第338章 药香无声融粥暖（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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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点那昏黄油灯下老妇人含泪的眼睛、小女孩怯生生的咳嗽声，如同烙印般刻在澈儿心头。那简陋茅屋里的湿寒之气，仿佛也随着他回到东宫，萦绕不散。处置流民安置点柴薪被褥短缺、孩童染疾的旨意连夜发出，后续自有人督办，然那份沉甸甸的民生之重，却非一日可卸。
次日午膳时分，东宫偏殿内暖意融融。撤去了议事时的肃杀，紫檀圆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的江南小菜和一品热气腾腾的药膳汤羹。澈儿对面，坐着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太医令孙思邈。孙太医不仅是御医之首，更是看着澈儿长大的长辈，医术精湛，为人方正，深得两代帝王信任。此刻与其说是君臣奏对，不如说是长辈对晚辈的例行关怀。
澈儿舀了一勺清炖的鸽子汤，鲜香醇厚，驱散着秋日的微寒。他胃口尚可，只是连日案牍劳形、加上昨夜冒雨巡视，眉宇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席间气氛轻松，孙太医问起安置点疫病防控的进展，澈儿一一作答，又请教了些秋日调养的常识。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澈儿平日的习武强身上。澈儿放下银箸，活动了一下右肩，动作自然随意，仿佛只是寻常的放松筋骨。
“说来也怪，”他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的直率，并无抱怨之意，更像是对自身状态的观察，“自江南归来，随殷师习武愈勤，近来演武场操练、或是校场点兵时，筋骨力道确是增长不少，动作也愈发流畅。只是……”他微微蹙了下眉，指尖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结实的小臂肌肉，“偶尔练至酣畅处，或是批阅奏章过久，总觉筋骨深处，似乎还缺了一股……一股更浑厚绵长的韧劲？仿佛力已至，而气未满。孙先生，这莫非是习武必经的瓶颈？”
他说得随意，目光还停留在面前那碗碧粳米饭上，并未特意看向孙太医。仿佛只是与亲近长辈闲谈间，随口提及的一点身体感受。
然而，坐在对面的孙太医，那握着青瓷小盅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那双阅尽沧桑、洞察秋毫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医家望镜，早已将澈儿眉宇间那丝倦色、活动肩颈时细微的滞涩、以及此刻捏按小臂时指腹的力度，尽收眼底。太子殿下正值青春鼎盛，筋骨强健远超常人，然其身份所系，肩负之重，心力体力的消耗亦非常人可比。他口中这“力已至而气未满”之感，孙太医一听便知，非是瓶颈，实乃过耗之兆。筋骨之力，需气血滋养方能绵长浑厚。储君忧劳国事，夙夜匪懈，加之习武强身亦是刚猛之道，气血暗耗而不自知。长此以往，非但难达“韧则久”之境，恐有伤及本源之虞。
孙太医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医者的从容。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箸清炒时蔬，仿佛只是顺着澈儿的话头闲聊，声音平和舒缓：
“殿下此言，倒是暗合医理。筋骨之力，外练刚猛易得，内蕴绵长难求。譬如大树参天，非独赖枝干之粗壮，更需根系深扎，汲取地脉精华滋养，方能历风霜而不折。” 他顿了顿，啜了一口清茶，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澈儿手边那碗热气腾腾的药膳汤羹，“故而医家调理筋骨，常辅以强筋健骨、滋养气血之品。譬如那杜仲，其皮坚韧如丝，入药可补肝肾，强筋骨；又如牛膝，其茎节节如膝，善引药下行，通利关节，壮腰膝之力。此二物，药性温和，补而不滞，最宜调养根基，润物无声。”
他的话语如同医者诊脉时的絮语，不疾不徐，引经据典又深入浅出，仿佛只是在为储君讲解寻常的医理知识，并未直接点破澈儿的状况，更无半分献药邀功之意。
澈儿听得认真，点点头：“原来如此。孙先生博闻广识。” 他并未多想，只觉得孙太医所言有理，便继续用膳。那碗药膳汤羹色泽清亮，汤底是熬得浓白的骨汤，里面沉着几块炖得软烂的鸽肉和滋补的山药、枸杞，香气扑鼻，是东宫膳房按惯例为他准备的温补之物。
午膳在闲谈中结束。孙太医告退，澈儿则回到书房，继续埋首于案牍之中。昨夜安置点所见，让他对一份关于冬季北方流民越冬保障的奏报看得格外仔细，提笔批示也更加具体严苛。腰后那方靛青色的药草暖垫散发着温润的草木清苦，无声地支撑着他专注的脊梁。
次日午膳，依旧是偏殿暖阁。精致的菜肴流水般摆上，澈儿在宫人服侍下落座。当那碗每日必有的药膳汤羹被端至面前时，他执起调羹，刚要舀起，动作却微微一顿。
一股熟悉的骨汤醇香中，似乎悄然混入了一丝极其清苦、却又带着奇异回甘的草木气息。这气息极淡，若非澈儿嗅觉敏锐，又对这碗汤羹的味道极为熟悉，几乎难以察觉。它不同于往日温补药膳的平和，更添了几分清冽的穿透力。
澈儿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舀起一勺汤，凑近鼻端细闻。那清苦回甘的气息更加清晰了。他垂眸看向汤碗，只见清亮的汤底里，除了鸽肉、山药、枸杞，似乎还多了些极细小的、深褐色的枝梗碎末，以及几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浅黄色片状物，正随着汤羹的热气微微沉浮。
杜仲？牛膝？
孙太医昨日席间那番关于“强筋健骨、滋养气血”的医理闲谈，瞬间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那看似不经意的引经据典，那提到杜仲“坚韧如丝”、牛膝“节节如膝”时的语气……
澈儿执勺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汤碗里那些细微的药材碎屑上。片刻，他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极浅、却心领神会的弧度。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被无声关怀包裹的暖意，如同这碗温热的汤羹一般，缓缓熨帖了心田。
他不再迟疑，将那一勺混着杜仲、牛膝清苦气息的药膳送入口中。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骨汤的醇厚甘美依旧，而那丝清苦则巧妙地融于其中，不仅不显突兀，反而更添一份深沉的回味。粥饭的米香、药材的清苦、骨汤的醇厚，在这碗看似寻常的药膳中，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化作一股温煦的暖流，顺着喉咙而下，无声无息地滋养着四肢百骸，尤其是那曾感到“气未满”的筋骨深处。
澈儿安静地吃着，感受着那份融入日常饮食、藏于粥香药气之下的细致关怀。太医令未曾多言一字，却已将储君的身体状况与无意间流露的诉求，尽数了然于心，并用医家最润物无声的方式，悄然回应。这无声的守护，比任何言语的劝慰，都更让他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属于长者的慈爱与责任。药香无声，却已深深融入了这碗暖粥，也融入了这深宫秋日的午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