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檐下春燕韧则久（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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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河新堤上那“稳如磐石”的宣言，仿佛还随着猎猎秋风在耳边回响。衣袂飞扬间，少年储君肩背挺立如松，脚下是万千河工心血铸就的坚实根基。然而，治国之道，非仅凭刚猛之力便能长久。堤岸需根基深固，水流需顺势而为，而执掌这江山社稷的储君，更需懂得刚柔相济、藏锋守拙的至理。
校场演武，是澈儿病愈后恢复的必修功课。这日午后，演武场内阳光炽烈，晒得地面蒸腾起热浪。澈儿赤着上身，仅着一条玄色束脚长裤，汗水如同溪流般顺着他宽阔厚实的肩背、紧实劲瘦的腰腹线条蜿蜒而下，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他手中一杆镔铁长枪，正演练着殷照临所授的一套刚猛无俦的“破阵枪法”。
枪出如龙！刺！挑！扫！砸！动作迅猛连贯，大开大阖！沉重的枪身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枪尖寒芒点点，笼罩周身丈许之地！脚下步伐迅捷如风，带起地上干燥的尘土，如同一条黄龙翻滚缭绕！汗水随着他每一个迅猛的发力动作飞溅而出，砸落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练得极专注，全身的肌肉贲张，力量感喷薄欲出。这套枪法他已习练纯熟，此刻全力施展，更显威势惊人。刚猛！凌厉！一往无前！如同他此刻锐意进取的少年心性，亦如他在朝堂之上、河堤之畔展现出的雷霆手段与担当。
一套枪法堪堪使尽，澈儿收枪而立，胸膛起伏，气息略促，但眼神却锐利如鹰，带着一股酣畅淋漓的痛快。他对自己今日的状态颇为满意，力量充盈，动作流畅，那股被风寒束缚的滞涩感已荡然无存。
“不错。”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澈儿猛地转身。只见殷照临不知何时已立于演武场边缘的树荫之下。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孤峰，负手而立，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澈儿身上，审视着他每一寸贲张的肌肉和犹自蒸腾着热汗的身躯。
“力道更沉，速度也快了几分。”殷照临缓步走入场中，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褒贬，“看来风寒已去，筋骨打磨得还算扎实。”
能得到严师如此评价，澈儿心中微喜，抱拳道：“谢先生指点。”
殷照临走到澈儿面前，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身彰显力量的身躯上，反而落在他手中那杆犹自散发着煞气的镔铁长枪上。他伸出手，并未去接枪，只是用指腹轻轻拂过冰冷的枪身，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怜惜的意味。
“枪是好枪，法是好法。”殷照临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澜，“然，锋芒毕露，易折。”
澈儿微微一怔，看向殷照临。先生的目光依旧深邃难测。
“刚极易折，柔则久存。”殷照临的目光从枪身上移开，落在澈儿年轻而充满锐气的脸庞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重锤，敲击在澈儿的心坎上，“治国理政，亦是此理。”
澈儿心头一震！这并非单纯的武学点拨，而是直指为君之道的箴言！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朝堂上那场关于军屯的激烈争执，闪过自己以雷霆手段革除苛捐杂税时拍案而起的锋芒，也闪过永定河堤上那“稳如磐石”的宣言。先生是在提醒他，过刚易折？治国不可一味刚猛？
殷照临并未等待澈儿的回应。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演武场旁高耸殿宇的飞檐。此时正值暮春，万物萌发。
“你看。”殷照临抬手指向屋檐一角。
澈儿顺着他的指引望去。
只见那朱漆雕梁的屋檐下，不知何时已筑起了一个小小的、尚未完工的泥巢。两只羽翼乌黑、胸脯雪白的春燕，正如同最勤勉的工匠，在巢穴与地面之间不知疲倦地往返穿梭。它们每一次飞回，小小的喙中都衔着一小团湿润的泥丸，小心翼翼地、一丝不苟地垒砌在巢穴的边缘。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
燕子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屋檐下显得如此渺小，它们每一次衔回的泥丸也微不足道。但就是这无数次的、看似枯燥重复的往返，这无数点微小的泥丸，正一点点地、坚韧不拔地构筑着一个能遮风挡雨、孕育生命的坚固家园。它们不疾不徐，目标明确，眼中只有那未完成的巢穴，全然不顾周遭的喧嚣与自身的渺小。
“衔泥百次，方得一巢安稳。”殷照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与智慧，“非其力弱，贵在坚韧持久，目标如一。”
他的话语如同醍醐灌顶，瞬间贯通了澈儿心中的迷雾！
治国之道，岂非亦如这春燕筑巢？革除积弊，推行新政，安定民生，固守边疆……桩桩件件，皆是浩大工程。若只凭一时意气，锋芒毕露，急于求成，或许能破开坚冰，却也可能撞得头破血流，甚至引来更强烈的反弹，使前功尽弃！真正的力量，不在于瞬间的爆发，而在于那份如春燕衔泥般的、不厌其烦的坚韧！在于那份“韧则久”的恒心与毅力！在于那份藏锋守拙、为长远计的大智慧！唯有如此，方能如那檐下新巢，根基稳固，风雨不侵！
澈儿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两只不知疲倦的春燕，看着它们轻盈地掠过天空，精准地落下，将口中那一点微小的泥丸融入家园的壁垒。燕子的鸣叫清脆悦耳，落在澈儿耳中，却如同洪钟大吕！
他缓缓收回目光，转向身旁如山岳般沉默的殷照临。胸中激荡着巨大的明悟与深深的感激。先生以武喻政，以燕喻人，将最深奥的为君之道，融于这最寻常的生命景象之中。
澈儿深吸一口气，整肃衣冠，对着殷照临，深深一揖到底！动作沉稳而郑重，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与领悟：
“弟子明白了！” 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如同拨云见日后的晴空，“韧则久，藏锋守拙，为利长远！”
殷照临立于原地，玄色的身影在树荫下更显沉凝。他看着澈儿深深揖下的背影，看着那宽阔的肩背上流淌的汗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芒，看着少年储君眼中那彻底褪去迷茫、焕发出的沉稳而坚毅的光彩。他那冷峻如同万年玄冰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然而，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最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纯粹属于师长的欣慰暖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悄然扩散开来，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