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残阳如血,东瀛生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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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下伯平微微蹙眉,心中泛起一阵不适。他并非不了解中华的礼仪,朝贡体系下,藩属国使臣见中国皇帝自然需要行跪拜大礼,这在日本对明代的交往中也曾有过先例。但眼前这场景,似乎超出了礼仪的范畴,那挥舞的皮鞭,那恐惧的眼神,那麻木的跪拜,更像是一种赤裸裸的威压与羞辱,毫无“礼”的庄严,只剩下“力”的炫耀。
这时,一名负责接待的牛录章京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那笑容却像是画在脸上,并未深入眼底:“森下大人,海上颠簸,一路辛苦。这些贱民,粗鄙无文,能得见天朝上国使臣风采,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分,自然要跪迎,以示恭敬。”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辽东口音,语气中透着一种理所当然。
森下伯平沉默了片刻,压下心中的反感,用略显生硬的汉语问道:“章京大人,有劳。即便是迎接上国使臣,示以恭敬,亦不必如此……苛烈吧?跪拜之礼,我邦亦知,然似这般鞭挞驱使,未免……有失仁和之道。”
那牛录章京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倨傲与不解的神情,仿佛森下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森下大人有所不知,此乃我大清风俗,亦是规矩。尊卑有序,上下有别,乃是天地至理。奴才见了主子,百姓见了官差,乃至见了友邦尊使,行跪拜大礼乃是本分,是规矩。若有不从,便是大不敬,坏了规矩,自然要受惩处。大人初来乍到,见怪不怪,习惯便好。”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如同太阳东升西落般天经地义的事情,那皮鞭下的呻吟,在他耳中似乎与风声、海浪声无异,引不起丝毫波澜。
森下伯平不再言语,只是目光再次扫过那些依旧匍匐在地、不敢动弹的身影,以及清兵手中那随着走动轻轻晃动的乌黑鞭子,心中那丝寒意愈发浓重。这与他自幼所了解的、那个以“仁义礼智信”立国、讲究“仁政”“王道”的中华,与他读过的汉唐典籍、宋明文章中所描绘的那个气象恢宏、文化灿烂的国度,似乎相去甚远,甚至背道而驰。
使团被安排乘坐马车前往北京。一路行来,这种压抑与格格不入的感觉愈发强烈。道路两旁时而可见废弃的田庄,荒芜的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以及被绳索串连着、衣衫褴褛、目光呆滞,不知押往何处的囚徒队伍。
森下伯平偶尔能从车窗缝隙中,看到一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汉人百姓,或者在路边跪迎官轿的人群,他们的眼神大多充满了恐惧、麻木,但在那深藏的底部,偶尔也会闪过一丝不敢流露的、如同余烬般的恨意。这与他想象中的“天命所归”、“万民景仰”的景象,实在相差太远。
终于,使团抵达了北京,被安排在专门接待外藩的驿馆住下。驿馆还算整洁,但气氛肃穆,负责接待的清朝官吏态度客气而疏离,带着一种程式化的谨慎。次日,在经过一番严格的检查后,他们得到了大清皇帝福临和实际掌权者摄政王多尔衮的接见。
紫禁城的宫殿依旧宏伟壮丽,朱墙金瓦,飞檐斗拱,彰显着昔日帝国的辉煌。然而,行走其间,森下伯平敏锐地感觉到,弥漫在空气中的,并非文化的厚重与包容,而是一种紧绷的、不容置疑的、带着铁血气息的权力威严。侍卫们如同泥塑木雕,眼神锐利,站得笔直,透出森严的等级与纪律。
森下伯平率领使团成员,按照日本国的习惯,以及他对当前国际形势的理解,向端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福临和一旁设座的多尔衮行礼。他深深鞠躬,幅度超过平常,口中用汉语清晰而恭敬地称颂道:“日本国使臣森下伯平,参见陛下,参见殿下。恭祝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他身后的使团成员也随之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训练有素。
然而,这并未换来预期的回应。大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森下伯平能感觉到高坐上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背上。片刻,一个冰冷而充满威压、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声音从摄政王的座位上响起,打破了死寂:“森下特使,你等方才,称呼皇上为何?”
森下伯平心中一凛,依礼抬起头,只见多尔衮面色沉肃如水,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直直地扫视过来,带着审视与不悦。旁边凤座上的孝庄太后虽未开口,但那平静面容下透出的眼神,同样带着明显的不满与冰冷。
“回摄政王话,”森下伯平谨慎地回答道,心中快速思索着哪里出了差错。在他看来,“陛下”是对帝王的通用尊称,“殿下”用于亲王、摄政王,这在日本乃至以往对明朝的交往中并无不妥,“外臣……称呼皇帝为陛下,称呼摄政王为殿下。此乃我邦对君主及亲王的敬称。”
“荒谬,糊涂!”多尔衮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怒意,在大殿中回荡,“在我大清,天子至高无上,只能尊称‘皇上’,此乃定制。尔等所谓‘陛下’,乃前明陋习,伪朝称谓,岂可用之于我大清皇上?此乃大不敬。至于本王及各位皇亲宗室,当依爵位称‘王爷’、‘贝勒爷’,‘殿下’之称,亦属僭越,不合规制。此等基本礼数都不知晓,尔等日本国,僻处海外,便是如此不通教化、不尊我大清体统吗?”
年幼的福临坐在龙椅上,虽然未必完全理解其中关窍,却也学着多尔衮的样子,努力板着小脸,做出威严的表情,小手紧紧抓着龙袍的衣袖。
森下伯平一时语塞。他没想到仅仅是称呼上的差异,会引来如此严厉的、近乎呵斥的指责。他试图解释,维护本国尊严:“摄政王息怒。外臣僻处海岛,于天朝礼制确有未谙之处,然绝无不敬之意。‘陛下’、‘殿下’之谓,在我日本国,实为最高敬称……”
“还有,”孝庄太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仿佛冰锥刺入耳膜,“见大清皇上,当行三跪九叩之大礼。此乃藩国觐见天朝定制。尔等方才只是躬身,是何道理?莫非是心存不敬,藐视我大清君威?”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线,牢牢锁住森下伯平。
森下伯平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压垮。三跪九叩是藩属国觐见宗主国皇帝之最高礼节,日本虽与明朝有过朝贡历史,但此时德川幕府奉行锁国,与清朝并无明确的宗藩关系,他此来更多是平等性质的试探与通商。若在此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无异于在法理和形式上承认日本为清朝藩属,这是他和德川幕府绝对不能做出的让步,关乎国体尊严。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因长途旅行而有些疲惫的脊梁,努力保持使节的尊严,不卑不亢地回答:“太后,王爷。我日本国自有礼法典章,源远流长。此次外臣奉幕府将军之命前来,是为两国通好、探讨商贾往来之意,而非朝贡。方才所行之礼,已是我邦觐见君主之最高礼节,绝无轻慢之心。然三跪九叩之礼,乃藩属之仪,非外臣所能僭用,恕外臣不能从命。”
此言一出,大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彻底凝固了!多尔衮脸色铁青,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孝庄太后的眼神也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数九寒冰。殿内侍立的侍卫们手不自觉地紧紧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气氛剑拔弩张。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暴风雨前那最黑暗的宁静。森下伯平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他能感觉到身后使团成员的紧张与不安。
最终,多尔衮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充满蔑视与怒意的冷哼,打破了这致命的沉寂:“哼,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尔等化外之民,既不愿遵我大清礼法,可见通好之心不诚,亦无见识天朝文物之明。来人,”他厉声喝道,“送日本使臣出京,即日遣返回国,不得延误!”
没有更多的争辩,没有转圜的余地。冰冷的驱逐令如同最终判决。森下伯平一行人几乎是被人半押送着,在一片沉默而敌视的目光中,离开了那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紫禁城大殿,踏上了归途。
走出高大的宫门很远,直到那红色的宫墙在视野中变成一道模糊的线,森下伯平才长长地、仿佛要将胸中郁垒全部吐出般地呼出一口浊气。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在灰蒙蒙天空下巍峨耸立的建筑群,眼神无比复杂,有屈辱,有愤怒,有失望,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身旁的一位年轻副使,脸上还带着未能平息的愤懑与后怕,低声用日语不解地问:“大人,这清廷未免太过无礼。听闻前次,那朝鲜使臣金熙聪,似乎也是因礼仪之事,被他们处斩。为何我等坚持己见,却只是被驱离?”
森下伯平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方北京城灰暗的、仿佛承载着沉重历史的天空,缓缓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洞察:“情况不同。朝鲜,自前明时便是中国藩属,李氏王朝得大明册封方能立国,其国策事大以诚,根深蒂固。如今他们既认大清为正统,便应恪守臣节,依礼而行。金熙聪以藩属之臣,不行宗主之礼,在清廷看来,是为悖逆旧主、不尊新朝的大逆不道之行,自然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震慑其他藩属。”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与更深的凝重,“而我日本,如今并非大清藩属,历来与中原王朝时即时离。他们虽强横霸道,却也知我邦与朝鲜不同,水师亦有力量,若贸然斩杀使臣,恐彻底断绝往来,甚至引发海上边衅,于其颜面有损。眼下他们主力正全力南征,意图彻底剿灭明朝残余势力,想必也不愿在此时节外生枝,与我国彻底交恶。故而,虽恼怒我等‘不识抬举’,但也只是驱逐了事,避免更大麻烦。”
他停顿片刻,仿佛在整理思绪,又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然观此清廷,规矩森严近于酷烈,手段强硬不留余地,视汉民如草芥奴仆,对我等外邦亦如此倨傲强硬,动辄以‘礼法’、‘规矩’相逼……其志非小,其性如虎狼,绝非可以仁义道理谕之。与之交往,如与猛兽同舟,福祸难料,今后需万分警惕啊。”
副使闻言,默然点头,脸上的愤懑渐渐被深思与忧虑取代。使团一行人在清兵名义上“护送”、实则监视下,沉默地离开了北京城。来时怀揣的那点对新兴王朝的好奇与通商的期待,早已被这现实的冷酷、无礼与强大的压迫感所击碎,只剩下满腹的沉重思绪与对东亚未来局势的深深担忧。
消息总是会沿着看不见的渠道传播,尤其是在这种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交织的时期。南京城内,李大坤那逐渐有了些人气的小酒肆里,偶尔也会有路过歇脚的、消息相对灵通的商贩、走街串巷的郎中或者喜欢闲聊的兵油子,带来一些来自北方的、真真假假的传闻。关于日本使团因礼数不合而被大清皇帝驱逐的消息,便是在这样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如同投入看似平静的死水中的一颗石子,虽然未能激起太大波澜,却也在某些有心人心中留下了细微的涟漪。
李大坤一边用抹布擦拭着已经没什么油渍的桌面,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着角落里两个看似行商模样的人低声交谈。那两人衣着比普通百姓稍好,但也是风尘仆仆。当他们交谈中隐约出现“东瀛倭人”、“不肯磕头”、“被赶走了”、“一点情面不留”等只言片语时,李大坤手上那稳定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并未抬头,但耳朵却竖得更直。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夕阳正挣扎着穿透浓重的乌云,将最后一点惨淡的、如同稀释过的鲜血般的光晕,涂抹在南京城残破的屋脊和光秃的树梢上,那颜色,诡异而压抑。
他想起穿越之初,与戚睿涵、张晓宇分散时的情景;想起后来通过各种渠道零星听到的关于戚睿涵试图扭转局势的努力,以及张晓宇竟投靠清廷,为其研制杀人利器的消息;更想起戚睿涵曾私下跟他反复分析过的局势,以及那本他虽未亲见,但听戚睿涵转述过精髓的《论持久战》中的思想。
清廷如今看似势大,兵锋锐利,更有张晓宇提供的超越时代的火器乃至更可怕的武器,但其统治根基,始终建立在恐怖、压迫与民族歧视之上,如同坐在一个巨大的、日益活跃的火山口上。他们对内残酷镇压,剃发易服,圈地投充,试图从精神和物质上彻底征服汉人;对外则如此强硬倨傲,连试探性的外交使团也以如此无礼的方式驱逐,这或许能逞一时之威,吓阻一些弱者,却也必然树敌众多,在国际上孤立自己,在国内埋下无尽的、一触即发的隐患。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人之言,确有其理。
“敌后战场……统一战线……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李大坤在心中默念着这些从戚睿涵那里听来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却充满智慧的字眼,手中抹布擦过桌面的最后一点湿痕,动作稳定而有力,仿佛在抹去心中的迷雾。他知道,他和金圣叹、刘子壮、金堡他们正在做的,就是在这片沉寂而狼藉、被恐怖笼罩的土地上,挖掘这庞大火山的第一铲土,点燃那可能最终形成燎原之势的星星之火。
道路漫长且步步危机,但那窗外血色残阳所预示的黎明前的黑暗,虽深沉无比,却终将过去。他转身,走向那口热气腾腾的汤锅,用长勺轻轻搅动了一下乳白色的汤汁,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屋外的寒意与心中的阴霾。他准备迎接今晚可能到来的、新的食客,新的信息,以及,在那无尽黑暗中,艰难孕育着的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