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饭底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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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知微的视网膜上。

**庆州盐铁三千斤,换西夏战马二百匹。交割地:黑水渡。**

**经办:王参议。画押:**(那个模糊却眼熟的印痕,分明是兄长云知恒私章的一角!)

黑暗的柴房仿佛瞬间凝固了,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云知微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上,背脊崩裂的伤口浸出的温热血液早已变得粘稠、冰冷,紧紧贴在破碎的囚衣上,像一块沉重的、吸饱了污秽的破布。可此刻,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指尖那片滚烫的残页上。

兄长的笔迹……她绝不会认错。那清峻峭拔的风骨,是幼时父亲手把手教他们兄妹习字时,一遍遍强调的“立身如松,落笔有骨”。可这字迹承载的内容,却像最恶毒的诅咒,将“立身如松”四个字碾得粉碎。

盐铁走私!通敌西夏!

寒意不是从脚底升起,而是从骨头缝里,从五脏六腑深处,密密麻麻地钻出来,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在呼吸。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像两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不可能!绝不可能!大哥云知恒,那个连下属多报几钱银子都要彻查、被同僚暗讽“迂腐”的户部清吏司主事,那个在灯下教她读《盐铁论》、痛陈盐铁专营之弊、忧国忧民的兄长……他怎么可能?怎么会?!

她猛地摇头,动作牵动背伤,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是李琰!一定是他!是他伪造的!他伪造了兄长的笔迹,伪造了印痕,故意让这毒药蚀出这些字迹来击垮她!这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假的……是假的……”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指尖却死死抠着那片残页,指甲几乎要嵌进被毒液灼伤的皮肉里。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剧痛的身体,一寸寸爬向那片被毒液浸透、焦黑狼藉的角落。她要再看清楚!她要找出破绽!兄长的清名,云家最后一点骨气,绝不能就这样被污蔑!

焦糊刺鼻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她不顾指尖被残留毒液灼烧的刺痛,疯狂地在那些粘腻、滚烫的纸灰和焦炭般的残骸里翻找、拨弄。更多被毒液浸透的页面显露出来,在窗外惨淡月光的映照下,那些原本被墨迹掩盖的字迹,在碧绿毒液的腐蚀下,如同地狱里爬出的鬼画符,清晰地浮现:

> **延州生铁五百担,换金砂一箱。中人:赵。**

> **环州精铁……**

> **……交割顺利,王参议处打点纹银千两……**

> **……知恒画押……**

一笔笔,一桩桩,时间、地点、人物、数目……触目惊心。经办人“王参议”的名字反复出现,而那铁画银钩、带着云氏风骨的“知恒”二字,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反复地捅进她的心窝。每一次出现,都把她心中那个清正端方的兄长形象,撕扯得更加支离破碎。

“假的!都是假的!”她嘶声低吼,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她强行咽下。她抓起一片焦黑的残页,凑到眼前,借着月光,死死盯着那个“恒”字最后的钩画——那是兄长自幼的习惯,收笔时总会带出一个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上挑弧度。眼前的字迹,那上挑的弧度,分毫不差!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星星点点溅落在眼前焦黑的纸灰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揉捏撕扯,痛得她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痉挛般颤抖。背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浸透了大片衣衫,带来一种失血过多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不是假的……这熟悉的笔迹细节……这桩桩件件指向明确的交易……兄长……他竟真的……

信仰崩塌的声音,远比柴房倒塌更震耳欲聋。支撑她熬过抄家、父兄问斩、母亲自缢、被囚受辱的所有精神支柱,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她不是为了所谓的清白才苟延残喘,她是为了那个她心中永远如松如竹、顶天立地的兄长!是为了证明云家并非佞臣!可如今,这唯一的、最后的信念,被这毒液蚀出的铁证,亲手砸得粉碎!

“为什么……大哥……为什么啊……”她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肮脏的地面,破碎的呜咽堵在喉咙深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不仅是为云家的覆灭,更是为兄长形象的崩塌,为她所坚守的一切意义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的笑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柴房那扇沉重的门,再次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这一次,门开得很慢。一股寒夜特有的、凛冽的冷风猛地灌入,卷走了些许柴房的浊气,却带来了更深重的寒意。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几乎挡住了门外所有的微光,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压迫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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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劲装,肩头似乎还沾着未化的夜霜,整个人像一块浸透了寒气的墨玉。他没有像李琰那样刻意端着温雅的架子,也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柴房内的狼藉——碎裂的翡翠瓶、泼洒的碧绿毒膏、被腐蚀焚毁的账册焦骸、蜷缩在地上浑身是血、狼狈不堪、正用额头抵着地面的云知微。

云知微没有抬头。此刻沈砚的出现,比李琰的毒药更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屈辱和冰冷。他是来看她笑话的?还是来确认这通敌的证据?抑或是……代表皇帝,代表所有将云家钉死在耻辱柱上的人,来欣赏她最后的崩溃?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

沈砚的目光在她背上那片被暗红色反复浸透、此刻又洇开更大湿痕的地方停留了一瞬。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随即,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沉稳,靴底踩在污秽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没有走向她,而是径直走到角落那个被砸碎的翡翠瓶和账册残骸旁。

他蹲下身,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竟直接去触碰那片被剧毒药膏污染、散发着刺鼻焦糊味的狼藉之地!修长的手指掠过那些粘腻滚烫的毒液残留和焦黑的纸灰,精准地捻起一片边缘卷曲、沾着碧绿和暗红(她的血)的残页。

云知微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果然……他是为了这个来的。

沈砚的指尖在那片残页上停留了片刻,目光扫过上面被毒液蚀出的字迹——正是“知恒画押”那一片。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沉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丝毫波澜。然后,他手指微微用力,那片残页在他指间化为细碎的粉末,簌簌落下,混入地上的污秽之中。

毁尸灭迹。云知微闭上眼,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也熄灭了。也好……连同她破碎的信仰和这肮脏的真相,一起埋葬吧。

做完这一切,沈砚才站起身,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他这才转向蜷缩在地上的云知微,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还带着一丝微弱暖意的扁平包裹。他走到她面前,没有弯腰,没有搀扶,只是居高临下地将那个包裹放在她触手可及、却也是污秽不堪的地面上。包裹落地的声音很轻,在死寂的柴房里却异常清晰。

“吃了。”他的声音低沉冰冷,没有任何温度,如同在命令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玄色的身影重新融入门外的黑暗,沉重的柴门在他身后再次砰然关上。

门关上的瞬间,柴房彻底陷入死寂和黑暗,比之前更甚。只有地上那个散发着微弱食物暖意的油纸包,像一个冰冷的嘲讽,提醒着她还活着这个残酷的事实。

云知微一动不动,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背上的伤口在剧痛之后开始麻木,失血的冰冷感越来越重,身体一阵阵发虚。心口的痛楚却清晰无比,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钝痛。兄长的笔迹,沈砚的冷漠,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死死缠住,拖向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胃部一阵剧烈的、带着酸水的绞痛猛地袭来,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纯粹的生理反应,驱使着她僵硬的手指动了动。她艰难地侧过一点身体,避开背上最严重的伤口,伸出颤抖的、沾满污血和灰烬的手,一点点摸索着,够到了那个冰冷的油纸包。

指尖传来的微弱暖意,此刻竟带着一种灼人的讽刺。沈砚的“施舍”。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冻僵的手指,一层层剥开那浸透了寒气、变得有些濡湿的油纸。里面是一个普通的竹制食屉,分上下两层。揭开上面一层盖子,一股带着药味的、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半碗熬得浓稠、近乎糜烂的粟米粥,粥面上浮着几片薄薄的参片和一些切碎的、辨不清种类的药材根茎。药味掩盖了粟米粥本应有的清香,闻起来有些怪异。

饥饿感如同野兽,瞬间攫住了她。理智告诉她这可能是新的毒药,是沈砚替李琰送来的“断头饭”,但身体的虚弱和胃部的灼痛已经压倒了一切。她甚至没有拿筷子——哪里还有筷子?她颤抖着端起那半碗温热的药粥,凑到干裂出血的唇边,如同最原始的动物,不顾一切地大口吞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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