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尿布与奶粉罐(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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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的冬天来得早,国营厂家属院的筒子楼里,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煤炉的烟味,裹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糊在人的脸上,又冷又暖。林卫东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袋奶粉,车后座绑着一捆白菜,慢悠悠地往家挪。车胎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老太太啃冻萝卜。
三楼的家,门没关严,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女儿念棠的哭声——“哇啦哇啦”的,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混着苏晓棠哄孩子的声音:“念念乖,不哭了,妈妈给你冲奶粉……”他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尿骚味、奶香味和煤烟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苏晓棠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抱着念棠,头发乱蓬蓬的,额头上沾着汗,身上穿的还是去年的旧棉袄,领口沾着一圈奶渍,像块发黄的奶糖。她看见林卫东进来,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回来了?赶紧把奶粉递我,念念饿坏了。”林卫东把奶粉递过去,弯腰换鞋,鞋底子沾着的冰碴子落在水泥地上,很快化成一小滩水。
屋里的煤炉上坐着个铝锅,锅里熬着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泡,粥香混着煤烟味,往鼻子里钻。墙角堆着一摞洗干净的尿布,五颜六色的,都是用他们的旧衣服改的,有的上面还能看见当年的补丁——那件蓝白连衣裙的布料,苏晓棠大学时穿的,现在剪成了尿布,边角磨得发毛。
林卫东洗完手,接过念棠,小家伙立马不哭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小手抓着他的衣领,指甲缝里还沾着点奶渍。“还是爸爸亲,”苏晓棠笑着说,往铝锅里舀了勺奶粉,用筷子搅了搅,“今天厂里忙不忙?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还行,”林卫东抱着念棠,坐在炕沿上,“月底对账,加了会儿班。”他不敢说,今天会计科的老张跟他说,厂里可能要裁人,他这个临时工,说不定哪天就没活儿干了。
晚饭就是小米粥配咸菜,还有中午剩下的半个馒头。苏晓棠喂完念棠,自己端着碗粥,呼噜呼噜地喝,喝得太快,呛了一下,眼泪都出来了。林卫东看着她,突然想起大学时的顶楼图书馆——她穿着蓝白连衣裙,马尾辫上的蝴蝶结晃来晃去,手里捏着银杏叶书签,笑起来眼睛里像落了星星。现在的她,眼角有点肿,嘴角往下耷拉着,吃饭的时候都在盯着念棠,怕她从炕上滚下来。
夜里,念棠终于睡熟了,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奶渍。林卫东凑过去,想抱苏晓棠,她却往旁边挪了挪:“快点,孩子要醒了。”他的手停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涩得慌。苏晓棠背对着他,棉袄脱了,里面穿的是件旧秋衣,领口松垮,露出的肩膀比以前宽了点,也糙了点。他伸手摸过去,她的皮肤还是温的,却不像以前那么滑了,像晒过的玉米皮,带着点干硬的纹路。
他盯着她因哺乳而下垂的乳房,突然想起老家晒谷场上的黄牛——春天耕地,夏天拉车,秋天还得帮着拉玉米,温顺得很,却总在夜里偷偷舔舐身上的伤口。苏晓棠的呼吸很轻,带着点疲惫的哼唧,像黄牛吃草时的动静。他突然没了兴致,把手收回来,躺在她旁边,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那裂缝是去年冬天冻出来的,像条细长的蛇,从墙角爬到灯绳底下。
有次,苏晓棠月经提前,半夜里,床单上洇出一片红,像朵枯萎的玫瑰,花瓣卷着,没了生气。两人都醒了,谁也没说话,苏晓棠摸黑找了块布垫上,林卫东帮着换床单,手指碰到那片湿痕,冰凉冰凉的,像摸到了冬天的雪。换完床单,他们背对着背躺着,苏晓棠的肩膀微微发抖,他想抱她,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点什么,像隔着筒子楼里的煤烟,浓得散不开。
周末,林卫东的爹娘来家里。他娘一进门就抱着念棠,亲个不停,嘴里念叨着“我的乖孙女,又胖了”,眼睛却瞟着苏晓棠:“晓棠啊,你也别总在家闷着,多出去走走,看你这脸色,跟黄纸似的。”他爹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烟杆“吧嗒吧嗒”地响,时不时咳嗽两声,眼睛盯着墙上的结婚照——照片里的苏晓棠穿着白色婚纱,裙摆拖在红地毯上,像条即将化龙的鲤鱼,林卫东穿着西装,笑得有点傻。
晚上看电视,演的是《渴望》,刘慧芳正抱着孩子哭。苏晓棠穿着件吊带睡裙,去厨房倒水,睡裙是大学时林卫东给她买的,现在穿在身上,显得有点小,领口往下滑了点,露出了锁骨。他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烟杆往桌子上一磕:“晓棠,把衣服穿好,家里有男人,不像样子。”
苏晓棠的身子僵了一下,慢慢转过身,伸手把睡裙的领口往上拉了拉,裹紧了肩膀,低头往厨房走,脚步很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影子。林卫东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遥控器,指节发白,却没敢说话——他想起爹年轻时揍他的鸡毛掸子,想起娘哭着说“保不住工作”的样子,想起自己在厂里小心翼翼的模样,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深夜,念棠醒了一次,喂完奶,又睡熟了。苏晓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手里攥着那张结婚照。林卫东走过去,看见她的肩膀在发抖,照片的边角被她摸得发毛。“卫东,”她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我们多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林卫东蹲在她身边,想抱她,却发现两人之间像隔着整片太平洋——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奶味,能摸到她粗糙的手,却摸不到她的心了。窗外的风还在吹,筒子楼里传来邻居的呼噜声,煤炉偶尔“砰”地响一声,像谁在叹气。他张了张嘴,想说“明天带你去逛街”,想说“厂里的事我能搞定”,想说“对不起”,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陪着她,坐在黑暗里,像两截被霜打了的玉米秆,在寒风里,互相靠着,却暖不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