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藤椅上的月光与握不松的手(1/1)

虾皮小说【www.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爱情六十四封》最新章节。

二〇三〇年的冬天,城里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鹅毛似的雪片砸在玻璃窗上,“簌簌”响,像杨家坳麦收时的麦芒声。春杏七十岁了,背驼得厉害,像被霜压弯的玉米秆,走路得拄着根枣木拐杖——是当年从杨家坳带来的,杖头被手摩挲得发亮,像块老玉。她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看着窗外的雪,眼神有点空,却时不时往门口瞟,像在等什么人。

“吱呀”一声,门开了,小石头扶着麦子进来了。麦子裹着件黑色的羽绒服,是小石头去年买的,领口围着条羊绒围巾,却还是冻得脸发白,呼吸像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的。他的心脏越来越不好,上个月住了次院,医生说“要少动气,少走路,最好躺在床上歇着”,像头卸了犁的老牛,却总想着往杨家坳跑,说“要回去看看那片麦田,看看老槐树,不然闭不上眼”。

春杏赶紧站起来,拐杖“笃笃”地敲着地板,“回来了?冷不冷?俺给你们煮了姜汤,热乎着呢。”她伸手想去接麦子的包,却被小石头拦住了,“娘,您坐着,俺来就行,您的腿不好,别抻着。”麦子摆摆手,坐在春杏旁边的藤椅上,喘了半天才缓过来,“没事,俺还能走,俺们去菜市场转了转,买了点白菜,像杨家坳的白菜,瓷实,炖豆腐香。”

小石头把药放在茶几上,“爹,娘,这是医生开的药,爹的药要按时吃,娘的腿疼药也别忘了。”他看了看表,“俺公司还有事,晚上回来给你们做饭,你们别出门,雪大,路滑。”春杏点点头,“你去吧,路上小心点,别着急回来,俺们自己能行。”

小石头走后,屋里静了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像地里的水车转。春杏给麦子倒了碗姜汤,褐色的姜块沉在碗底,像当年砖窑厂的煤渣。“喝了吧,暖暖心口。”她把碗递过去,手指碰到他的手,凉得像冰,“咋不戴手套?冻成这样。”“手套丢了,没事,不冷。”麦子笑了笑,露出几颗松动的牙,像地里的玉米籽,没了当年的白亮。

麦子喝了口姜汤,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春杏,俺昨天梦见杨家坳了,梦见那片麦田,金黄的,风一吹,‘哗啦啦’响,你蹲在地里捡麦穗,草帽檐压得低,像当年一样。”春杏的眼睛红了,“俺也梦见了,梦见你在麦垛后抱俺,麦芒蹭得俺胳膊痒,你还说要娶俺,让俺当你媳妇。”

夜里,雪还在下,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像撒了把碎银。麦子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春杏赶紧给他递纸巾,拍着他的背,“慢点咳,别呛着。”麦子咳了半天,才缓过来,脸色白得像纸,“春杏,俺对不起你,这辈子没让你享过福,跟着俺,住过土坯房,吃过苦,现在还得照顾俺这病身子。”

春杏摇摇头,眼泪掉在他的手上,“啥对不起的,俺这辈子,最对的事就是嫁给你,跟着你,俺踏实,像脚踩在杨家坳的麦地里,稳当得很。”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白得像雪,“还记得当年你背着小石头去医院吗?摔破了膝盖也不喊疼,说‘俺没事,别耽误了孩子’,那时候俺就想,这辈子跟定你了,不管穷富,不管苦甜,都跟你一起过。”

麦子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还在,却没了当年的力气,“春杏,俺想回杨家坳,想躺在那片麦田里,闻着麦香,像当年一样,俺不想死在城里,俺想回杨家坳,跟你一起,埋在老槐树下,这样就能天天看着那片麦田,看着你捡麦穗的样子。”

春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好,俺们回杨家坳,等雪停了,小石头有空了,就让他送俺们回去,俺们去看看那片麦田,看看老槐树,看看巷口的老梅树,俺还给你缝件新毛衣,用当年的红毛线,你穿了,就像当年一样有劲儿。”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春杏扶着麦子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阳光暖烘烘的,落在他们身上,像杨家坳的阳光。春杏从箱子里翻出当年的红毛线,是剩下的一点,颜色已经褪成了浅粉,却还带着股子麦香。她拿起针线,想给麦子织件小毛衣,针脚密些,暖和。麦子坐在旁边,看着她织毛衣,眼睛慢慢闭上了,呼吸像刚满月的小猫,轻轻浅浅。

春杏织着毛衣,手指有点抖,却织得很认真,像当年给麦子缝衬衫一样。她想起当年在麦田里,他抱着她,说“俺会好好待你”;想起他背着小石头去医院,摔破了膝盖;想起他给她买花布,说“俺媳妇,得穿新的”;想起雨夜的紫丝巾,他抱着她,说“俺不走,俺守着你”;想起阳台的普洱茶,他握着她的手,说“俺想杨家坳了”。

夕阳西下时,小石头回来了,看见父母坐在藤椅上,母亲织着毛衣,父亲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他走过去,轻声说“娘,爹睡着了?”春杏点点头,声音轻得像风,“嗯,他累了,让他歇会儿,俺们明天回杨家坳,给他穿新毛衣,让他看看那片麦田。”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像撒了把碎银。春杏握着麦子的手,他的手凉了,却还紧紧攥着她的手,像当年在麦垛后那样,像在医院的长椅上那样,像在阳台的藤椅上那样,握得很紧,很紧,像要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在这一握上。

春杏看着窗外的月亮,像杨家坳的月亮,圆得很,亮得很。她知道,麦子走了,去了杨家坳,去了那片麦田,去了老槐树下,等着她。她织完最后一针,把毛衣放在麦子的身上,“麦子,毛衣织好了,你穿上,暖和,俺们明天回杨家坳,回咱们的家。”

夜里,春杏坐在藤椅上,握着麦子的手,像他还活着一样。她想起他们的一辈子,像一场战争,有风雨,有诱惑,有疾病,却始终握着彼此的手,像大地握着种子,像麦田握着阳光,像老槐树握着岁月,从未松开。

这就是他们的一辈子,没有惊天动地,只有平平淡淡,却像杨家坳的麦子,一茬又一茬,长得扎实,活得踏实,死了,也得回到那片土地,回到彼此身边,像当年在麦垛后那样,手牵着手,永远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