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戴生改命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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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年间,安庆府城郊有个姓戴的后生,名唤戴迁,乡里人都叫他戴生。这戴生打小没了爹,寡母娇惯着养大,性子野得没边,打少年时就没个正形——跟街面上的泼皮混日子,偷鸡摸狗是常事,喝了酒就撒疯骂街,连邻里长辈都敢顶撞。街坊们提起他,无不摇头叹气,背地里都叫他“戴无赖”,正经人家的子弟,没一个愿意跟他搭话。

这年秋末,城郊的张老栓家嫁闺女,请了半条街的人吃酒。戴生凭着一张厚脸皮混了进去,从晌午喝到日头西斜,灌得酩酊大醉,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连路都走不直。他揣着半块没啃完的喜饼,摇摇晃晃往家挪,走到村外那片老槐树林时,晚风一吹,酒劲上涌,正想找棵树靠着歇会儿,冷不防撞上个软乎乎的人影。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撞你爷爷……”戴生醉眼蒙眬,话没骂完,抬头一瞧,却见眼前人穿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瘦,眉眼间透着股熟悉劲儿。他揉了揉眼睛,愣了半天,才含糊道:“这不是……季表哥吗?你咋在这儿?前些年听人说你去外地做生意,咋悄没声儿回来了?”

那被唤作季生的人站在槐树下,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脸色白得有些不自然,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股凉意:“表弟,你忘了?三年前我染了时疫,没熬过去,早就不在人世了。”

“不在人世?”戴生打了个酒嗝,脑子昏沉沉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啥意思?你是说……你死了?”他盯着季生的脸看,见对方眼神平静,半点不像开玩笑,再想起三年前确实听母亲提过季表哥病故的消息,心里“咯噔”一下,酒意醒了大半——可偏生醉得深,竟没生出半分惧意,反倒凑上前几步,好奇地问:“那你这是……从阴间来的?冥间里头,平日里都干些啥营生?”

季生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淡然:“我死后投不了轮回,就在转轮王殿下当差,管着登记生死祸福的册子,算是个司录小吏。”

“登记生死祸福?”戴生眼睛一亮,酒劲彻底压下去了几分——他这辈子浑浑噩噩,总怕哪天遭报应,这会儿见着管册子的表哥,哪能放过机会,忙追问:“那你岂不是啥都知道?我戴生这辈子能活多久?将来是富是穷,有没有灾祸?”

“这些本就是我的差事,哪能不知。”季生叹了口气,眉头微蹙,“只是册子上的人名、事儿太多,大多我也没心思细看,记不住那么多。不过三日前我翻册子时,倒偶然瞥见了你的名字。”

戴生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抓着季生的袖子急道:“我的名字?册子上咋写的?是好是坏?你快跟我说说!”

季生看着他急切的模样,沉默了片刻,终是不忍瞒他,声音压得更低:“表弟,我也不瞒你——你的名字,记在黑暗狱的名册上。”

“黑暗狱?”戴生脸上的笑瞬间僵住,酒意彻底醒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头顶。他虽混,但也听过老人们说,阴间的地狱分十八层,黑暗狱是其中最苦的去处之一,里头不见天日,尽是毒虫啃噬、寒冰刺骨的苦楚。他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抓着季生的裤脚哭求:“表哥!我知道错了!我以前混,是我不对!你在转轮王跟前当差,能不能帮我求求情?救救我,别让我下地狱啊!”

季生弯腰想扶他,手却从他胳膊上穿了过去——阴阳相隔,本就碰不到实体。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能帮上忙的。阴间的规矩最严,册子上的记录,只有‘善’能改。可你这些年做的恶事,记了满满一大本,不是做几件小善事就能抵消的。你一个穷书生,没权没势,就算从今天起天天行善,也得做上一年多才能勉强抵掉几分过错,如今……已经晚了。”

戴生哭得更凶了,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眼泪混着泥土往下淌:“那我咋办?就只能等着下地狱了?”

“也不是。”季生的声音软了些,“你若从现在起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不再犯半分错,就算入了地狱,总有一天能出来。”他说完,看了看天色,又道:“我当差的时辰快到了,不能久留。你好自为之。”

戴生还想再求,猛地抬头,却见槐树林里只剩一阵秋风卷着落叶飘过,季生的影子早没了踪影。他跪在地上愣了半晌,才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心里又怕又悔——怕的是黑暗狱的苦楚,悔的是以前那些浑账日子。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一路上,季生的话在耳边反复响着,“惟善可以已之”“从此砥行,则地狱或有出时”,到了家门口,他暗暗下定了决心:往后再也不混了,好好做人,攒点善德,就算不能免了地狱之刑,也得让自己走得体面些。

打这天起,戴生真就像换了个人。以前他天亮了还赖在床上睡大觉,如今天不亮就起来,帮着寡母挑水、劈柴、喂猪;以前见着邻里长辈要么躲着走,要么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如今见了人就主动问好,谁家有活儿忙不过来,他撸起袖子就帮着干——王阿婆的柴火垛塌了,他花了一下午重新码好;李大爷家的牛丢了,他跟着找了半宿,直到后半夜才把牛牵回来。村里的人都觉得稀奇,起初以为他是装样子,可过了一个月、两个月,见他天天如此,倒真信了他是改邪归正了,对他的态度也渐渐热络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躲着他。

可戴生心里头,始终压着块石头——他以前做过一件最见不得人的事,没跟任何人说过,如今想起,总觉得膈应得慌。那是两年前,他邻居家有个媳妇,姓周,生得清秀,丈夫常年在外做买卖,一年到头回不了一次家。戴生那时候浑,见周媳妇孤身一人,就起了坏心思,趁夜里没人,翻墙进了周家院子,缠着周媳妇说了好些混账话。周媳妇性子软,又怕传出去丢人,只能忍气吞声。后来这事被周媳妇的丈夫知道了——他提前回家,正好撞见戴生从自家后墙翻出来,心里又气又恨,可转念一想,这事传出去,自己媳妇的名声就毁了,只能压着怒火,没声张,只在心里记恨着戴生,想找个机会报复。

如今戴生改了性子,头一件事就是断了跟周媳妇的往来——哪怕路上遇见,也只是低着头快步走开,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周丈夫看在眼里,心里的火气更盛:以前你戴生缠着我媳妇的时候那么嚣张,如今装模作样改邪归正,倒把我当傻子耍?他心里憋着气,天天盯着戴生,想找个由头把他往死里整,可戴生行事越来越谨慎,除了帮家里干活、帮邻里忙,就是在家看书,连酒馆都没踏进去过,竟让他抓不到半点把柄。

这年冬月初,地里的庄稼收完了,村里人都忙着翻地、积肥,准备来年春耕。戴生帮着母亲把家里的几亩地翻完,正往家走,路过村东头的田埂时,撞见了周丈夫。周丈夫脸上堆着假笑,老远就打招呼:“戴生,这是刚忙完?我瞅着你这阵子可是勤快多了,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戴生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人没安好心,可也不好不理,只能点点头:“叔,您也忙呢。”

“忙啥,刚在那边看了眼那口老井。”周丈夫往田埂北边指了指,那里有一口废弃多年的眢井,井口用几块破木板盖着,周围长满了荒草,“前儿个我听人说,那井里头好像有野兔子窝,想着抓两只给孩子解解馋,可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不敢靠近。你年轻,眼神亮,帮我瞅瞅里头是不是真有兔子?”

戴生本不想去——那口井荒废了十好几年,深不见底,谁知道里头有啥。可转念一想,周丈夫毕竟是长辈,若是推辞,倒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周丈夫走到井边,蹲下身,伸手想把破木板挪开。可刚一弯腰,后背上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周丈夫趁他不注意,猛地把他往井里一推!

“啊——”戴生只来得及喊出一声,整个人就顺着井口滑了下去,耳边全是风声。那井深足有七八丈,井底是硬邦邦的泥土,他摔下去时脑袋“咚”地撞在土壁上,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周丈夫趴在井口往下听,半天没听见动静,心里暗喜:这下可算除了心头大患。他把破木板重新盖回井口,又往上面压了几块石头,假装没事人似的,拍了拍手上的土,慢悠悠地回了家。

戴生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直到后半夜,才被井底的寒气冻醒。他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脑袋一阵阵钝痛,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动一下都疼得龇牙咧嘴。“有人吗?救命啊!”他挣扎着坐起来,朝着井口的方向大喊,声音在空荡的井底回荡,却半天没得到半点回应——这口井偏僻,夜里更没人来。

他喊了足足半个时辰,嗓子都哑了,也没人听见。就在他绝望的时候,突然听见井口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是周丈夫!戴生心里一紧,赶紧闭上嘴,屏住呼吸。周丈夫趴在井口,侧着耳朵听了半天,听见井底没动静,正想走,却冷不防听见戴生咳嗽了一声——刚才喊得太用力,这会儿忍不住呛了一下。

“还活着?”周丈夫脸色一沉,心里暗骂一声,转身就往旁边的田埂跑,不一会儿就抱来一堆石头,朝着井底“咚咚”地扔下去。戴生吓得赶紧往旁边躲,还好井底角落有个不大不小的洞——以前大概是水流冲刷出来的,他连滚带爬地钻进去,缩在里面不敢出声。石头“噼里啪啦”地砸在井底的泥土上,溅起的土渣子落在他身上,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周丈夫扔了几十块石头,见井底没了动静,还是不放心——万一这戴生命大,没被砸死,将来爬上去,岂不是要找自己算账?他咬了咬牙,转身回了家,扛了把锄头来,开始往井里填土。泥土一筐筐往下倒,井底的空间越来越小,直到土快填到洞口了,周丈夫才停手,又往上面踩了几脚,确认结实了,才扛着锄头,心满意足地走了。

戴生缩在洞里,听着上面填土的声音,心一点点沉下去。等外面没了动静,他才敢慢慢探出头——洞口被土埋了大半,只剩下一道小缝能透点气,洞里漆黑一片,冷得像冰窖,跟季表哥说的“黑暗狱”,竟真的没两样。他摸了摸肚子,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就吃了几口早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洞里空荡荡的,别说吃的,连口水都没有。他靠在洞壁上,绝望地想:这下完了,就算没被摔死、砸死,也得在这儿饿死、冻死。

他在洞里缩了不知多久,渐渐觉得身上没那么冷了,肚子也不饿了——大概是饿到极致,反倒没了知觉。他摸索着往洞深处爬,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可爬了没三步,手就摸到了冰凉的水——洞里深处竟是积水,根本走不通。他只能又爬回来,坐在原来的地方,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季表哥说的“惟善可以已之”,一会儿想起母亲在家担心自己的模样,一会儿又后悔以前做的那些浑事。

“反正也活不成了,不如做点积德的事。”戴生突然想起,老人们说过,念“阿弥陀佛”能帮冤鬼超生,这洞里黑沉沉的,说不定有不少冤魂。他坐直身子,闭上眼睛,开始一句一句地念“阿弥陀佛”,念得口干舌燥,也不敢停。

不知念了多久,他突然看见洞深处的水面上,飘过来几点绿色的光——是磷火!那磷火一点点靠近,越来越多,荧荧的绿光把洞里照得隐约能看见东西。戴生心里有点发怵,可转念一想,自己都快死了,还有啥好怕的?他朝着磷火拱了拱手,轻声说:“我听说,这些青绿色的磷火,都是冤死的鬼魂变的。我戴生虽然还活着,可困在这井底,也跟死了差不多。你们要是不嫌弃,就过来跟我说说话,也省得我一个人寂寞。”

话音刚落,那些磷火就慢慢朝着他飘过来,落在水面上,聚成一团。最中间的那点磷火突然变大了些,里面竟隐约显出个人影——那影子只有半人高,穿着破烂的衣服,看不清脸。“你是谁?怎么会困在这里?”影子先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透着股凄凉。

戴生叹了口气,把自己被周丈夫推下井、又被填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问:“你们呢?怎么会在这里?这井底,到底是个啥地方?”

“这里不是普通的井底,是口古煤井。”那影子叹了口气,声音更沉了,“几十年前,有个煤老板雇了我们四十三个人来这儿挖煤。我们挖着挖着,不小心挖到了一座古墓,惊动了墓里的主人——就是后来的龙飞相公。他发怒了,引来地下的海水,把煤洞淹了,我们四十三个人,全淹死在这里,成了孤魂野鬼。”

“龙飞相公?”戴生愣了愣,“这是啥人?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听来往的阴差说,他是个读书人,生前有学问,死后被城隍爷请去做了幕客,帮着处理阴间的事。”另一个影子飘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他倒也心善,知道我们是无辜淹死的,每隔三五日,就会来给我们施点水粥。可我们天天泡在冷水里,骨头都快冻碎了,什么时候才能超生啊……”

四十多个影子围着戴生,你一言我一语,全是诉苦的话。戴生听着心里发酸,忍不住说:“你们放心,要是我能有命出去,一定把你们的骨头捞上来,找块地方好好埋了,让你们也能安心。”

“真的?”最开始的那个影子激动地问,“你要是真能帮我们,我们就算做牛做马,也记着你的恩情!”

“我说话算话。”戴生点点头,又想起自己还困在这儿,忍不住叹了口气,“可这井底深不见底,上面又被填了土,我能不能出去,还不一定呢。”他看了看周围的鬼魂,又说:“你们天天待在这儿,也没事做,不如跟我一起念‘阿弥陀佛’,说不定念得多了,就能超生了。”

鬼魂们一听,纷纷点头。戴生找了块小石子,当作佛珠,一边念,一边数着数,鬼魂们也跟着他念,洞里顿时响起一片“阿弥陀佛”的声音,虽轻飘飘的,却透着股虔诚。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累了就靠在洞壁上睡一会儿,醒了就接着念,洞里没有白天黑夜,他只能凭着自己的困意来判断时辰,只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好久。

这天夜里,他正念着佛号,突然看见洞深处的水面上,飘过来一盏灯笼——那灯笼是红色的,光透过水面,照得洞里亮堂堂的。鬼魂们一下子激动起来,围着灯笼欢呼:“是龙飞相公!他来给我们施食了!戴生,快跟我们一起去,说不定相公能帮你!”

戴生又惊又喜,跟着鬼魂们往洞深处走。他本来还怕水里冷,可一走进水里,竟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彩上,一点都不费劲。他们走了大概半里地,前面突然出现一道石阶,鬼魂们停住脚步,对戴生说:“你自己上去吧,相公只让我们在这儿等,不让我们靠近。”

戴生点点头,顺着石阶往上走。那石阶又陡又长,他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头,眼前突然出现一座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松树,正对着石阶的是一间堂屋。

堂屋门虚掩着,里头亮着一支胳膊粗的明烛,火光稳稳当当,既不摇晃,也不见烛泪往下淌。戴生在黑暗里待了太久,乍见这么亮的光,眼睛都有些发花,他抬手揉了揉,才敢慢慢挪步上前。

刚走到门槛边,就听见堂屋里传来一声温和的问话:“外面可是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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