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洞玄幽府 奇人戏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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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

并非寻常夜色，是一种凝固的、沉重的、仿佛连思维都能吞噬的绝对黑暗。黎童感觉自己沉在无边幽冥的海底，冰冷粘稠，意识如同破碎的浮沫，时聚时散。

爹娘倒下的身影，在黑暗中反复闪现，殷破岳狞笑的白牙如同鬼火，忠伯爷爷嘶哑的“别回头”如同魔咒缠绕耳际。他想哭，喉咙却像塞满了冰渣，发不出半点声音；想挣扎，身体却沉重得像生了根的石块，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唯有左心口那一点奇异微弱的暖意，如同狂风中微弱的烛火，执着地摇曳着，维系着他最后一丝飘摇的生命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只是片刻。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滴坠落声，在死寂中如同惊雷，震动了黎童混沌的意识。

紧接着，是第二声。 “滴答。” 第三声。 “滴答…”

声音清越，带着回响，像是某种悠长的韵律。

伴随着水滴声，一股奇异的感觉渐渐清晰起来。身体下的触感不再冰冷坚硬，而是一种温润、带着微微弹性的奇特质地，像是铺满了某种厚实柔韧的苔藓，又仿佛活物的皮肤。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气息——潮湿的泥土味、腐朽的草木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雨后山林深处混合着某种奇特药草的清冽异香。这香气钻入鼻腔，竟让他原本如同被冻僵、撕裂般剧痛的四肢百骸，感到一丝微麻的舒缓。

更奇异的，是温度。这里温暖得如同阳春三月的午后，丝丝暖意透过身下的“地面”和包裹周身的空气，缓慢而持续地渗透进他几乎冻僵的身体。那股源自心口的暖流，在这温暖环境的滋养下，似乎也壮大了一丝丝，如同涓涓细流，开始艰难地在他破损冰冷的经脉中游走，所过之处带来些许刺痛和…奇异的酸痒。

黎童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被蛛网束缚的蝶翅，挣扎着想要掀开沉重的眼帘。一次，两次…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挤进了视野。

光！

不是日月星辰的光芒，而是幽暗的、诡异的、带着莹莹绿意的光！

借着这微弱的光，黎童模糊的视线开始艰难地聚焦。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无比、完全封闭的岩洞之中。洞顶高逾十数丈，怪石嶙峋，如同倒悬的怪兽獠牙。洞壁并非裸露的岩石，而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蠕动的暗绿色苔藓——那幽绿的光芒，正是从这些苔藓上散发出来的！亿万点细碎的绿芒，如同鬼魅的星辰，将整个洞穴映照得一片朦胧诡谲！

洞窟深处，有水流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洞壁一侧，一道宽约丈许的暗河静静流淌，河水竟也泛着淡淡的磷光。暗河边缘，靠近洞壁的位置，一洼浅浅的水池格外引人注目。池底铺满了洁白如玉、晶莹剔透的细沙，池水清澈见底，同样散发着柔和的微光。池中并无寻常水草，却生长着几株形态奇异的植物：一株通体赤红、叶片如火舌般跳动的异草；一株仅有三片叶子，叶片却宽大肥厚、碧绿欲滴、表面流淌着金属般光泽的怪植；还有一株矮矮的、茎干如同乌金铸就、顶端结着一枚鸽卵大小、散发着月白柔光的奇异果实。

水池上方，洞顶倒悬着无数钟乳石笋，其中最大的一根，形如倒悬的巨剑，剑尖正对着下方的水池。清澈冰凉的水珠，便是从这石笋的尖端凝聚、坠落，精准地滴入池中，发出方才那如同天籁般的“滴答”声。每一滴水珠落入池中，便漾开一圈圈柔和的光晕，将池底玉砂和那几株奇植映照得更加梦幻迷离。

这哪里是人间的景象？分明是传说中的幽冥鬼府或仙界秘境！

黎童震惊得忘记了呼吸，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前的奇景，暂时冲刷了灭门惨祸带来的无尽悲恸与恐惧，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茫然。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体却依旧虚弱无力，只勉强撑起了半个身子。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水池对面，靠近光芒最为幽暗的洞壁角落。

那里，有一方浑然天成的巨大石台，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石台之上，赫然盘坐着一道身影！

那人影极其瘦小枯干，几乎缩成了一团，包裹在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破败如烂渔网般的灰袍之中。花白稀疏的头发胡乱纠结在一起，如同顶着一蓬枯槁的乱草，遮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得如同鸟喙的下巴和几缕纠结的胡须。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盘坐着，如同早已坐化的枯骨，与身下的石台、身后的岩壁融为一体，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若非黎童此刻五感被那奇异暖流和环境滋养得异常敏锐，几乎要将他当作一块顽石忽略过去！

灰袍怪人！

忠伯爷爷最后嘶喊的“别回头”所指的后山危险，难道就是这如同鬼魅的存在？是他救了自己？还是…自己是闯入了他巢穴的猎物？

巨大的疑问和本能升起的不安瞬间攫住了黎童的心。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小小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眼睛死死盯着那灰袍怪人。

寂静。 除了水滴声，只有黎童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中轰鸣。

就在黎童心神紧绷到极致，几乎要窒息之时——

那仿佛石雕般的灰袍怪人，裹在破败袍袖中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如同沉睡中无意识的抽搐般，弹动了一下！

极其细微的动作，在黎童此刻高度集中的精神世界里，却如同炸响了一道惊雷！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根枯瘦如同鸟爪的手指，指甲竟是异乎寻常的尖锐！

紧接着，怪人那被乱发遮盖的面部阴影深处，似乎有两道极其微弱、幽邃如同深潭底部荧光磷火般的光芒，倏地一闪而过！那光芒冰冷、漠然，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感，仿佛瞬间就将黎童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

黎童浑身汗毛倒竖！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比之前冰潭的寒冷更加刺骨！那是被某种未知而危险的洪荒巨兽盯上的感觉！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黎童！他再也顾不得身体的虚弱和疼痛，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滑腻的苔藓覆盖的洞壁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惊恐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那石台方向。

就在他撞上洞壁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声音来自黎童头顶！

黎童甚至来不及抬头，只觉头顶上方劲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烂腥气！

一道细长如鞭、颜色暗绿、表面布满粘稠液体的藤蔓状物体，如同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自洞顶那片暗绿苔藓中暴射而下！顶端尖锐如矛，直刺黎童小小的天灵盖！速度快得超越了黎童的反应极限！

死亡的阴影瞬间降临！黎童脑中一片空白，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眼看那剧毒黏液包裹的藤矛就要洞穿黎童脆弱的头颅！

“哼！”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蕴含着雷霆之怒的冷哼，如同实质的音波，骤然在洞穴中炸开！

声音正是来自那石台上的灰袍怪人！这冷哼并非针对黎童，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压迫感！

随着这声冷哼，那根带着死亡气息暴刺而下的藤蔓，竟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前端的尖锐部分猛地一颤，僵在半空！覆盖其上的粘稠毒液被震得四散飞溅，有几滴落在黎童身旁的苔藓上，立刻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腾起缕缕刺鼻的白烟！

紧接着，那僵住的藤蔓如同遭受了巨大的惊吓，猛地一缩，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嗖地一声缩回了洞顶那片蠕动的暗绿苔藓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几缕被震碎的粘液和腥臭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洞顶那片苔藓剧烈地翻涌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那致命一击从未发生过。

死里逃生！

强烈的窒息感仿佛还在喉咙里堵塞着，黎童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膛跳出来！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向洞顶那片幽绿的“天空”，又猛地转头看向石台方向。

那灰袍怪人依旧盘膝而坐，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刚才那声救命的冷哼与他毫无关系。只有那破败的灰袍下摆，似乎被无形的气流拂过，极其轻微地飘动了一下。

是他…救了我？ 黎童小小的脑袋里一片混乱。恐惧、茫然、劫后余生的悸动、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捕捉不到的感激混杂在一起。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发紧，只发出几声破碎的音节。眼前的怪人，究竟是敌是友？

然而，那灰袍怪人仿佛彻底失去了所有兴趣，又或者说，黎童的存在对他而言，不比洞中一块石头更有意义。他脑袋微微歪向一边，乱发遮掩下，那两道审视的幽光早已消失不见，仿佛又陷入了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的沉睡。

洞穴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只有水滴“滴答…滴答…”的声音，永恒不变地敲打着时间的节拍。幽绿的光晕无声流淌，将这片奇诡的空间映照得更加神秘莫测。黎童蜷缩在冰冷的洞壁角落，如同暴风雨后遗落在沙滩上的幼小贝壳，浑身冰冷，小小的身体因为过度的惊吓和刚刚死里逃生的虚脱而剧烈地颤抖着。

温热的液体沿着大腿内侧流下，带着羞耻和冰冷的触感。他尿裤子了。黎童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爹娘的惨死、忠伯爷爷的牺牲、一路逃亡的绝望、这诡秘洞穴的恐惧、还有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恐怖袭击…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小小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下意识地用脏兮兮的小手捂住了胸口——唯有那里传来的微弱暖意，成了这片冰冷死寂中唯一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饥饿，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黎童的胃。剧烈的绞痛感袭来，让他本就虚弱的身躯更加不堪重负。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洞窟深处那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奇异水池。那清澈的水波，此刻对他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水…喝水…

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恐惧。黎童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朝着水池方向爬去。冰冷的苔藓蹭着他的伤口，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他却浑然不顾，眼中只剩下那汪清澈的池水。

近了…近了…

就在他的小手即将触及那如同梦幻般光洁的池水水面时——

一股难以抗拒的强大吸力骤然从背后传来！

“啊！”黎童惊呼一声，小小的身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速度之快，让他耳边风声呼啸！

噗通！

他重重摔落在距离水池足有三四丈远的、长满厚厚苔藓的地面上！虽然苔藓柔软抵消了大部分冲击力，但依旧摔得他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黎童惊惶地抬起头，只见石台之上，那灰袍怪人不知何时已抬起了枯瘦的右臂！破败的袍袖下，一只枯槁如鸟爪、指甲尖长的手掌对着他的方向！五指微张，指尖似乎缭绕着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灰蒙蒙气流！显然是这诡异气流形成的无形之力，将他强行拽离了水池！

“水…水…”黎童又惊又怒，巨大的委屈瞬间淹没了恐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指着水池，声音带着哭腔，“我…我要喝水！”

灰袍怪人那只抬起的手掌缓缓放下，重新拢回破烂的袖中。乱发深处，两道冰冷的幽光再次亮起，如同寒潭映月，毫无波澜地扫过黎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只试图触碰珍宝的肮脏蝼蚁。

沉默。 无声的拒绝，比任何呵斥都更加冰冷彻骨。

黎童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被彻底轻视和羞辱的怒火，混合着灭门的悲愤、逃亡的绝望以及对生存的极度渴望，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猛地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爆发了！

“坏人！你也是坏人！！”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石台方向发出了嘶哑的、带着哭腔的怒喊，如同受伤幼兽的咆哮，“你和那些杀我爹娘的坏人一样！都是坏人！”他攥紧了小小的拳头，浑身因为愤怒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却倔强地不肯擦去。

灰袍怪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冰冷的幽光在黎童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缓缓移开，仿佛连这愤怒的呐喊都懒得回应。他依旧保持着那个石化般的姿势，彻底无视了黎童的存在。

洞穴再次陷入死寂。唯有黎童压抑的抽泣声和水滴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凄凉。

极度的委屈和愤怒之后，是更深沉的绝望。黎童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将小小的头颅深深埋了进去。饥饿、干渴、伤痛、恐惧、还有这无尽的孤独冰冷，彻底吞噬了他。

爹…娘…童儿好怕…童儿该怎么办… 昏昏沉沉之中，那缕源自心口的奇异暖流，似乎感应到他剧烈的情绪波动，微微增强了一丝。暖流沿着心脉缓慢游走，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抚慰，却也牵动了四肢百骸的伤势，剧痛袭来，让昏迷前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被追杀时滚落山崖的撞击、冰潭刺骨的寒冷、挤压石缝的摩擦…所有的痛苦仿佛在此刻叠加爆发！

“呃！”黎童痛苦地呻吟出声，身体蜷缩得更紧，小小的身躯筛糠般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

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腥风，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