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规四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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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寒意,如无数冰冷的针,毫不留情地蚀入骨髓。平阳郊外的祭祀天坛,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墨蓝夜色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宛如一座被遗忘在时光深处的神秘孤岛。未燃尽的柴堆,只剩下一堆寂寞的灰烬,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扬起细碎的碳屑与骨殖灰白粉尘。这些冰冷的微粒,如幽灵般扑打在人们的脸上、衣襟里,带来丝丝寒意,也带来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祭坛四周,黑压压地站满了部族首领与长老们。他们裹着沉重的兽皮,那兽皮仿佛承载着岁月的重量,让他们的身姿显得更加凝重。此刻,他们宛如一尊尊泥塑木雕的图腾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唯有目光深处,跳跃着篝火残光的阴影,那阴影里,藏着他们各自不同的心思。有的眼神迷茫,仿佛迷失在这未知的祭祀仪式中;有的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眉头紧锁,似乎在担忧着即将到来的未知;还有的沉溺在祭祀牺牲散出的血腥气里,眼神中透着一丝麻木与空洞,焦灼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帝尧静静地立在九级高坛的最顶端。在稀薄的光线下,他的身形挺立如孤峰,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庄重。冕旒的玉珠垂在眼前,被下方巨大青铜四足方鼎中残余的火光映得微微摇曳。那冷冽的光点,在他黝黑沉静的面孔上跳动不定,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智慧。他脚下,是方才“燎祭”留下的余烬,尚有余温,但更深的地底,冰冷的土壤气息正顽强地钻透上来,弥漫在鼻端,混着牲血冷却后的铁锈腥甜,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这复杂的气息,如同命运的丝线,缠绕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位披散着油腻长发、裸露的上身涂抹着厚厚赭红泥浆的老巫师,正围着方鼎疯狂舞动。他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飞舞,如同燃烧的火焰。那厚厚的赭红泥浆,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仿佛赋予了他某种神秘的力量。他喉间爆发出阵阵嘶哑、非人的音节,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穿透了这寂静的夜空,让人心生恐惧。枯瘦的肢体扭曲如被雷电击中的蛇,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诡异与疯狂。兽齿、骨串挂满他的身体,随着抽搐的舞步疯狂撞击,发出清脆而又刺耳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咒语。每一次癫狂的跳跃,都伴随着尖锐的铜铃声响和低沉兽皮鼓声的应和,这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震撼人心的节奏,回荡在整个祭祀天坛。

在这疯狂的舞蹈与诡异的声响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帝尧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静,仿佛洞悉了世间的一切奥秘。他深知,这次祭祀不仅仅是一场仪式,更是部族命运的转折点。长久以来,部落面临着诸多困境,旱灾、洪灾交替侵袭,疾病肆虐,族人生活困苦不堪。此次祭天,便是希望能得到上天的庇佑,让部落摆脱困境,走向繁荣。

台下的部族首领们,有的开始低声交谈,他们的话语中充满了忧虑与期待。“这祭祀真的能管用吗?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一位年轻的首领皱着眉头说道。“先辈们一直遵循着这样的仪式,或许,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一位年长的长老缓缓说道,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

老巫师的舞蹈愈发疯狂,他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受控制,完全沉浸在一种神秘的力量之中。突然,他停下了舞步,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方鼎中的火光。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存在进行着对话。片刻之后,他仰天长啸,那声音划破夜空,让人毛骨悚然。

帝尧的目光紧紧地锁住老巫师,关键时刻即将到来。

巫师站在高坛之上,身形佝偻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威严。他的吼叫因喘息和过度的体力消耗而断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中挤出来,带着血沫的嘶哑喷薄而出:“风!起西南——!水、水神示警——大、大凶——!”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干裂的土地,每一道纹路里都写满了恐惧与绝望。眼中布满血丝,疯狂地转动着,仿佛看到了常人无法察觉的恐怖景象。

最后一吼,巫师竭尽全力,整个人猛然扑向高坛边缘。他灰褐色的指甲如鹰爪般死死抠进冰冷的砖石缝隙,指缝间渗出丝丝鲜血,在砖石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他的面皮扭曲得不成人形,朝着台下朝下怒吼:“敬神!须再献!燔——燎——以——通——天——!”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渊,带着一种让人灵魂颤抖的力量。

“轰——!”人群深处骤然爆发沉闷的骚动,如同被惊起的兽群。火光映照下,一些披着兽皮的头领面孔骤然扭曲,眼底泛出的红像未熄灭的炭,闪烁着狂热与不安。他们的肌肉紧绷,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武器,似乎随时准备迎接未知的灾难。

两个粗壮的汉子如饿虎扑食般立即扑向祭祀人群边缘捆在木桩上的几头活羊羔。羊羔惊恐地挣扎着,发出尖锐的叫声,那叫声在狂风中被无情地切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咽喉。血腥气瞬间浓烈逼人,弥漫在整个祭祀场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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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的呼吸变得粗重浑浊,无数目光带着恐惧、期盼与无奈,随着那扑腾的生命投向帝尧高挺的背影。无形的祈求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向祭坛顶端,人们心中都怀着同一个念头:希望帝尧能够平息神怒,为部落带来生机。

每一次祈雨、问吉凶,“再献”二字,如同滚动的巨石,碾过贫瘠的土地和摇摇欲坠的谷仓。部落已经陷入了困境,庄稼因干旱颗粒无收,水源也日益枯竭,族人们每天都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挣扎。而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不断地向神灵献祭,才能获得神灵的庇佑。

风打着旋穿过祭坛顶端的铜架,发出呜咽般的长鸣,仿佛是神灵在发出不满的叹息。帝尧宽大的祭服衣袖猎猎鼓动,袖角的玄色云纹在惨淡天光里翻涌,宛如一幅神秘的画卷。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

他忽然抬起手,并非指向即将被献祭的羔羊,而是朝着那被浓重铅云压得极低的天穹。动作沉稳得近乎迟滞,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凝滞力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这一动作吸引,瞬间安静下来,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巫师身着一件挂满了奇异符文与兽骨装饰的黑袍,正疯狂地舞动着身躯。他的双脚如旋风般快速交替,在地面上踏出杂乱而诡异的脚印;双臂扭曲伸展,如同暗夜中张牙舞爪的恶魔;口中念念有词,那晦涩难懂的咒语在风中若隐若现,仿佛来自深渊的召唤。突然,巫师疯狂舞动的身影僵住了,像是被一股无形且强大的力量瞬间冻结。他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惊恐与不可置信,脸上涂抹的赭泥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不远处,准备拖羊的汉子也愕然停下。他粗壮的手臂紧紧拽着羊绳,那只羊受了惊,发出几声微弱的咩叫,在这寂静的旷野中显得格外突兀。汉子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安,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愣在原地。

整个天地仿佛骤然陷入了一个无声的巨大漩涡之中。风,不知何时也变得小心翼翼,轻轻扫过地上的炭灰,发出一阵萧索而凄凉的声响,仿佛是大地在发出低沉的叹息。无数人围聚在旷野四周,他们紧紧相拥,身体微微颤抖,压抑着内心的焦虑与恐惧。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难,仿佛空气都凝结成了有形的巨石,压在他们的胸口。

“天……从未以血食昭示福祸。”帝尧的声音并不高,仿佛只是对着脚下那片渐渐冷却的残烬轻声倾吐。然而,这看似轻柔的话语却有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如同平静湖面下暗藏的汹涌暗流,瞬间穿透了旷野的死寂,清晰地落入每一个紧绷的耳中。

帝尧站在高高的祭台上,身形挺拔如松。他身着一袭华丽而庄重的长袍,袍上绣着象征天地星辰的繁复图案,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神秘的光泽。头上戴着一顶镶嵌着美玉的皇冠,玉珠在微风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微响,宛如天籁之音。他的面容刚毅而温和,眼神深邃而坚定,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的奥秘。

“它自有其言,在其行处——”帝尧缓缓抬起手臂,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指向幽穹深处那模糊的光点。他的声音陡然提升,如同金石撞响,在夜空中久久回荡。“日月星辰!寒暑更迭!此乃苍天语也!”

寂静,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势压顶而来。连方才还在撕心裂肺呼啸的风声,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字句惊吓得缩了回去,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近乎窒息的安静之中。

所有凝固的眼睛,茫然、不解、惊疑、恐惧混杂着,死死钉在帝尧那道指向黑暗苍穹的手势上。人们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与挣扎。在他们长久以来的认知里,神意总是通过血腥的祭祀和神秘的仪式来传达,神意不该用血去涂抹吗?巫师涂抹赭泥的脸上肌肉可怕地抽搐起来,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迷茫与不甘,多年来他所坚守的信仰和仪式,在帝尧这一番话语面前,似乎变得摇摇欲坠。

帝尧微微侧过身,玉珠再次轻碰发出微响。这细微的声音在这片寂静中却格外清晰,仿佛是打破僵局的信号。“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出列!”帝尧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台阶下的角落一阵微动。四个身形,如同从黑暗的深渊中缓缓浮现的神秘幻影,穿着深青色的朴素袍服,在黯淡的光线中,如同被无形的线条从巨大的阴影背景中勾勒而出。他们依次躬身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放慢了脚步。衣袂轻轻带起微弱的空气流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是在与这寂静的世界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他们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石阶上,清脆而清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弦上,让人心头发紧。

羲仲站在最前,他的眼角,那细微的皱纹紧蹙着,宛如岁月刻下的深邃沟壑,每一道纹路里都深藏着过度思虑后的疲惫。这些日子,他日夜思索着部落的未来,天象的变幻,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此刻,他与他的兄弟们静静伫立在帝尧下方一阶,面向坛下无数双眼睛。那些眼睛里,情绪复杂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几乎要沸腾起来,可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抑着,浑浊而又躁动。

坛下的人们,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眼神中透着迷茫与渴望。他们望着祭台上的帝尧和他身边的人,仿佛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又似乎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变革。沉默,如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沉默的重量比方才巫师那声嘶力竭的嘶吼沉重百倍。巫师的嘶吼,只是短暂的宣泄,而这沉默,却蕴含着无尽的未知与不安。

终于,帝尧开口了,他的声音沉稳如脚下那坚实的磐石,在空旷的祭坛上缓缓荡开,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自今日起,设司天之官,名为‘四岳’!”

话音落下,整个祭台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人们紧张的心跳声。帝尧的目光缓缓垂落,落在羲仲身上,那目光犹如深邃的夜空,藏着无尽的期许。“羲仲!掌东方,主春分!”

“臣在!”羲仲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声带绷紧如即将断裂的弦。这简单的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深知,这一声应答,意味着沉重的责任。东方,那是日出的方向,象征着新生与希望,而春分,更是万物复苏的关键时节。掌管东方与春分,就意味着要准确把握天象变化,引导部落民众在合适的时机播种、耕耘,稍有差错,便可能影响一年的收成,关乎整个部落的生死存亡。

帝尧微微点头,目光又转向羲叔。“羲叔!掌南方,主夏至!”

“臣在!”年轻的羲叔站在那里,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虽然年轻气盛,但此刻也感受到了这使命的重大。南方,阳光炽热,夏至之时,万物生长最为旺盛,也是部落收获的前奏。他需要在炎热的夏日里,观测天象,为部落的收获季做好准备,确保每一份劳作都能换来丰硕的成果。

接着,帝尧的目光落在和仲身上。“和仲!掌西方,主秋分!”

“臣在!”和仲低沉的应答自胸腔涌出,那声音仿佛带着大地的厚重。西方,是日落的方向,秋分时节,金黄的麦浪在田野里翻滚,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为寒冬储备物资的关键时期。和仲深知,他要在这个时节,协助民众收割、储存粮食,保障部落度过漫长的冬季。

最后,帝尧看向和叔。“和叔!掌北方,主冬至!”

“臣在!”和叔的声音如冰面下的暗流,虽然平静,却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北方,寒冷刺骨,冬至来临,万物蛰伏。他要在这冰天雪地中,为部落寻找抵御严寒的方法,确保族人能够安全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四人的目光越过帝尧宽大的袍袖间隙,投向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无数道视线仿佛淬了寒冰,刺得他们裸露在风中的皮肤微微发麻。人群中虽然一片死寂,但那偶尔爆发的轻微骚动,如同一股不祥的低沉气流在暗涌。这些目光中,有怀疑,有期待,也有担忧。民众们不知道这新设立的司天官制度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改变,未来的日子是充满希望还是依旧艰难困苦。

帝尧毫不停顿,他的目光如冷硬的刀锋,扫过祭坛下那些尚未褪去赭红泥浆的巫者面孔。巫者们在部落中一直有着特殊的地位,他们沟通天地,传达神意。而如今,司天官的设立,无疑是对传统巫者权力的一种挑战。帝尧的目光在巫者们身上停留片刻后,又落回司天官们身上,继续说道:“测日影、察月迹,分四时而定民时!使人间耕耘采桑,伐木筑屋…知寒暖之期,晓饥馑之备!此乃社稷之基!”最后四字斩钉截铁,仿佛在寂静里敲响了一记沉钟,在每个人的心头回荡。

下方被驱赶的羊群,似乎感受到了现场紧张的气氛,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哀鸣。这哀鸣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也为这一场变革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羲仲将最后几片沉重的木牍用力插入潮湿的泥土,巨大的日晷框架终于稳稳地立在了土台中央。木料未经彻底风干,被斜斜投下的阳光烘烤着,散发出浓郁苦涩的松脂气息,混杂着刚被铁铲和石镐翻开的泥腥土味。

羲仲直起身,活动一下近乎麻木的腰背,掌心被粗砺的木材磨得发红发热,隐隐作痛。他望着眼前初具雏形的日晷,心中五味杂陈。这日晷不仅仅是一件测量时间的器具,更是他们兄弟肩负的使命象征,承载着部落对时间精准把握的期望。

羲叔蹲在另一侧,眉头紧锁成山川沟壑。他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地捋过晷面上几道刚刚刻下的模糊刻度痕迹,力道大得指尖泛白。“不对……”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近乎呻吟,带着浓浓的鼻音,“昨日午时最长的影子落在这点。”他用指甲用力在横木粗糙的晷面上掐出一道更深的沟壑,那处粗糙的木料被刮掉一层细屑,比旁边被雨水泡得深色的木头浅一点。

羲仲走过去,也蹲下来。两个兄弟的膝盖几乎碰到一起。他顺着羲叔的指尖望去,阳光恰好落在那新掐出的浅色刻痕上。横木上昨日的刻度刀痕犹在,像一道深而细的伤口。他掏出怀中一枚光滑温润的石子——这是和仲找到最规整的扁圆卵石,中间用细铜丝固定了一枚铜针作为准星。

烈日高悬,炙烤着大地。羲仲双手死死压住光滑的石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全部注入其中,抵紧那巨大的晷面。他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用尽目力,死死盯住铜针尖顶在刻度线上方极小的投影。汗水从他的额头滚落,划过脸颊,滴落在晷面上,瞬间被蒸发殆尽。

“偏了。”羲仲的声音涩得像沙砾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重的铅块,艰难地从他口中吐出。“偏了半粒粟。”

羲叔像是被灼伤般猛然抽回手指,仿佛那铜针不是金属所制,而是烧红的烙铁。他痛苦地闭上眼,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又歪了?又是这个歪法!”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骨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用这疼痛来驱散内心的绝望。

这巨大的日晷,承载着所有人对时间的希望,却又像是一个难以驯服的猛兽,前前后后他们已经拆建了六遍。每一次满怀希望地重建,却又被无情地打击。每次木料收缩或泥基沉降,那生死攸关的影子便滑开微毫。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偏差,却足以让整个节气的判断出现巨大的误差,影响着播种与收获,关乎着无数人的生死存亡。

羲仲没作声,只是将视线艰难地挪开晷面,投向远处田野。在那片充满希望与苦难的田野上,一队农人正艰难地在刚露出水面的烂泥地里整理着凌乱稀疏的粟苗。浑浊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给他们披上了一层沉重的枷锁。他们佝偻的脊背几乎要折断在这无情的劳作中,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手,都充满了艰辛与无奈。

羲仲认得领头的那个跛脚老农。两天前,老农曾小心翼翼摸到草棚边,那身影满是怯懦与忐忑。他嗫嚅着,声音轻得如同蚊呐:“大人,这…这春分能种下不?……再浸几天…苗根就全烂了……”羲仲当时只能含糊应了一句“再等几日…再校准”。那简单的几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不敢直视老农那充满期待与担忧的眼神。

风陡然增强,如同愤怒的野兽在咆哮,呼啸着掠过刚立起的木架。那巨大的晷板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仿佛是大地发出的痛苦呼喊。整个木架在风里肉眼可见地微微摇晃了一下,上面几根还没钉死的木楔子发出不安的扭动摩擦声,像是死神在轻轻叩门。

羲仲的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他们如此拼命地想要校准日晷,想要给人们一个准确的时间指引,可这大自然的力量却如此强大,如此难以抗衡。每一次的努力,似乎都在这无常的变化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力。

“难道,我们真的无法做到吗?”羲叔突然睁开眼,眼中满是不甘与决绝。他松开拳头,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那殷红的血迹仿佛是他们不屈的象征。

“不,一定有办法。”羲仲咬了咬牙,重新将目光投向日晷。他绕着日晷缓缓踱步,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

就在这一晃之间,羲仲正专注于对日晷的最后调试,突然,他感到自己的额角猛地刺痛了一下。那疼痛来得极为突兀,像被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击中。他下意识抬手去摸,指尖沾到一小片黏湿冰凉的东西。低头看,竟是一小坨混着草屑的烂泥。

还没等他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中回过神来,更多杂乱的泥点如冰冷暴雨般铺天盖地地打过来。“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泥点砸在刚立起的崭新晷面上,溅起细碎的泥花;砸在他刚补好破口的粗麻袍子上,瞬间晕染出一片片难看的污渍;也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和脖颈裸露的皮肤上,冰冷的泥污顺着肌肤缓缓滑落,带来一种别样的屈辱感。

“什么破司天监!”一个半大孩子尖利的童音高喊道,那声音中带着某种不加掩饰的仇恨与恶意,在沉闷的空气中格外刺耳,“浪费那么多人搬木头挖土坑!”这一声呼喊,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更多的童音跟着喧哗起来,如同滚烫的油锅突然泼进冷水,嘈杂声瞬间沸腾。

“骗子!我爹娘田里的苗都淹死了!”一个孩子愤怒地叫嚷着,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未知的恐惧。“烧了它!烧了这堆破木头!”另一个稚嫩的声音亢奋地尖叫,眼中闪烁着狂热的火光,似乎只有将眼前这象征着司天监努力的日晷付之一炬,才能宣泄内心的愤懑。“巫公说了!不敬神才发大水!”伴随着这声声呼喊,石块也夹在泥团中如雨点般飞来。

羲仲猛地一侧身,一枚尖锐的石块擦着他脸颊飞过,呼啸着砸在他身后的日晷立柱上,“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是砸在他的心上。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和辱骂,让羲仲心中涌起一股燥热,那是愤怒、委屈与无奈交织的情绪,猛地顶在他的喉头。

而一旁的羲叔,早已霍然站起。他的面颊因泥污和屈辱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他眼中燃烧着怒火,一只沾满泥土的脚失控般向前踏了一步,恨不得立刻冲过去与那些无知的人理论一番。

羲仲见此,心中一紧,他深知此刻冲动只会让局面更加糟糕。他死死攥住了羲叔的胳膊,力道大得手指都要陷进弟弟的皮肉里。“冷静!”他低声喝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羲仲强行收回视线,不再看那几张在风中扭曲亢奋的孩童面孔,也不看远处田埂上几个沉默伫立如同枯树的农人身影。那些孩童嬉笑打闹,全然不顾这土地之下隐藏的沉重;而农人们满怀期盼的目光,却如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他缓慢地弯下腰,仿佛刚才那个泥点砸弯了他的脊骨。

他粗糙的手指落在方才新掐出的刻痕旁,那片晷面被泥土溅射得肮脏不堪。泥点很快会被风干,刻痕会湮没在更深的污渍里。羲仲颤抖着,用指甲一下,又一下,重新狠狠划下去,沿着那点微末的偏差点位,深深刻出一道新的刻痕。木屑卷起来,粘在指甲缝里。

这片土地,承载着族人的希望与生存的根本。而羲仲,作为族中掌管时间的人,他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每一道刻痕,都关乎着季节的判断,关乎着播种与收获,关乎着族人们的生死存亡。

幽深的草坑深处,弥漫着地窖般阴冷的湿泥腥腐之气。顶上覆盖层层粗大圆木和厚厚草苫,只在坑洞西侧留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钻过的窄小通道。洞壁上挂着的几盏陶油灯灯苗只有黄豆大小,只能勉强舔亮周围巴掌大的空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湿冷寒意。

光线所不及的坑壁深处,湿泥表面缓慢地浸出细密的暗色水珠,一滴接着一滴,以一种极其缓慢但又令人心神焦灼的节奏,“嗒”、“嗒”地落在坑底早已被洇成深色的泥土上。坑底正中,一块光滑如镜的巨大灰青色岩石被艰难而精确地嵌在平整过、夯压过的土基里。岩石表面,一道深凿出的直线刻痕笔直地贯穿南北轴线。

羲叔单膝跪在突兀的岩石旁,那瘦削的身影被豆大的油灯火苗摇曳地投射在潮湿的坑壁上,巨大而扭曲,如同某种不安的鬼魅。他一动不动,双眼好似被无形丝线牵引着,死死地锁在一块放置在石面刻痕上的墨玉石板。这石板可不一般,是他们用两头健壮的野牛从东夷部族换来的,珍贵无比。

羲叔凝视着石板,目光中透着执着与敬畏。石板上隐隐有神秘的纹路,在微弱的灯光下若隐若现,仿佛蕴含着宇宙的奥秘。他深知,这石板是解开星象密码的关键线索,每一道纹路都可能是通往未知世界的钥匙。

和仲俯身紧贴着坑坑洼洼的泥壁,他的神情专注得如同老僧入定。粗糙的指尖轻轻划过一道被反复打磨修正的精微曲线,那曲线蜿蜒曲折,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河在大地上的投影。曲线上密密麻麻刻满了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细微刻点,每一颗微点都是他们无数个日夜观测与计算的结晶。

和仲的眼神中透着严谨与细致,他的手指在微点间缓缓移动,仿佛在与古老的星辰对话。每一颗微点旁,都用极细的朱砂笔画了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圈记。这些圈记如同神秘的符号,记录着星象变化的关键信息。和仲深知,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圈记,却关乎着部落历法的精准,关乎着族人的生存与繁衍。

两人屏息凝神,仿佛连那微弱油灯的火苗都在为这刻痕间细微的偏移而颤抖。坑内的空气几乎凝滞,只剩下沉闷的心跳声和那壁间水珠滴落如秒漏般的“嗒嗒”声响。这单调的声响在寂静的坑内回荡,仿佛是时间的脚步声,催促着他们解开星象的谜团。

羲仲站在坑壁边缘那窄小的通道口下方,背部紧绷着抵住湿滑冰冷的泥墙。他整个人几乎缩进阴影深处,如同一个等待判决的幽灵。他的目光不时投向坑外,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此刻,他的心中既有对星象奥秘的渴望,又有对未知危险的担忧。

羲仲的思绪飘回到了多年前,那时部落遭受了一场严重的旱灾,庄稼颗粒无收,族人饿殍遍野。正是因为星象观测的失误,导致错过了最佳的播种和迁徙时机。从那以后,他便发誓要更加精准地观测星象,为部落的未来保驾护航。

和叔蹲在靠近通道下方光线略强些的位置,耳朵紧贴在刚刚被雨水冲刷得冰冷滑腻的坑壁上,听着坑外的动静,神情如绷紧的弓弦。他的脸上写满了警惕,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在这荒郊野外,危险随时可能降临,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觉。

羲叔、和仲以及其他几个同伴,已在这昏暗的坑底劳作了好些日子。坑内弥漫着一股浑浊之气,那是长时间封闭作业带来的沉闷味道,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腥气,让人呼吸都有些不畅。四周的泥壁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显得凹凸不平,仿佛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

这天,正当他们如往常一样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时,一股混杂着草木燃烧灰烬、汗臭体味的浓重气息,突然被风裹挟着从通道口猛灌而入,瞬间压倒了坑内原本就浑浊的空气。那气息浓烈得仿佛要将整个坑底填满,让人不禁心生恐惧。羲叔手中正握着石笔,在一块陶片上记录着什么,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息惊得手指一颤,石笔险些掉落。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脚步声,密集、沉重,如同缓慢移动的木轮碾压过大地,带着一种沉滞的、令人压抑的威胁感,就在他们头顶的土层上方不远的地方散乱移动。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的心上,让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羲叔的眼珠在黯淡的光下剧烈地颤了一下,如同水银在墨玉石板上剧烈地滑动,内心的惊恐瞬间涌上,但他很快强行将情绪压回,紧紧攥着石笔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微弱的、不堪重负的声响。

紧贴泥壁的和仲,原本正全神贯注地清理着一块石片上的泥土,听到声响后,猛地抬起头,脸上在微光下唰地失了颜色。他瞪大双眼,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疑惑,似乎在努力猜测着上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众人满心惶惶之时,通道口窄小的方框光线猛然被一个庞大的黑影堵得严严实实。一时间,坑底变得更加昏暗,众人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一个佝偻的身影弯着腰,吃力地挤了进来,带下的泥土簌簌落在坑底。原来是大司农。他喘着粗气,汗水混着尘土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淌下,看起来疲惫不堪。声音粗嘎沙哑得如同破风箱嘶鸣:“快!快藏那些东西!”他一手胡乱挥舞,指着坑底那块被油灯微光笼罩的灰青巨石,“外面…人太多!嚷着要砸开这里看看…看你们在挖什么神物…巫公的人混在里面!”

大司农语无伦次的话音未落,羲仲已几步抢到那灰青巨石旁,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他用力掀开和仲方才坐着的粗糙草垫。泥地早已被仔细夯实平整。

羲仲一言不发,猛地抽出腰后一把短柄石斧,这斧头是他为刻晷所精心打造,锋口虽已崩了牙,可斧身依旧厚重。那崩裂的锋口,宛如岁月留下的伤痕,见证着他们一路走来的艰辛。

他高高举起石斧,手臂上的肌肉条条贲起,那宽厚的斧背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砰!”重响在狭窄的坑洞内回荡,震耳欲聋,仿佛要将这压抑的氛围彻底打破。夯土四溅,犹如被惊扰的尘雾,弥漫在坑洞之中。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撞击,都带着羲仲无尽的决心,泥土在这猛烈的攻击下逐渐松裂开来。

大司农站在一旁,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中满是震撼与不解,不明白羲仲为何突然如此疯狂地砸向夯土。

而羲叔,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猛地明白了过来。他的双眼瞬间睁大,眼中燃起炽热的火焰,毫不犹豫地扔掉手中紧握的石笔。那支石笔,曾是他记录观测数据的伙伴,此刻却被他决然抛弃。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扑过去,双手如铁钳一般,徒手疯扒开被砸松的泥块。指甲在硬土和碎石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混着他剧烈的喘息,那声音在这小小的坑洞内显得格外惨烈。每一次扒动,都伴随着指甲与土石的摩擦,钻心的疼痛袭来,但羲叔仿佛毫无知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成使命。

羲仲的石斧一刻不停,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仿佛是一首激昂的战歌。“把主石推过来!”他嘶吼着,声音如同绷断的弓弦,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决绝。那声音在坑洞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众人的心上。

“快!”这一声呼喊,更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羲叔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他整个身体弓起,后背肌肉块块绷紧鼓起,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双手死命抵住那块沉重无比的灰青色测影圭石下缘。这石是他们三人耗费十几日从山溪中运出,一路上,他们不知遭遇了多少艰难险阻,淌过湍急的河流,翻过崎岖的山路,才将这巨石运到此处。

和仲也发狠般扑了上去,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毫不犹豫地用肩膀撞开地上堆放的杂物。那些杂物在他的撞击下四处飞溅,而他的目光始终紧紧锁定在巨石上。他猛地顶住巨石另一侧,棱角锐利的石块边缘狠狠碾过他的衣袖,接着是他的手臂,甚至赤裸的小臂皮肤。粗糙的石块在他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下,染红了地面,但和仲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拼尽全力地推着。

三个人发出低沉的、拼尽全力的嗬嗬声,以血肉之躯顶推着那块冰冷沉重的巨石。他们的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汗水湿透了衣衫,在这并不算炎热的天气里,他们却仿佛置身于炽热的火海之中。每一寸挪动,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巨石在泥地上一寸一寸地摩擦挪动,那缓慢的进程,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

在这艰难的推动过程中,回忆如潮水般涌上三人的心头。他们想起在山溪中寻找这块圭石时,溪水冰冷刺骨,他们在齐腰深的水中摸索,石块的棱角划破他们的皮肤,鲜血融入溪水中,却浑然不觉。他们想起在搬运巨石的山路上,烈日高悬,脚下的山路崎岖难行,绳索深深勒进肩膀,磨破了皮肤,可谁也没有喊过一声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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