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息壤之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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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黄色的巨浪如垂死挣扎的猛兽,在荒芜的大地上疯狂翻滚奔腾。雨鞭毫不留情抽打着这片饱受摧残的苦地,乌云厚重,沉沉压在头顶,几乎与远处被浊流淹没的树冠相连。
一条瘦骨嶙峋的快船,劈开汹涌的浪涛,朝着高耸的陶唐城方向颠簸前进。船头一名信使,面孔被风雨和泥浆糊得只剩下赤红的双眼,身上的皮甲挂满水草泥垢,双手死死抓着船板边缘,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每一次船身撞上漂流的巨木或房梁残骸猛烈震动,他都死死挺住,不让那只沉重的、裹着油布的竹匣掉落。那里面卷着来自最前线,也是灾情最烈的泗水之畔的泥板急报。他的嘴唇破裂干涸,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腥咸的水沫子进入喉咙深处。天地间只剩下浊浪撞击声、暴雨砸落声,以及他胸膛里那面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擂鼓——这鼓点,在每一次瞥见远处被洪水困住、如蝼蚁般呼号挣扎的人影时,都变得愈发沉重而急迫。
陶唐城的议事大殿内,铜灯的光芒被高处窗棂涌入的湿冷气息吹得摇曳不定,明明灭灭地映照着一圈沉重的面孔。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深水之中,唯有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固执地钻入耳膜。
主位之上,尧帝半闭着眼,他那饱经风霜的帝王冠冕似乎比往昔更沉重了几分,沉甸甸压着他霜染的鬓角。指尖无声地一下下点着王座的木质扶手,每一次叩击,都让下首垂手肃立的几位大臣肩头微不可察地绷紧。
大殿中央巨大的土制沙盘上,代表着大河的深色陶土,像一条狰狞、不断膨大的巨蟒,已经吞没、覆盖了大片代表城池、村落、良田的微小标记。那触目惊心的扩张,远比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更令人窒息。
沉重的脚步声如钝器般凿破雨声,从殿门外一路响进空旷的大殿。那个泥浆裹身的信使跌跌撞撞扑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粗粝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他从胸前几乎是用撕扯的方式拽下那个沉重的油布包裹,动作僵硬地将它高举过头顶。
“泗水……泗水……快顶不住了!缺口!大缺口!”他喉咙里发出漏风般嘶哑的哀嚎,每一个字都像被砂纸磨过。
一只微微颤抖、布满皱纹的手取走了泥板。辅政“四岳”之一的大岳正伯丕,将泥板置于灯下。灯苗跳动,照亮泥板上急速刻画的、因施刻者仓惶而越发显得扭曲颤抖的图形。
“堤……溃何处?”尧帝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压过了殿外愈发紧密的雨声,如同一把冰冷的刀锋悬起。
正伯丕的目光飞快扫过泥板,又下意识地与身侧的另外三位大员——羲仲、和叔、仲允——的视线极其短暂地触碰了一下。无声的阴影在那几双眼底最深处掠过。最终,他转过身,那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清晰吐出那个早已刻在众人心上的答案:“桑壁!”
殿内气息陡然一窒。桑壁!那是黄河主干道上一处有名的凶险之地,也是治水大臣伯鲧,依仗着四岳共同保举,耗尽了六年时光、堆填了无法计数的土石人力的关键堤防!竟最先在此告破?
“伯鲧呢?”尧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如磐石般压向负责工程协调的羲仲和监管军需粮草的和叔,“他此刻身在何处?”
羲仲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平时显得尖细紧绷:“回禀帝君,伯鲧……仍在桑壁溃口处……率众……死堵……”
“死堵?”和叔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妙的上扬,并非完全的质疑,却也绝无半分赞同与激赏,“若死堵有用,何至于此?帝君,臣恐……”他那浑浊的眼睛垂下,看着自己官袍上似乎永不干透的陈旧水渍,“民力已尽,府库已枯。如洪水再涨……”
他留下半截话头,像一枚有毒的种子,悄然飘落在这片沉闷的土地上。沉默重新笼罩大殿,比此前更加厚重,压得人胸口发闷。空气仿佛凝滞成了无形的冰块,沉甸甸地堵塞着所有感官。殿外雨点的抽打声,此刻听来像是某种庞大而迟钝的巨兽,正用它冰凉粗糙的舌苔,一遍遍舔舐着这片被浸泡得太久的土地。
帝丘北城脚下一处勉强能避雨的窝棚区。低矮的土屋外墙被连日雨水泡得发软,随时可能坍塌。一股难以言喻的霉腐混合着某种久病体弱之人身上特有的微腥气息在空气里浮动。女娇紧抿着失去血色的嘴唇,费力地弓着腰,在窝棚仅有的一点背风干燥处侍弄着几片晾在破席上的潮湿棉絮。她身形臃肿,孕肚已很沉了,每一次微小的弯腰和扭转都显得格外艰难,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指尖触碰到的棉絮带着冰冷的潮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角落,她年迈的父亲——有崇氏的老族长,佝偻着缩在一堆湿透的茅草堆上,一阵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干瘦的胸膛,声音沉闷空洞,咳得浑身筛糠般抖动,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浑浊的血丝和泪水,像两盏残破的、即将熄灭的油灯。
“阿爹,喝口水……”女娇艰难地直起身,捧过一个粗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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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族长喘息了好一阵才平复,艰难地摆了摆手,手指关节粗大变形。他浑浊的目光望向棚外密不透风的雨帘,声音喑哑:“娇……别再忙活了……”他缓了口气,那话音如同风中残烛,“……苦了你和孩子啊……也苦了……那女婿……”
女娇的手顿了顿,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着碗而微微泛白。她避开父亲的目光,轻轻将碗放回旁边的矮几。碗里浑浊的水微微晃荡了一下。“不苦。”她低声说,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鲧在做大事。”
“大……事……”老族长喉咙里咕哝着,像是含着浓痰,“堵……大河……是逆天……”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掐断了他的话。他枯瘦的手痉挛地抓住堆在身下的一块脏污破布,那布面上沾染着早已干涸变黑的血迹。
一股尖锐的绞痛猝然从女娇的腰腹间炸开,她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弓了下去,手中的棉絮无声滑落泥地。她下意识地护住高耸的腹部,手指痉挛地抠进了衣服的粗糙纤维里,指节凸出泛白。
“娇?!”老族长惊恐的眼睛从深陷的眼窝里瞪出来,剧烈咳嗽带来的涨红尚未褪去,又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染上了青灰的死气。他挣扎着想要爬起,那双老朽的腿却像是泥塑的,在湿冷的茅草堆里无力地蹬了几下,只带起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怎么……是……是时候了?”
剧痛像狰狞的铁钩,穿透身体,女娇眼前一片昏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小点。“……阿爹……”她的声音被痛楚挤压得破碎不堪,一丝铁锈般的腥气猝然涌上喉头,猛地被她强咽了回去。她用力闭了闭眼,在一片昏蒙和几乎撕裂身体的痛苦中,那张被泥水和风霜折磨得只剩刚毅棱角、写满无尽焦虑的脸庞清晰地浮现——鲧。一股夹杂着无尽担忧和巨大恐惧的怒意混杂着痛楚冲击着她的理智:泗水之畔堤防溃决的消息已在城里传开,她那夫君,正置身于那滔天巨浪和人言汹涌的双重风暴中心啊!
桑壁溃口处,怒吼的浊流如同被彻底激怒的疯龙,裹挟着无数树木、巨石乃至半座茅屋的残骸,撕开一道数十丈宽的恐怖裂口,疯狂地向东席卷。震耳欲聋的水吼声和人们的狂叫惨呼,撞击在湿淋淋的崖壁上,来回震荡,形成了令人心胆俱裂的末日交响。
泥浆里,无数身影渺小如蝼蚁,在齐腰深甚至没顶的洪水中拼死挣扎。他们或被巨浪卷走,眨眼消失在翻滚的泥浆黄汤之中;或死死抱住一根尚未断裂的木桩,面孔扭曲,发出无声的呐喊。浑浊的水面上,不时有赤红的颜色晕染开来,又被下一个浪头粗暴抹去。
河岸边稍高处,同样泥浆满身的伯鲧,双目赤红如同滴血,嘶哑的咆哮着,指挥着剩余的疲惫不堪的河工。他如同激流中的巨石,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没膝的泥水里:“那边!加木!顶住!用桩!” 声音在狂暴的水声中依旧有种穿透般的狠劲。
几个刚将一根粗木打入泥中的精壮河工还来不及喘息,一股比之前更为汹涌的暗浪如塌陷的山体,从侧面狠狠撞上垒砌的土石围堰。咔嚓!碗口粗的撑木应声而断。恐怖的撕裂声被巨浪的咆哮吞噬,但那溃散的景象瞬间击垮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一个离缺口最近的汉子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整个人就被那骤然形成的巨大漩涡无情地吞噬。
“阿力——!” 身后有人发出濒死的哭嚎。
绝望像冰冷的瘟疫瞬间蔓延。溃散的恐惧比洪水的速度更快地在人群中传染开来。一个河工扔掉了手中沉重的大槌,崩溃地转身想往岸上跑:“堵不住了!真堵不住了!快跑啊——!”
“敢退一步者,斩!” 伯鲧的吼声炸雷般响起,盖过了哗然水声。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青铜短剑,一道冷光映亮了他脸上横流的泥浆和扭曲如恶鬼的怒容。剑尖带着死亡的寒意,直指那率先溃逃的人。那双赤红的眼睛扫向所有被震慑在原地的河工,像烙铁一样烫在他们的脸上:“今日堵不住此口,下游十城皆为泽国!你们!你们的妻儿老小!一个也活不了!不想家破人亡的,就跟我来!!”
他猛地蹚向水势更凶猛、更接近溃口核心的地方。那里水流激荡的力量,人几乎无法站稳。他粗暴地夺过旁人手中一根粗长的木桩,竟亲自用肩膀顶着,发了疯似的拼尽全力往那道不断吞噬土石的裂口中顶去。他沉重的步履砸在泥水里,每一步都显得决绝而惨烈。他的后背暴露在狂暴水流最猛烈的冲击点上,单薄的麻布衣衫下,每一块紧绷的肌肉都在痉挛抖动。
“跟上!”有人嘶声响应。
“为爹娘拼了!”另一个声音在绝望中挣扎着爆发。
零星几个人被这不要命的行为刺激得重新燃起一丝血性,跟着跳入漩涡边缘,用身体和简陋的工具试图顶住那裂口边缘不断崩解的泥土木石。有人用力过猛,脚下一滑,瞬间被浑浊的水流卷走,连呼喊都被洪流吞没。然而更多的人,脸上刻着麻木的恐惧和极致的疲惫,动作僵硬地传递着沉重的石木,眼神已然空洞。巨大的恐惧和沉重的现实像两块无法撼动的磨盘,死死碾磨着这些凡人的精神与骨血。
泗水一线溃口初步以无数生命强行塞住的惨烈消息,并未像春日暖阳一样给饱受浸淫的陶唐城带来丝毫温度。相反,连绵数月的淫雨在这骇人的堤防溃决之后,像是用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力气,竟毫无征兆地骤然停歇。天空陡然晴朗,蓝得没有一丝杂色,阳光灼热而猛烈,带着某种不祥的炽烈,开始无情地蒸烤这片浸透了水和血的泥泞大地。河道水线虽然消退了一些,但大片被淹没的洼地却如同伤口表面渗出的黄绿色脓汁,散发着令人作呕、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腐气味,直冲云霄。
帝丘宫城内,议事大殿中,那几盏长明的铜灯昼夜不熄。灯火将墙上描绘着山川地理的漆画映得明明暗暗,也照亮了正中那张巨大的、代表整个水系的黄色帛图。图上原本用朱砂醒目标出的“桑壁”位置上,此刻被墨汁狠狠抹开了一团污渍般的黑块,触目惊心。空气中除了灯油燃烧的气味,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来自殿外被烈日曝晒的腐烂物散发的若有若无的腥臭气息。几名负责吏治和财政的核心大员无声而高效地穿梭于图前,将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粮秣消耗、丁壮病亡、流民激增——用尖细的笔锋标记在黄帛图的空白边缘。那每一个数字,都如同无声控诉的铁证。
殿内深处,一处偏静的隔间内,四辅臣悄然而聚。矮几上清茶已凉,薄薄的水汽凝结在粗糙的陶杯边缘。气氛沉闷如铅。
大岳正伯丕指尖无意识地蘸着一点冰凉的残茶,在那黑亮的矮几表面反复画着无意义的圈,眉头紧紧拧成一个死结。“……帝君……私下里问询过几次。”他缓慢地、沉重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费了极大心力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嘶哑低沉得如同濒死的叹息,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张颤音,“关于后续之粮……以及……再征民夫之事。”他抬起眼皮,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眸子布满血丝,沉重地扫过羲仲,又瞥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仲允,“库底……当真刮净了?”
一直负责粮秣征调的和叔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嘟哝,那声音干涩得像许久未上油的陈旧齿轮在摩擦。他布满红丝的双眼几乎嵌在松弛的眼袋里,眼神是长久疲乏后彻底燃烧殆尽的灰烬。“刮净?”他那肥厚、因心劳日拙而呈现灰败之色的嘴唇裂开一道苦涩的纹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带着绝无可能实现之嘲弄的笑容,“莫说是库底,便是耗子洞,也得刮出血了。各地仓廪,空的能跑马,便是勉强有粮可征的几处,管事儿的宁可丢乌纱,也不敢再往百姓口里夺粮了!”他双手一摊,那两只惯于拨算筹、保养得尚好的手在说出这些时也微微颤抖,“再催,伯鲧他要的可不是粮草,是要……是要这半壁江山尽为白骨啊!”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带着濒临崩溃的恐惧,仿佛已经看见了血与火的地狱景象。
负责工程与河工征调事务的羲仲始终不发一言,干瘦的手指搁在膝头,皮肤紧紧绷在骨节上,青筋一根根暴凸出来,像要挣破这层衰老的皮囊。他灰败的面颊急剧地抽搐了两下。那双往日总带着一丝冷漠精明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地望着矮几上一个黯淡无光的铜饰,瞳仁深处仿佛被无边无际的泥沼塞满了,只剩下沉甸甸、足以将人压垮的虚无。河工不断病亡的数字像无数冰冷滑腻的蛇,日夜不停地缠绕着他的咽喉。
隔间内彻底沉寂了。只有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还有殿外遥远传来的、被层层宫墙削弱了无数倍的嘈杂人声——是不断涌入帝丘寻食的饥民发出的永不停歇的微弱哀鸣。
角落里一直如泥塑木雕般沉默的仲允,此刻眼皮微微撩起一条细缝。那冰冷的目光悄然梭巡过另外三人僵硬灰败的脸孔。他下颌紧绷的线条似乎短暂地放松了一刹那,一个无声的、冰冷的涟漪在他眼底深处微微荡开。如同蛰伏在黑暗水底的毒蛇,终于察觉到了水面猎物那绝望的挣扎。他什么也没说,但那无声的扫视,在这片死一般的静默中,却比任何控诉都更为致命。那视线里蕴藏的冰冷寒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这几乎凝滞的空气里。
“晒死人咧……”一个光着脊背的老河工一边无力地挥动着几乎磨秃的铲子刮去堤脚板结的淤泥块,一边嘶哑地抱怨,汗水顺着他枯瘦如树根的肩膀沟壑里蜿蜒而下,被烈日一烤,留下道道发白的盐渍,“水下去一丈,干裂硬一寸!比石头还难啃……伯鲧大人还非让刮……刮个什么劲哟……”泥块被敲碎飞溅,沾着他几乎磨烂的手指血口。
旁边几个年轻些的河工正徒劳地试图将一根朽烂得厉害的木桩顶进岸边龟裂的土地深处。木桩顶部一锤下去就炸裂开来,腐朽的木屑簌簌掉落。
“堤脚松得跟沙地一样,根本砸不进去。这老天爷……” 扶桩的壮汉喘着粗气,脸颊深陷,眼窝周围带着浓浓病态的黧黑,眼神呆滞得如同蒙了层灰雾,“前几日抬石头那会儿……我瞅见河床……那裂缝大的咧……能吞条狗!咱们这位大人啊……这法子……”他咽了口唾沫,声音低下去,带着种麻木的绝望,“怕是顶不住老天爷再来一场大水……”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像一块寒冰,瞬间冻凝了周围劳作者手上的一切动作。
监工的木槌猛地砸在旁边的巨石上,发出刺耳的闷响,石屑飞溅。“干活!乱嚼什么舌头!”那黑脸监工声音也是嘶哑的,充满疲惫和某种强压的暴躁,眼神却并未真正落在嚼舌根的河工身上,只是空洞地望着远河浑浊水面上蒸腾起的、扭曲视线的热气。
黄河主干河道宽阔的水面看似缓慢无声,水下的旋流却从未止歇。巨大的漩涡在那几乎干涸暴露出的深褐色、遍布皲裂缝隙的河床边缘无声地盘旋,将泥沙与碎石不断吸走,在岸基下方掏挖出看不见底的巨大空洞。烈日当空,无情炙烤着这具巨大的、濒死的躯壳。河道中央的水流竟诡异地显现出近乎于黑的颜色,带着一种粘稠到令人心悸的沉寂,像是一块被天火灼烤得即将沸腾翻滚的沥青,酝酿着无声的恶意。
伯鲧沿着这段由无数人血汗堆积起来的、高耸却像纸一样摇摇欲坠的堤岸巡视。他沉重的军靴踩在龟裂的泥地上,每一步都留下深陷的脚印。脸上凝固着一层铁灰色的疲惫与无法言喻的焦虑。目光死死盯住河对岸那如同巨大伤疤般裸露出的断裂层,褐黄色的断面在刺眼阳光下蒸腾着热气。那裂缝之下黑暗的孔洞,如同大地无声张开的嘲笑巨口。
“息壤……”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压在他心头的巨石上,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传说中神异的黄土,在帝丘秘库里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一年前,在经历一次夜间小规模溃堤的生死关头,是他凭借辅臣的威信和滔天洪水可能彻底失控的大义名分,逼得看管秘库的巫官最终打开了那道沉重的兽首铜锁。
记忆带着浓烈的土腥气息和令人颤栗的奇异感觉猛然回袭:那息壤在月光下呈现一种内敛湿润、几近活物的灰黄色泽,仿佛大地最核心也最温柔的呼吸凝缩其中。他亲眼看到一小撮息壤投入崩塌的河岸边。当夜,那原本疏松开裂的堤岸土石,竟在月华流转下如同伤口愈合般蠕动着、挤压着,悄然弥合,最终凝固成一整块坚硬无比的“铁土”,其强度远胜于任何人工的夯筑。然而,那神奇过后,被息壤覆盖的几尺方圆寸草不生,如同附骨之疽带来的诅咒之地。他强行征用这神物来维系那看似不可战胜的堤岸,在神灵与世俗的禁忌边缘狂飙突进,内心深处日夜烧灼着一种近乎于自焚的惊恐。
远处,几个衣衫褴褛、皮肤被烈日烤成黑红的运粮官正吵吵嚷嚷。其中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官儿涨红了脸,死死按着头顶已被风雨褪尽颜色的破旧斗笠,对着分粮的吏员嘶声争辩:“……没有!真的没有了!泗水溃口……粮船损毁……路上流民疯抢……我们能活着走到这堤上已是老天开眼!这点粮……就这点!我们大人千求万告才指缝里漏下来的!要杀要剐由你!多一粒也没有!”
分粮的吏员面色同样焦黄枯槁,嘴唇干裂出血口子,绝望而无助地看着那点可怜粮秣,又下意识望向他——伯鲧大人。吏员嘴唇颤抖着,翕合了几下,终究没发出一丝声音。那是一双双被绝望彻底烧空了神采的眼睛。
“哗啦——哗啦——”刺耳的声音划破这死寂的凝滞。
伯鲧倏然转头。目光如冷电,射向声音来源。堤下不远处那个赤膊的老河工正拖着一条被草绳绑缚、骨瘦如柴的流浪杂毛狗走向岸边水洼,试图在浑浊的水里洗刷什么。那微弱绝望的呜咽挣扎声正是狗发出的。旁边一截尖锐带血的碎骨被随意丢弃在龟裂泥地上。
一股难以遏制的、积压了太久的暴怒和绝望,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伯鲧仅存的理智堤坝。
“滚开!”他猛地爆吼出声,那嘶哑的声音在旷野中如同惊雷。几步冲下堤坡,沉重靴子踩踏着干燥土块飞溅。他双眼赤红得几乎喷出火来,狂暴的劲力毫无保留地撞向那个猝不及防的老河工,几乎将那人撞得离地飞起。老河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像块破布般重重摔在龟裂的泥地里,啃了一嘴干土,惊恐地看着如恶煞般立在自己面前的大人。
伯鲧根本没看地上那条呜咽挣扎的狗。他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狂暴的赤红眼睛,死死瞪着跌倒在地、满脸惊恐泥泞的老河工,嘶哑的声音像是被砂砾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嗜血的寒意喷出:“……你刚说……这堤……比石头还硬?嗯?!” 他猛地一指脚下那被烈日晒得发白、布满了无数细小裂纹的坚硬土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理解的疯狂与绝望,质问的对象,却又似超越了这个卑微的河工,笔直刺向那青天烈日,撕扯着他自己的灵魂,“那你告诉我!这土!它为什么——!”
他猛地俯身,一只手如同铁箍般死死揪住老河工那因长年饥饿而松弛多皱的脖颈皮肤,另一只握紧的拳头几乎戳到老河工脸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沾满干泥和细微伤口的皮肤绷得发青发白。那嘶吼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硬不到骨头缝里去!!”
烈日灼烧着这片死寂的堤岸,空气因高热而扭曲。只有伯鲧嘶哑狂暴的余音和远处浑浊黄河缓慢流淌的沉默声音在旷野上空久久回荡,撞击着每一个僵硬如石像的河工的心魂。赤红眼底深处剧烈燃烧的狂怒背后,是一种被命运逼入绝境、即将轰然坍塌的庞大恐惧,正以毁灭性的姿态向着他自身反噬。
那个老河工在伯鲧铁钳般的手指下几乎窒息,白眼翻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嘶的喘气声,满是泥垢的脸因恐惧而扭曲变形。旁边那个运粮的枯瘦官员,怀里还死死抱着那只装着可怜粮米的破斗笠,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浑身筛糠般颤抖,斗笠里的粮米簌簌抖落泥地。所有堤岸上下的目光都被这只疯狂怒吼的困兽吸引,像钉子一样定在原地,死寂蔓延。
帝丘最高处,那处被称为“观星台”的高敞石室远离市井喧嚣。阳光被高大厚重木窗格切割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束,静静铺在纤尘不染的石面上。空气中弥漫着干透了的药草和陈年竹简的清苦气味。此处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间流速缓慢的时空,与下面那座被汗水、绝望和腐烂气息浸泡的都城毫无关联。
“卿以为,”尧帝的声音在这片恒定的静谧中响起,温和沉缓,像古井里投入一枚石子,“此番旱象持久,烈日如焚,水涸泥裂,可是神只对我治理洪水之策……有所不满?”
负责祭祀和观测天象的太巫重华,此刻背对着帝君,身影在一排排堆满竹简木牍的巨大乌黑木架前显得格外谦卑。他伸出双手,极其小心地捧出一个用多层细密丝绸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那动作如同侍奉初生婴儿般轻柔而虔诚,指腹隔着光滑的丝绸布料缓缓抚过包裹物内那坚硬的棱角。
重华转身。他并未立刻看尧帝的脸,目光低垂,缓步走到一张铺着洁净浅黄素缣的宽大石案前。每一步都精确而沉稳,落脚无声。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包裹放置在素缣中央,动作轻缓如同放置一件稀世珍宝。他微微抬起眼皮,那目光里蕴涵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古老寒潭,似乎能吸走尘世间所有的燥热与烦忧。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丝绸外层。
随着包裹物逐渐显露,内里赫然是一卷保存得异常完好的古老帛书。颜色呈现出一种久经岁月浸润后的、发黄的象牙色,帛面光洁得近乎不可思议。在解开的一瞬间,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夜萤般转瞬即逝的奇异微芒从帛面流过。
重华的手指稳定地移动着,最终将那卷古帛的一端完全展开。帛书的质地细密得出奇,闪烁着一种类似珍珠贝母内壁般的柔和微光。上面用精绝到毫巅的笔法刻绘着九支奇特的、如同某种巨大禽鸟尾羽般的图案,边缘处还勾勒着难以辨识、如同星轨运转轨迹般的奇异纹饰。帛书的一角,赫然用暗赤色的朱砂墨迹书写着一个古奥玄秘的鸟篆符号,笔锋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神秘气息。
重华的目光终于抬起,平静地迎向尧帝那双饱含苍生忧虑、此刻紧紧盯着帛书的眼睛。他的声音低沉稳定,如同山涧深处流淌的幽泉:“帝君。”他吐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某种厚重的力量,“此乃《九羽河图》,远古神鸟授予有巢氏之真形,历代由大巫秘藏。图录所载,非关寻常旱涝之变……”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帛书末尾那个神秘难解的鸟篆符号,微微停顿,像是在感触其中沉寂万古的力量,“图谶在此,所昭示的……并非寻常祈禳之祭可解之象。”
尧帝苍老而深邃的目光在那一笔一划都透着远古神秘气息的符号上停留良久。那纹饰古老玄奥,朱砂如血,凝固着他无法全然理解的讯息。阳光穿过窗格,落在帛书上,那微光仿佛活了过来,在其中无声流淌。尧帝的眉头无声地蹙起,眼角的纹路深得如同刀刻。他缓缓移开目光,望向窗外被烈日烤得一片白蒙蒙、毫无生气的帝丘远景。
“既非寻常天罚,”尧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审度,“此图谶所示……又当何解?”他的问题平静无波,眼神深处却如同一口深邃的古井,映照着窗外的灼灼白昼,也在审视着眼前这位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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