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鳄宫残烛(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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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

一声沉闷如坠烂泥的落水声响起在窗外紧贴着石壁外沿的一条污秽狭窄的排水沟里。下一秒,湿冷的稀泥摩擦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响起,一个干枯瘦小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在恶臭的泥浆中艰难爬行而去!留下石室一地狼藉,空气中仅剩那愈发浓郁的、粘稠到令人窒息的恶臭。

几天后。

傍晚的天空阴沉得如同吸饱了墨汁的巨大破絮,沉闷地挤压在王城之上。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浓稠如胶,沉重地压在每一个生灵的胸膛上,每一次呼吸都耗费着额外的力气。未央宫那飞檐翘角上悬挂着的青铜神兽铃铎,垂着死寂的铜舌,纹丝不动,仿佛是凝固在壁画里的一道暗影。

孔甲庞大的身躯沉重地斜倚在宽阔的坐榻之上,冰冷的黑色蟒皮紧贴着他温热油腻的皮肤,刺激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榻周环绕着的数十盏高耸青铜雁鱼灯里,粗大的兽脂蜡烛燃烧着,噼啪作响地爆出油星,奋力将摇曳的光影投射在高阔殿墙上。光影交错晃动,将他巨大扭动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之上,如同地狱深渊里爬出的、扭曲咆哮的原始巨灵。

殿内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浓烈香料、兽脂燃烧、昂贵青铜器皿冷香以及孔甲体臭的怪异气息。

一个体型比刘累更壮硕些、战战兢兢的侍者,膝行着爬近坐榻前摆放着的一张镶嵌贝壳与绿松石的矮几。矮几之上,一只新铸的阔口青铜簋里,盛着一种颜色浓稠发暗、几乎接近墨绿色的诡异肉羹。那东西散发出一种极强烈、难以形容的气味——一种甜腻到让人喉头发紧的、类似于某种剧毒热带植物腐烂花蕊的腥甜,被大量昂贵的南海肉桂和西域安息香粗暴地压制包裹着,形成令人头晕目眩、反胃作呕的混合怪味。

孔甲探出他那粗粝有力的手指,随意拎起一把沉重锋锐、柄端镶嵌小颗红宝石的餐匕。那华贵餐匕的细长尖端闪着寒光,上面粘腻的油污如同活物般爬附在精微繁复的饕餮纹饰深处,更深处隐约渗透出陈年血渍干涸留下的黑褐色痕迹与幽微的铜锈气息。他用餐匕缓慢地、带着某种审视意味地叉起一块胶质凝固、颤颤巍巍的膏状物,表面包裹着闪亮的油脂。他缓缓送入口中,面无表情地咀嚼着。那冰凉滑腻、如同某种腐烂胶体的东西滑过喉头,激起一阵细微却难以忽略的战栗寒意,仿佛咽下了一条刚从冰冻泥沼里挖出的水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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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熟悉的、难以言喻的躁怒混杂着莫名的、自他杖毙师门后就挥之不去的冰冷预感在他臃肿的肠胃之间沉沉浮浮。

咣当!

沉重的青铜殿门被两个强壮的阉僧吃力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个穿着陈旧低级史官墨色深衣、佝偻着腰背的老迈人影几乎是跌爬着扑进大殿中心的光晕里。

“陛……陛下!”老史官的声音嘶哑颤抖得变了调,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全是惊恐的油汗,仿佛刚从噩梦最深处挣扎出来,“城外……那……那师门的埋骨之地……邪……邪气冲天啊!”

孔甲咀嚼的动作骤然停滞!脖颈猛地扭动,一双布满血丝的豹眼从手中餐匕上抬起,死死盯住台阶下抖如筛糠的老者,那股翻腾的怒意和冰冷的预感轰然交击!餐匕尖端那块颤动的膏肉无声地掉回青铜簋里浓稠的墨绿汤羹中。

“说!什么邪气?!”孔甲的声音低沉咆哮,如同即将发作的猛兽。

“那坟头周边的土色……”老史官抖得更加厉害,头几乎要磕在地上,“新土本该泛黄!可……可一夜之后……全变成了污黑恶臭的稀泥!还……还咕嘟嘟往外冒水泡!那水泡炸开……飘出来的……是……是死人坑里才有的那股……那股子阴沼气!”他浑浊的眼里全是濒临崩溃的恐惧,“野狗都绕着那地方走!叫都不敢叫一声啊陛下!!”

“住口!”孔甲猛地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巨大的身躯因为暴怒和一丝被强压下的心悸而微微晃动,坐榻都在他的重压下发出不堪承受的呻吟!“妖言惑众!敢乱寡人心神!来人!把这老瘟……”

就在他咆哮到“寡人”二字之时——

“轰隆——咔——嚓!!!”

一道惨白!惨白得近乎于骸骨光泽!亮度足以灼伤眼睑的、如同无数冤魂骨骼拼凑而成的巨大枝状闪电,骤然撕裂了未央宫上漆黑如墨的苍穹!没有一丝雷声前的征兆,它以完全超乎想象的猛烈霸道姿态,狠厉地劈砸在宫阙最高处那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宝顶之上!炫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整个大殿内所有摇曳的灯火!

紧随而来的不是寻常雷暴的霹雳巨响!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怖声音!如同支撑着整个天空的巨大磐石被暴怒的天神用擎天巨锤狠狠砸成粉末!是九重霄汉倒倾而下、万钧雷霆直灌人间的末日审判之音!

“轰——!!!!”

声音的巨浪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意志席卷而下!

未央宫巨大的、依靠数百根合抱粗巨木支撑起的梁架穹顶在这一刻发出了痛苦欲裂的呻吟!沉重悬挂的青铜宫灯被震得如同暴雨中的落叶般疯狂摇荡撞击!灼热滚烫的灯油从青铜灯盏中泼洒而出!如同燃烧的金雨!

噗噗噗!

滚烫油脂泼溅的细微声响在下一瞬被更大的灾难掩盖!灯油沾上层层叠叠悬挂的华丽帷幔!被孔甲拍落的金爵泼出的残酒打湿的部分瞬间被点燃!

轰!

一道狰狞火蛇猛地沿着那贵不可言的云锦丝缎帐幔向上窜起!火焰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浓烟混合着丝绸、香木、油脂猛烈燃烧的焦糊辛辣气味,如同无形的毒烟猛兽般瞬间席卷、充满了这座象征着人间最高权柄的奢华殿堂!火光照亮了每一个人脸上那瞬间凝固的、毫无血色的惊骇绝望!

几乎就在第一道神罚般的霹雳劈落、火焰窜起的同一时间——

积压在天空、憋闷在所有人胸口那酝酿了数个时辰的终极风暴终于轰然爆发!

呜——呼——!!!

一声无法形容其威势的、饱含毁灭意志的巨吼,如同远古洪荒中垂死的共工巨神在深渊里发出了最后灭世的咆哮!一股恐怖到让大地战栗的力量猛然自九霄云外、自四极八方奔涌而至!亿万钧级的、裹挟着刺骨湿寒与水气的狂暴飓风,如同亿万支冰冷的钢铁投矛从天而降!

轰!!!

沉重的、混杂着冰雹与碎石般水点的巨大雨幕如同崩塌的天河,以无坚不摧的绝对力量狠狠砸落!无数瓦片在暴雨砸落下发出爆豆般的密集炸响!无数青铜器皿被狂暴雨水冲击着发出尖锐撕裂空气的悲鸣!

嘶啦!轰哗——!!!

雨水疯狂倾倒在未央宫燃烧的屋顶之上!火焰被暂时压制发出白烟和滋啦声!雨水砸在宫殿内外冰冷的铜砖玉砖之上!砸在每一个暴露在这恐怖天地之怒中的活物头顶!

孔甲巨大的身体被震得在坐榻上猛地一颠,几乎滚落!火!烟!雷!风!雨!数种骇人威能的声音,在一瞬间炸开!火舌猛舔梁柱的爆裂声、巨雷在头顶滚动的碾压声、狂风如亿万厉鬼在呼啸冲撞声、还有那如同天塌下来般沉重山岳砸地般的雨声!无数暴烈的声音混合着人惊恐到极限的嘶哑哭嚎尖叫!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形成一股要将灵魂都撕扯粉碎的混沌乱流!

大殿深处,一个须发如雪、穿戴着最尊贵祝祭礼服的太祝丞,在巨大的惊骇中直接瘫跪在湿滑冰冷、水气腾腾的金砖地面上。他看着墙壁上自己巨大而扭曲挣扎的阴影,如同看着地狱爬出来的冤魂。他涕泪纵横,绝望地用前额猛烈撞击着被雨气洇湿的地砖,发出咚咚闷响,尖厉嘶嚎的声音穿透嘈杂:“天罚!这是天罚啊陛下!是……是师门!是师门那贱奴的冤魂!!”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变得尖利扭曲,直指那最深的恐惧,“他怨恨陛下……他带着大泽底最阴毒的寒瘴回来了!他……他化成了这厉风恶雨……他要推倒九重宫阙……水淹王庭……为他自己……为他那头撞死的‘湿虫’报仇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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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撕心裂肺、如丧考妣般的泣血嘶喊,如同最后一口裹挟着地狱寒气的丧钟,带着足以冻裂骨髓的无尽怨毒,狠狠撞入了孔甲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鼓深处!

他那张被火光与浓烟熏燎、恐惧与暴怒彻底扭曲狰狞的脸,在剧烈明灭的光影下显得格外如同恶鬼附身!刚刚咽下的那诡异墨绿膏体瞬间在胃腑中猛烈翻滚,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带着腥甜气味的黑气直冲喉头!不祥预感累积如山,老史官关于污黑坟土的警告,太祝丞声嘶力竭的厉鬼索命诅咒……这些冰冷的锁链死死绞缠、骤然收紧!如同毒蛇勒紧了他的心脏!

他眼前骤然一片昏黑!仿佛有冰冷污浊的池水猛地倒灌进他的头颅!幻觉中,他看到师门那双临死前死死盯住鳄池深处的眼睛!那双空洞充血的眼球中,映照的却正是今日这燃烧倾塌的宫殿!还有太祝丞嘶喊中描述的——狂风暴雨中,那几片被从坟茔深处吹起的、倒映出幽寒微光的鳄鱼断鳞!

冰寒!那深潜在王座阴影里多日的恐惧终于彻底破土!如同剧毒冰刺!

“备车——!!”孔甲的声音凄厉地炸开,嘶哑变形得完全不似人声,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不顾一切的仓惶与狂热!他巨大的身体从坐榻上弹起,“立刻!马上!寡人要出城!亲自……去……去祭那个……祭师门那贱奴!祭他!用……用最尊贵的和田玉璧!宰杀三百个……不!五百个人牲!寡人要亲手……亲手在这天地见证下……平息他的怨气!平息这鬼风!” 他试图站直身体,然而暴戾情绪、极度恐惧加上肥硕躯体的笨重,让他在混乱湿滑的地面猛地一个巨大踉跄!裹着黑豹皮的宽大袍袖重重扫翻了榻边一盏燃着残火的青铜小鼎!

咣当!滋啦——

铜鼎沉重翻倒,滚烫的余烬夹杂着燃烧的木炭崩落一地!焦糊刺鼻的气味混着湿冷的雨气扑面而来!火星溅落在孔甲昂贵却湿透的靴履上。

巨大的黑漆御辇,在狂暴的疾风骤雨中如同被投入怒海惊涛的朽败独木舟。沉重的车厢在铺天盖地的雨水冲刷下呻吟不绝,四匹原本最为神骏健硕、披挂着厚重油布的御马,此刻也被这倾天的灾难惊吓得不断发出痛苦惶恐的长嘶,拼命挣扎着想抗拒来自驭手的缰绳。强壮的驭手甲胄尽湿,双臂如同灌注了沉重铅块,每一次奋力拉扯缰绳都伴随着巨大的喘息。负责开道护卫的卫士们,身披油布毡衣顶着几乎能将人当场拍碎或吹向虚空的恐怖飓风,跋涉在车轮碾过的泥泞之中。泥水如同活物,不断被马蹄和车轮翻开,卷起令人绝望的冰冷泥浆,又迅速被狂暴雨水冲散。

孔甲蜷缩在车厢之内,粗壮的骨节紧紧攥住厢壁用来固定身体的铜环,巨大的身体随着车身剧烈摇摆颠簸,如同风暴中的一片巨大腐叶。冰凉的雨水不断从车壁拼接的缝隙中渗入,混合着窗外冲入的水沫冷气,浸透了他层层叠叠的锦袍貂裘,阴寒刺骨地紧贴着皮肤,渗透进肌肉深处,让他感到一股无法驱散的、足以冻僵骨髓的恶寒正顺着脊柱向上爬升。

车窗之外,是无边无垠的混沌。天地被黑沉如墨的雨幕和水汽彻底封锁,只有偶尔撕裂黑暗的惨白电光,短暂地映照出周围飞速向后掠去的、如同恶魔扭动身姿般的暗沉树影和无边无尽的、泛着惨白水光的旷野泥泞。风声尖锐凄厉到了极致!如同无穷无尽枉死的冤魂聚集在车顶撕扯着自己的皮肉发出的厉声嚎哭!又像无数柄巨大的、冰冷的刀锋相互猛烈刮擦着车壁!永无止境的雨水轰击着车顶,发出沉闷狂暴的、如同天界巨人擂动地鼓的恐怖轰鸣!所有声音混成一体,化为一片狂暴毁灭的终极混沌!

“……陛下!不能再往前了!师……师门的鬼冢……开了啊——!!”

前方开道的卫尉,那几乎是声嘶力竭、充满了极致恐惧与绝望的声音猛然刺穿风雨!

这声变调的嚎叫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已经被风暴抽打到濒临崩溃的队伍头顶!惊恐的呼喊和被刺激得狂暴的马匹长嘶瞬间撕裂了本就岌岌可危的队伍纪律!混乱瞬间炸开!拉扯!撞击!挣扎嘶鸣!

孔甲庞大的身躯随着车厢被猛地掀动而剧烈前冲!脸颊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青铜厢壁上!痛楚与惊怒瞬间炸开!与此同时——

幻觉与现实在那瞬间彻底混淆!

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万丈幽寒冰窟最底层的死水骤然灌入四肢百骸的极致冰寒,猛地贯穿了他庞大臃肿身体的每一寸经脉骨髓!那感觉……那久违却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感觉……

是被剥皮割肉!是被活剐刺骨!是被铁器贯透胸膛的冰冷锐痛!

如同巨大的深渊鬼爪!自他王座阴影之下蓄积已久的阴毒恐惧终于彻底破土!

孔甲圆瞪的双目几乎要撕裂眼角,布满血丝的瞳孔在黑暗中陡然放大。幽暗的车厢顶棚消失不见,视野中只剩下一双眼睛!师门临死前死死盯住鳄池深水的眼睛!充满了解脱、嘲讽、刻骨的冰冷!那双眼睛无限放大!又迅速变幻为几片在风雨中翻飞、倒映着幽幽死光的断鳞!最后定格在那老史官口中描述的——污黑恶臭、咕嘟嘟冒阴沼气的师门坟土!

冰寒……如毒刺!来自魂魄深处!

孔甲喉咙深处爆发出一连串短促、尖利、如同喉咙被冰冷淤泥瞬间灌满窒息般的、被掐断的“咕……嗬……呃……”声!粗壮无比的脖颈青筋如狂蛇般根根暴凸!

他那肥硕巨大的身躯猛然向前挺直抽搐,宛如一条被狠狠斩断脊柱后做最后垂死挣扎的深海巨鱼!随即又如同灌满了冰冷泥浆的腐朽草袋般,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道,裹着沉重湿透的华服,狠狠地向后瘫软!沉重的脑袋带着巨大的冲力,以一个极其诡异僵硬的角度,“咚”一声撞在车厢一角那坚硬冰冷、高高凸起的青铜兽首装饰之上!

浓稠、温热、带着强烈铜锈与内脏气息的腥黑色血液,如同决堤的腐臭泥潭之口,猛地从他张大的口鼻之中狂涌喷溅而出!迅疾地漫溢、流淌开来,混入车厢地板上冰冷的积水中,在下一个闪电骤然撕裂黑暗照亮车厢的瞬间,晕染开一片巨大、狰狞、如同在地狱泥泞中绽放的、污秽不祥的冥界毒花!刺眼的猩红映衬着他瞬间失去生机的青灰脸孔。

车外的烈风卷动着无数雨丝,发出凄厉到不似人间的声音,如同暴虐者葬礼上数万万怨魂在哀哭。几片被从远方坟茔深处翻搅起的、被风雨冲刷得异常洁净坚韧的灰绿色厚鳞片,在最后一道惨白电光映照下,冰冷地、无声地滑落,砸在御辇边缘冰冷的烂泥之上,宛如神明遗弃的祭器。

雨势渐歇之时,王城方向被旷野荒火照亮半片血红天空。冲天而起的火光如同巨兽吐出血色长舌舔舐着墨色夜幕,将孔甲僵硬的尸骸映照得分外清晰。那巨大扭曲的身形在火光中投射在泥地上的影子,如同夏朝太庙深处那一幅古老壁画上早已被白蚁蛀蚀一空、仅余狰狞轮廓的残龙像——这便是夏王孔甲的终局,亦是夏朝龙脉断折时被烈焰映照出的最后那抹血色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