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泥途相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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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夏的王畿核心,仲夏的燥热被一场猝不及防的狂暴彻底碾碎。天穹仿佛被戳穿了无数窟窿,不,更像是一只无形的巨手,攥住了亿万个浑浊生锈的铁钉,狠狠朝着大地倾倒、拍砸!这已非“下”雨,而是“砸”雨。每一滴水都裹挟着沉甸甸的恶意和沛然莫御的力量,像天神震怒下的惩罚,密密麻麻,毫无间隙,呼啸着扑打下来。
夏王发勒紧缰绳的瞬间,胯下那匹神骏异常的西域青骢马发出一声高亢而惊怒的嘶鸣。马蹄下,田埂上原本细软如金粉的尘土,在这须臾间的狂暴洗礼下,彻底失去了飞扬的轻盈与矜持。它们如同溃败的军队,迅速被降伏、浸透、瓦解,化作粘稠肮脏的褐色泥浆,死死纠缠着每一只奋力拔出又陷入的马蹄,也无情地包裹住每个侍卫的牛皮战靴,每一次挣扎都伴随着泥水“噗叽”作响,沉重得让人心头发腻。
“护住王上!”侍卫长乌获的声音在万军擂鼓般的雨声中撕裂而出,虽竭力拔高,仍被雨幕吞噬了大半,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和指向,“看!看那边!”
他手臂如铁矛般奋力刺出,指向雨帘深处。众人循着望去,透过密集交织的灰蒙蒙水汽,在田野昏黄混沌的尽头,一个低矮、匍匐的轮廓隐约可见。那仿佛不是房舍,而是一头在天地之怒下瑟缩、濒临绝境的老兽,疲惫地蜷伏在雨幕的最底层——那是夏邑野的边缘,一座孤零零的、快要被风雨淹没的茅草小屋。柴门紧闭,单薄的墙壁在无边雨幕的抽打下沉默地挺立着,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而无声的抗争。
发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夹马腹。座下的青骢早已不耐这劈头盖脸的鞭笞,立刻爆发出一股蛮力,奋力从泥潭中拔蹄,昂首朝那方寸遮蔽冲刺而去。侍卫们亦如影随形,马蹄践踏,泥水四溅,瞬间将田亩原有的宁和线条踏得粉碎,留下狼藉不堪的坑洞。
“吱嘎——”一声粗糙喑哑的摩擦,柴门被侍卫粗暴推开。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如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侵占了闯入者的所有感官。那是被雨水彻底打湿后又闷在室内的陈旧干草气息,混杂着浓重的马匹体味,以及排泄物的腥臊与土壤在湿暖环境下发酵出的那种特殊暖浊之气,一股脑儿扑来,如同实质的屏障。昏暗中,一盏微弱的瓦豆油灯在角落摇晃着豆大的火苗,光晕微小、昏黄,仅仅勉强照亮油灯附近方寸之地,仿佛黑暗中的一只疲惫眼睛。
灯火微光勾勒出的核心,却是一匹异常神骏的庞然大物——骨架粗犷如嶙峋山石,筋肉虬结蕴含着爆炸般的力量,毛色是浑厚深沉的枣骝,在摇曳灯影下流淌着奇异如古铜熔融般的暗金光芒,像是被无数个日夜的耐心与坚持,用心反复打磨过。
一个佝偻瘦小的背影正背对着门口,全神贯注地梳理着那匹巨马丰厚的尾鬃。干枯但异常稳健的双手持着硬木刷,动作舒缓而富有节奏,每一刷都带着沉沉的韧劲。骤然的门响和杂沓的闯入声浪,让那双枯手在尾鬃间微微一顿。然而,这瞬间的滞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极短暂的涟漪,立刻又被接续下去的、稳定得可怕的梳理动作所淹没。他矮小却异常结实,像一块经历了漫长风雨雷电反复捶打、剥蚀,最终沉淀下来的坚硬山岩。深青色粗麻布直裰下,包裹的身躯看似枯瘦,却蕴含着一种与脚下这片苦难土地同质的、沉厚的坚韧。
那匹马,神骏异常的高大枣骝,在声音入耳时,只是将巨大的头颅微微扭转,一双深不见底的黝黑马瞳,宛如两块浸润在寒潭深处的墨玉,流转着内敛而剔透的微光,平静地倒映出门口那几个湿淋淋、形容狼狈、浑身散发着躁动与肃杀之气的不速之客。
“铿!”
侍卫们按在腰间青铜腰刀刀柄上的手,条件反射般又攥紧了一分。金属皮革摩擦的细微轻响,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莫惊扰它。”
那个背对着门口的身影终于缓缓直起腰,转过身来。声音平淡无奇,带着岁月磨损的低哑,却像一块沉重的鹅卵石,沉甸甸地落进满是泥水的池塘里,暂时压住了喧哗。一张仿佛用大地沟壑拓印而成的面孔,在跳跃不安的油灯微光里显露出来。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刻,如同干涸河床上龟裂的纹路,泥垢嵌在皱纹缝隙里,显得斑驳黝黑。
夏王发脸上的雨水顺着紧抿的嘴角滑落,滴在湿透的皮甲上,声响细碎。他深褐色的眼眸透过昏暗,锐利地审视着眼前的老者。形容枯槁粗糙,像刚从田野地头随手抠出来的一块饱经风霜的赭石,粗麻衣上浸透了尘土、草屑和马汗经年累月浸润的气息,那是土地最本真的味道。然而,当发锐利的目光穿透这一切尘浊,与老人那双深邃眼瞳蓦然相接时,心弦却被某种意料之外的东西,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
那双眼睛里没有浑浊的老态,没有贫贱惯有的卑微、讨好或惶恐,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冽与平静,像深秋雨后洗净尘埃的高山湖泊,澄澈清亮,一眼便能照见人心深处。它就这么坦然地、毫无避讳地迎向夏王的审视,没有丝毫闪烁与退缩。
老者步履沉稳,转身走到角落一个粗陋的土坯炉灶旁,从余烬未熄的灶膛里提起一把同样粗笨的黑陶水壶,水汽袅袅蒸腾。他在一张被磨得泛白、裂着几道细纹的低矮小木案旁蹲下,取过一只碗沿赫然豁了一小块的粗陶大碗,用那黑陶壶稳稳注入热气腾腾的开水。热水注入缺口的刹那,发出一阵细密的声响,白气升腾起来。他将盛满热水的陶碗朝发站立的方向推了推,缺口的边缘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
“喝点水,热乎热乎。”老人的声音依旧平实,没有任何曲意逢迎的味道,和他的人、他指下的陶碗一样,朴实无华。但这平淡的语句却像一把沉重而厚实的木杵,在众人湿寒僵冷之际,猝然捣开了这间风雨茅屋长久被隔绝的沉闷空间。夏王发身后一个侍卫几乎是本能的,下意识地要上前查验,被发一个凌厉而微小的手势无声而严厉地制止了。
老者的手,摊放在了那碗散发着暖意热气的陶碗旁。那双手,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与厚厚的老茧,指甲的形状因常年劳作而扭曲变形,指甲缝里深深嵌着怎么洗也无法尽去的暗褐色泥土。灯光将这些纹路和印记清晰地勾勒出来,像刻在大地上历经风霜的年轮。
就在这时,那匹温顺的枣骝马迈着沉稳的步子踱了过来,巨大的脑袋亲昵地蹭了蹭老者瘦削单薄的肩膀,喉咙里发出满足而低沉的咕噜声。那亲昵信任的姿态,与它庞然的体型形成强烈的反差。
夏王发沉默地注视着这一人一马之间流淌的难以言喻的默契。骏马肌肉匀称结实,皮毛光洁如锦缎,精神饱满,筋骨强健,浑身焕发着一种野性生命历经磨砺后强韧勃发的神采。这绝非王庭苑囿中用精料豆粕堆砌出来、毛光水滑却失之骄纵的御马所能比拟。那种源自筋骨深处的力量感,是日复一日劳作与善待打磨出的精魂。
“此马,”发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长途驱驰淋雨后的粗粝沙哑,但每个字都凝练清晰,字字入耳,“非同凡响。”
老者抬起眼,那双清冽如深潭的眸子再次迎向发,没有任何得意炫耀,亦无半分惶恐不安:“原是御厩淘汰的老脚力,前年伤了蹄子,腿脚带了大硬伤。又不服上好的粟谷豆饼,只啃细草嫩叶,硬梗硬杆全拱出槽外,脾气大得很。上头判了无用,原是要拉到这野地草棚里等死的。”
“等死?”夏王发浓黑的剑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王者的威严与一丝疑惑,目光再次扫过马匹矫健流畅的肩背、丰沛闪耀的毛色,“如何竟能……”强烈的疑问毫无保留地从他深邃的眼底流露出来。
老者闻言,佝偻着身子走过去,从那堆叠得方方正正、散发着浓郁清苦干草气息的草料堆里随手抓了一把。昏黄灯下,摊开在他枯瘦掌心的,是几种明显混在一起的草叶草秆,颜色深浅不一,质地也有软有硬。他布满泥垢和老茧的手指异常灵活地捻动着、挑拣着,很快将其中几茎特别粗硬挺直的草杆单独分拣出来。
“它那会儿性子躁,专拣细嫩叶子啃,”老人捻着那些挑出的硬草杆,声音平淡地叙述着,像是在讲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家常,“但凡有一丁点硬硬扎口的梗子,全被它拱出食槽外头,光长那点拗脾气,丁点肉膘也不长,瘦得见骨。”他将那几根硬草杆在指尖捻了捻,发出细微的干裂摩擦声,然后抬眼,深深看了发一眼,手轻轻拍了拍身边那匹枣骝马光洁强健的脖颈,“牲口……和人一样,吃食的口性不同。禀赋不同,就得分食。”
他的声音陡然沉稳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质朴智慧:“上等的筋骨,”手掌有力地在马匹充满弹性的颈肌上滑过,“那就喂它最厚的粟米豆粕,让它筋骨有长力,有劲儿奔,有力气往长远处跑;中等的筋骨,好豆秸就是福份,干活稳重,温顺耐烦,也省心省力;筋骨再差些的,能干点闲散小活,不惹是非就够了,喂它干草,不饿着肚皮,便能安安稳稳度过一世。”他顿了顿,那深潭似的目光直直投向夏王发,话语轻缓,却仿佛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千钧之力:“都一样是粮草,若是拿上等的糊弄下驷,那是糟践宝贝!若是拿劣草糊弄上驷,那是糟践命数!若是混作一团,强的弱的,都得糟践得一塌糊涂!”
“噗!”
那盏豆油灯的火苗仿佛被无形的寒风拂过,猛地跳跃了一下。豆大的火芯摇曳收缩,随即顽强地重新亮起,在老者眼中投下两点极锐利、极明亮的微芒,仿佛蕴藏着洞悉世事的光。
发一直端着那只粗陶碗的手,此刻已凝固在半空。碗壁的温热透过指尖,源源不断地传入体内,带来一种奇特而实在的暖意。这养马分食的粗浅道理,此刻却像一道撕裂浓重混沌的闪电,骤然劈开了他眼前堆积如山的沉重冗繁!那些告急的灾荒奏疏里流民的哀嚎、地方官员巧言令色的推诿与粉饰、世卿显贵骄横膨胀如同蛀虫啃噬国本的贪欲、朝廷因循守旧、敷衍塞责、死气沉沉如同腐朽棺木般的运行轨迹……眼前这简陋一幕,这“糟践粮草”四个字淬炼过的锋利比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心头的焦虑与愤怒之上!眼前老人手中那堆看似杂乱的草料被分门别类、各得其所的画面,瞬间在他的脑海里化作了朝堂之上!贤能得其位,庸碌安其职,强梁受其缚,弱者得养息……一幅各安其位、人尽其能的治国蓝图轰然展开!那些盘踞在各处、如同蛆虫啃噬着王朝根基的面孔,竟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有的人暴殄天物,如同那糟践了上等精料的劣马;有的人则如同原本健壮的筋骨,却被劣草拖入了垂死的绝境……
“若是用人……”夏王发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像是从胸腔最深处奋力挤压而出,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沉甸甸地压在这间狭窄而意义非凡的茅屋之中,“位置不妥,是否也如同……糟践粮草?”
“王上!”侍卫长乌获浓眉如剑戟竖起,下意识地猛地上前半步,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如裂帛,充满了本能的忌惮与守卫,“放肆!王驾之前,岂容……”他呵斥的话语如同被无形的手猛然掐住咽喉,硬生生戛然而止。
因为夏王发的手臂已然无声地抬起。那不是随意的抬手,而是一种磐石般凝固的、带着千钧压迫感的姿势。五指微张,仅仅是手腕和小臂微抬的弧度,便将君王不容置疑的绝对威严展露无遗,像一面无形的铜墙铁壁,瞬间隔开了乌获所有的激愤。
茅草棚顶的漏雨滴答敲打着地面。老者的手,依然无比稳健地、甚至带着一丝怜惜的温柔,抚摸着倚靠在自己身边的枣骝老马的额头。马儿温顺地眯起眼,发出低低的嘶噜声。他的动作舒缓,如同在抚慰一个熟睡的婴孩。
“活着的东西,道理总是相通的,王上。”老者抬起眼,那双清澈如古井般的眸子投向发,平静无波,深处却蕴藏着无法测度的深意,“草木深扎根须,方能枝叶分明有条理地活。人,亦同此理。根系不清,位置错乱,再好的苗子也得长成歪脖子树,再肥的田地也得荒成乱草岗。”
“砰!”
粗陶碗被夏王发那只大手重重顿落在粗糙小木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碗中晃荡的、尚温热的清水剧烈地摇晃、泼溅出来,在昏暗灯下闪过一片刺目的光泽,映照出夏王发眼中那骤然点燃、如火山熔岩般欲要喷薄而出的火焰——那绝非单纯的怒意,而更像是迷失于无尽荒原的旅人,于濒死绝境中骤然望见绿洲轮廓的狂喜与随之引爆的巨大震惊!
他高大的身躯骤然拔起!如同深埋地底亿万年的青铜重剑轰然出鞘!一股沉猛、刺骨、锐不可当的气势瞬间膨胀、炸裂!以他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挤压过去!本就狭小的茅屋空间骤然被这股凛冽的君王威仪所填满、所征服!侍卫们只觉得呼吸猛地一窒,寒毛根根倒竖,按住刀柄的手指因这股无形的压力而绷紧发白,冰冷的青铜刀柄似乎正透过坚韧的牛皮护套向掌心传递着一丝锐利的寒意。
“老者高名?”夏王发的声音如同滚动的巨石在狭窄空间内碾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力道,震得屋顶的草屑都簌簌落下。
老人佝偻的身躯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挺直了腰杆。他站直时,依旧比发矮小许多,但那姿态却透着一股山岳般的稳实。他毫不闪避地迎视着夏王那灼热得几乎要穿透皮囊、洞悉灵魂的目光。那张刻满风霜刀痕的粗粝脸庞上,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淬炼千年的寒星,是时光砂轮也无法磨蚀的犀利锋芒,此刻笔直地刺向威严的帝王。
“草民,关龙逄。”一字一顿,清晰如磬击,沉甸甸地落地生根。
三日后的夏王宫正殿。九重陛阶之上,玄色幔帐低垂,压抑感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每一个冠冕的心头。殿外晴空朗朗,殿内却弥漫着一种粘稠沉闷、仿佛能凝结成寒冰的紧张气氛,紧绷得仿佛一张即将崩断的硬弓箭弦。雕梁画栋间似乎都悬浮着细密的尘埃,那是无数双眼睛中投射出的无形的、交织着猜疑、震惊、嫉妒、恐惧与愤怒的视线所形成的实质张力。
夏王发巍然端坐于厚重的、泛着青铜幽光的王座之上。深褐色的龙纹王袍下,是历经戎马淬炼的、如同磐石般蕴含着沛然力量的躯体。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灯,缓缓扫过阶下林立的臣工。当他终于开口时,那声音带着毋庸置疑的力量,如同巨大的铜锤猛击在巨钟之上,在殿堂高耸的梁柱间震荡、回响,余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今日廷议,擢拔新法总司。夏邑野之贤者,关龙逄,孤拜其为大夫,署理新法施行诸事!总领田亩、赋役、铨选、度支诸务!”
字字如雷,轰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短暂的死寂瞬间笼罩了大殿。那感觉并非安静,而是空气被瞬间抽空之后濒临爆裂的边缘。针落可闻的刹那之后——
“荒谬!”一声尖利得如同瓦片刮过锅底的厉喝撕破了这危险的宁静。巫祝姒雍,这个身着绣满扭曲星云图案玄黑祭袍的枯瘦老者,猛地从行列中跨出半步。他干瘪蜡黄的脸颊上瞬间爬满了虬结贲张的青色筋络,宽大的袖袍因手臂的剧烈颤抖而如同风暴中被撕扯的旗帜,“王上!此令万万不可!荒天下之大唐!庙堂法度,三百年祖宗典章,乃社稷血脉,国体根基!焉能……焉能交付一……一马厩贱夫、田间野老之手?!”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殿门外不可见的方向,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劈裂嘶哑,“亵渎!这……这是对祖庙神灵、对禹王大业的亵渎!是大夏开朝至今,从未有过之荒唐乱命!!”
仿佛一滴滚烫的灯油骤然落入滚沸的水中!短暂的死寂被彻底炸穿!殿宇两侧高大廊柱的雕花缝隙里,压抑不住的交头接耳声如同无数条阴冷的毒蛇,“咝咝”地蜿蜒钻出,迅速连成一片冰寒刺骨的声浪,恶狠狠地钻进夏王发耳中:
“马倌?关龙逄?就是前几日雨中……在泥坑里被王上‘捡’回来的那个老头?”
“嗬!听说他那双手上的老泥垢,刮下来怕是能肥几亩沃田!”
“何止泥垢!我听闻他用那满是裂口老茧的手编草绳,编出的绳索连最硬的弓弦都能磨断!此等粗鄙之人,也配登临这金銮玉陛?”
“嘘……小声点!别乱说!我可听说他那茅草棚子气味冲得很,混杂着草料马粪,那味儿怕是比宗庙地库里积攒百年的陈年灰尘还要上头……这等乡野腌臜,怎敢与我等同殿列班……”一个刻意压低的尖细声音抛出来,如同淬毒的细针划破空气,引来角落无法遏制的、充满恶意与鄙夷的嗤嗤低笑,在肃穆的大殿角落嗡嗡回响。
夏王发面沉似水。高踞王座之上,硬朗如青铜铸就的轮廓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唯有一双深如千年古井的眼眸,缓缓扫过殿下那群表情各异、冠冕堂皇的重臣。光影在他深邃的目光下流转、明灭,那些原本道貌岸然的、矜持的、老谋深算的面孔,在光的切割下扭曲、变形、模糊,最终在他眼中凝结成一片模糊不清、只泛着油滑虚伪光泽的暗影。这些暗影构成了这个庞大帝国躯壳上最为沉重、最为顽固的赘疣。
夏邑野的暴雨早已远去,留下清新湿润的空气。当数名王宫使者肃然列队,携着象征大夫之位的玄端朝服、赤红绶带以及沉重的金印玺符匆匆赶到那座孤寂低矮的茅草柴门前时,关龙逄已如同一株早已知晓时序变化的老松,垂手肃立在用简陋篱笆围起的院门之外,恭候多时。
他身上的粗麻布衣已被皂角浆洗得异常干净,泛着一种生硬的漂白色,几乎褪尽了原色,与这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协调。院角拴着的两三匹毛色暗淡、瘦骨伶仃的老马,仍在嚼着晒得干黄的枯草,此刻也停止了动作,安静地、带着一丝动物特有的警觉,望着这群闯入这方贫瘠天地的华贵仪仗。初夏午后的阳光明媚,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清晰地勾勒出他粗布直裰下那瘦削却异常笔挺的身形轮廓,同时也在使者手中托盘里那套流光溢彩的深色丝绸朝服和鲜亮的赤色绶带上跳跃着奢华的光芒。粗糙与华美在此刻形成异常鲜明甚至刺目的对比。
关龙逄微微弯下那依旧如劲松般挺直的腰身,伸出那双洗得泛白却依旧布满深浅裂口与硬茧的双手,稳稳地、甚至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从使者手中接过那叠象征着权柄与身份的玄端朝服和金印绶带。他的动作沉缓,仿佛承托的不是君王的恩宠与世人的艳羡,而是脚下这片厚重泥土深处,一份沉甸甸、关乎千万黎庶生息的千钧重托。
“臣,关龙逄,谢王上厚恩。”声音平淡无波,沉稳如旧,穿透初夏微暖的风,清晰地传入每一位使者耳中。
使者不敢怠慢,微微躬身,旌旄在风中轻扬,侧身在前引路。这位穿着浆洗得发白粗麻布衣的新任夏国大夫,手持玄端金印,步履平稳,跟着仪仗,一步步朝向那座巍峨矗立、代表至高权力的煌煌宫城走去。
东门城楼高耸,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巨兽之口,带着天然的威压。守卫在城门下的金甲卫士,当看清来人手中托着的那赤色绶带与灿然金印时,脸上惯有的骄横与冷硬瞬间被错愕和一丝丝强行压抑的敬畏所取代。伴随着低沉铠甲摩擦的声响与刀刃轻击之声,士兵们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扑通跪倒一片。
关龙逄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沉稳地踏上那数百年来唯有贵族华履才能踩踏的、冰冷坚硬的大夏王宫石阶。他的粗麻布履踏过每一块光滑得可以照影的青石阶面,留下一个又一个极其微小的、印着泥土痕迹的印记,与周遭光洁如玉的环境形成微妙的对比。
相府的空气与田野截然不同。这里飘浮着难以捕捉却又无处不在的香气——昂贵的熏香,松墨的淡雅,偶尔一丝新鲜木屑被切割时的微辛气息。仆役们身着洁净的细麻短衣,脚下无声地穿梭在朱漆梁柱与精美的壁画之间,谨慎而带着等级森严的距离感。庭院中,唯有角落几丛新移栽的修竹挺拔翠绿,枝叶在微风中簌簌作响,是这方规整华丽小天地中唯一跳跃鲜活、带着野性生命力的色彩。
甫一进入这间属于夏国大夫、轩敞开阔、铺陈着锦绣茵席与青铜礼器的正室,关龙逄便动手解下了那身象征着他崭新地位的玄端朝服,小心地折叠放在一旁的漆几上。他缓步走至房间一侧,那里放着一个精工雕琢的盛水青铜方盆,盆壁上蟠螭的纹路在暗处微光流动。他俯下身,将双手伸入清凉纯净的盆水之中。
水波剧烈地荡漾开来。粗糙的手指相互搓洗,指甲缝里那仿佛已渗入肌肤纹理、永远也无法彻底洗尽的浅褐色泥土印记,在水中被搓揉、剥离,形成细小浑浊的颗粒沉淀物,丝丝缕缕,卷起又沉落。他摊开那双布满干裂沟壑、宽厚粗糙的掌心。灯光下,纵横交错、深入肌理的纹路里,赫然可见几根细小、短硬的草屑顽固地粘附其中。那是泥土、草料、马的气息与汗水,长久浸透骨髓后,再也无法祛除的生命烙印,如同古树年轮中的沙砾,镌刻着他生命最底层的原色。
“分等授职。”
关龙逄的声音在金碧辉煌的夏王朝堂上响起,不高亢,不激昂,却如同极地深处一块冻透万年的寒铁坠入冰湖,“噗通”一声闷响,瞬间穿透殿堂上那些永不停歇的、充满了虚词套话、互相试探与嗡嗡回响的噪音,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耳膜之上。
新的政令与法典像投入深潭的重石,终于激起了无法忽视的滔天巨浪。他不分昼夜地梳理着大夏这台锈迹斑斑、部件庞杂的国家机器。
他将臃肿纠缠的朝堂职事像堆叠的乱草般一一厘清——负责法令执行与刑名的“治事”为一途;专司安抚黎庶、处理民生疾苦的“安民”为一途;职司监察官吏、考核升迁、整饬吏治的“察吏”又为一途。三途分立,职责明确,互不统属,又互为钳制。
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牧马人辨识马群,他从那些尚未被官场习气完全浸染的年轻官员中,挑选出一批眼神清明、举止稳重、眉宇间犹自留存着一丝锐气与朝气的面孔。他将这些人派出去,如同细密坚韧的梳齿,深入大夏广袤的、被遗忘已久的疆土村寨。命令明确而残酷:一村一寨,一户一亩,重新检核过去数百年间因贪污、隐匿、推诿、混乱而几乎腐烂不堪的田亩鱼鳞册与租税簿籍!每一块土地的归属、每一粒粮食的去向,都必须重新丈量、重新登记在崭新的木牍之上,无论牵扯到谁!
这已然是雷霆手段。然而,更关键也更惊世骇俗的一步,紧随其后。他派出了身边几名最机敏、曾担任过司库小吏的可靠下属,开始着手整理、彻查盘踞大夏脊骨上数百年之久的、如同藤蔓般缠绕数代、不断汲取养分、臃肿不堪的世卿贵胄食邑账目!那是一团被历史的苔藓包裹了上百年的巨大乱麻,早已发黑发臭,内里布满白花花的蛀虫,是盘踞在国家最深暗处的、真正的腐烂根茎!
细密的梳齿一旦深入这庞大腐肉,瞬间便碰到了坚硬如铁的骨头茬子!
西邑,大夫姒成府邸。这座占据了几乎半条街巷的庞大府邸,平日里朱门大开,车马喧嚣。此刻却气氛凝重得如同装满水银、即将爆裂的沉重陶釜。沉重的朱漆兽头大门紧紧闭合。大门两旁,姒成府邸豢养的家兵——远比王宫卫卒装备更为精良——盔甲鲜亮,如钢浇铁铸般排列开来,手中两丈余长、戈刃闪着寒光的青铜长戈森然斜指阴沉天幕,在门前宽阔的石板通道上构筑起一道冰冷坚硬的屏障。他们神情冷峻,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投枪,冷漠地注视着任何敢于靠近府门的人影,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毫不掩饰地表达着拒人千里的敌意与警告。
关龙逄乘坐的、代表国相身份的漆黑檀木高车,被强硬地阻挡在距离府邸门前高大石阶数丈之外。车辕被迫陷入石板路面边缘堆积的泥土中。
驭者紧握着铜色缰绳的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车门推开,关龙逄只身踏下车辕。他依旧是一身简朴到近乎寒酸的深青色麻布直裰长袍,在那壁垒森严如同堡垒的朱漆兽门与盔明甲亮的寒芒阵列前,显得单薄而渺小,仿佛秋风卷起的一片枯叶,随时会被碾成齑粉。
他缓缓抬头,仰视那两扇紧闭的、如同饕餮巨口般深不可测的朱漆大门。门上,那对狰狞的狴犴铺首环,在阴霾沉沉的天空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幽光,虎视眈眈地俯视着门前渺小的身影。
“请通传:国相关龙逄,请西邑大夫出来叙话。”他的声音很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澜,如同石头投入深井,稳稳地投向那片冰冷的拒马戈林与厚重的门板,清晰无比地砸在门前青石板上,发出金石般的撞击回响。
沉默。唯有旌旗被风吹拂发出的烈烈响动。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沉重如铅。
沉重的朱漆大门忽地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裂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一张干瘦焦黄、挤满了深刻褶子的脸从那缝隙中探出。细窄的眼睛眯着,勉强堆砌出一点虚伪的笑意。那是姒成的心腹管家。
“回禀相爷,”管家尖细的嗓音如同被掐着脖子的公鸡,带着明显的推诿,“我家家主昨夜不慎着了风露,突染沉疴,寒热交加,已是昏昏沉沉,实实不能见客议事。烦……烦请相爷改日,择吉时再来……”
话音尚在门缝间滚动,仿佛怕那缝隙会透入什么晦气,大门猛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如同重锤擂鼓!沉重的硬木门栓“咔哒”一声落下,那干脆利落的声响,如同一面无形的盾牌再次闭合,彻底宣告了隔绝与拒绝。
驭车者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已经攥得发白,额角的汗珠终于汇聚成滴,顺着鬓角滑下。关龙逄在那片冰冷的朱红大门前静立了片刻。深潭般古井无波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权贵傲慢的巨大门扉。远处市井隐约的嘈杂叫卖声随风断续传来,更衬得此地的死寂刺耳。
片刻后,他没有再看一眼那紧闭的大门,也没有理会身后那道冰冷的戈戟之林,转过身,步履沉稳如初,一步一步走回了车厢。
沉重的木门背后,金碧辉煌的西苑正厅内。西邑大夫姒成穿着一身居家常服,懒散地斜倚在覆盖着斑斓虎皮的软茵席上。他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正随意地把玩着一块墨色润泽的玉圭,嘴角噙着一丝阴鸷而得意十足的冷笑。
“哼……新法?国相?不过泥腿子披了层官皮!也敢查我的食邑田亩赋丁?真当吾辈是泥捏的软柿子?”他冷笑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毒蛇吐信的阴寒。
这声冷笑如同无声的毒刺,在暗影中迅速传递。很快,通过隐秘的、盘根错节如同地底暗河的贵族关系网,这一丝冷笑被放大、被累积、被淬炼,最终化作了无数支毒焰升腾、带着致命敌意的火红箭头,从四面八方悄然射向王宫深处。
几日之后,一批特殊的木牍被小心翼翼地呈上了夏王发处理日常政务的阔大黑漆木案。这些牍片并非寻常的公文简牍,而是用于祭祀占卜的特制卜骨。牍片边缘呈现出一种极其刺目、极其不祥的暗红色!如同泼溅尚未凝固的人血,又似劣质朱砂染上了霉点,颜色暗沉诡异,散发着阴森的气息。
夏王发沉凝着面孔,伸出一根修长而布满握剑痕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卜骨牍片表面。那暗红色的漆点带着一种奇异的粘腻感,沾染在他的指尖。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指移开,目光却如同山鹰般锐利地抬起,缓缓扫过阶下肃立的臣僚面孔。
巫祝姒雍那张瘦削如同骷髅的脸上此刻惨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薄薄一层细汗覆盖其上。他干瘪的嘴唇紧闭,抿成了一条紧绷到毫无血色的、锋利的直线。另外几位参与传递、展示这些“血牍”的银发苍苍的老世卿,此刻低垂着眼睑,目光在厚厚的眼袋掩护下垂落,或死盯着地面精美的夔龙雕花砖纹,或凝望着自己深衣的袍脚,没有一个胆敢去碰触君王那沉凝如深渊寒潭的目光。其中两人鬓角更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那殿宇深处煌煌灯火未能尽照的地方,闪烁着冰冷的微光。
那些凝固在卜骨边缘的暗红色印记,在殿内煌煌灯火照耀下,如同一只只怨毒的眼睛,分外刺眼,无声地灼烧着殿内每一个神经紧绷到极致的人。
在一片压抑得如同山倾前夜的死寂中,巫祝姒雍如同一个承受着无尽重压的幽魂,拖着灌铅似的双腿,无比艰难地从殿宇深处、那最幽暗的重臣行列里,踉踉跄跄地踏出一步。他枯瘦的身影在宽大的黑红色祭师袍服下瑟瑟发抖,仿佛背负着难以承受的社稷倾覆之重。当他终于走到王座正前方,膝盖重重撞击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噗通”一声脆响时,整个身躯都在这伏跪动作中难以遏制地剧烈战栗着:
“王……王上!祸事了!大祸临头了!神只……神只降下雷霆之怒了!”他的声音嘶哑破败,带着哭腔,如同夜枭悲鸣,“昨夜星象突生大变!荧惑守心!光芒炽烈如血……西邑……西邑本家封地之上……有……有灾云盘踞不散!黑气弥漫百里,直冲牛斗啊!此等大凶之兆,亘古罕有!”他猛地抬起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的脸,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肃立在列班之首、一身深青布衣的关龙逄,“非天灾!是人祸!皆是……皆是相国所行革新暴政!触怒天地鬼神,惊扰祖庙列祖圣灵安宁之故!此等征兆,臣……臣魂飞魄散,肝胆俱裂!纵粉身碎骨,万死不敢不冒死直陈!!”
说完,那颗花白头颅猛然用力,额头以骇人的力道重重叩击在金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沉重的顽石砸落。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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