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泥途相驹(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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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朝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响,如同风吹过枯林。空气凝滞得如同冰冻。无数道惊惧、幸灾乐祸、冷漠抑或担忧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投枪,刺向大殿前方那道穿着深青色粗麻衣袍、挺直如松的身影。
关龙逄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如同风暴中心一座亘古不变的礁石。那些混杂着世间百态的目光刺在他身上,仿佛只是拂过的轻风。他深如古井的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在御座之下剧烈颤抖、状若疯癫的姒雍,那眼神,如同在打量一截被无数蠹虫掏空的朽木,冷静、淡漠,不带半分情绪波澜。
殿堂内落针可闻,唯余烛火爆裂的细微噼啪和沉重的呼吸声。夏王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冻结的冰面,字字却重逾万钧:
“斋戒三日。沐浴更衣。吉时——崇光台,祭天禳祝!以安天心!”
崇光台。
大夏王朝的命脉所系,矗立于王城最北端的制高点上。八只需十人合抱的沉重青铜大鼎,呈三足环抱之势,巍然矗立于高大祭台的三个方位,鼎身遍布饕餮云雷纹路。此台,乃是开国之君大禹,于此亲领天命,受九鼎之器,奠定夏朝基业的无上圣地!
此刻,这圣地却笼罩在一片极其不祥的铅灰之中。原本晴朗的天穹被深重如墨的浓云严密覆盖、挤压,沉甸甸地压在古台高耸的巨石边缘,将天地都涂抹成一片压抑窒息的黑灰色。边缘翻滚的云絮,竟泛出一种如同干涸人血般、极度妖异刺目的暗红光泽!
狂风在巨大的鼎群之间尖锐地嘶啸、盘旋、冲撞,如同无数怨魂在怒号!巨大的铜鼎在风吼声中发出低沉回响的嗡鸣。鼎腹中用以献祭的油膏烈火,被呼啸的狂风强行压制、拉拽、扭曲、摇曳不定,舔舐着冰冷的青铜鼎腹内壁,在鼎沿巨大的阴影中,投下无数道狰狞跳跃、形如洪荒恶兽的巨大影幢!
祭坛中央高耸的祭台上,被重重彩帛裹绕的祭牛躯体尚未完全僵硬。担任主祭的巫祝姒雍立于坛前正中。那一袭宽大无比、绣满诡秘星宿云纹的玄黑法袍,被烈风鼓荡得猎猎狂舞,如同黑暗中一面招展的死旗!他面色凝肃得如同青铜面具,两只干枯如同鹰爪的手高举过顶,死死握着一柄长度过尺、温润却惨白如同远古巨兽骨殖的玉柄神刀!口中念念有词,艰难晦涩、充满古老蛮荒气息的咒言从他干裂的唇齿间迸发而出,带着一种尖锐的韵律感,却又在狂风的无情撕扯下,时断时续,支离破碎。
“赫赫昊天上帝!日月昭昭,明鉴下土!”姒雍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穿所有人的耳膜,强行冲开狂风的封锁,直贯向压顶的浓云深处,“人君失道,奸佞蔽日!倒悬天纲,毁弃祖制!群邪乱政,玷污神坛!”他枯瘦的身体猛地向前弓起,腰胯几乎要折断!那双枯瘦的手臂仿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青筋如毒蛇般在皮肤下炸起,紧握的玉柄长刀在暗红天光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弧形轨迹!
“噗嗤!”
冰冷的玉刀刀刃精准无比地刺入祭牛鼓胀饱满的胸腹!毫无阻滞地豁开一道参差不齐的巨大血口!滚烫粘稠的牛血如同决堤般喷涌而出!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又被狂风卷起、带走!
紧接着!染血的玉刀被高高扬起!沾血的刀锋在呼啸的狂风中撕扯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锐响!裹挟着审判一切的凛然神威!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对准祭坛正中央那块事先卜选好、象征天命意志、洁净光润的纯白羊肩胛骨!狠狠劈斩而下!
“喀嚓——!!!”
一声恐怖到令人齿酸发颤、如同无数硬物同时爆裂的尖锐脆响!如同绷紧到了极限的琴弦在刹那间完全炸裂!又似天穹本身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可怖的口子!
整个崇光台,时间仿佛被无形巨手猛然掐断!彻底凝固!唯有八只青铜巨鼎在风中发出沉闷压抑的呜咽!鼎中原本被压制的献祭火焰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向上狂乱蹿升!烈焰摇曳拉长的火舌疯狂舞动!姒雍保持着那力劈华山的姿势,全身如同石像般僵硬凝固在祭台上!他沾满鲜血的脸上,在这一刻爆开了一种极其怪诞的、狂喜到癫狂与恐惧到极致相互杂糅的扭曲痉挛!他那双原本刻意半眯着的眼睛此时死死瞪圆,如同铜铃般凸出!难以置信地、几乎要燃烧起来般地死死盯视着祭台上那块卜骨——
没有出现预示吉祥的规整裂纹!在那把沾染着牛血的神圣玉刀猛烈劈下的刹那,那块洁白光润如同美玉的羊肩胛骨,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骤然沿着一条极其诡谲、崎岖嶙峋、如同蜈蚣爬行般不规则的狰狞深痕!瞬间撕裂!爆碎开来!裂缝边缘炸开的惨白碎茬和尖锐骨刺,在昏暗天光与血红火光交织下,狰狞毕露!刺目欲盲!那痕迹丑陋扭曲到了极致,仿佛一张无声狞笑的恶魔之口!
“嗡——”
四周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狂风在空旷高台上绝望般凄厉盘旋撕扯发出的声音!
“裂!天裂!天裂了啊!”姒雍如同一根被猛然弹出的皮筋,骤然挺直了佝偻的身体!因极度激动而浑身筛糠般抖动!他手中的玉刀刀尖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恶毒的狂喜,猛地直指向祭坛下方风雨中沉默伫立的关龙逄!用尽肺腑里最后的气力,发出了那撕心裂肺、足以劈裂苍穹的嘶嚎:
“灾裂之兆!妖佞乱朝!天怒已现!神威现形!此等凶物,不焚!大夏社稷,必倾!必覆!!”那沙哑撕裂的吼叫,如同绝望的丧钟,回荡在每一个因惊骇而僵立原地的灵魂深处!
那狰狞诡异的骨裂痕迹,赤裸裸、血淋淋地横亘于昏沉天光与血色火焰交织之下!仿佛是天地判下的最恶毒诅咒!
风——竟在姒雍喊出“必倾”二字,最后一个音节还在唇齿间嗡鸣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陡然停顿了一瞬!
一股沉重到令人瞬间窒息的、深入骨髓的森然寒意,如同无数冰锥,毫无征兆地从天灵盖刺入!骤然攥紧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仿佛连血液都在这一刻凝结成冰!
所有的目光!所有在场世卿、重臣、王族、卫士!无论前一刻是惊骇、恐惧、幸灾乐祸还是茫然无知!在这一瞬间!如同千万把带着仇恨与畏惧的冰冷投枪!带着穿透血肉的力量!齐刷刷地、毫无保留地!骤然刺向祭坛下那个穿着深青粗麻布衣的、孤单而渺小的身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引信的死亡临界点!
“咚!”
夏王发那只穿着沉重青铜底缘王靴的大脚,陡然向前一步!巨大的脚音如同惊雷!狠狠撞击在古老祭台坚固冰冷的石面上!发出一声沉闷又清晰的巨响!
也就在同时!
“咔啦啦——!”
厚密得如同铅铁幕布的乌云深处,数道刺目欲盲、惨白到没有任何温度的粗长闪电如同苏醒的洪荒巨蛇,猛然扭动着身躯窜出!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整个阴沉的天幕!将苍穹切割得支离破碎!
“轰——隆——!咔!!!”
震得大地剧烈颤抖、嗡鸣欲裂的恐怖惊雷几乎在同一刻炸响!如同盘古开天的巨斧劈落!裹挟着冰寒刺骨的、指甲盖大小的豆大暴雨!顷刻间如同天河倾泻!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狂风暴雨瞬间吞没了一切!
天地陷入一片震耳欲聋的、白茫茫混沌!
那八只巨鼎腹中原本被“凶兆”刺激下诡异升腾的“神火”,被这狂暴如注、极寒无比的雨水狠狠压制、抽打!发出密集如同濒死惨嚎的“嗤嗤嗤”声响!金色的火焰顷刻暗淡、萎缩、剧烈跳动!最终彻底熄灭!只残留一缕缕不甘的、焦臭的浓重黑烟,在瓢泼大雨中扭曲翻滚着,被狂风席卷,迅速旋散开来,如同无数怨魂消散在天地之间!那浓烟与焦臭气息混入雨水中,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死亡焦糊味!
风雨如瀑!倾盆狂泻!天地仿佛在这倾天灭地的威能面前瞬间重归了未曾开辟的洪荒混沌!
夏王发魁伟的身影孤拔如同定鼎于惊涛骇浪中的永恒巨峰!冰冷沉重的雨水疯狂冲刷着他玄色龙纹祭服!在衣料丝线间汇聚、流淌,在他脚下迅速汇成混浊奔腾的水流。他原本微眯的、如同古井般深邃的眼瞳猛地睁开!眼中爆发出刺穿一切混沌黑暗的、蕴含着远古神性的暴戾雷霆之威!目光如两道凝固了万古杀意的无形闪电,狠狠劈过祭坛之后那群在骤变的风雨雷电中瑟瑟发抖、惊骇欲绝如同待宰羔羊的冠冕重臣,扫过姒雍那瞬间煞白扭曲如同鬼魅的脸,最终!那凝聚了万钧怒火与决绝意志的目光,死死锁在了主祭巫祝姒雍那张因极致惊怖和仪式失败、法术反噬而扭曲变形、丑陋狰狞的面孔上!
夏王的手——那只执掌生杀予夺、曾经撕裂过无数强敌喉咙、曾经接过禹王之鼎的大手,猛地、死死地、如同铁钳般握住了腰间佩剑——那把象征着无上君权、沉重青铜剑柄上镶嵌着血红宝玉的太康剑的、宽厚无比的包金铜柄!
宽厚、坚韧、能轻易拧断牛颈的五指骤然收紧!在冰冷湿滑的剑柄上迸出惊人的力量!所有指节瞬间挤压得发白!
“锵啷——!”
伴随着一声裂帛般清越、足以刺穿漫天风雨的龙吟!青铜古剑应声出鞘三寸!
锋锐雪亮的剑锋在昏暗天光与惨白电蛇交错的混沌背景下,闪烁着淬火的寒芒!
“寡人之命——乃天命所归!”
夏王发震吼如同积蓄了万载熔岩的裂天咆哮!瞬间盖过了苍穹滚落的所有雷霆轰鸣!他巨大的手臂猛地、如同撕裂空间般向后扬起!然后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志!闪电般挥落!
那凛冽青森、此刻已沾满冰冷雨水的剑锋,在苍穹不断爆开的闪电光芒照耀下,划出一道精准无比、足以劈开万古蒙昧、涤荡寰宇的夺目寒光!
剑光的目标并非血肉!并非祭坛!更不是瑟瑟发抖的姒雍!
剑芒如流星陨坠!带着无匹的力量,直斩向祭坛正前方!那尊象征着社稷根基、巍峨肃穆的主鼎下侧——
挂着一根粗粝异常的、浸满了泥污与岁月、因久经风雨早已朽烂不堪的、陈旧不堪的草绳结!
那绳结粗糙无比,呈现灰暗污浊的深褐色,不知由何种草茎绞缠而成,在沉重的青铜巨鼎下显得极其渺小脆弱。它沉重地、长久地悬垂在象征社稷根基的青铜鼎上,此刻在狂风的吹拂下,正在无助而绝望地摇晃着!宛如一个烙印在整个王朝辉煌图腾上的、陈旧而耻辱的印记!又似一条在王朝诞生之初便已被悄悄套牢了国家脖颈、无数人视而不见的无形绳索!
剑光精准落下!如雷霆劈向朽木!
“嗤!”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风雨雷暴彻底淹没的、如同枯枝折断的闷涩轻响。
那根陈旧腐朽、象征着捆绑与束缚的草绳结,在锋利无匹的王剑刃口下,应声而断!
断掉的绳头如同被斩下的毒蛇头颅,只来得及无意识地扭曲了一下,瞬间便被铺天盖地的狂暴风雨疯狂卷裹着、拍打着,迅速消失在祭台之下那片无边昏黑、泥泞不堪的乱石泥淖之中!
无影无踪!
也就在这柄蕴含了夏王全部决断意志的剑斩断绳索的刹那!
“轰——隆——!!咔啦啦!!!”
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到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怖紫色电龙!自九天之上!轰然炸裂!仿佛要将整个天穹从中彻底劈开!这道电光粗粝无比!蜿蜒如龙!炽白中透着诡异的紫意!它照亮了被暴雨冲刷的整个崇光台!也将台上的每一张面孔都映照得惨白如同九幽阴魂!
炫目的光芒瞬间点亮了夏王发斩断草绳结后,如同亘古石像般骤然凝固在祭坛边缘的身影!更将这瞬间的画面深深烙印在每个人惊骇欲死的眼底!清晰地映照出他手中那柄沾染了草屑泥污、仿佛仍在滴沥着旧时代腐朽血迹的——斩断了无形枷锁的青铜王剑!
发猛地回身!如同挣脱了亿万年禁锢枷锁的上古巨神!锐利如鹰隼、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凛然目光,穿过厚重狂暴、白茫茫一片的雨幕!穿透了空间的距离!死死地、牢牢地锁住了祭坛下方风雨中,那片被无数道目光钉在原地的深青色身影——关龙逄!
他手中的剑!那柄刚刚斩断无形绳索、沾着草屑泥污的青铜王剑!剑刃上的雨水正迅速流淌!剑势猛然由斜劈之态,转为笔直!象征着无上王权与开辟意志的——剑尖垂直向天!傲然擎举!
他的吼声!裹挟着万钧雷霆与破开一切的决断意志!如同九天轰落的法旨!炸响在每一个被电光照耀得魂飞魄散、魂灵失守的耳朵深处!
“自今日始——!”
他擎天的巨臂猛地向下挥舞!如同开天辟地者将手中的巨斧劈向混沌!沾着草屑泥污的冰冷剑锋!带着足以承载乾坤再造、拨动命运的沉重力量!舍弃了所有虚招!舍弃了所有试探!如雷霆!如神谕!直直地、不可动摇地!如同定鼎天下、划分阴阳的界桩!猛然间!指向了关龙逄站立的方位!
“夏国的命脉——悬于相国一人双足之下!!”
剑锋所指!天地为之夺音!风雨为之倾注!那渺小的深青身影,在那一道煌煌神剑所引之下,瞬时矗立在光芒万丈、天地重生的焦点!
暮春的阳光暖洋洋地铺洒在已经干涸的田埂上。崇光台上那场惊心动魄的祭天禳祝,随着风雨的停歇,已成压在历史深处的旧尘。崇光台上斩断的绳索碎片,早已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新法如同蛰伏了整个冬季、悄然积蓄了磅礴生机的坚韧藤蔓,开始在古老帝国坚硬森严的壁垒上延展、攀爬。它无声无息,却带着钻木取火般的执着与耐力,在那些看似固若金汤的世卿堡垒边缘,悄无声息地穿凿出越来越多细密的、柔韧的孔洞。
泥泞不堪、几乎无法下脚的官道和乡野小路,被按照关龙逄亲手制定的图版要求,重新规划、打桩、夯实、拓宽。厚实的泥土混合着碎石子被填入坑洼,用巨大的木石夯具反复夯打紧实。车轮碾过时,不再深陷难行,发出了轻快许多的“嘎吱”声。
当新任国相关龙逄再次如同惯例般踏出相府那森严厚重的大门时,他不再如刚入宫时那般孤单一人。身侧已然多了一队沉默如寒铁、步伐如同丈量过大地般的玄甲披身武士。这些精锐中的精锐,正是夏王发亲手从贴身禁卫“虎贲军”中层层遴选而出,名为护卫,实则代表帝王无上权威的铁血徽记。他们步伐沉重统一,整齐划一的铁靴踏在已经修整一新的青石街巷路面上,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感的“嚓、嚓”声,如同一条由寒铁打造的乌鳞墨龙,护卫着中央那道朴实无华的青色身影沉稳前行。行人远远望见,便本能地垂首避让,自动分出一条通道。复杂的目光在沉默的人群中追随着这位传奇的相国,再无一丝一毫当初的轻浮喧嚣与交头接耳。
田野之上,曾经被暴雨摧残得乱七八糟的水洼与阻塞的沟渠已然消失。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秩序感。明晃晃的暖阳洒落在新修的、深挖拓宽的石木相间的沟渠与水闸之上。清澈、略带些浑浊的活水,顺从地沿着规整的泥土田埂,缓缓流淌、滋养着两侧已然出苗的翠绿田畴。
关龙逄挽起略显宽大的浅褐色葛布袍子的下摆,腰间的草绳系带也随之紧绷,露出同样扎着绑腿、沾满新鲜泥点的麻布裤脚。他在一片刚刚新筑好的水闸旁俯下身,指尖从闸旁随意捻起一束新割不久、叶脉上还带着晶莹水珠的青草。草茎柔韧,青绿鲜亮的气息在指尖萦绕。他那双刚刚在泥水中清洗过、指甲缝里依旧嵌着些许无法尽除的黑泥印记、带着细密皲裂口子的手,此刻在柔软青翠的草茎间灵巧地翻飞、搓捻。一个接一个大小不等、用途各异的绳结就在他指下迅速诞生,如同尺规精量过的标记般精确无误,却又蕴含着泥土的气息。
几名身着低级青色吏服的年轻官员屏息凝神,围蹲在他身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双如同老农般粗糙却异常稳定灵巧的手指做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大气都不敢出。
“水深若达此线,”关龙逄指着渠壁用木炭画出的基准线下方一根垂直系下的草绳结顶端,声音在微风、流水与鸟雀声中清晰传来,沉稳如初春解冻的溪流,“绳结落于此处,浮漂自显,”他指着那根悬垂的绳结在水中的位置,“若需闭闸阻流,水满线时,引水口下方绳索若显松动迹象——便需紧急查验闸板下方暗槽有无积淤堆积。”他接着又指了指闸门附近一处位置。
“甲字三号田亩之新界定桩东向边缘,”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腰间系带悬挂着的另一串短草绳结,上面结着几个不同打法的复杂小疙瘩,“以此绳结两端位置为准,不得逾越。逾者,罚粟米十升。”他顿了顿,目光顺着新渠蜿蜒向远处葱绿的田亩,继续说道,“待‘辰’字渠沟落成,此闸若启,水流需确保半分时间内抵达彼端田垄高地……”
他一边讲解,一边熟练地捻动手中的草绳样标。初夏的晨光清晰地勾勒着他脸上每一道深深浅浅的沟壑,那纵横交错的纹路如同脚下这片历经沧桑而蕴含生机的土地裂痕,每一道纹路里都沉淀着泥土、风雨与无声的力量。年轻的官员们听得连连点头。
正讲解到兴头,旁边一个负责辅助的小吏递上一张绘有粗略水道图的薄羊皮纸(虽然关龙逄更习惯在木板上画刻)。关龙逄没有接手,只是摆了下手。他挽起宽大的葛布袍子下摆,在年轻官员们眼中明显掠过一丝惊愕却不敢发声的注视下,抬脚直接踏进了渠道中心尚有些浑浊和冰凉的浅水里。
“咝——!”
浑浊的水流迅速包裹了他脱下的麻履,冰凉刺骨,瞬间没过了他高高挽起的裤脚位置,将皮肤浸得冰凉。
关龙逄仿佛对这股寒意的侵袭毫无知觉,双足在略显滑溜的淤泥中试探着站稳重心。他再次俯下身,上半身几乎没入水中。手指捻动着固定在闸口下方关键节点处的一根长草绳结,专注地校准着水下闸口一处用于分散水流、缓解冲击的暗坎深度是否准确。浑浊的水花随着他手臂的动作不断飞溅、扬起,打湿了他更高挽起的袍角和一侧脸颊,几滴泥点印在了那道深刻的法令纹旁。
几位负责督造此段沟渠的小吏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猛然醒悟般涨红了脸,匆忙踢掉脚上的草鞋,顾不上脱掉袜子,也七手八脚地高挽起裤脚,纷纷踏进了冰凉的泥水里,学着相国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在泥水中查验、校正……
阳光穿过水面蒸腾起的淡淡雾气,在渠水岸边,静静地映照着一件半旧的物品——一只形制古朴、做工略显粗糙甚至有些笨重的陶杯。相府里那些精工细琢、洁白细腻的玉杯甚至青铜耳杯,早已被他默默弃置在书房案头的角落,被笔架遮盖,无人问津,悄然蒙上了一层细密的灰尘。而那只跟随他走出茅屋、碗沿赫然有着一个不大不小豁口的粗陶大碗,如今成了他案头唯一盛水的器物。每次议事间隙,他捧起它喝水时,那粗砺的陶胎带着水汽的微凉便会轻触他干燥的嘴唇,碗沿那道独特的、熟悉无比的豁口形状,便会清晰地刻印在他下唇的肌肤纹理之上。
傍晚时分,相府后院角落一处略显空旷、显然是新近开辟出的简易马厩内。几匹油光水滑、毛色闪亮如绸缎、四蹄健硕、胸颈饱满、散发着雄骏气息的高头大马被临时拴在新扎好的硬木栅栏上,它们嚼着嚼子上好的干苜蓿,显得并不安分,不时烦躁地刨打着蹄下的土地,发出“嘚嘚”的轻响,喷出带着湿气的响鼻。这些正是夏王昨日特意命御厩总管精心挑选送来、供新任大夫使用的顶尖御厩良驹。它们习惯了优渥的待遇和宽敞的宫厩,对这简陋的马棚显然不屑一顾。
关龙逄处理完一天公务,缓步经过此处,脚步自然地放缓。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安静、平和,却又带着一种牧马人特有的敏锐穿透力,在那几匹强壮的牲口身上沉稳地扫过一遍。如同在审视堆放的草料,带着纯粹的衡量价值。没有惊艳,没有喜爱,只有一种如同看着新置物品的冷静评估。
最后,他平静的目光最终落在一匹肩部线条饱满流畅、骨骼明显更加粗大分明的青骢马身上。那马皮毛如青缎,肩胛骨宽阔雄浑,四肢虽暂时静立,筋肉却紧绷着隐隐透出强大的爆发力。
“好马。”他只平淡地吐出两个字,如同陈述最浅显的事实。随即,他那如同被砂石磨砺过的视线,略略扫过靠近桩子脚下一小块未被及时清理干净的湿泥泞和混杂着几根枯草的杂乱草屑上,眉心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蹙了蹙,便再无多余言语,挪步径直朝那匹青骢马走去。
旁边侍立着专门照顾这新辟马厩的小吏瞬间会意,脸色微白,急忙拿起靠在墙角的木铲,快步上前清理那片污秽湿泥。
关龙逄却已走到了那匹被他选中的青骢马侧畔。无视了马儿刚来时的不耐烦,他伸出那双沾着些泥土尘埃痕迹、布满无数细微裂口的粗糙大手,带着一种熟悉的、如同抚摸老友般的节奏,沉稳地自马儿的颈部开始,一寸寸抚摸下去。厚实粗糙的指腹平稳而有力地滑过起伏有致的光滑皮毛、坚实鼓胀的肌腱线条,最后停留在强健宽阔的胸骨和肩胛,微微按压,感受着那薄薄皮毛下温热而充满力量的弹性起伏。马儿有些抗拒地甩了甩鬃毛,试图避开这陌生而有些粗粝的抚摸,但当他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落在宽阔的颈部根处反复摩挲时,青骢马渐渐收起了那份躁动与不安,终于慢慢垂下高昂的头颅,放松了绷紧的肌肉,竟发出低沉的咕噜声,温顺地靠向他的手臂,享受着这双手带来的、与精料或豪华马厩不同的、一种源自力量与理解的深层安抚。
阳光将一人一马的剪影投射在相府后院的粉墙上,轮廓虽粗简,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力量。
这匹筋骨健硕的青骢马,如同他手中拨正理顺的帝国之弦,终将在属于它的天地里,奔腾出沉雷般的雄浑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