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玉石朽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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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得像凝固的血。凛冽的北风卷过黄河故道,带起干燥呛人的尘土,扑打在高大森严的城墙上。夏王的青铜车驾,如同一群沉默移动的巨兽,碾过干裂的大地,最终抵达了他的都城——斟鄩。
这座被传说和现实一同堆砌的巨城,此刻正以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吞吐着人烟。车队还未穿过厚重的城门洞,那轰鸣便已裹挟着尘土,撞入耳膜,渗入骨髓。不是市井的喧嚣,不是丰收的喜悦,是建筑,是毁灭与重建交织的狂想曲。夯土的号子高亢、短促,带着催命的意味,一声叠着一声,如同巨人垂死的喘息。沉重的木槌砸在未干的板筑土垣上,“咚!咚!咚!”每一下都震得地皮微颤,伴随着土石簌簌落下的声音。更刺耳的是铜锯拉扯巨木的尖锐嘶鸣,仿佛在活生生撕扯着某种庞大活物的筋骨。巨大的噪音从道路两侧望不到尽头的高墙后冲天而起,汇聚成一片沉滞的、嗡嗡作响的浑浊海洋,震得人胸腔发闷,直欲呕吐。
灰尘,无尽无休的灰尘,如同浑浊、稠密的黄雾,在城市上方蔓延,吞噬了原本就不甚明朗的秋日天空。阳光艰难地刺穿这层浑浊的纱幕,投下惨淡无力的光斑。车队所过之处,蹄铁和车轮搅起更浓的烟尘,遮天蔽日。烟尘中,隐隐可见那些高墙背后无数新起的庞大台基轮廓——巨大的土方堆积如山,无数奴隶如蝼蚁般在其上蠕动,肩扛手抬,将那沉重的黄土、巨大的石料一点点堆砌成令人生畏的庞然大物。一种疯狂的力量在这座城的血液里奔涌,带着末世的狂欢,压榨着每一滴血肉的潜能。
最庞大的那辆鎏金车辇内部,空间如同墓穴般幽暗。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靛蓝色的身影——妺喜。她身上那件深衣显然不是为她这单薄的身量裁剪,像是临时从别的侍妾处拿来的不合时宜之物,勉强罩住她瘦骨伶仃的身体。车内空间巨大,她却本能地缩在离车窗最远、光线最昏暗的角落,仿佛要嵌进那冰冷的青铜壁板里。车厢随着车行剧烈颠簸,她却坐得异常安稳,仿佛魂魄已与这移动的囚笼焊死。
她微微侧过脸,靠近一道狭窄车窗的缝隙。寒风夹带着尘土钻入,扑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但她毫无反应。那双幽深的眼睛透过缝隙望向外面——飞旋的黄尘,奔走如鬼魅的隶卒,朦胧而巨大的台基轮廓……她的目光里没有半分初入王都的惊异,更没有对未来命运的恐惧或期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封。那不是麻木,是更深沉的、连绝望都已冷却凝固后的虚无。瘦削的脸颊在昏暗车厢里,几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蜿蜒,如同名贵的薄胎瓷,脆弱得一触即碎。
车驾没有驶向城中那座最高耸巍峨、象征无上权力的正殿。它在庞大的城市里穿行,如同一滴墨汁渗入复杂凌乱的丝帛,逐渐远离权力中心沸腾的气息,最终拐向了城西北一个僻静角落。这里,矗立着一座高墙环绕的大院。
庭院深深,朱漆大门厚重得能抵御千军。推开门,寒气扑面。与外面世界那种近乎癫狂的喧嚣相比,这里死寂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甬道两旁栽种的乔木叶子落尽,枝桠干枯虬结,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犹如鬼爪。风从庭院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和零星的尘土,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更添几分萧瑟。
几进房屋早已造好,格局方正得没有一丝生气。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草泥,一层层整齐的灰瓦压在其上,沉沉地,仿佛要将下方的空间彻底压垮。墙壁由土砖层层夯筑,再覆以粗糙的草泥灰面,触手冰冷坚硬,没有一丝装饰纹样。没有亭台,没有流水,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感到片刻放松的景致。在妺喜眼中,这不过是又一座设计更为精巧、守卫更为森严的巨大、牢固、冰冷的囚笼。它不是暂居之地,更像是为某种易碎物品打造的保管箱。
她被无声地带到最偏僻的一角。一扇低矮的木门后,是她的栖身之所——一间逼仄、方正的厢房。一张粗糙得能看到木茬的床榻,一张同样质地的矮几,一个用以盛水的粗陶盂。仅此而已。唯一的“奢侈”,是房间连接着一个狭窄的天井。天井上方的天空被高墙切割成一片小小的、灰白的方形。几块青石铺地,角落生了些阴湿的青苔。这是她每日能接触外界光线的唯一去处,也是她被允许晾晒衣物的地方。
夏桀,那位以“桀”为名的王,每日都在沉沉的黑暗中离开。他的归来带着露水的湿重和夜宿的浑浊气息,如同荒野巡猎归来的猛兽。离去时,则带着隔夜的宿酒余味,步伐沉重如山岳倾轧。卵石铺就的庭径在他脚下发出刺耳的呻吟,那铿锵、沉闷的脚步声,比雄鸡的啼鸣更准时地宣告新一天的来临。直到深夜,有时直至深夜也遥不可及的时刻,他才会带着更浓烈的酒气,伴随着一股混杂着铁锈、皮革与汗液的强烈腥臊味,撞开大门,沉重的身影瞬间填满门框,将门廊下微弱的灯火吞噬。然后便是死寂,直到他沉重的呼噜声从温暖的暖阁里传出。
妺喜缩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如同这巨大空间中最不起眼的尘埃,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隔绝。她的活动轨迹只在厢房与天井之间往复,单调得像钟摆。每日天刚蒙蒙亮,一个同样沉默、垂着眼的侍女会准时出现,手中捧着一个木托盘:一碗温吞、稀薄得如同清水、几乎看不到米粒漂浮的清粥,和一小块硬得足以硌碎牙齿的粟饼。这便是她的晨食。傍晚,几乎是同样的东西会再次送达。水,有时是温的,但更多时候是带着天井井水寒意的凉水,仅仅够止渴解乏。她触摸到的一切——身下硌人的木板床、冰凉的矮几、粗砺的陶盂……无不透着一股原生木石未经驯化的生冷和对人体的疏离感。它们提醒着她,她属于这里,如同这冷硬的器物本身,是一件被随意搁置的工具。
那个叫赵梁的臣子来过几次。他身形瘦削,如同一把收在鞘中的窄刀,步伐无声。身上的深色官服浆洗得挺括笔直,领口袖口的滚边精细得一丝不苟,与这粗犷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从不踏进妺喜的隔间,总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站在庭院的边缘,带着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初冬的清溪,冰凉刺骨,快速地扫过妺喜的脸庞,审视她身上那件廉价的靛蓝深衣,再扫过室内简陋的器物。他的眉头总是极其轻微地蹙起一道细微的褶子,那并非明显的厌恶或怜悯,更像是对某种不符合规格标准的、令人遗憾的次品的挑剔。不需要任何言语,妺喜便能从那褶子里读出一种冰冷的判断——她不够格,她的一切配置都不够格,包括她本身。
第一场肃杀的朔风如冰冷的铁骑突袭了斟鄩。它呼啸着卷过干枯的枝头,发出尖厉刺耳的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枯骨间穿行。庭院的泥土冻得板硬,枯枝败叶在风鞭下瑟瑟发抖,打着旋儿,撞击在冰冷的墙壁上,又颓然落下。
在这个寒气刺骨的清晨,妺喜被带到庭院中央。赵梁背对着她,如一棵盘根于冻土中的枯松,站在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寒风拂过他挺括的官袍,未曾撼动他分毫。整个庭院只有风声,只有远处风中隐隐传来的、永不停歇的营造噪音,如同大地沉闷的叹息。
“抬起头。”三个字,如同从冰面下淬取的碎片,冰冷,尖锐,不带任何情绪地掷在冻结的地面上。
妺喜依言,脖颈有些僵硬,缓缓地抬起脸。朔风立刻凶狠地灌向她纤薄的靛蓝深衣,布料紧贴着她削瘦的身躯,勾勒出伶仃的骨架,如同一株刚刚顶开冻土的幼芽,脆弱得下一秒就要折断。
赵梁终于转过身。他的视线在她脸上缓慢逡巡,从光洁但缺乏血色的额头,到微陷的眼窝,再到苍白的唇瓣。那目光不是在看一个活物,而是在审视一块采自蛮荒的璞玉——质地尚属细腻温润,可惜被野蛮开凿、粗糙打磨,暴殄了天物。这冰冷的目光,如同无数枚细针,轻易穿透了妺喜单薄衣衫和更单薄的防备,精准地刺探着她灵魂深处每一个角落的荒芜。他沉默着,时间在寒风中凝固。最后,那两片刻薄的嘴唇终于微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探寻:
“想活下去?真正地活?”声音像毒蛇的芯子探出冰窟。
风声似乎在这一瞬被某种无形的墙壁阻断。枯枝在绝对的死寂中发出轻微的、不安的折裂声。整个王都远处那连绵的轰鸣,仿佛也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天地间只剩下那句冰锥般的话语,钉在妺喜的心头。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肌肉痉挛着。“想。”一个字,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如同粗糙的砾石在挤压中强行迸出,带着微弱的血腥气。
“那好。”赵梁的嘴角再次扯动,这一次,那弧度更像是在冰面上凿开的一条裂纹,几乎算不上一个笑。“先学会活人的样子。”他顿了一下,那双淬了冰般的眼睛更加锐利地钉入妺喜的瞳孔深处,“活人,要敢说敢笑,敢要……哪怕是……”他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不该想的,也要说出口。”
说完,他不再浪费一个眼神,挺括而冰冷的背影融入了庭院深处灰冷的寒气中。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山岳的话,在妺喜耳边轰然回响:“自己好好想。”
那天起,变化如同寒风裹挟的细小冰晶,无声地渗透进妺喜的囚笼。
寡淡稀薄的清粥被撤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碗颜色略稠、能看到些许煮开的黍米粒在温汤中沉浮的汤饭。那份足以硌裂牙齿的粟饼,质地似乎有所软化,偶尔——仅仅是偶尔——上面会出现半条腌渍得发黑发硬、咸涩难咽的鱼干。这并非恩赐,而是提醒她,她的“表现”在某种未知的尺度上刚刚触及及格的底线。
清晨端来饭食的侍女,眼神里不再是彻底的漠视。她会将木盘轻轻放在矮几上,甚至,开始会为她准备半桶微温的清水。木桶里升腾起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热气。水从粗陶水瓢中滑落,流过妺喜因寒冷与劳作早已皴裂的手指、手背,带来一种短暂但真实的、侵入骨髓的舒适暖意。这微温的水如同一个微弱的信号,在她死寂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石片,漾开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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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
赵梁冰冷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更刻在了她的骨骼上——要有活人的样子。
活下去?那意味着什么?是像现在这样,依靠那略稠的汤饭、咸涩的鱼干、半桶温水苟延残喘?
不,赵梁的“活下去”绝非如此。
活下去,要敢说敢笑,敢要。甚至要觊觎那“不该想”的东西!
“不该想”……这几个字像毒蛇的獠牙,带着冰冷的恶意却又蕴含着致命的诱惑力。她想活着,可活成什么样?记忆中模糊的温暖是什么样子?是母亲哼唱的小调?还是父亲粗糙手掌拂过头顶的重量?不,这些太遥远,模糊得如同隔世的尘埃。
更清晰的画面轰然袭来:父亲跪在营地的尘埃里,一下、又一下地将额头磕向冰冷坚硬的地面,泥泞混合着暗红的血污;族人们拥挤着,无数双眼睛里盛满的是恐惧和绝望,像即将溺毙者的眼神;厚重的毡帐地毡吸饱了阴冷的水汽,每一次光脚踩上去都像是踏入冰窟;那只粗糙、带着汗臭和酒气的大手扼住她的后颈,毫不怜惜地将她如破布娃娃般掷向铺着肮脏兽皮的矮榻,那一刻天旋地转,喉头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呼吸断绝,世界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羞辱和一片窒息般的黑暗……
所有这些画面,如同淬毒的钢针,在每一次她将手浸入那半桶温水、在每一次那微弱的热意试图熨帖皮肤时,便会撕裂混沌的意识,带着尖锐的剧痛反复刺入她的神经末梢。冷水的刺激不再是清洗,而是一次次将她按入屈辱与恐惧交织的冰海深处。活下去的代价,是吞咽下这剧毒的记忆之核,并以它作为燃料,点燃那双冰封眼眸下的暗火。
初冬的第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地覆盖了斟鄩。一夜过后,天地皆白,将那些喧嚣的工地、庞大的台基雏形和城市的污秽一并掩埋在纯净之下。傍晚时分,雪霁天晴,残阳如血,将未化的积雪和巍峨宫墙的飞檐镀上一层阴冷的金辉。
在这雪后初晴的死寂里,一阵狂暴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酒气和野兽皮草被捂久了散发的膻臊热气,猝然撞开了庭院最深处的暖阁门帘!
夏桀高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山岳,挟着刺骨的寒气卷入室内。他显然喝了不少,步履间带着一种威猛的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塌。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那股特有的、如同生铁与兽血混合般的腥味,瞬间充斥着整个暖阁。侍从们如同受惊的虾米,迅速、无声地弓下腰,屏息凝神。火盆里的炭火早已被拨旺,哔剥作响,将阁内烤得燥热难耐。
“死水!”夏桀猛地一挥手,厚重的狼皮大氅被他粗暴地扯下,如一块沉重的幕布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重的镶金皮履也被他烦躁地踢开,砸在墙上发出闷响。他瞪着巨大的青铜火盆里跳跃的火焰,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积满风暴,声音如同闷雷在狭窄空间里炸开:“寡人踏遍万方,劈波斩浪!倒叫这小小的泥潭,这股陈腐的气息给腌臜了!”宿醉的沙哑混合着无名的暴戾,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侍从们将头颅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变得轻如蚊蚋。屋子里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他那野兽般粗重焦躁的喘息声。空气凝重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暖阁边缘的阴影里,那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靛蓝色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块在暖意蒸腾下终于承受不住的、悬挂了万年的巨大冰凌,小心翼翼地坠落了一滴微不足道、无人察觉的水珠。
夏桀并未转身,但他那庞大身躯周围如同实质般凝滞、沉重如铅的空气,似乎被这细微的涟漪触动了。极其突兀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脉动拂过。仿佛巨兽鼻息间捕捉到了风中飘来的一缕异样气息。他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迟缓,侧过那张被权势、杀伐和酒色反复打磨得如同岩石般粗粝的脸。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常年冰封、蕴藏着足以摧毁一切的飓风的目光,穿透了浮动的烟气和光影,锐利地、死死地钉在了身后那团沉静的靛蓝色影子上。
妺喜缓缓地、如同提线木偶般抬起了头。第一次,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眸不再是空无的顺从或深埋的恐惧。一种复杂难明的东西在她那冰封的瞳孔深处翻涌、凝结,继而无声地燃烧起来!那是极致的惊惧,深入骨髓的怯懦,烙铁般的屈辱……以及在这些污浊底色深处,某种被眼前灼烫的炭火、被赵梁淬毒的话语、被求生的本能反复舔舐而即将破开万年冰层、显露而出的——如同断剑尖锋般尖锐刺目的东西!
赵梁冰冷的声音再次在她耳中、心中尖啸回荡:敢说!敢笑!敢要!那声音如同诅咒,又如同点燃引信的薪火。
活下去!
她的心脏在枯瘦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撞击都牵扯着喉头撕裂般的剧痛。但她猛地向前跨了一小步!这一步似乎耗尽了灵魂深处所有残余的气力,从被恐惧死死咬住的牙关里,生硬无比地挤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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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
声音不大,微弱得像一片羽毛从深渊上方飘落,甚至尾音还在不可遏制地发颤。然而,在这凝固得如同古墓、只剩下火焰喘息与王权威压的极静之室里,这一声却如同一颗包裹着火星的石子,骤然砸破万古冰封的沉寂!
“咚!”
一声清晰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
侍从们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遭遇突袭的石俑!所有垂得更低的头颅下,每一张脸都在刹那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地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夏桀庞大如山岳的身体猛然凝滞!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形之手死死扼住!随即,像是休眠的火山被这渺小的声响猝然激怒,他慢慢地,如同巨轮碾过冻土,将整个魁伟如山的身躯完全转了过来!巨大的、浓重的阴影瞬间吞噬了面前瘦小如豆的妺喜,浓烈的酒气、汗液与兽性混杂的威压如同凝固的城墙,轰然压下,压得人瞬间窒息!整间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火盆中跳跃的火焰都似乎被冻结!空气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
“……嗯?”一道极其低沉、模糊、仿佛从地脉深处滚出来的单音节。那声音不大,却带着将人骨头都碾碎的重量。夏桀的目光如两道裹挟着北境寒流的冰锥,狠狠钉在妺喜苍白的脸上,锐利地、试图钻探进她眼底那一层刚刚泛起涟漪、混杂着惊恐与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的光晕深处。
寒意,从妺喜的脚底直窜天灵盖。血液几乎凝滞。但她体内那点微弱的火苗在威压的狂风下竟发出垂死的噼啪爆响。她强迫自己梗着冰冷僵硬的颈骨,艰难地抬起一点点倔强的下颌——她不敢、也无力迎上那双足以将她灵魂撕碎的眼睛,视线只敢死死地、执拗地钉在夏桀那敞开的狼皮氅下方,那块裸露在火光下的古铜色皮肤!那块皮肤粗糙、虬结着鼓胀的血管,在跳动的火苗下泛着一种如同青铜器上历经血火也无法磨灭的陈年血迹般油亮而诡异的光泽。
“……这里……”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一根绷紧到极限、下一秒就要断裂的琴弦,“……冷……”冰冷,无孔不入的冰冷。
“……硬……”指腹不经意划过粗糙矮几边缘留下的触感,如同此刻冻结的心境。
“……旧……”喉咙像是被砂纸反复剐蹭,才将最后一个字艰难地挤出喉咙。猛然的低头如同耗尽最后的力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哆嗦起来,单薄得像一根随时会被寒风吹折的枯苇。仿佛那双风暴眼中只需再注入一丝重量,就能将她彻底碾成齑粉。
那漫长的、令人血液都几乎凝固的死寂终于被她的颤抖打破。夏桀那双燃着暴戾与疑惑的眼睛,牢牢锁定在这个卑微如同尘土、却敢于抬头、敢于吐出“冷、硬、旧”三个字的贡女身上。他看着她因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奇怪的、他不理解的执拗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她苍白小脸上那双似乎努力想表达什么、却显得如此拙劣扭曲的眼睛。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带着强烈刺探欲望的微弱兴趣,如同探针,第一次在夏桀那常年被独断专行、杀伐决绝所打磨得只剩刚硬棱角和刻板沟壑的脸庞上,显露出一丝细微到难以捕捉的……松动?像冰封了亿万年的厚重大川底部,无声裂开了第一道细微、却预示瓦解的缝隙。
他没有雷霆震怒。没有像碾死一只聒噪的夏虫般立刻将她的僭越连同她这个人一并抹除。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句斥责的厉喝。
他只是猛地抬脚!
一只巨大的脚掌如同石碾般向前一步踏出!坚硬的靴底重重砸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咚”声!那股带着浓郁酒气的热气浪和排山倒海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气墙,轰然向妺喜压去!
“啊……”妺喜发出一声短促到极点的惊呼,被这突如其来的逼人气势迫得往后一个趔趄,“砰”地一声!瘦削的脊背狠狠撞上了身后冰冷坚硬的土墙壁!冰冷的触感和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她猛地闭上双眼,仿佛这样就能阻挡即将到来的毁灭。长长的睫毛如同濒临碎翅的蝴蝶般疯狂颤抖着,等待着预料中雷霆万钧的最后一击——那也许是随手抓起铜爵的砸落,也许是靴底踏碎喉骨的痛楚,也许只是轻飘飘一句“拖下去”的终审判决。
毁灭并未降临。
耳边只有那沉重、浑浊如同受伤蛮牛般粗重的喘息声,带着滚烫的酒气喷涌在她脸上。巨大的热源就在咫尺之外,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混合着难以抗拒的蛮力威压,几乎让她昏厥。时间仿佛只过了一瞬,又如同万年。一阵模糊不清、意义不明的喉音咕哝之后,那沉重的脚步声、那扑面的滚烫热浪与窒息的威压……竟然……开始……远去?!
她僵立着,如同被冻结在原地,直到那压迫感消散过半,才极度恐惧地、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
暖阁厚重的门帘被一只大手粗暴掀开。那个山峦般高大魁伟的身影,在侍从们依旧战战兢兢却明显松了口气的簇拥下,已然转向了通向外间偏殿的长廊,只留下一个被门外黯淡天光勾勒出的、正逐渐融入暗影的庞大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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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帘落下的瞬间,妺喜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一滩融化的雪水,无声地滑倒在地。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因极度紧绷后的骤然松弛而颤抖不息。地上冰冷刺骨,却奇异地让她感觉到一丝……活着的真实触感。
次日清晨,残雪消融的湿气浸润着庭院冰冷的石阶,薄霜覆盖着枯草。赵梁踏着这刺骨的寒意出现在庭院中。他依旧像一道没有体温的影子,目光精准地落在他所期盼的地方。
很快,妺喜被两名沉默的侍女引领着,带入庭院中一间特意辟出的、从未启用过的独立小室。室内已经点燃了暖炉,炭火气息淡淡弥漫。两名神情肃穆、气质迥异于妺喜日常所见侍女的陌生女子早已垂手肃立。她们面前宽大的漆木托盘里摆放的,不再是廉价粗糙的靛蓝深衣!
那是——真正王宫的衣袍!
布料轻薄如雾!柔软的质地即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是由极细的丝线精心纺织成的珍贵绢帛!光泽温润,仿佛天然带着暖意,颜色是初春湖水般的浅浅蔚蓝,在微光中安静地流淌着内敛的华光。侍女用一种行云流水、极其娴熟却对妺喜而言完全陌生的手法,迅速地为她解开发髻,梳理长发。梳齿轻巧地在发间穿梭,如同整理价值连城的银丝。很快,一种复杂精巧的垂鬟分肖髻便出现在她头顶,一丝不苟,稳贴庄重。她们接着又从托盘里取出一支小巧玲珑的笄簪。那簪身玉色莹润,是上好的籽料打磨,光素无华,却自有一份温婉持重的气息。簪尖冰凉,轻轻没入发髻深处。
整个过程,妺喜都如同精致的偶人般任人摆布。直到那丝滑得令人心悸的绢衣被仔细穿戴在她身上。当那柔若无物、带着阳光般暖意的薄料轻拂过她冰凉、粗糙的皮肤时,一种触电般的陌生感瞬间窜遍全身。温软?她早已忘记这个词语的含义。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衣袖的流云纹暗线,细腻温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蜷缩。这一切太轻,太暖,太不真实,仿佛一场虚幻的泡沫。
赵梁依旧没有靠近,远远地站在小室的门槛之外,身形挺直得像一把标尺,目光锐利如刀。当妺喜穿着这身崭新的湖蓝绢衣,被侍女引导着出现在赵梁的视线中时,他那鹰隼般挑剔审视的目光立刻如同冰冷的探测法器,在她周身每一寸布料、每一丝褶皱纹路上仔细扫视了两遍。目光在她依旧过分苍白、甚至因新衣的衬托更显憔悴无依的脸庞,与那温润柔软的湖蓝色之间逡巡了片刻。他那刀刻般的眉头极细微地、几乎无法被察觉地蹙了一下——如同玉匠发现了一块微妙的、需要再剔掉一丝杂质的瑕疵。但随即,那点不易察觉的褶皱便松开了,仿佛达成了某种尚可接受的平衡。刻薄的嘴唇极轻微地抿成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弧线,对着妺喜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感顺着妺喜的脊椎爬上脑髓。这点头,比最严苛的鞭笞更清晰地刻画出她的位置——一件得到初步认可、有了新的展示要求的工具。
当晚,庭院没有按时响起那熟悉的重磅脚步声。时间一点点在沉寂中滑向深夜。烛台上的灯油快要燃尽,跳动的光焰在墙上投下扭曲放大的阴影。
直到子时更梆敲过很久,庭院深处才猛地被粗暴的喧嚣撕裂!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更为奢靡的熏香料味夹杂着寒夜的露水气扑面而至!夏桀庞大的身影在无数侍卫火把的簇拥下撞破黑暗,步履沉重而虚浮,摇摇晃晃地踏入了庭院卵石小径。
就在回廊的尽头,那扇通往妺喜新迁“居所”的门廊下,一个纤细的身影无声地立在月光与廊下微弱灯火交界的明暗之中。
正是妺喜。
她穿着那身崭新的湖蓝绢衣。月光清冷似水,洒在她身上,似乎被那柔软的丝绢无声地吸收、转化,流淌着一层朦胧温润的浅光。柔顺的发髻依旧一丝不苟地贴合着,白日那支玉簪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微内敛的冷辉。她没有跪迎,也没有刻意展露卑微,只是那样微微垂首站在那里,纤细的手指在身前紧张地交叠着,姿态如同刚从密林深处被带到人类营地的幼鹿,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拘谨,却又在竭力模仿着某种她从未理解的仪态,试图在那无法抑制的恐惧之上,撑起一点脆弱的挺立。
夏桀醉意浓重,眼神都带着重影。他庞大的身影如山岳压下,投下的浓黑影子如同一张巨幕,瞬间将门廊下那一点浅蓝和摇曳的灯火完全吞没。他猛地停下脚步,庞大的身躯因惯性微微晃了晃,似乎在努力辨识眼前突兀出现的景象。
数息时间在死寂中流淌。终于,夏桀那被酒意蒸腾得浑浊失焦的眼底,才勉强聚拢起一丝迟钝而茫然的疑惑——对这幅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全新图画的困惑接收。一丝浑浊的、难以定义的情绪飞快掠过他粗砺的脸庞,那是欣赏?是玩味?还是单纯的、被一件新物件稍稍取悦的满足?都像,又都不完全是。那更像是一种被粗糙唤醒的、近乎纯感官式的玩赏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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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言语。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意义不明的低沉咕噜声。随即,他那庞大得需要侧身通过廊门的身躯,带着裹挟劲风般的浓郁酒气和不耐烦的燥热,毫不停留地、近乎粗暴地越过妺喜,径直撞向旁边那间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暖阁!门框都仿佛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侍从们慌忙弓腰趋步跟上,留下门廊下那个浅蓝色的身影在骤然被寒风填补的黑暗中,僵硬如石。
被彻底忽略的、如同废弃玩偶般的羞耻感,混合着那模糊喉音中难以辨别的轻慢意味,如同无数根冰针刺入妺喜因长时间僵立等待而早已麻木酸软的骨骼深处。
又过了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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