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玉石朽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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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彻底消融,寒冬更深地攫住了斟鄩。暖阁里,巨大的青铜兽首火盆烧得通红,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燥热和酒水的醇烈气味。夏桀半倚在一张铺着整张斑斓白狼皮的低矮卧榻上,身体陷在厚实的皮毛里。他自斟自饮,巨大的玉爵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像个玲珑酒杯。刚听完一个关于东方小方国叛乱被血腥镇压、索要贡物翻倍的禀报。乏味。无趣。像咀嚼一块被反刍过无数次的干草。百无聊赖感缠绕着他,一股无名戾火在酒意催发下躁动翻腾,急于寻找出口。那些平日里能逗乐他的侏儒伎人、壮硕武士的角力,此刻都显得索然无味。

门帘被极其小心地撩开了一条窄缝,几乎没有声响。

那抹湖蓝色,再次静静地出现在门边,如同水墨画里一晕化开的淡色。依旧穿着那身绢衣,只是已经洗过几次,原本鲜活的湖蓝有些黯然地褪了色。

妺喜一步步走向榻前,脚步轻得落在厚毡上也几乎无声。她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足以让王看清她、又不至于惊扰到他的距离——这是她在那些沉默侍女的肢体语言中学到的,她们如避雷般敬畏地避开王的警戒圈。火光映照着她低垂的侧脸轮廓,脆弱得像薄胎瓷。

夏桀半眯着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眼缝里透出一丝慵懒而混沌的光。他没有阻止她的靠近,甚至用带着酒意的朦胧目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如同一头暂时满足于吃饱喝足、暂时蛰伏爪牙的猛兽,带着一丝被无聊和酒意共同催生出的、近乎施舍的兴致,想看看这只胆怯的笼中鸟,今日又能上演怎样一出啼笑皆非的小曲。

妺喜停住了。她低垂的眼眸盯着夏桀随意搁在矮榻边缘那条强健、肌肉虬结的右臂。手臂裸露在单薄的短袍外,皮肤在火光下泛着古铜色的油亮光泽,几道新结痂的刀疤如同丑陋的蜈蚣趴在上面,隐隐透出曾经的血腥气。

活下去。

赵梁的诅咒再次在脑中炸响,尖锐刺耳。血液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求生的本能如同岩浆般剧烈翻涌,碾压过冰封的恐惧湖面。敢要!哪怕是奢望!甚至是……自毁!

她抬起了手。

那是一只极其瘦小的手,指节因为幼年劳作和这近一年的冰冷粗食而泛着一种病态的青白色,手背上还有几道皴裂的细小血口。

那青白的、带着沁人凉意的指尖,如同初生的藤蔓试探着触碰巨大的岩石边缘,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夏桀搁在榻沿的、坚硬如铁的小臂上!

指尖触碰皮肤的瞬间!

夏桀庞大如山的身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带着荆棘的闪电狠狠抽中!骤然绷紧!皮肤下的肌肉硬如坚铁!那双原本半眯着、迷离慵懒的眼睛霍然睁开!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如针!眼底残存的醉意瞬间被冻结、蒸发殆尽!一股源于无数次战场生死搏杀磨砺出的、对所有未授权接触的原始警惕和凌厉杀意,如同沉睡的毒龙骤然苏醒!

“嗯?!”一声如同裂帛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出!

他猛地转头!那双刚刚还在酒意中迷蒙的眼睛此刻亮得吓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能将人凌迟撕碎的凶戾目光,狠狠刺向身旁这个胆敢触碰他龙躯的渺小存在!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冲击,瞬间冻结了妺喜的血液!

搭在他手臂上的指尖瞬间冰寒!妺喜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扩散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刹那逆流!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猛地一退,“砰!”脚跟撞上身后沉重的青铜灯柱!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浑身一个激灵,险险扶住才没有向后摔倒在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被迫抬起了头,整张脸惨白如同上坟的纸人,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异常脆弱。但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深处,那被精心教导、极力压抑试图表现出驯服柔弱的东西在巨大的恐惧冰层下,再也无法掩饰——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骤然刺破薄冰!里面翻涌的是赤裸裸的、不顾一切的渴望!是病态贪婪的火焰!它们如同疯长的野草,燃烧着她仅存的理智!眼底闪烁的并非纯然的柔顺或乞求,是一种掺杂着绝望怯懦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的喉咙紧涩得如同塞满了沙砾,声音在剧烈的颤抖和因恐惧而窒息的边缘破碎地响起,像被寒冰冻裂的琉璃碎片在风中凌乱碰撞:

“……王……玉石……”她艰难地吐出关键词,眼中那贪婪的火焰随着言语猛烈燃烧起来,仿佛那能穿透一切黑暗的光线源头就在前方,“……亮的石头……热……”她费力地比划着,描绘着她所能想象的极致的华美与舒适,“……透光……亮得像……”她试图寻找更准确的比喻,眼前闪过清晨露珠在阳光下蒸腾的幻象,却因恐惧而语无伦次,“……很大……亮……”

赵梁那淬毒冰刺般的声音在她脑中反复嘶鸣:……不该想的,也要说出口……必须说出口!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肢体撕裂般的恐惧!她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身后冰冷的铜柱,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白得像枯骨。声音细弱得如同濒死者的最后一息,带着尖利破音的执拗:

“……热汤……很大……烫烫的……要在里面……”她眼中似乎看到了水汽氤氲的梦境,“……石头……玉色的……滑的……大的池子……要!”最后一个“要”字,几乎是从咬紧的牙关中,带着血腥气挤出!她的眼神疯狂,却又执着到偏执,仿佛那奢华的玉池,是她此刻唯一能在冰冷的绝望深渊中抓住的救命浮木,是她能“真正地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所在!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火盆里炭火轻微爆裂的声音,以及夏桀那尚未平复的、粗重而危险的呼吸声。

夏桀眼底那刚刚凝聚、足以冰封千里海面的凛冽凶光,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寒冰,缓缓地、极不情愿地开始消退。他并未完全松弛下来,庞大的身躯依旧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然而,他锐利如刀的目光没有离开妺喜,反而像是第一次发现了某种隐藏在枯叶下的奇诡毒菌,带着十足的新鲜感和猎奇的兴奋,久久停留在妺喜那张惨白透明、却又被病态渴求烧灼得几近燃烧的脸上!

那张脸上写满了卑微惊惧,如同等待屠宰的羊羔。但那眼神深处燃烧的、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索求之火,却如同一柄在炼狱之焰中反复淬炼过的青铜尖锋,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足以灼伤人眼球的锐利光芒!

一种微妙的变化在夏桀脸上发生。一丝纯粹而粗粝的玩味笑意,终于如同磐石缝隙中挣扎着开出的、带毒而狰狞的花朵,缓慢而坚定地爬上他那布满风霜却永远睥睨霸蛮的嘴角。那笑容,透着一种攫取到新奇玩物般的餍足和绝对的、掌控一切的傲慢。

“……哦?”他再次发出那种低沉模糊的喉音,但这一次,语调却诡异地微微上扬了一丝,带着一丝探究和兴致盎然。他庞大的身躯竟微微前倾了一些,如同沉睡的猛兽被某种奇异的气味唤醒。眼底不再是纯粹的毁灭欲,而是掺入了浓烈的、被这份不合常理却又无比赤裸直白戳中了他狂妄本性的贪婪所点燃的、近乎妖异的兴奋!

他再次饶有兴味地审视了一番妺喜那因极度紧张和亢奋而扭曲的表情,似乎要从这卑微的容器里挖掘出更多这种令他愉悦的、奇异的欲望之火。随即,他猛地抬起那条方才被触碰过的粗壮手臂,对着肃立在暖阁门影深处、如同一段冰冷木桩般的赵梁那个方向,如同下令挥师屠城般,用力地、不容置疑地一挥!指间的硕大玉璧在火光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弧光!

“听见了?!”夏桀的声音如同沾满硫磺的火星骤然投入滚沸的油锅,带着一种近乎狂躁的亢奋与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力!

“给她砌!砌个大的!就用——”

他声音拔高,充满了创造与摧毁交缠的快感:

“——最透亮的石头!要青得像深潭!白得像骨头!”

王命如山崩!

夏桀那句带着酒气和疯狂玩味的命令,如同淬了剧毒的尖刺,狠狠刺入早已不堪重负的斟鄩大城疲惫的心脏深处!

城西,一片原本被深秋野草和断壁残垣占据的相对开阔荒地,一夜之间便被划上横竖交错的巨大白垩线!那不是疆界的划分,是欲望的开凿场!来自王畿及其周边方圆百里内所有能调动到的丁壮奴隶,在兵士鞭子的呼啸和厉声呵斥下,如同黑色的、涌动的蚁群,从四面八方涌向这片圈定的死地!他们穿着褴褛无法蔽体的单薄麻衣,脚上绑缚着磨得稀烂的草绳或者破布,在越来越刺骨的深冬寒风中瑟瑟发抖,皮肤冻得青紫发黑。简陋肮脏的工棚如同瘟疫传染般迅速蔓延,像一片片化脓的疮痂覆盖了这片土地。

地基!深达数十人高!这冰冷的命令如同巨锤砸下。

巨大的坑洞边缘,监工的青铜马鞭狠狠抽在一名动作稍慢的跛脚奴隶背上,皮开肉绽,惨叫声被淹没在更巨大的噪音里。“快!挖!都他娘的给老子使劲!”身材壮硕的督造官,裹着厚厚的熊皮大氅,跺着脚,口鼻间喷吐着团团白气,声音嘶哑地催促。坑道底下,赤裸着上半身、汗水和污泥裹满身体的男人们,疯狂地挥舞着简陋的铁铲和巨大的木制长柄夯槌,一点一点剥离冻硬如铁的地层!黄土混合着暗红的冻土被装进巨大的、边缘磨得锋利的藤条筐里,系上粗糙的麻绳。人力组成的队伍,如同送葬的长蛇,拖曳着比自身重数倍的土筐,艰难地爬上陡峭湿滑的坑壁边缘。深沟如同大地被暴力撕开的巨大伤口,在无数皮鞭的呼啸、无数压抑在喉咙里的痛苦呻吟与绝望中,缓慢而坚决地向地心深处掘进。石料运来了,巨大的石夯被数十名奴隶以麻绳奋力拉起,在一声声嘶力竭、如同濒死者最后呐喊的号子指挥下轰然砸向坑底!

“嗬——哟!!!”

“咚!!!”

“嗬——哟!!!”

“咚!!!”

沉重的夯锤每一次砸下,大地便如同垂死的巨兽般发出一声沉痛的闷哼!匍匐在其上劳作的奴隶也随之剧烈颤抖,每一次撞击都仿佛砸在他们自己的骨头上!

玉!夏桀口中要“青得像深潭!白得像骨头!”的天下至宝!

无数传令的青铜符节如同染血的流星,昼夜不停地射出王都,带着冰冷血腥的王命射向八方!南方荆山之阳的老坑!西方遥远的、传说中玉石如云的昆仑山麓!更远,巴蜀深山洞窟中隐秘的矿脉!所有记载中能产出美玉的地方,都成了被王权觊觎的索命之地!

荆山脚下。常年飘荡着开凿粉尘的老坑口,一个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布满矿尘的老玉工,伸出布满厚厚黑色老茧、因长期浸泡在冰水中而开裂流脓的手,艰难地抚摸着他守了半辈子的坑口深处——岩壁上仅存的那块透着温润青光、如同凝固寒潭水波的玉髓矿脉。这块玉胎尚未显山露水,却有着他此生仅见的细腻柔和。这是他献给山神祈祷保佑坑口安泰、族人平安的祭品,也是他留给年幼孙儿最后的念想。

“老东西!王命索玉!最上等的好料!发什么呆!挖!”监工的暴戾吼叫伴随着犀牛皮鞭破空声!

“啪!”鞭梢精准地撕开他背上那件单薄的破麻衣,瞬间留下一条翻卷的血痕!老者身体猛地佝偻下去,痛得浑身痉挛,牙关紧咬,却连一丝闷哼都被咽回肚子。浑浊的老眼瞥向山下简陋茅屋里探出的、因惊吓而面色惨白的孙儿的小脸。他颤抖着再次举起沉重开裂的石凿,带着绝望的麻木,一点一点,对着那块温润青光的边缘敲打下去……玉石微颤,碎屑簌簌落下,如同滴落的血泪。

昆仑山,千里冰封。一支庞大而沉重的运输队正在雪线之上如负重的蜗牛般挣扎爬行。巨大的原木被奴隶们用石斧砍伐、拖拽、费力地打磨成型,再捆扎成巨大的木制雪橇。数百斤、上千斤的巨大青玉、白玉原石被费力地撬上雪橇,用粗糙冰冷的藤蔓和湿牛皮筋死死勒紧。无数奴隶赤着冻裂流血的脚板,套着草绳,咬着牙,拼死命地拖曳着这如同山峦般的沉重负担,在深过膝盖的积雪和陡峭的冰坡上寸步挪移。寒风如刀,卷起雪粉抽打在脸上,带走最后一丝体温。

“加把劲!天黑前必须翻过这个垭口!”骑马监工的嘶喊被风扯得支离破碎。

突然,队伍中心一辆满载巨大青玉原石的雪橇突然一震!也许是筋绳冻裂,也许是奴隶力竭!那块足有两三人高的青玉巨石猛地挣脱了束缚,带着恐怖的巨响顺着近七十度的冰坡直坠而下!

“躲开——!”惊骇欲绝的嘶叫被风噎回喉咙!

轰隆!!!!

沉闷到让人心脏停止跳动的撞击声在死寂的雪谷中轰然炸开!

晶莹的雪花混合着猩红的血肉在惨白的坡面上瞬间泼洒开!宛如地狱之花骤然绽放!五六个躲避不及的奴隶被沉重的玉石边缘碾过、擦过!惨叫声戛然而止!破碎的肢体如同破麻袋般散落!一条腿裹在破烂草鞋里,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脚踝处森森白骨支棱着刺破冻黑的皮肉,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浓稠滚热的鲜血迅速从断骨处汩汩涌出,渗透进周围的积雪,将那一小片区域染成刺目粘稠的猩红!幸存的奴隶们只是眼神空洞地停顿了一息,便在监工更加暴戾的鞭打和吼叫声中,再次麻木地垂下头,弯下早已麻木的腰背,用裂开流血、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指,去重新捆绑那沾满同伴黏稠血浆、温热体温尚未散尽的原石。冰块和雪混着血污,滑腻异常。没有人敢哭,没有人敢多看,只有木然的喘息和刺骨的冰寒。

奴隶们在刺骨的严寒中麻木地挖掘、拖拽、堆砌,血泪在夯土的闷响中悄然凝结。地基的深坑一天天加深,越来越像一个通往地狱的巨大坟墓入口。高台的轮廓终于在无数血肉尸骸的填充下,带着血腥的气息在呼啸的北风中初具雏形,犹如新生的魔物骨架。

夏桀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宫殿外围最高的露台之上。他魁伟的身躯裹着玄色厚氅,目光一次次越过雕梁画栋的层层飞檐,远远投向城西那片日渐垒起的庞然巨物。工匠们日以继夜的惨嚎与叮当声隐约传来,王宫深处丝竹靡靡的旋律也无法全然掩盖。那粗糙野蛮的土石基座如同上古魔兽正破土而出,狰狞生长!每一次进展的消息传来——地基又深了几仞,第一批昆仑山的玉料已至城外——都如同烈酒注入血脉,让夏桀眼中那种纯粹的、非人的亢奋光芒层层叠叠地升腾!他感受到王权的触手正肆无忌惮地延伸,感受到他的意志在现实血肉之中如同绞肉机般疯狂推进!每一份从矿坑寄回沾血的符节,每一道鞭打在奴隶背上的呼啸,每一声地基深处的沉重闷响,都如同甘美的养料,持续滋养着他血管中那因绝对掌控、因无度挥霍而沸腾翻滚的暴虐快感!

当料峭的春风吹醒河岸杨柳,王都内外却不见半分绿意与生机。琼室瑶台,这座耗费了难以计数的财富、流淌着无数血汗尸骸的欲望之宫,终于迎来了它落成的时刻。

天公仿佛也厌弃这份奢靡,落成之日阴沉如铅。铅灰色的浓厚云层如同巨大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斟鄩城的上空,要将这座已然疯狂的城市彻底闷死。然而,那座耗费巨万心血堆砌而成的玉宫本身,却在这阴郁天光下焕发出一种诡异冰冷的华彩!

琼室主体,已非初时的泥土砖坯,更像是在坚实的山体中硬生生劈凿出来的巨型神殿!其顶尤为骇人听闻!全然舍弃了茅草与灰瓦,竟是采自遥远东海之滨才产的、一种名为“金晶石”的金刚石巨岩!无数块巨石经过数月打磨,边角切割得严丝合缝,再用巨大的青铜榫卯结构巧妙拼接!光滑平整如明镜!沉沉压在整个殿堂之上,竟能清晰地倒映天空中翻滚的阴云!如同将一块天穹强行囚禁于方寸之间!其宏阔沉重令人望之窒息。

那无数被鲜血和尸骸层层浸染的玉石,经过匠人巧手,被打磨切割成厚薄均匀的巨大壁板!这些厚实的玉块如同巨大的、等待落子的棋盘格,由奴隶们背负着,踩着同伴的尸体和凝结的血块,在足以摔死猿猴的陡峭、冰冷的石壁上爬上爬下!最终,在专职匠人操控下,被沉重的青铜夹具精确地卡入墙体预留的凹槽!玉石与铜轨发出冰冷的摩擦声。墙体一层层升高。当最后一块巨大的、流淌着青蒙寒光的玉璧被匠人用包裹着毛毡的木槌小心翼翼敲实缝隙的瞬间——哗!

正午时分,一丝极其微弱的、穿透厚厚铅云的惨白日光照在这堵由内而外砌成的青玉宫墙上!神奇发生了!温润的清光在玉质墙体内部如同活物般被唤醒、流淌、折射!日光在玉质内部经过无数次折射与柔化,被分解成一片弥漫着淡青色、近乎流动的光雾!柔和、梦幻却冰冷刺骨!墙壁仿佛不再是阻隔的实体,而是化作了模糊、可以窥视外面扭曲世界的巨大……水幕?宫殿内外,在阴云与玉璧的折射下,呈现出一片光怪陆离、如同倒悬深渊的景象!

瑶台高耸,直插云端!紧邻琼室主体拔地而起!巨大的青石阶盘旋而上,每一阶都宽阔如同广场的边沿,足以容纳数十人排立!此刻最高的平台上,无数工匠佝偻着身体,如同蝼蚁在巨神脚趾上劳作,用铜锉、石刀、甚至粗糙的砂石,奋力磨去那些在粗粝加工后残留的棱角,试图给这庞大的骨架披上一层光滑、驯顺的表皮。夏桀早已无数次亲临此地!他那魁伟得如同山魈般的身躯矗立在尚且粗犷但已显现慑人威势的平台边缘,玄色袍服被高处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居高临下,俯瞰着下方蚂蚁般仍在为收尾奔波的奴隶,俯瞰着整个匍匐在他无上权力之下的斟鄩巨城!城墙街道如同粗劣的玩具模型,远处奔流的黄河在他视线里缩成一条浑浊的小带。这景象极大地满足了他!他张开强壮的臂膀,仰天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尘土味的寒风,似乎要将这片由无数人命堆砌、证明了他无上威严的壮阔景象狠狠拥入怀中!

水!绝非简单的热水!琼室深处专门的配水间内,数十个比人还高的巨大青铜釜炉日夜不停地燃烧!炉膛内熊熊烈焰从未熄灭!奴隶们分成数队轮班看守,如同添入地狱熔炉的柴薪,不断将巨大的木柴投入火口!滚沸的开水通过无数根打通竹节、内部还镶嵌了薄铜片以防渗漏的长竹管道,源源不断地注入那宏伟绝伦的巨池核心!

殿内的狂欢,早于落成之礼便已迫不及待地开场。巨大的饕餮纹青铜鼎内,整只肥羊被架在粗壮的木桩上,下面炭火熊熊,羊身被烤得嗞嗞作响,滴落的油脂在火焰上引发一阵阵嗤啦爆响和缭绕的青烟。巨大的青铜酒尊盛满了新酿的、浓度极高的醴浆,浓郁的酒香混合着烤肉的焦香,弥漫在整个空旷的殿堂。妖异的丝竹之音混杂着女子的浅笑,在大殿玉石墙壁冰冷回音的反复折射下,变得扭曲、靡丽而空洞,如同鬼魅的低语。妖艳舞姬们挥动着薄如蝉翼的长袖,腰肢扭动出令人血脉贲张却又心惊肉跳的韵律。奢靡到了极致,只剩下麻木的放纵。

无人去看一眼那窗外阴沉得如同黄昏的天色。巨大的白玉池内,温热的泉水蒸腾起袅袅的白雾,氤氲如同仙境幻境。池水在玉壁反射和特意安放的青铜反光板照射下,折射出变幻迷离的七彩光弧。池子占据着琼室最为开阔敞亮的位置,其形貌奇诡——不再满足于方方正正的规整,而是蜿蜒扭曲、极尽匠心地模拟自然山溪的流转,力求每一处转折都带着天然随性的野趣!池底密密麻麻铺满了被打磨得圆润光滑、如同巨大鸟卵般的上好软白玉籽料,洁白温腻,踏上去带着粗砺而尊贵的触感。池壁同样是由厚重的青玉条石精心砌筑而成,每一块相接的棱角都被打磨得圆融无比,光可鉴人,冰冷坚硬却又透着一丝被人工驯服后的柔顺。

然而,最令人侧目甚至隐隐不安的是池子中央——

一尊由整块价值连城的巨大帝王青翡翠粗犷凿刻出的龙首,赫然昂起!龙首狰狞,鬃戟怒张,巨口贲张,利齿森然!夏桀嫌水流不够磅礴,不够体现他吞吐山河的威势!于是,一截粗如儿臂、中空的青铜水喉被强行地、粗暴地嵌入那龙口深处!滚烫的热水源源不断地从喉管中汹涌喷出,如同巨龙怒吼喷吐的烈焰气息!裹挟着白色的水汽,沉重有力地砸在下方温热的池面上,发出持续不断的“哗哗哗”巨响!这声音如同瀑流轰鸣,掩盖了殿内所有柔靡的丝竹乐声,更营造出一种隔绝尘嚣、却也隔绝一切人气的暴戾水狱幻境!

池边,妺喜赤着脚踩在那微带粗糙感的白色玉籽池底。温热的池水刚刚没过她纤细白皙的脚踝。水温烫得恰到好处,包裹着她曾经冰冷的脚趾,将一种蚀骨酥麻般的舒适感沿着小腿向上蔓延。她身上换了另一件轻薄的丝袍,色如初绽的粉桃,薄如蝉翼,沾湿后紧紧贴合着她玲珑有致的曲线,隐隐透出底下羊脂玉般的肌肤。

捧着巨大漆盘、盛满各色物品的侍女们如同穿花蝴蝶,无声而迅速地行走在池边。盘中有锦帕、玉盏、水晶盘……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满满堆叠的、在这个季节绝无可能自然出现的新鲜花瓣!竟是冬日里极其稀罕的梅与少量逆时而放的宫苑桃花!粉的如少女腮红,白的似初雪,花瓣上都凝结着清晨刚从暖窖中采摘时的冰凉露珠气息,幽幽散发着冰冷而馥郁的异香。

妺喜的目光落在那些花瓣上。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精致的眉眼如同玉雕,完美却毫无生气。她突然伸出手,指着侍女手中的花盘,声音清泠脆亮如同冰泉击打玉磬,带着一股刻意模仿出的、浑然天成的娇蛮任性:

“要花!很多……很多花!”她微微扬起下颌,如同不懂事的孩子在撒娇索取更多糖果,“都洒!红的……白的……都要!”嘴角甚至还配合地向上微微弯起一个天真烂漫、几近无邪的弧度。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墨黑眼眸里,却清晰地倒映着巨大的狰狞龙首和纷扬的水花,没有丝毫池水的暖意波光,只有一片冰冷死寂、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的深渊。那笑意浮在表面,如同精致的假面面具,眼底深处,依旧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侍女们哪敢怠慢,慌忙行动起来。无数粉白嫣红的花瓣被捧起、抛洒!“噗通!噗通!噗通!”纷扬的花雨密集地砸落在温热的泉水上,在水面打着旋,沉浮、旋转、慢慢被浸透、舒展……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冷香混合着湿热水汽迅速扩散开来,馥郁妖异,熏得人头脑发胀。巨大的玉翡翠龙首依旧不知疲倦地喷吐着滚烫的水柱,沉闷的哗哗声浪淹没了一切声响。

夏桀只披着一件薄如轻纱的单衣,姿态豪横地斜躺在池边一张巨大的、铺着厚厚雪白北极狐皮的宽榻上。他一手斜撑着脑袋,另一手随意搭在榻边,粗糙的手指间夹着一只硕大的羊脂白玉杯,杯中是殷红如血的上好西域葡萄美酒。眼前的景象扭曲迷离:蒸腾的白雾如同仙境,醉人的异香是仙露,玲珑起伏的身影在雾气和水光中若隐若现是勾魂的魅妖,飞舞的长袖是云霓霞光……而最刺激他神经的,是那玉翡翠龙首中喷薄而出的巨流所展现的磅礴力量!这是力量与奢靡、血腥与华丽、天然野性与人工雕饰最彻底的融合!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将他每一条感官神经都彻底淹没的极致感官刺激,让他那常年被战争、阴谋、算计和暴力扭曲得如同绞紧巨弓的身体,真正松弛了下来。一种纯粹的、野兽被充分取悦后的巨大满足和掌控一切的餍足感包裹了他。

他满意地眯着眼睛,目光灼热如同实质般黏在妺喜身上,头一次带着毫无掩饰的、近乎赤裸的欣赏与纵容。他从未想过,冰冷坚硬的石头、滚烫流动的水、脆弱短暂的花瓣,再加上一个被献祭于他、如同精致玩偶般的女人,竟能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为他创造出这片战场上永远无法企及的——纯粹由权力堆砌的感官天堂!一个只属于他的、极乐的血肉之瓮!

赵梁不知何时已如一道无声无息的阴影,出现在琼室最深处、一道雕刻着云雷兽纹的巨大青玉屏风之下。冰冷的空气在这里凝固。他的目光极快、极冷地掠过池中旋转嬉笑、散发着诱人光泽的妺喜身影,又轻飘飘地扫过池边狐皮榻上已经半闭双眼、被酒色彻底浸泡得浑身松弛的王,最终缓缓转开,投向那堵隔断内外的巨大玉璧。玉璧之外,是死寂的殿宇和更广阔的、尚在余痛呻吟的王都。他的瞳孔深处映不出丝毫这殿内的繁华暖意,只有一片沉沉的灰冷。那刻薄的嘴角,在迷离雾气与扭曲光线的缝隙里,微微地、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丝极细、极冷、如同刀锋刻痕般的弧度。

冰冷的池水在她周身流淌,粘稠地裹缠着。馥郁的花香无孔不入,浓郁到令人作呕,几乎要将她的灵魂从胸腔里挤出来。妺喜缓缓地、无意识地伸出一根纤长却有些冰凉僵硬的手指,在水雾缭绕的温热水面划出一道短暂即逝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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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完整、娇嫩的粉白色梅瓣,随着水波流转,悄无声息地漂到了她的指尖旁,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粉色的花瓣边缘,不知是被蒸汽熏染,还是染上了什么东西,浮着一圈细微、却刺目的浅淡微红,如同凝结的血痕,在温热的水中正一丝丝晕染开去。

她没有再看远处沉浸在昏沉迷醉中的夏桀。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在氤氲水汽的遮蔽下,在那层虚假的娇憨笑意之上,遮住了眼底深处所有的光芒。

水汽蒸腾,香雾弥漫。她指尖轻轻拨动着那朵沉浮挣扎的花瓣。粉色的花瓣打着旋儿,被水波托起,又缓缓沉下去,如同无法摆脱命运的小船。

只有离得极近,才能发现,在那浓密如帘般低垂的眼睫末端,一滴剔透的液体,悄无声息地凝聚、饱满,最终沉重地坠落。

“嗒。”

一滴冰冷的水珠,砸入那片温热的池水中,正好砸在那片沉沉浮浮、浸染着血痕的花瓣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一圈细微到无法觉察的涟漪,无声地漾开、漾开……最终湮灭在巨大的龙首喷涌的水流漩涡里。

玉璧光滑冰冷,映着殿内狂欢扭曲的倒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那块承接着赵梁冰冷目光的壁面上,隐隐浮现出大殿之外某个遥远矿坑的景象——苍茫雪原上,拖拽玉石的队伍如蜈蚣般缓慢蠕动。玉石的纹路在寒光里如同根根狰狞的白骨。瑶台高耸如刃,琼宫璀璨似血玉,沉静地等待着最终吞噬它的火焰和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