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碎玉寒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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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奔流,永无休止。浑浊的黄色泥浆如同一条巨大而愤怒的泥龙,裹挟着两岸被撕扯下的泥土与碎石,昼夜不息地扑向东去,留下沉闷而亘古的低吼。深秋的寒风,如同淬过冰的刀刃,带着凛冽的呼哨扫过河曲高岸。几簇稀疏的芦苇,是这荒寒水滨最后的生命挣扎,它们倾斜着身子,顽强地钉在冰冷刺骨的水边。浑浊的浪涛无情地抽打着它们暴露在外的根须,经年累月,那些本该深埋泥土中的生命之源,被冲刷得泛白,如同垂死之人裸露的筋骨,虚弱地悬垂于浑浊的水线之下。叶片枯黄、干瘪,在风的撕扯中发出沙哑的、濒死般的嘶鸣,仿佛大地残破的肺叶在作最后的喘息。

就在这片被遗忘的、弥漫着水腥与绝望气息的河曲高岸之上,远离王都那浮华喧嚣与权力燥热的中心,一座离宫孤零零地矗立着。它如同一个被放逐的贵族,褪尽了荣光,只剩下满身疮痍。墙体是厚重的夯土板筑,曾经也许覆盖过象征身份的华彩泥皮,如今早已斑驳剥落,裸露出底下粗粝、原始的本色。雨水经年冲刷的痕迹蜿蜒其上,像一道道丑陋的、难以愈合的陈旧疮疤,丑陋地记录着流逝的光阴和无人过问的衰朽。高处残缺的瓦当,如同掉落了几颗发黑的牙齿,从豁口处露出底下早已被湿气腐蚀成黑黢黢的朽木椽子,默默承受着天空倾泻的每一滴寒冷与恶意。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殿内那股积年沉淀的阴寒之气立刻裹挟着尘埃扑面而来,刺得人骨髓生疼。即便是在正午时分,吝啬的阳光也只能透过高处几道狭窄、积灰的木格花窗,艰难地投射下几缕极其微弱的光柱。光柱凝固在空气中,如同几根支撑着这腐朽殿堂不倾覆的、半透明的尘柱。数不清的微尘在光柱里狂乱地舞动着,无休无止,仿佛是被某种诅咒驱赶着,进行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绝望的挣扎。殿内广阔而空荡,帝王离宫应有的奢华陈设早已被撤去、变卖,或是毁于昔日主人的迁怒。目之所及,仅有一张粗笨的、边缘早已被磨得圆钝、露出木茬的矮榻;几个未经雕饰的原色木墩,随意散落;一副老旧得漆皮大片剥落、露出暗沉木质、如同生了烂疮的食案;还有,便是最深处靠墙之处,一座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圆鉴,通体素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靠那简洁到极致的、刚硬流畅的线条本身,以及那过分光洁的镜面,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拒人千里的冰冷威严。

妺喜,这曾以倾国容颜入主夏宫、搅动风云的名字主人,此刻便如同被钉死在这凝固的空间里一般,长久地、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那面巨大而冰冷的黄铜圆鉴之前。

铜镜被宫人擦拭得过于光滑清晰了,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它像一块深冬冻结的寒潭,无情地、纤毫毕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一切——从头到尾,每一丝屈辱,每一道刻痕。镜中人身上罩着一件极其不合身、宽大臃肿的灰色布袍,那颜色灰败晦暗,犹如暮色四合时最沉郁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烟雾。粗劣的布料毫无垂感,空荡荡地笼着她早已被消耗殆尽的躯体,如同粗糙的裹尸布缠绕着一架枯骨,愈发衬得她身量单薄伶仃得可怕,像一颗失水已久的豆芽,随时会被殿内无形的寒风吹折。细瘦的脖颈从宽松的领口探出,纤细得只余骨形,仿佛用手指轻轻一碰就能折断。

曾经,她是被无数双敬畏又贪婪的眼睛围绕着、被无数双最灵巧的侍女之手伺候着,那如瀑的乌黑发丝曾被精心梳洗、熏染香料,闪烁着健康的光泽,如同珍贵的黑缎。如今呢?耐心早已消失殆尽,那些失去滋养的发丝变得干枯毛躁,如同河岸垂死的乱草,只被一根最普通、甚至有些磨损起毛的青灰色布带胡乱地、松垮地挽起,垂在背后毫无生气。几缕枯黄的发丝挣脱了布带的束缚,毫无生气地散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耳畔,随着殿内穿堂风的每一次微弱流动而可怜地飘动。

镜面冰冷,平滑如冻冰的深潭,映不出半分属于生命的涟漪。镜中倒影的脸颊上,那点属于少女的、饱满莹润的光泽已被时间与苦难连根拔除,一丝不剩。皮肤失去了气血的滋养,呈现出一种长期幽闭、不见天日的、凝固的蜡白底色。仔细看去,那层蜡白之下,还隐隐渗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灰青黯色,如同上好的白瓷被埋入坟墓日久后发出的那种阴郁腐朽的气息。那双曾盛满顾盼神采、被无边权力滋养过、亦被灼心野心烧灼过的深潭眼眸,如今只剩下彻底的空洞,像是被人掘走了灵魂的眼眶深处,只余下冰封的麻木和一种深植骨髓的、能吞噬一切的巨大疲倦。唯一有所变化的,是那微抿的嘴唇,唇角处微微向下撇去,在同样苍白失色的唇瓣上,凝固成一道细小的、无声刻下的、如同伤疤般清晰而永恒的凹痕。这凹痕,是她内心倾塌后留下的唯一地表标识。

时间在空旷冰冷的殿宇中缓慢爬行,沉重得如同河床上淤积的、凝滞的泥沼。

“夫……夫人,”一个苍老得如同枯树摩擦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迟疑和小心翼翼的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那个年老的哑宫女。她佝偻得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灰影,无声地靠近,挪到那副布满疮疤的食案旁。一双骨节粗大变形、布满皴裂的手,颤抖着将一个同样老旧、边缘缺损的小漆木食盘放下。盘子里,是一碗清得能一眼望穿碗底的粟米汤,米粒稀薄得可怜,几点煮烂后难以辨认的菜叶碎末,如同漂浮在死水上的浮萍。一缕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白气,刚从碗沿飘出,瞬间便被殿内凛冽的寒气无声地吞噬殆尽,如同从未出现。汤碗旁,是一块比成人掌心略小的黑乎乎的麦饼,边缘僵硬、开裂,纹路如同粗劣的石刻,看起来坚硬得足以崩碎牙齿,更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泥块。

妺喜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动作沉重迟滞,仿佛要将视线从那面摄魂夺魄般的空洞鉴面上撕开,需要耗费她所剩无几的全部力量。目光从自己苍白的倒影上艰难挪开,落在食案上那碗连一丝油星都看不见的灰白色清汤里。汤水晃动,却映不出任何影像,只有一片更彻底的虚无。她如同被针刺了一下眼珠,立刻僵硬地转回了视线,固执地、长长久久地、仿佛要穿透那冰冷铜镜似地,盯着镜面里那个灰败的、枯槁的影子。仿佛那影子才是一个活物,一个吸尽她灵魂的渊薮。

殿外的寒风掠过离宫屋顶的残瓦,发出一阵阵时而凄厉尖锐、时而低沉呜咽的嘶鸣,那是风掠过残缺的呻吟。寒意狡猾地从墙皮无数细微的裂缝钻进屋中,卷动妺喜宽大如口袋般的灰色布袍下摆和空荡的袖口,如同无形的手在翻动尸衣。

门外,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湮没在风声里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与哑奴那拖沓、迟疑的踌躇完全不同,它带着某种刻意掩饰的轻快,还压抑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如同岩浆在薄壳下翻涌的兴奋。

不是哑奴!

妺喜如同冰雕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丝弦。所有的麻木瞬间凝成了警觉的冰棱。随即,是细声细气、却又因难以抑制的情绪而显得有些尖锐的宫人窃窃私语,像毒蛇的信子,顺着门缝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来,钻进她冰冷的耳朵。

“……听说了没?……快马,王都来的快马!……大王伐岷山……大胜!……咱们赢了!”

“那是自然!大王神威盖世,如日中天!区区岷山,还不是手到擒来!”

“……呸!岂止是大胜那么简单!……啧啧,你知道岷山氏干了什么吗?……他们啊,学着当年……学着当年那有施氏的‘故智’!献……献出了两个了不得的美人啊!真正的国色!”

“美人?……有多美?”声音故意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探究欲望,“再美……还能美到哪里去?……难道……还能比得过……当年那位……被有施氏进献上来时的……那般……那般模样?”那刻意的停顿里,充满了恶毒的比较和幸灾乐祸的暗示。

妺喜原本随意搭在冰冷铜鉴边缘上的右手手指,猛地、毫无预兆地向内一蜷!五根苍白得几乎没有丝毫血色、几乎只剩皮包骨的手指,如同被烈火燎到的铁条一般剧烈扭曲痉挛!指关节瞬间因极致的用力而绷紧、凸起,坚硬的骨节如同几颗惨白的小石子,死死地、恶狠狠地抵压在冰冷坚硬的铜质镜沿上,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在下一刻,那脆弱的手指骨,就要在这无声的狂暴挤压下硬生生地折断!镜面上映出的那只手,青筋毕露,瞬间爬上了死亡的青色。

然而,门外的议论并未因此收敛,那细碎而锐利的声音反而因激动而变得异常清晰,如同淬毒的针尖,一根根透过门缝精准地刺入妺喜的耳膜和心脏:

“……听说一个叫琬……一个叫琰……哎哟,光听这名字就带着仙气!……大王……大王见着了欢喜得不得了啊!当场就……当场就……唉哟,后面的事我都不敢想!”

“可不是嘛!大王龙心大悦!亲口说了!”这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仿佛目睹了神迹般的激动与狂热,“说要……要以最顶顶好的美玉……把她们的名字刻下来!……永永远远地……铭记!”

“玉……还刻名字?”先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颤抖。

“正是!听说给那琬姑娘的,是块极其稀罕的、水头极足、润得像要滴出水来的苕玉!通体无瑕,温润可爱!……上面就刻了个大大的、清雅的‘琬’字!……给琰姑娘的……更是了不得!据说是找了很久的、整块华光潋滟、流光溢彩的……华玉!最最上等的华玉!那光华,啧啧……能晃花了人的眼!上面刻上了龙飞凤舞的一个‘琰’字!”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变得尖细刺耳,仿佛描述那美玉光华时所感受到的激动光芒,也一并烫伤了她的喉咙,“大王亲口对着所有人说——‘此乃寡人之珍爱,以玉铭记,永示珍爱,传之万世!’”

“永——示——珍——爱——!”

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烧红的、布满尖刺的铁蒺藜,裹挟着足以冻结地狱的阴寒冻气,排成一串恶毒的长鞭,呼啸着,狠狠抽打在妺喜心口那块早已冰封凝固、脆弱不堪的、结痂多年的伤口之上!不是鞭挞,而是凿击!那生锈的冰锥无情地、凶狠地凿穿了旧痂,将冻结的脓血重新翻搅撕裂,露出底下从未愈合过的、腐烂的伤口深处!

“嗬……”

一声细微到几近于无、更像是气管被强行撕裂的声音,艰难地从她喉腔挤压出来。

镜子冰冷依旧。镜中那张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微光,变成了一块蒙尘的、毫无生气的、冰冷的石膏面具。先前那层挥之不去的灰青气,如同活过来的剧毒藤蔓,瞬间在皮下疯长、蔓延,肆无忌惮地爬满了她眼下的皮肤,将那蜡白渲染成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死灰之色。

岷山?美玉?苕玉?华玉?……刻着名字?

琼室!瑶台!那座耗费无数血肉骨骸堆砌而成的、巨大的、用玉石打造的华美牢笼!那座她曾经用尽无数心机、用尽浑身解数,诱惑着、诱导着、推波助澜地看着那个暴君用尸山血海堆砌起来的玉石之殿!那些温润光滑的墙壁,那些映照着灯火、曾短暂地带来虚假温暖的冰冷石块!那些在无数个彻骨冰冷的、被绝望噬咬的黑夜里,她唯一能紧紧抓住、以为那些东西至少能带来一点价值、能点燃最后的毁灭火焰、将她自己和仇雠一同烧成灰烬的石头!

原来……只是石料!

原来……那些东西,仅仅是建造宫殿的石料!只是宏大建筑物表面冰冷的贴片!是死物!它们本身,与真正的“珍爱”、“铭记”毫无关系!

真正的“珍爱”,要倾其所有,选择天地间最珍贵的顶级玉石——光华内蕴的苕玉!流光溢彩的华玉!要选择最优秀的工匠,在这稀世美玉的核心之处,精雕细琢地刻上那两个新鲜的名字——‘琬’!‘琰’!不是兽纹,不是象征权力的粗犷铭文,是女子名字!是带着宠溺的标记!将她们的名字,用最郑重其事的方式,烙印在象征着不朽的玉髓之上,如同在时光的长卷上按下永不磨灭的钤印!

“永示珍爱”!“永示珍爱”!

那抹刻在顶级苕玉上的“琬”字该有多清俊?多么飘逸灵动?她猛然想起在无数个日夜侍奉夏桀时,在他随身不离的、曾沾染无数血腥的短剑青铜柄上,那铭刻的狰狞兽纹!粗犷、阴冷、线条充满了暴戾的、足以撕裂皮肉的力量!那力量令人恐惧,却也令人意识到一种主宰生死的绝对权威!

而现在,用在名字上的刻痕……会是怎样的?是缠绵如水的笔锋?还是如同他抚摸新欢肌肤时,指尖的温柔弧度?

那华美的、让宫人惊叹得声音变调的华玉!水润得仿佛捧在手心会化开的苕玉!它们本身,究竟会流转出何等惊人的光华?!是会如同她年少时,偶尔在清晨沾满露水的铜镜里,惊鸿一瞥看到的、那短暂得令人心碎的七彩流光?还是……如同那座琼室玉璧折射出的、那种温润内敛、带着玉石本身尊贵冰冷本质的、永恒不变的、毫无生命的清辉?!

“永示珍爱”!“永示珍爱”!

这念头在脑子里疯狂旋转、切割!每转一圈,那生锈的冰锥就在心口的伤口里狠狠搅动一次,将冻结的血痂扯成碎片,扯出千丝万缕的、混杂着脓血的剧痛!将那麻木的冻土下掩埋得最深的屈辱与仇恨,彻底点燃!

“哈——!”

喉咙深处猛地冲上一股滚烫到足以灼穿食管、腥气浓郁如同铁锈沼泽的洪流!那滋味如此滚烫,如此污秽,几乎要将她冰封已久的咽喉通道硬生生烫穿一个巨大的窟窿!她的身体完全失控了,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起来!宽大的、如同裹尸布般的灰色布袍随着这剧烈的抖动,疯狂地簌簌作响,袍袖甩动,下摆翻飞,仿佛一片被狂风卷入漩涡的、绝望的、即将彻底破碎的败叶!镜中那个灰败的、死气沉沉的、曾被她长久凝视的影子,在这狂暴的震颤中,瞬间扭曲、变形、崩解!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一切影像都在激荡中粉碎!

“噗——!!!”

那堵在喉头、蓄满了毁灭气息的滚烫铁锈洪流,终于找到了唯一宣泄的出口!一口粘稠得近乎凝固的、闪烁着暗红色不祥光泽的血雾,如同拉满后射出的致命箭矢,毫无预兆地、力量狂暴地喷射而出!暗红色的血箭狠狠砸在那面冰冷、光滑、坚硬、曾无数次倒映她绝望面容的巨大黄铜圆鉴之上!

砰!

沉闷如同皮鼓破裂的撞击声在空旷死寂的殿堂里回荡开来,带着令人心悸的余颤。光滑得能照见尘埃跳舞的镜面,终于不堪承受这来自生命内部最污秽狂烈的一击,镜身似乎发出一阵极其低沉痛苦的嗡鸣。

接下来是死寂。但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恐怖。

镜面之上,暗红色的、粘稠得如同冷却漆液的血点,如同无数只疯狂睁开的、怨毒的血眼,又似无数道从地狱深处涌出的、凄厉的血泪!它们砸在冰冷的铜镜表面,先是撞击得扁平飞溅,留下触目惊心的猩红圆形印记,随即,重力的法则无情降临——血珠开始向下缓慢、粘滞地滑落。滑落的同时,粘稠的血浆彼此拉丝、粘连,开始在光洁无瑕的镜面上制造出无数道蜿蜒曲折的、如同丑陋爬虫般缓缓蠕动的暗红轨迹!新鲜的血液是刺目的红,是燃烧的恨,但它们沿着冰冷镜面滑落的过程,就像生命力被急速抽走、冻结,凝滞成一道道绝望的、丑陋的、肮脏的暗红色沟壑!这些沟壑无情地切割、涂抹、玷污着镜子里那个本就苍白如鬼的影像,将那个曾名为妺喜的存在,分割、撕裂,最终覆盖在浓稠的血污之下。

支离破碎的血镜之中,映照出妺喜自己此刻的脸。那张脸扭曲得完全超越了人类表情能理解的范畴。她的嘴,被奔涌而出的鲜血染成一片诡异的、可怖的赤红,这抹赤红像一个被生生撕裂开的、鲜血淋漓的巨大伤口,镶嵌在蜡白的脸上。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这张被鲜血染红的嘴,竟然还在无法控制地、机械地、向外拉扯着!拉扯成一个裂开到耳根的、狰狞恐怖的角度!这不是悲痛的表情,不是绝望的哭喊,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凝固在痛苦深渊最底层的、疯狂至极的无声狂笑!她的喉咙深处,没有发出嚎哭或诅咒,只伴随着身体每一次剧烈的抽搐和颤抖,发出一种咯咯、咯咯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朽骨在被巨力强行挤压、摩擦、碾碎成齑粉时的、让人牙齿发酸的诡异气音!

一旁的老哑奴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般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那扭曲的狂笑,那喷溅的鲜血,那满殿弥漫开的浓郁血腥气,让她干瘪衰老的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慌忙丢下手中的布巾,如同扑火的飞蛾般跌跌撞撞地扑上去,伸出枯树枝般的双手,想要扶住那个剧烈颤抖、随时会栽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唔……唔唔……”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惊恐呜咽。

然而,她的手还未触碰到妺喜的袍袖,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狂暴到无法想象的力量猛地甩开!如同拂开一片枯叶!那力量之大,远超一个孱弱濒死女子的范畴!老哑奴枯瘦的身躯完全无法抵抗,被重重地推搡出去,脚下一个趔趄,砰地一声撞翻了一个木墩,自己也重重地摔倒在地,干瘪的臀部撞击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钝响。她只能惊恐万状地蜷缩在角落,浑浊的眼泪混着鼻血,模糊了满是皱纹的脸。

妺喜甩开哑奴的搀扶,仿佛甩开的是沾上腐肉的蛆虫。她不再看任何人,任何事!身体因剧烈的摇晃而失去平衡,脚下踩着粘稠冰冷的血污,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咚!

纤薄的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同样冰冷坚硬、毫无怜悯的夯土墙壁上!巨大的撞击力让她胸腔里的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位,一口腥气再次涌上喉头。墙壁的灰皮在她撞击的瞬间簌簌剥落,如同飘雪,撒了她满头满肩,与嘴角、下巴、衣襟上的血污混在一起,一片狼藉。她仿佛对痛觉已然麻木,任由身体倚靠着冰冷的墙壁下滑几寸,才勉强稳住。随即,她抬起沾满血污的宽大袍袖,胡乱地、近乎狂暴地、用力擦拭着嘴角和下颚的鲜血。那并非清理,更像是一种发泄!一种对自身污秽的野蛮涂抹!血污没有擦净,反而被衣袖沾染、推开,糊满了她的半张脸和脖颈,让那张苍白的脸上布满暗红,如同厉鬼在祭祀自身。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部如同被无数柄生锈的、带着倒刺的铁钉反复穿刺、搅动!疼!钻心剜骨!不仅仅是生理的剧痛,更是那刻着“琬”、“琰”名字的玉石光华,如同万根烧红的金针,狠狠扎进她灵魂的最深处!那些精美的玉石,那些珍贵的名字!像无数张覆盖了华丽玉石的、巨大无匹的讥笑之脸!在她面前无限放大,旋转、扭曲、发出无声的嘲讽,要将她彻底碾碎!

天光,不知何时已彻底敛去了最后一缕光明。深沉的、仿佛浓墨泼洒的寒夜,无情地、彻彻底底地吞没了整个洛水河曲高岸。离宫,这座矗立在黑暗洪水岸边的巨大棺椁,陷入前所未有的、坟墓般的死寂之中。殿内角落里,一盏豆大的油灯被哑奴战战兢兢地点燃了。黄豆般大小的火苗,在廉价灯油里微弱地摇曳着,灯芯发出极其细微的噼啪爆裂声,每一次细微的跳动,都仿佛在为这死寂带来一丝随时会断裂的心跳。这点微弱的可怜的光明,只能照亮妺喜身前方寸之地微弱的光圈,如同在无边的黑暗汪洋上投下的一颗随时会被巨浪吞噬的石子。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带着尸骸气息的沉重油脂,从四面八方彻底包裹了她。寒彻骨髓的冷意,顺着她赤足踩踏的、布满灰尘和血迹的冰冷地面,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向上攀爬,沿着脚踝、小腿、脊柱,蛇行般向上蔓延,深入骨髓。她的血液似乎都已在那冰锥般的“珍爱”二字下彻底凝固冻结。

黑暗中,唯一清晰得如同烙印的,是胸腔里那口血腥气的灼烫余味——那是她喷出的自己的、象征着彻底被抛弃与践踏的生命之血的味道!比这余味更猛烈、更狂暴、更无所不在的,是一股在她四肢百骸、在每一个被冻僵的细胞里无声翻腾、冲撞、咆哮的力量!如同被囚禁了亿万年的熔岩巨龙,在冻结的地壳下疯狂地扭动、撞击、撕扯,要挣破所有冰封的壁垒!这力量带着纯粹的毁灭意志,要将她从内而外点燃,燃成一股足以烧毁整个世界的滔天业火!

琼室瑶台!耗费了多少万民的血肉骨骼才堆砌而成的巨大玉石牢笼!耗尽了整个有施氏部族献上最后的女子才换来、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渺茫生存希望!那曾让她以为带着滚烫温度的汤池泉水、那迷蒙视线的馥郁花瓣……那些耗费奢靡堆砌出的短暂幻象……

原来,都抵不过两块刻上了新名字的石头!

刻上了新名字的、被称之为“琬”和“琰”的两块石头!

恨!

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纯粹!如此赤裸!如此灼热得能焚尽一切!

血债!父亲头颅滚落时飞溅的血!兄长被刺穿胸膛喷涌而出的血!全族被屠戮后汇集成河的血!还有她!她自己!这数载如同祭坛上被剜心剔骨的活祭品般,在绝望冰冷中挣扎、耗尽、腐朽的生命!这具干枯躯壳里喷涌出的、滚烫的、象征着彻底耻辱的、肮脏的血污!

这些血!这些债!都该流淌!流淌得像洛水一样汹涌!都要有祭坛!一个真正的、能将一切焚成虚无的祭坛!

啪嗒!

脆弱的指甲在巨大的压力下断裂!一丝剧痛传来,妺喜却浑然未觉!她那干枯苍白的手指,深深地、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抠进了身后冰冷夯土墙壁粗糙的泥皮里!指甲划刮着坚硬的土砾与掺杂其中的碎石,发出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如同老鼠啃噬棺木、令人牙酸倒齿的摩擦声!一下!又一下!

她要看到!她一定要亲眼看到!那片耗费她青春、尊严、族人血肉建造起来的琼室玉阁,如何在天怒人怨中倾颓!如何在一把大火中轰然碎裂、崩塌,化作漫天飞舞的、带着诅咒的尘埃!

她要看着!她一定要看着!那个将她视为绝代尤物、玩弄于股掌、榨尽一切价值、最终又如同丢弃破抹布般将她抛在这座冰冷离宫的男人……那个可以将其他女子名字堂而皇之刻在象征着“永示珍爱”的稀世玉石之上的男人……看着他连同他那些新欢,连同他引以为傲的暴虐、奢华、贪婪的一切!

化为灰烬!连同这腐烂的王朝!一同化为滋养新生的灰烬!

轰隆……轰隆……

窗外,洛水那浑厚、低沉、永恒不变的呜咽声,从未停歇。它像大地疲惫的心跳,又像亘古传来的沉重叹息,在深沉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数个时辰?抑或是整整一个世纪?那如同沸腾熔岩般堵塞在妺喜胸腔口的、足以焚毁自己的灼热恨意,仿佛被这无边无际、冻结骨髓的冰冷黑暗与永恒流淌的洛水之声反复地浇铸、锤炼、淬火……它那炽烈的、毁灭性的火焰渐渐不再狂乱地喷发摇曳,而是开始向内坍缩、冷却、凝聚、沉淀……

最终,沉淀为一种奇异的、彻骨的、再无半分犹豫、如同万年玄铁般坚硬冰冷的意志。一种摒弃了所有情感杂质的纯粹决断。

她倚靠着冰冷墙壁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妺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豆大的油灯火苗在她身后微微摇曳,微弱的、橘黄色的光线只能勉强勾勒出她下巴那利落、瘦削、如同刀刻般的侧影轮廓。她的眼睛,完全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眉骨阴影之下,仿佛两个通向深渊的漆黑洞穴。只有下巴的线条,在光影中透出一种近乎非人的坚硬与决绝。

她慢慢地、如同提线木偶被无形丝线操纵着站直身体,双脚踩过粘稠发黑的血迹和冰冷的泥土灰尘。她的步伐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目标明确的执拗,一步一步,走向那面被大片污秽凝固血块所玷污的巨大铜鉴。

血迹已经彻底凝结,失去了初始喷涌时的鲜红粘稠,在光洁得刺眼的镜面上,形成大片大片丑陋的、与铜镜本身的金黄色泽格格不入的黑褐色污斑。只有那些边缘部分,因光线和角度的关系,偶尔还能反射出一点点诡异阴森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反光。整个镜面,就像一张布满干涸血痂的巨大污脸,对着殿堂发出无声的嘲笑。

妺喜在这污迹斑斑的“脸”前站定。她伸出那只同样沾染了些许血污、此时却显得异常稳定的右手。没有去擦拭,没有去尝试清洁这象征性的耻辱。她的手指,停留在镜面边缘一小块没有沾上血污、依旧光洁如初的铜面上。指尖的皮肤冰凉,触碰着更加冰冷的铜镜。

然后,她的动作变了。不是擦拭,而是用沾染了泥土和微量血痕的指尖,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解剖般的冷静,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捻住一小片凝结血块的凸起边缘——那边缘已变得薄脆如干燥的泥皮。她轻轻地、但毫不犹豫地向上拨开它,如同揭去一层死亡的表皮。

滋啦……

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剥离声。那处血块被捻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铜镜原本冰冷的、毫无感情的、闪着金属质感的本质光泽。

妺喜微微转动身体,让自己布满血污的面孔凑近那处被她强行剥离出来的、仅有指头大小的“净地”。

破碎而模糊(因为血块的残留和擦拭痕迹)的镜面映照下,那一点小小的“净地”里,依稀映出了她面部的影像一角。是她的眼睛!或者说,是她左眼的一小部分轮廓——布满干涸细小血丝的眼白,小半个充血得令人心悸的眼眶边缘……以及最关键的部分:透过那片仅存的、尚未被血污彻底污染的镜面区域,倒影出来的、她瞳孔的碎影。

那双眼睛!

镜中倒影的眼睛里,方才那如同沸腾熔岩般翻腾的狂乱、那被血光彻底浸染的滔天恨意……竟然消失不见了!如同洛河之水卷走了表层浑浊的泥沙和狂暴的浪涛。

底下显露出来的,是足以冻结一切的、死寂的万载冰渊!那是足以淹没一切生命、一切希望、一切温暖的永恒寂静的深渊。

然而!

就在这如同极地永夜冰盖般、似乎冻结了所有光线的冰渊最深处!唯有一点!只有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一点!一点幽冷的、如同北地星辰在严寒中冻结成冰粒、又经过千锤百炼后淬火形成的青铜尖锋般的锐利光芒!正从那冰封深渊的最底层,带着刺破一切的力量,无声地、坚决地、穿透冰面,针尖般锐利地刺出!

直刺镜外!

指向整个昏聩腐烂的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离宫的冬日仿佛被冻结在永恒的绝望里,漫长、窒息,每一刻都散发着腐朽的恶臭。

寒风在屋顶残缺的瓦片间、在窗棂朽烂的缝隙里,终日不知疲倦地嘶号,发出高低起伏、永无休止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旷野中永恒的哭嚎。整座宫殿仿佛就是一件巨大的乐器,被这无形的、冰冷的手指弹拨着,演奏着一曲末日悲歌。

妺喜长久地蜷缩在殿内唯一能提供些许视觉屏障的角落——那面曾映照她吐血狂态的素面巨大圆鉴旁。她将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嵌入到那片由巨大铜鉴投下的、最深沉的阴影里。光线在此彻底死去,仿佛这里是整个离宫寒意最浓、腐气最重的渊薮。她的身体像被抽干了血液,掏空了骨髓,只剩下一副由冰冷陶土塑造的脆弱躯壳,失去了一切支撑,深深地塌陷下去,膝盖几乎抵着冰冷的墙壁,下颌搁在膝盖上,形成一个极尽蜷缩、自我隔绝、如同未出壳婴儿又被冻僵的死胎般的姿势。

唯一证明她仍存一丝活气的,是那偶尔从阴影里亮起的光点——当她目光穿过黑暗,落在鉴面上那无法完全抹去的、凝固发黑的血斑时,眼中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如同淬毒冰锥划过镜面的反光。

侍女每日送来的羹食,依旧寡淡冰冷如同隔夜的泔水。那碗清可见底的粟米汤,那块边缘坚硬如石的黑麦饼,被放在破旧的食案上,从温热(如果有过的话)到冰凉,再从冰凉到彻底失去温度,凝结起一层薄薄的、令人毫无食欲的油脂薄膜,最终被再次原样端走。哑奴每天唯一能做的、稍有用处的事情,就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粗糙沉重的陶罐里残存的、变得冰凉的隔夜浑水倒掉,再费力地从庭院中那口废弃已久的深井里,放下绳索,提出一桶同样冰凉刺骨、带着土腥味的井水,将那陶罐重新装满。

只有这个动作,像是这潭死水中唯一的一点微澜,是时间仍旧在残酷流逝的证明。

这一日,久违的、稀薄的、带着病态苍白的天光,短暂地穿透了天穹上仿佛永远淤积不散的厚厚灰云,如同垂死者最后一丝微弱的喘息。光线艰难地穿透狭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几道狭窄而虚幻的光带,如同几条苍白冰冷的灵蛇,在布满尘埃的地面上缓慢爬行。

殿外庭院的一角,那片因排水不畅而长年积水的洼地,此刻在昨夜严寒的侵袭下,结上了一层半指厚的浑浊冰层。冰层并非透明如水晶,而是夹杂着无数漂浮的污泥和枯叶碎片,呈现肮脏的半透明灰黄色。几个粗鄙的宫役仆妇昨夜曾在上面行走踩踏,留下一片片蛛网般的碎裂冰纹。浑浊的污水和融化的冰碴从冰裂缝隙中缓慢渗出、扩散,在冰冷干燥的寒风中,形成一片片蔓延开的、更肮脏的泥泞水渍,如同这片腐朽土地张开的溃疡伤口。

一个矮小瘦削的身影,裹在一件单薄破旧、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打着无数补丁的旧冬衣里,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走向通向宫厨的侧廊方向。是那个哑奴。他本就佝偻的脊背因为沉重负担压得更低,如同一张被强行拉满的残破竹弓。手里提着一个几乎有他半人高的巨大、粗陋的竹篓,篓子里塞满了刚从洛水岸边泥泞滩涂上捡拾回来的枯芦苇杆。这些芦苇杆被前夜的寒冰冻得梆硬如铁条,大部分早已枯黄焦黑,表面沾满了肮脏的淤泥、冰碴和不知名的污垢,散发着死水与烂泥混合的浓重腥味。

哑奴冻得通红的双手如同被烤熟的对虾,十指肿胀发紫,皮肤上满是纵横交错、渗着血丝的皲裂口子,粗糙得像老树的皮。指关节更是肿大变形得如同冻坏的畸形萝卜,每一次用力抓住沉重的竹篓边缘,都会引发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的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步踏下都似乎耗尽气力,却又不得不负重前行。

就在他走到那片积水的洼地边缘时,踩踏在一块边缘结冰又被踩碎形成的、带着倾斜角度的泥泞水渍上,足下那双破烂草鞋的烂底猛地一滑!

“噗通!”

一声沉闷得如同装满了死鱼的口袋坠入泥塘的响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整个人带着那个硕大的、沉重的芦苇篓子,如同被拦腰斩断的稻草人,毫无挣扎余地地向前扑倒!身体重重摔在冰冷刺骨的泥水冰碴混合物中!污泥、半融的冰水和肮脏的冰粒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早已失去保暖功能的裤子,冰冷的泥浆如同毒蛇般顺着裤管缝隙钻入,狠狠啃噬着他早已麻木的双腿!剧痛伴随着刺骨的寒流席卷全身!更深的恐惧则来自于对这无妄之灾后可能降临的责罚与羞辱——他本就是这离宫最底层的尘埃,随时可能因“不当心”而丧命。

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让老哑奴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挣扎着想从这屈辱的冰冷泥坑里爬出,可冻得近乎凝固的筋骨,在刺骨寒气的持续侵蚀下如同生了锈的铁轴,每一丝移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和骨骼的酸响。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更加微弱、绝望的、不成调的、混杂着痛苦的呜呜悲鸣,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惊恐地望向四周是否有监工,紧接着便充满了如同被围猎野兽般的、最彻底的绝望——他害怕,怕这最终的摔倒会彻底终结他毫无价值的残命。

就在这时,一道灰败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殿外冰冷回廊的阴影边界处。是妺喜。她没有立刻上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像一个毫无生命的塑像,静静地立在那片阴影与微弱天光的分界线上,如同隔岸观火般,漠然地看着泥水中哀鸣挣扎、如同落入陷阱昆虫般的枯瘦老人。她的眼神,空洞得如同深渊,穿透了老人身上的泥泞与痛苦,投向某个更加辽远、更加冰冷的地方。

哑奴在那剧烈的颤抖和无望的挣扎中,眼角瞥见了她!布满风霜血丝的、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充满卑微祈求的光芒!然而,当那目光终于真正触及到妺喜那双如同万年冰窟般毫无温度、唯余一片死寂深渊的眼睛时,那点卑微的希望之光如同被冰水浇灌,瞬间熄灭!化为更深的、更本能的、足以冻结心脏的恐惧!他想张嘴,想发出哀求的声音,但喉咙只徒劳地“嗬嗬”作响。绝望之下,他反而开始用尽最后残存的气力,试图向相反的方向、更泥泞的坑洼深处爬去!身体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如同陷入流沙般无助而徒劳地扭动着,每一次挣扎都溅起更多污秽的泥点,将他整个人涂抹得更加狼狈不堪。

妺喜终于动了。她缓步走近,步履轻飘得几乎不着地,如同一个徘徊在阴阳两界、只有衣袍拂过地面的幽魂。她没有去看哑奴那充满绝望与祈求的眼睛,没有在意那双布满污泥的手是如何徒劳地向上伸抓。她的目光,如同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精准地落在距离老人身边不远处的、那片同样污秽的泥水里,一根看起来相对还算长直、坚韧、未被彻底污损的芦苇杆上。

她弯下腰,动作缓慢而精准,像一个采集标本的冷酷医生。伸出的,是那只同样瘦骨嶙峋、毫无血色、但相比老奴的污手尚且算得上“干净”的右手,稳稳地捡起了那根冰冷、湿硬、沾满泥点的芦苇杆。

然后,她做了一个令泥水中痛苦挣扎的哑奴、以及远处另一个被声响吸引、躲在廊柱后远远观望、却因惊恐而不敢靠近的年轻侍女都感到无比惊愕、茫然、甚至有些莫名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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