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碎玉寒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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妺喜没有试图伸手搀扶老人,没有开口呼唤任何人帮忙,没有任何安抚怜悯的表示。她只是随意地、如同丢弃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或是递过去一件普通工具般,漠然地、无动于衷地,将手中那根刚刚从冰水泥泞中捡起的、冰冷湿硬的芦苇杆,笔直地、毫无多余动作地,递到了老哑奴那双在冰冷泥水里扑腾挣扎、却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下意识向上伸出的手中!
老哑奴完全愣住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瞬间的错愕。他那双冻得麻木的手指完全不顾芦苇杆的冰冷和湿滑,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朽木浮漂般,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死死地、毫无形象地攥住了那根芦苇杆!冰冷、粗糙的触感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握住这根看似无用的芦苇后,他竟真的如同抓住了一线生机,不再做那些徒劳的、消耗体力的绝望扭动和挣扎!他喉咙里发出艰难的、荷荷的喘息,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不顾一切的求生光芒!凭借这根芦苇杆作为微小的、唯一的支撑点,拼着冻僵的全身力气,调动每一块尚能听命的肌肉,像一个刚刚学会爬行的婴儿,又像一个重伤濒死的战士,极其艰难地、一寸一寸地、从脚下那刺骨冰冷的、如同沼泽般吞噬一切的污泥冰水中,挣扎着向外、向上!
终于!当他的膝盖最后一次奋力屈伸,挣扎着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泥水冰面,接触到相对硬实、冰冷但干燥的土地时,那张布满了泥水、冰碴、汗水混合物、沟壑纵横的枯瘦老脸上,终于滚下了两行浑浊滚烫的泪水。那不是喜悦之泪,是劫后余生、精疲力竭、巨大屈辱与微小感激混杂在一起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洪流。他浑身瘫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泥猴般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着,却依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抱着怀中那根沾满污垢、冰凉湿漉的救命芦苇杆,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是他这条卑微残命得以苟延的最后凭证。
妺喜的动作凝固在那递出芦苇的片刻姿态,直到确认老人已离开泥水。她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瘫软在地上喘息落泪的老哑奴。她的目光,平静得如同古井死水,冷冷地掠过远处那个躲在廊柱后、因为目睹一切而惊得面无人色的年轻侍女惊恐的脸庞。那眼神里不含任何情绪,却让窥视的侍女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硬,差点尖叫出声!
随即,妺喜毫无波澜地转身,如同一个结束了微不足道任务的、毫无感情的傀儡,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地重又没回殿内那片更加浓稠、化不开的、代表着她归属之地的幽暗阴影里。只留下地上那根沾满污泥的芦苇杆,以及那个瘫在地上、紧抱芦苇杆如同抓住浮木的老人。
日子如同洛河深处永远淤积的冰冷淤泥,在绝对的死寂中,缓慢地、沉重地、无可阻挡地滑动。冬日的坚冰在无声消融,春日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残烛余烬,几不可闻。唯有离宫院墙之外,几株垂死的柳树梢头,顽强地爆出一点点针尖般大小的、极不显眼的、若有似无的极淡黄绿芽孢。这微不足道的生机,在经历了漫长酷寒的死亡考验后,是唯一一点苟延残喘的、带着强烈屈辱意味的挣扎证明。
妺喜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不坐那张咯吱作响的矮榻,离墙根角落更近。哑奴端着食盘,将又一碗飘着几片枯黄菜叶的清汤寡水和一块坚硬得如同压缩泥块的粗粝麦饼放在食案上,然后如同幽灵般迅速退入角落的阴影中,等待着他永远等不到的命令。
看着眼前这维持生命所需最低贱、最冰冷、最令人作呕的饲料,妺喜那长久如同冰封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那不是食欲,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目的的凝视。她缓缓抬起苍白得几乎没有丝毫血色的、如同玉雕般的手指,探向那块黑乎乎、冰冷僵硬的麦饼。
没有立刻放进嘴里啃咬——那只会崩坏她本就脆弱的牙齿。她的手指,以一种令人心悸的耐心和精准,开始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块麦饼掰碎。每一块碎片都比指甲盖还小,碎屑簌簌掉落。然后,她拿起那些坚硬的碎块,逐一丢进旁边那碗同样冰冷、稀薄的粟米汤中。麦饼碎片如同浸了水的土块,在汤水的浸泡下,慢慢地、沉默地膨胀、软化,失去了最后的坚硬形状。接着,她那纤细、却稳定得可怕的手指再次探入碗中,没有汤匙可用,就用指尖,如同研磨药材般,开始将那些泡软的饼块一点点碾磨、压榨,使其彻底崩解,最终化为更细碎、更均匀的糊状物。整个过程没有声音,只有手指与粗糙食物摩擦发出的细微簌簌声,在死寂的殿内如同某种异教仪式的低语。
就在她进行着这项诡异而专注的工作时。
殿外的回廊下,突然响起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难掩其本身沉重分量的脚步声,踏在庭院石板地面上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平稳、富有节奏感,每一步都带着清晰的、踏实的、与老弱妇孺截然不同的力量感。如同某种潜行的猛兽,踩碎了薄冰。
不是内侍那种刻意放轻的踌躇,不是仆役劳作时的拖沓,这是一种沉稳内敛的、充满了意志力的步伐。
妺喜正捻起一粒碎麦饼的手指,在空气中极为短暂地停滞了零点一秒,然后继续着碾磨的动作,未曾抬头。但她的脊背似乎在这瞬间绷紧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弦,侧耳倾听的姿态极其自然,如同雕塑微微调整了承受重心的微妙角度。
脚步声停在殿门外,不再靠近。门外响起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如同小型啮齿动物在枯草堆里扒拉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布料与门扇摩擦的剥啄声响。显然,有什么东西被动作极其熟练、悄无声息地搁放在了门外冰冷的石板地上,紧靠着门框。
外面那沉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如同完成了既定任务,开始缓缓向后移动,鞋底摩擦着石板的声音带着一种坚定离开的回响,渐渐远去了。那远去的声音,如同石块沉入水底,最终彻底消失在庭院之外、呼啸的寒风之中。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弭无闻,角落里一直屏息凝神、如同枯木般静止的哑奴才敢微微动了一下。他像一只惊弓之鸟,探头确认片刻后,才蹑手蹑脚、如同踩在薄冰上般挪过去。他弯下更加佝偻的腰,搬开一个原本挡在门边墙角、用来放置杂物的破旧小藤筐,露出了底下压着的一件东西——
是一小捆用柔软草茎束扎着的、青翠欲滴到几乎不真实的新鲜冬葵嫩叶!叶片上甚至还清晰地带着拂晓时从泥土里沾染上的、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和冰霜融化后残留的晶莹水珠,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翠绿的颜色在这片死灰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鲜活,却又带着一种无声的、凛冽的嘲讽。
哑奴小心翼翼地捧起这捆带着泥土清香和冰凉湿意的野菜,挪回殿内——他不敢太靠近那个碾磨食物的女人。他将这捆翠得扎眼的冬葵,恭敬地、无声地放在妺喜那副破旧得如同朽木的食案旁边,依旧不发一言,垂着头退开几步,重新缩回自己的阴影里。
嫩叶的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如同微型的刀锋。鲜绿的茎秆被整齐地切断,断裂处渗出粘稠的、透明的、如同泪水般的汁液。很普通的一种野菜,甚至带着点田野里固有的、粗糙的微涩气息。但这捆野菜在此时此刻此地,其意义远远超过了食物本身。
妺喜缓慢地抬起了头。那是第一次,那深潭般沉寂冰冷的目光,离开了她始终关注的地方,真正地、专注地落到了这捆突兀闯入的、代表着外界气息的嫩绿之上。这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划过每一片叶子的脉络,最终停留在那翠绿茎秆上粘稠新鲜的植物汁液断裂面。
许久。许久。她如同石像般凝固的面容上,那些被深刻苦难塑就的纹路没有一丝松动,眉眼间似乎依旧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情绪的波动。如同在审视一件考古出土的物品。
但她的右手——那只始终在碾磨的右手——离开了食碗。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那只苍白枯槁的手,指尖微颤,如同初生鸟雀的翅尖,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极为克制的迟疑,最终轻轻地、极其轻柔地拂过那鲜嫩叶面上细软的绒毛。那触感柔润而冰凉,陌生得让她指尖微微一缩。
最终,她的指尖停留在了最中心那根最粗壮、切断面最新鲜、渗出粘稠汁液最多的根茎断裂处。
微凉的、带着植物特有清新气的湿意,无声地沁入她冰冷麻木的指尖皮肤。
她捻了捻指腹间那一点透明粘滑的汁液。没有嗅闻,没有品尝,只是感受着指尖那微薄的生命粘腻感。片刻后,如同完成了某个无声的确认仪式,她复又低下头,收回那只沾染了一丝绿意的指尖,重新探入盛放麦饼糊和菜汤的陶碗中,继续她那近乎自虐般的、慢条斯理地将碗里浸透的饼块碾碎成细腻糊状物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哑奴在巨大的阴影中,悄然无声地,长长地、颤抖着吐出了一口浊气。
夜幕再次如同饱浸了墨汁的巨蟒,无声地滑落,覆盖了洛水河湾的每一个角落。整座离宫被更加沉重的、纯粹的、带着腥味水气的死寂和能冻裂骨髓的阴寒彻底裹紧。妺喜依旧蜷坐在那片浸透了绝望的幽暗角落里,如同岩石在深海中沉淀。
墙角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微弱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带走它残存的生命。灯芯在劣质的油脂里发出极其细微、如同骨骼在火中崩裂般的噼啪爆裂声。那点微光,只能在她身前的方寸之地上投射出摇曳不定、昏暗如血的光圈。
油灯的光圈边缘,微弱地照亮了地面上那摊从破陶碗里倾倒出来的、被她碾得粉碎如同麸糠的麦饼沫、以及被揉烂碾碎的冬葵叶挤出的浓绿菜浆混合而成的污浊糊糊。这摊散发着腐败食物气息的混合物,在冰冷的地面上摊开来,更像一种对生存本身的亵渎祭品。
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冰冷的手所支配,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的、通灵的仪式。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五根嶙峋、苍白得如同无瑕白玉雕琢、却又凝聚了全部冷酷生命的细长指尖,缓缓探入那滩粘稠冰冷的糊糊之中。
指尖沾染上了黏腻湿滑、散发着微酸气味的混合物。
然后,她将沾染了污秽的手指,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泥土地上,极其缓慢地、极其专注地、一笔一划地画了起来!
那不是写!更像是一种镌刻!一种用残存的生命浆液在地狱岩层上铭刻符咒!
线条混乱、断续、扭曲。如同濒死的毒蛇在最后的抽搐挣扎中胡乱蜿蜒爬行的轨迹。那奇异的组合中,却又透出某种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惊的熟悉感。它残缺、破碎,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暴力感。但这一个组合,若有曾与崛起于东方的、那个被称为“商”的部族机密文字打过交道、眼光毒辣的细作,或精通上古巫纹的祭司在此,或许能从这扭曲断续、由食物残渣和泥土构成的丑陋划痕中,艰难地、如同拼凑尸骸般,拼凑出一个残破的符号。
那是一个商族铭文中,用来标记水边事务的、特殊的“水”字变化体!
紧接着,没有丝毫间隙或犹豫,就在这残缺的“水”符旁边,她又快速地、带着一种决然的气势,用沾满糊泥的手指涂抹、拖拽出了几道——既非文字、亦非图画、凌乱而无规则、几乎平行分布着的、扭曲而充满力量的曲折线条!像水流的走向?像翻卷的波纹?又像是某种抽象力量的象征?充满了狂暴的不确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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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久久地、如同石雕般凝视着地上自己用污秽糊泥画出的这个丑陋怪异、含义混沌不明、却散发着强烈毁灭意愿的泥痕组合。油灯昏黄摇曳的光影在她深潭般的瞳孔里跳跃、闪烁,最终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万年的光阴,开始凝聚、沉淀、淬炼。
一点幽微的、如同千年古墓中乍然燃起的、毫无温度却足以灼烧灵魂的磷火,从那冰封了无数岁月的眼瞳深渊最底层,挣扎着、摇曳地、针尖般锐利地亮了起来!
那一点冷光,穿透了油烟的阻隔,穿透了离宫的阴霾,穿透了厚重的时间帷幕,指向了一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目标——
商族的青铜刀锋!
时间,在离宫的死水与洛水的永恒奔流之间,再次缓慢而坚定地滑动。它带走表面的冰,带来浑浊的春汛,却无法带走那殿内冰封的仇恨之核。
第二日清晨,当薄雾还在河面缭绕,寒气刺骨依旧。哑奴如同设定好的机关木偶般,再次准时出现在妺喜殿门的角落边缘。他低垂着头颅,肩膀塌陷,缩在破旧的冬衣里,静默无声地等待着。他深知自己存在的意义并非被看见,而是成为那绝对的、不被留意的背景阴影。
妺喜的身影,如同被殿内冰冷的黑暗缓慢吐出,无声地从那片最深沉的阴影里显现出来。她走到门边,脚步声轻得像落叶落地。身体的大部分依旧隐在门内的昏暗里。
哑奴在她靠近的瞬间,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彻底放松。他完全凭着数十年服侍形成的本能,如同一个生锈但依旧精准的部件,极其自然、悄无声息地再次躬身,递上一个与之前样式一般无二、极不起眼的、用韧性藤条编结而成的小藤筐。筐底铺着些干草,里面静静躺着的,依旧是那捆新鲜得不像这人间之物的、青翠欲滴、还凝结着黎明冰冷露珠的冬葵嫩叶。叶片边缘在微光下,锯齿清晰得像细小的钢针。
她没有去接那筐菜。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片扎眼的绿色。她只是垂着眼帘,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同样枯槁、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静稳定的手上。她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那只曾碾磨麦饼、曾在血镜前痉挛、曾拨开凝固血块、曾触碰过冰冷芦苇、也曾沾上植物汁液并在地上刻画出商族秘符的手——此刻缓缓地、坚定地摊开了掌心。
她的掌心里,并非空空如也。
几颗细小得如同尘埃、毫不起眼、沾满泥土颗粒与灰尘的灰黑色种子,安静地躺在那里。那是几颗再寻常不过的、甚至带点卑微低贱气息的野荠菜籽!没有人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又是用怎样的方式,将它们从哪个角落的野草上摘取下来,或是从老鼠洞旁的泥土里费力抠出来,最终藏匿在自己身上,如同守护着一个无法言说的黑暗火种。
几颗灰黑色、黯淡无光、仿佛在泥土里浸染千年的野荠菜籽!
妺喜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动般动作了一下。
嗒…嗒…嗒嗒……
那几颗细小、坚硬、沾满尘埃的种子,一颗接一颗地,脱离了那苍白掌心的束缚,如同服从宿命般地,从她的指尖无声滚落!
目标明确——落向那敞口的藤筐深处!
它们精准地、悄无声息地滚落在那片翠绿新鲜、甚至带着冰露水汽的冬葵叶片缝隙之间。一颗、两颗……如同黑暗的星辰坠入生机勃勃的绿色沃土。随后,滚落的荠菜籽便被那些湿润的、散发着浓郁泥土和生机气息的葵菜叶片边缘粘附住,深深钻进叶片与叶片之下那些柔软的缝隙中,转瞬之间,就被那片翠绿彻底包裹、吞噬,不见踪影。
如同几颗剧毒的砒霜融入了琼浆玉露,又如同几颗来自毁灭之地的火种落入了滋养希望的森林。
哑奴本就低垂的头颅,在荠菜籽滚落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他那隐藏在阴影里的身躯,一瞬间僵硬得如同一截被雷电劈过的枯树桩!他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来压制身体的反应,以至于喉咙深处甚至发出了一丝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如同锈蚀齿轮强行运转的微弱气音。但这份惊骇,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仅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便重归死寂。
他没有抬头看妺喜的脸——那如同一个绝对的禁忌。没有发出任何询问的声音——他本就无法发声,即便可以,此刻也绝不会发声。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在地上爬过的一只黑甲虫上。只是极其轻微地、如同拂去筐沿上一根虚无的草屑般,手指迅速拢紧筐盖边缘,将那几颗荠菜籽存在的证据彻底遮盖、封印。
动作无比沉稳,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刚才递出、接住、滚落的,不过是几粒清晨无人在意的露水。
然后,他再次弯下腰,提起身边那只永远装满污秽冰碴与泥泞芦苇的沉重竹篓——那篓子似乎比昨日更加沉重。他那单薄佝偻的脊背似乎在这重压下弯得更深。他迈着与平日里去河滩拾柴、去宫厨送炭时毫无二致的、沉缓而略显蹒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稳稳地,走向宫厨的方向。每一步踏在庭院冰冷的石板地上,都踩碎了昨晚寒霜凝结的、如同泪珠般的片片薄冰水泊。
日子如同结冰的洛河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无可阻挡地滑动、崩裂、再冻结。离宫仿佛被时间遗忘,又仿佛成了时间本身,粘稠而滞重。哑奴每日黎明,当寒气最为刺骨之时,便准时提着那只装满污秽冻泥芦苇的竹篓出去,在固定的时辰返回。返回时,那篓中总是不着痕迹地多了那捆令人困惑、却又无法舍弃的翠绿葵菜。无人过问这多出来的东西。每日清晨递进大殿的菜筐在角落里短暂停留,不多时便会被哑奴看似漫不经心、例行公事般地提起,再次带往宫厨的方向——那里有薪火,有锅灶,是离宫为数不多还带着一点微弱“人气”的地方。
那几颗曾在第一天清晨滚入葵菜深处、微小如尘埃、承载着毁灭讯息的野荠菜籽,在日复一日的、仿佛毫无意义的传递中,彻底消失了。如同被这方枯寂之地的泥土本身所吞噬,又或者……是被另一只更隐秘、更具力量、在阴影中编织无形巨网的手所收走。消失在更深更远的、妺喜视线所不及的黑暗里。
仿佛投石入海,再无回响。
约莫过了一个月左右的光景。洛水河面上的浮冰早已消融殆尽,浑浊汹涌的春汛开始从上游倾泻而下。浑黄的浪涛如同千万头脱缰的泥色奔马,拍击着河岸,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离宫那腐朽的木门在湿气的浸泡下愈发沉重肿胀,日夜伴随着河水的轰鸣发出吱嘎呻吟。
殿内,巨大的铜鉴旁一片死寂。妺喜因长期的营养匮乏和精力的巨大内耗,正半倚在冰冷的镜框旁打盹。说是打盹,更像是一具倚靠在棺壁上的尸体。她的呼吸极其微弱缓慢,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灰袍随着呼吸的起伏有着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那扇沉重、因潮湿而难以开启的殿门,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毒蛇在枯草中游动的摩擦声。门扇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条极其狭窄、只能容纳半个人侧身而过的缝隙。没有脚步声响起。殿外的光线比殿内略强,将一道长而模糊的影子,精准地投在了妺喜身前那片她最熟悉的冰冷地面上,如同墓碑的投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
她的眼皮并未动一下,似乎深陷在某种疲惫到极点的昏沉之中。身体保持着那倚靠的姿势,毫无声息。
门外的人并未等待任何回应。一捆东西,被无声地、轻轻地搁在了距离她不远处——比上次更近、就在那片光线晦暗地带的地面上。
这一次,没有藤筐包裹,没有任何掩饰。就那样松散地、暴露在昏昧光线下,坦然地躺在冰冷布满尘埃的地面之上。依旧是一捆新鲜的、甚至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草叶。
但这一次,不是冬葵!没有那宽大墨绿的叶片。
那是一种更加细小、呈现出幼嫩黄绿色调、叶子形状更为纤细、呈精致羽毛状的锯齿边缘、茎秆也更为柔韧的陌生植物。它叶片的形态和气息,都昭示着这是另一种在春日里比冬葵更早萌发、也更常见的野菜。它散发着一种与冬葵微涩气息不同的、更加清新、带着点野性清苦味的、代表着绝对春天讯息的气味。
妺喜依旧闭着眼,仿佛完全沉睡未醒。倚靠在冰冷铜鉴边的身影如同凝固的冰雕。
时间流逝。殿外河水咆哮的声势似乎更盛了些许。
终于,极其缓慢地,那浓密、低垂的、如同黑蝶翅膀般的睫毛颤抖了一下。然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如同两块沉重的、生锈的石门被缓缓推开。
那深渊般沉寂的、几乎被浓重阴影吞噬的眸子,没有第一时间投向地上的野菜,而是下意识地再次捕捉到铜鉴边那点凝固发黑、如同噬人眼睛的血斑。冰冷的光在眼底反射了一瞬。
随即,眼珠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骨而漠然的疲惫转动着。视线最终落在了那捆陌生、嫩黄的草叶上。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预想中的惊诧、疑问、甚至是一丝疑惑不解。有的,只是一种近乎死水冻结表面的、深沉到无法窥探底部的、绝对的平静。
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又仿佛这世间万物于她早已不值一哂。
她如同未完成的石雕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身体重心,从倚靠铜鉴的姿势中略微脱离。宽大破旧的灰布袍子下摆,在她这个微小动作中被牵扯着滑动了些许。
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她将那件如同裹尸布般的灰袍下摆,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刻意的迟缓,略微向上提了那么微不足道的几寸。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上提,露出了原本被袍子完全覆盖住的一小截苍白、瘦削得惊人、几乎能看清淡青色血管脉络、此刻更是不着袜履的足踝。
沾满了地面灰尘、带着点食物残渣污迹的脚掌踩在冰冷泥土上。
她没有去拿那捆菜。
她抬起右手。那只骨节分明、纤长却充满力量的右手。指尖上还沾着之前碾磨麦饼糊留下的、已经干结变硬的灰黑色污渍。
她的食指缓缓伸出,仿佛一位大师准备作画。但目标不是画布颜料。她极其缓慢地、如同蘸取最珍贵的墨汁般,用食指的指尖,沾取了一点自己足踝旁边泥地上的薄薄灰尘——那灰尘灰败、细小,如同离宫本身剥落的粉末精华。
然后,她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地上那捆嫩黄的野菜。那根沾了灰尘的食指指尖,极其缓慢地、沉稳地移向自己那只刚刚暴露在微光中、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赤足。
食指稳稳落下!没有犹豫!极其细微地、力道控制得如同微雕大师、如同蚊蚋噬咬般、在那只光滑裸露的苍白足踝内侧的皮肤上,描画了起来!
指尖沾着灰尘,在细腻冰冷的皮肤上移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像是在书写一部无声的、血淋淋的战书!
那笔画极其细小、极其扭曲、断断续续!并非书写一个完整的文字,更像是一个符号的残片,一个用污垢在洁白宣纸上留下的恶意烙印!又像一个指向特定深渊的、不祥的坐标标记!
动作缓慢而坚决。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耗费着她残存生命中最精华的那丝力量,都承载着无法言说的沉重与黑暗意志。
洛水两岸的早春水气在破晓时分蒸腾弥漫,浓白如同牛乳沸腾后的浮沫,层层叠叠、沉重地笼罩着整座离宫,将它死死包裹成一个巨大的、潮湿冰冷的墓冢,仿佛大地为这腐朽之物提前备下的棺椁。殿内寂静得如同真空,连尘土落在冰冷的铜鉴之上那本该有的细微碰撞声都显得过于喧嚣,似乎时间本身,都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凝固成块,等待着某种被预言注定的东西将其撕碎。
妺喜如往常蜷在鉴旁冰冷的阴影里,像一只冬眠在冰窟最底层的、将自己最后一丝生命气息都冻住的小兽。宽大的破旧灰衣如同裹尸布缠在她身上,勾勒出枯树般的嶙峋线条,仿佛再也不会有所动作。她的呼吸近乎于无,与殿墙融为一体。
但这一日,晨曦刚刚穿透浓雾,露出灰白而无温度的光影时。
另一种声音打破了黎明的死寂。
脚步声!
不刻意放轻!不踌躇犹豫!沉重!稳健!如同被无形力量注入生机的猛兽心脏搏动,充满了绝对的目的性!每一步踏在水气凝结、滑腻冰冷的庭院石板地上,都发出清脆、清晰、如同金石交击般的笃——笃——笃——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有任何掩饰,不再顾忌被谁听到,它踩着庭院里融化的残冰和积水,步步逼近!
力量感!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离宫腐朽的心脏上!
那声音径直走向大殿门口,目标明确得如同箭头所指!
吱——嘎——
沉重的、因潮湿而格外紧涩的殿门,被从外面一把推开!并非用蛮力,更像是一种蕴含了精妙力度掌控的推入,门轴发出的短促刺耳摩擦声在死寂中显得极其突兀。涌入的并非和煦春风,而是裹挟着浓重水气和洛河腥味的寒凉晨雾,如同冰冷的蛇群,瞬间钻入殿内,扑打在妺喜脸上。
光线陡然变化,殿内晦暗被强行撕裂。
妺喜猛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青铜器被强行扭转!她的瞳孔在猝不及防的强光刺激下急剧收缩!
逆光之中!
一道颀长、挺拔如同上古遗存青铜矛枪的身影,无声地矗立在洞开的殿门口!晨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带着刚硬棱角的下颌线条,如同被刀斧劈削而成;挺拔劲瘦的肩膀线条蕴含着蛰伏的爆发力,如同绷紧的弓弦。他穿着一件没有丝毫华丽徽记、用料却显出极精良紧实质地的石青色深衣——那青色深得几乎发黑,如同沉淀了千年时光的古玉。腰束一条极朴素无华的玄色皮质束带,却将腰身勒得劲瘦有力,更衬得肩宽背直。从颈侧到手腕处收紧的袖口,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精悍与力量感,仿佛这身衣裳并非布帛所制,而是锻造出的冰冷甲胄!他朝门内迈了一步,姿态从容不迫,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脚步声笃!地敲打在寂静的地面,如同宣告审判的第一声鼓点。
是伊尹。
他终于从背光中显露完全的真容。面容如同被戈壁烈日和大漠风沙反复磨砺过无数岁月的古铜色岩石,深邃的檀木色皮肤紧贴骨相,没有一丝属于养尊处优者的柔软赘肉。颧骨高耸挺拔,如同峻岭的棱线,支撑起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鼻梁挺直如山脊,透着一种绝对的理性与不近人情。嘴唇薄而紧抿,唇线清晰刚硬如刻刀雕出,永远铭刻着一道冷静到极致、近乎冷酷无情的、令人心悸的弧度。
然而,这一切都未能掩盖住他脸上最令人无法忽视、甚至本能地感到战栗的存在——那双眼睛。
那是伊尹的眼睛。
深邃得如同鹰隼在万里云层之巅俯瞰苍茫大地,瞳孔边缘的颜色极深,深得近乎墨黑,如同两个无底的、吸收一切光线的宇宙黑洞!唯在极深的黑暗核心最深处,偶尔,当他的目光在扫视特定目标时,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淬炼过亿万次的、足以刺破虚妄、洞察本质的冰寒精芒!那光芒锐利而幽冷,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猛兽瞳孔深处闪烁的一点寒星!
他没有立刻说话。如同一个在审视出土文物的考古宗师,平静地、带着一种无声却能冻结血液的探究压力,穿透了殿内潮湿阴寒的空气,径直投向阴暗角落里那个穿着破败灰袍、蜷缩如灰烬的女子。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从上至下,从散乱的枯发到赤足的沾灰脚尖,没有遗漏任何一丝细节。她的姿态、她皮肤的色泽、她衣袍上的每一道褶皱纹路、她裸露在空气中的指节、她身前食案上的冷羹残饼……每一个细节都在这目光的解析之下,无所遁形。那目光中没有轻蔑或同情,更无关乎男性对女性的欲望,纯粹得如同最高等的炼金师在审视一件刚刚从远古矿脉中掘出、覆盖着厚重锈土的重要矿石,目光里只有剥离伪装、看清本质、以最苛刻的标准衡量其核心价值的冰冷评估——看这矿石之中,是否还蕴藏着足以点燃焚世之火的、最后的、精纯的毁灭熔流!
伊尹的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扫视片刻后,如同掠过路边的尘埃枯草般,毫无情绪地移开了。落点精准地停留在殿内最不起眼、甚至被殿内人早已习惯性忽略的存在——墙角那个极其不起眼的、用来存放大缸清水的粗陶水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