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玄鸟隐翼(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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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粘稠的黑暗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无声无息。屏风正前方不远处的内殿,那重如同夜幕垂落、覆盖着通往寝宫最深最隐秘区域的织金嵌宝、厚重无比的帐幔,被从里面无声地掀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那道缝隙开启得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如同黑暗中谨慎撕开的一道微小伤口。

一个人影从那道缝隙中悄然走出。

是妺喜。

她身上白日里包裹的那重重叠叠、繁复无比的七彩鸾鸟华服已然褪尽,只穿着一件素得没有一丝纹饰、甚至连滚边都无的烟灰色软缎寝袍。这简单至极的衣袍,如同一抹夜色里的残雾,包裹着她。平日里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松散了开来,顺滑的长发随意地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只松松垮垮地斜插着一支没有任何雕饰、甚至连抛光都粗糙简朴的不知名兽骨打磨成的细簪。最令人惊讶的是她那张脸——白日里若隐若现的面纱早已除去,那张倾国倾城又被层叠华服刻意模糊的容颜,此刻完全暴露在从内殿缝隙中泄出的、微弱摇曳的光线下。

那微光并不明亮,带着一种病态的昏黄。它清晰地投射在她被精心雕琢过、却依然被无情岁月深刻侵蚀的面庞轮廓上。曾经吹弹可破、艳绝天下的肌肤,此刻在微弱的光线下暴露出细微的松弛、浅浅的法令纹痕,以及一种被长久压抑、无形消耗所带来的深沉倦怠感。如同美玉被时光风沙悄然摩挲掉表面的光华,显露出内里的温润与疲惫并存。她的步履不再是白日的雍容缓慢,而是轻柔得像夜行潜踪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踩在柔软的皮毛地毯上,没有走向外间富丽堂皇的厅室,而是径直走向内殿深处一个更加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个与整个寝宫任何一件华丽陈设都格格不入的物件。

那不是华丽的青铜器,不是雕琢的玉件,更非任何珍宝。那是一个用深色、未经精细淘洗的粗陶土随意烧制出的简陋土灶!灶体粗糙笨拙,甚至能看到烧制时留下的大小不均的气孔和扭曲变形的痕迹。土灶之上,稳稳地架着一口同样做工粗砺、笨重厚实、腹部深阔的深腹陶瓮。瓮口微微敞开着,此刻正有丝丝缕缕的热气从中顽强地升腾而出,散发着一种……纯朴的、与安息香截然不同的食物气息。

妺喜走到土灶边,目光扫过瓮口那袅袅升腾的白气,眼底的冰冷锐利如同被瞬间冲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空白的放空状态。她毫不在意那件价值连城的烟灰软缎寝袍沾上地面可能的灰尘,也完全丢弃了王后的仪态,极为自然、如同乡野间最普通的老妪般,毫无形象地……蹲了下来。

她伸出那只指骨修长、曾让无数人倾倒的手。那只手的指甲依旧染着血红的蔻丹,在昏黄的角落微光下却显得诡异而凄艳。她拿起了放在陶瓮旁一个同样粗陋、像是随意砍削打磨出的木碗,动作熟练无比。随手就从旁边地上一个敞口的粗麻布袋里,舀了大半碗黄澄澄的、颗粒饱满的小米。米粒如同碎金,倒入粗陶木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没有丝毫停顿,又从那麻布袋旁随意堆放的一小堆蔫黄干枯、不知名也显然算不上新鲜的野菜里抓起一小把,毫不在意地一同倒进了敞开着口的深腹陶瓮里。

灶膛里应该尚有未灭的暗红炭火。随着新米入瓮,陶瓮里的汤液被沉入的谷物压起涟漪,旋即又被瓮底升腾的热量催动着重新活跃起来。很快,瓮内的汤液翻滚起更大的水泡,“咕嘟、咕嘟”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角落里响起。一股浓郁、纯粹而带着无比熨帖人心的谷物清香,伴随着轻微的水蒸气,开始固执地弥漫开来。这种味道原始、简单,带着土地、雨水和阳光赋予的生命能量,是生存最基本的滋味。

妺喜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目光定定地望着那朴实无华的小米粥在粗陶瓮的怀抱里翻滚、膨胀、释放出人间最质朴的香气。外界的一切——那些镶嵌的宝石、燃烧的龙脑香、价值连城的玉榻、象征着无限权力与财富的陈设——在这蒸腾着米粥热气的角落前,瞬间崩塌成最荒诞、最虚无的背景。只有眼前这口温热朴素的陶瓮,手中这把沉甸甸的木勺,鼻端这真实可触的谷物清香,似乎才是这偌大宫室中唯一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存在,是她仅能抓住的、关于活着本身的微弱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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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隐于屏风之后最深沉的黑暗里,屏息敛目,如同山岩。但他锐利的视线穿透了屏风雕花缝隙间狭小的空隙,如同最忠实的、不带情感的记录者,将眼前这极度反差的一幕牢牢印刻于心。昏黄微光下,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妺喜俯身搅动米粥时,宽松的寝袍袖口向上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那平日里被华服永久遮盖、细瘦得惊人的一只手腕。

一道陈旧发白、如同扭曲蜈蚣般的狭长疤痕,赫然印在妺喜那只洁白的手腕内侧!疤痕长逾两寸,边缘虽已与皮肤颜色接近,但那狰狞盘曲的形状深入肌理,仿佛凝固着无法言说的剧烈痛苦。这疤痕绝非天生,也非意外划伤,更像是某种残忍束缚留下的终身印记。那触目惊心的疤痕印记瞬间映入伊尹的瞳孔!它如同一个最原始暴力的诅咒符号,无声地昭示着这具承载着倾世美貌与无上尊荣的躯体下,那曾经经历并永远无法摆脱的屈辱与伤痛的源头。更深,更旧的疮疤。它刻在皮肉,更刻入了骨髓,是夏王权力玩物的永恒烙印。

视线再稍稍下移,伊尹的眼角余光捕捉到妺喜蹲姿时无意中裸露出的一段纤细脚踝。昏黄的光线下,脚踝线条依旧优美,皮肤白皙细腻。然而,就在那小巧的踝骨上方,另一道同样陈旧发白、形状扭曲的瘢痕!如同前一道的复制品!丑陋地盘踞在那象征着柔弱的部位!这第二道疤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伊尹心上。

那些象征“神宠”的、无处不在的古老图腾浮雕此刻在黑暗中如同无声的嘲弄。这个王朝最奢华宫室里最高贵的囚徒,用这道伤痕累累的脊梁,维系着夏王那不堪一击的虚荣。这深可见骨的烙印,在伊尹眼前烙下更深的印记:夏室,这高台巨垒之下,积压着何等的戾气!

粗陶瓮里的粥汤终于滚沸到了恰当的火候,米粒膨胀饱满,汤水变得浓稠适中。翻滚的气泡发出低沉而平稳的“咕嘟”声。妺喜不再搅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仿佛穿透了升腾的氤氲热气,投向某个遥远未知的虚空,任由那浓烈的谷物清香充盈这个狭小而真实的角落。那香气如此真实,如此饱满,带着土地丰饶的气息和阳光曝晒后的温暖醇厚,如同一个沉默却有力的战士,顽强地穿透了笼罩整个寝殿的、由浓腻奢靡的甜香构成的重重帷幕,也奇迹般地穿透了整座巨大宫阙之外弥漫的那令人窒息的汗腥体臭——“生命泥沼”的绝望气息。她的眼神在那片白蒙蒙的水蒸气中聚焦、涣散、变得悠远而模糊不清。也许看到的,是早年部落村落里炊烟袅袅、围着土灶欢笑奔跑的童年?是那段尚未被囚入黄金囚笼、肌肤尚未刻上耻辱烙印的、短暂拥有生而为人的自由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从妺喜喉间滑出,无声无息。她仿佛从一个漫长的梦中惊醒,又或者是终于厌倦了凝视那虚幻的过去。她轻轻地放下那只粗糙的木勺,任由勺柄横搁在灶台边缘。粗糙的陶瓮边缘,在她搭在上面的、一根同样细长精美的手指指腹上,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色泥印。她没有去看那个泥点,也似乎完全不在意它会玷污任何东西,只是任由那一点属于陶土的、属于灶火的灰烬,安静地留在她那曾被无数人跪吻膜拜的指尖。这微不足道的灰烬,仿佛是唯一能与她此刻灵魂相通的真实之物。

她缓缓地直起身。动作不再迅捷如幽灵,反而带着一种因蹲伏过久或心境苍凉带来的滞涩感,如同精金打造的美轮美奂的金丝笼中,一只被囚禁太久、早已忘记了振翅飞翔、甚至连如何挺直脊背都显得僵硬的、无比倦怠的鸟。随着她站直,微弱的光源在她脚下投射出一个不断拉长的、扭曲的单薄影子。那影子无声地向后延伸,最终连接上那道通往华丽寝殿核心区域——铺着厚厚皮毛地毯、摆着白玉榻、弥漫着浓香的“主人”空间——却在她眼中可能更似幽谷深渊入口的、厚重帐幔的缝隙。那缝隙如同一道伤口,连接着两个无法调和的世界:一端是带着灰烬的真实印记和泥土气息的灵魂喘息;另一端,则是冰冷、虚伪、金光闪闪的永恒囚笼。她的身影在明暗交界处停顿了一瞬,随即如同被那深渊引力捕获,无声地融入了那道缝隙之后的黑暗中。屏风缝隙里的观察结束了。

屏风之后,最深最沉的阴影里,伊尹如同雕塑般凝固的身体,在妺喜消失在那道缝隙深处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近乎贪婪地、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这方寸之地中尚未来得及散去的、带着新鲜小米清香的空气。那口气息带着谷物的朴实温度,顺着他的鼻腔、咽喉、气管,缓缓沉入肺腑最深处,继而穿过横膈膜,坠入丹田,如同极寒冰层裂缝底部顽强滋生、顶破冻土的第一缕草芽。这缕微弱却真实无比的生机气息,在经历了三年夏都巨宫深处厚重如铁、累积了无数污秽与绝望的窒息感挤压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扎下了一个微弱却又无比坚实的新根!这香气,是对商汤“巨人尘土,死虫抽搐”疑问的,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无声注解。它是希望,更是比千万控诉更沉重的证据。他胸腔里那块由无数晦暗线索、朽坏气息、汗腥压迫感凝结成的冰,骤然被这缕谷物的微温刺入!

夏末特有的、带着沉闷燥热的黏稠气流在宫阙高大的廊柱间缓缓流动。白日的喧嚣散去,更深露重时分的清寒尚未降临。伊尹凝神站在一道精雕细刻着云雷纹和夔龙图案的巨大廊柱阴影里,目光透过廊庑之外敞开的高大隔栅,投向庭院中央。那里矗立着一棵传说自夏禹时代便在此生长的巨大梧桐古树。它本该枝繁叶茂,荫蔽数亩,此刻却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只显露出残破狰狞的枯槁轮廓。显然,夏王某种心血来潮的“赏玩”或是一时暴怒的摧毁命令,已让它生机断绝大半。几只巨大的青铜宫灯悬挂在檐角,里面跳动的火焰极其微弱,光芒被深邃的夜色贪婪地吞噬着。那点微弱的昏黄光晕如同行将就木的萤火虫,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摇着,似乎随时都会熄灭。这点点微光,仅仅在虬曲盘旋的枯死枝干上勾勒出鬼爪般狰狞的影子,映衬着背后宫墙巨大的、深不可测的黑暗剪影,营造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荒芜与不祥。

妺喜的声音如同冰水滴落在寒铁上,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距离比记忆中任何一次会面都更近,音调里夹杂着一种夜露般的、深入骨髓的湿冷:

“商之智者……”

她并未撩开那道用于区隔不同区域的厚重织金帘幔,只在其后开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被包裹的世界。伊尹在听到第一个字的瞬间,便如同最精密的机括被触发,闪电般收敛了所有思绪,以近乎本能的速度转身,面向帘幔,垂首肃立,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帘幔厚重得如同垂落的黑铁,其上织就的金丝银线图案在微光下浮凸着冰冷的光泽,完全遮蔽了后方的景象。只有在她方才声音传出的位置,被帘幕后方极其暗淡、不知来源的幽暗光线透过织物最细小的缝隙,勉强映照出一个模糊飘渺、微微晃动的影子轮廓。

那影子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如同水中的倒影被微风拂乱。随后,一只手的轮廓在靠近伊尹视线正前方位置的帘幔上显现出来。指尖纤细修长,挑染着即使透过厚帘与微弱光影也能感受到的那抹熟悉的、浓烈的、如同凝固血滴般的殷红蔻丹。那染着最靡丽色彩的指尖,无声地在帘幔交织的金线与银线缝隙里,极其缓慢、又极其用力地划过一道长长的、刻痕般的痕迹。这是一个无声的警告?还是一个分享秘密的姿态?不得而知。

“昨夜……”帘后传来声音,依旧平缓无波,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宫廷轶事,“夏王醒来……”妺喜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刻意的悬疑在这浓重得如同凝固热蜡油的夜色中拖曳出一道冰冷的刻痕,每一个字都像冰针扎在皮肤上。

伊尹屏住了呼吸,如同蛰伏的猎豹感知到了空气中的血腥。

“……他做了个梦……”妺喜的语速更慢了,似乎每一个字都需要从那冰窟般的心底艰难地掘出。紧接着,那原本毫无情绪的叙述语调骤然间染上了一层深入骨髓、令人肌肤表面瞬间起栗的寒意,如同眼镜王蛇捕猎前嘶嘶作响的信舌,“……他梦见……天上……竟……高悬着……两轮……炽热的……太阳!”那“两轮太阳”的形容被她用极其扭曲的语调吐出,带着难以言喻的诡谲。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也要被这梦魇压垮,“它们……相互撕咬着……扑打着……如同争夺兽王位置的疯兽……它们释放出的光焰……比熔化的金汁还要滚烫……比熔岩还要炽烈……它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燃尽……彼此……要将对方彻底焚毁……直到……”她又是一个刻意的、长到令人窒息的停顿,随后用气音轻飘飘地、如同吐出某种冰冷黏滞、带着剧毒的毒液般,缓缓吹出最后几个字:

“……只剩下一轮……还在……烧……另一轮……就……碎了……熄了……掉了下去……”

“嘶——!”

伊尹垂在身侧、掩在宽袖中的双手,十指猛地如铁钳般向内死死攥紧!指甲的刃缘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嵌入掌心的皮肉深处!掌心的剧痛完全无法与心灵受到的冲击相比。一股滚烫灼烧、混合着极端惊骇与被点爆的野望的激流瞬间冲顶,直贯天灵盖!眼前一片炽烈的、扭曲的猩红!仿佛真的有两轮巨大无边、光芒万丈、却带着毁天灭地暴虐的太阳,从昏沉污浊的夏都铅灰色夜幕中骤然浮现!它们相互冲撞、搏杀、撕咬!每一轮巨日的内核都是无边翻滚、如同沸海的金色血浆!在那毁天灭地的日珥喷射、日冕爆碎的最核心烈光中,一头浑身流淌着金红血液、覆盖着黑曜石般羽毛、庞大到足以遮蔽半个天空的古老玄鸟图腾,正浴着这灭世的光与血艰难地振开伤痕累累的巨翅!它引颈向着裂开的苍穹顶端某个无形之点——象征着天命流转的顶点——发出一声无声的、却足以震颤宇宙的泣血嘶鸣!

帐幔之后的影子轻轻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妺喜轻微地侧过了身。她吐完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梦境,再无多言。只留下冰寒入骨的字句与无尽猜疑的回音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燃烧。隔着厚重帘幔,伊尹甚至能嗅到自那缝隙间飘出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混杂着新鲜血液的甜腥气和陈腐香料的气息。是幻觉?还是那破碎太阳熄灭前喷溅出的最后星火?亦或是……帘幕之后真实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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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缓缓松开掌心,指甲边缘带出两点细小的暗红湿痕。他极其郑重地后退一步,朝着那帘幔的方向,躬身至最深。仿佛对着那虚影行礼,也仿佛在收敛心底骤然炸开的灼热狂澜。再直起身时,眼底已一片深海般的沉寂,但最深处,却仿佛有岩浆奔流。三年间积下的所有晦暗线索、朽坏气息、汗腥压迫感,在这一刻轰然坍缩、旋转,最终凝聚成一个冰冷炽热、锋利无比的核心点——一个自血与火的预言中照亮的时机!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通往商国亳地的黄土路。车轮碾压尘土,卷起烟龙。驾车的老仆嘴唇发白紧抿,每一次挥鞭都在撕裂风尘弥漫的空气。汗水早已浸透他的后背。伊尹端坐车厢内,双手平置于膝头,十指交叉紧扣。指节因用力而绷得死白。车帘卷起一角,沿途景象飞速倒退:荒芜的田亩,河道中央因干涸而龟裂的巨大泥块裂缝,断流的沟壑,以及稀稀落落、如同被遗弃的破败村落……所有这些画面碎片都狠狠撞入他的眼底,叠加成一种无声的、末日般的嘶鸣。

一股铁锈与火焰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时,伊尹知道,亳城到了。

他没有等马车彻底停稳,猛地掀开车厢布帘,一步便跨到了地上。脚底隔着薄薄的靴底感受到夯土路面的坚实与滚烫。放眼望去,视线所及已不复当年仅有雏形的简陋。巨大的、用黏土掺着碎石层层砸实、表面光滑如砥的高耸城墙已然拔地而起!城墙顶部预留的垛口整齐森严,青铜巨刺在午后的强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芒!透过深邃巨大的城门甬道望进去,城内已是一片沸腾喧嚣的营生之地!无数新搭建的顶顶排列整齐的棚舍蔓延如海,粗大的原木支撑着厚实的茅顶,风吹过时,涌动着枯草独有的沙沙声响。

然而,最撼人心魄的景象在靠近城池中心的那片巨大的空地!一座难以想象的、用生土夯实堆筑、足有十丈见方、高度超乎寻常的巨型“金字塔”傲然矗立!其表面如同覆盖着凝固的巨大泥浪,层层叠叠的夯土痕迹清晰可见,在阳光下反射着暗淡的、带着湿气的土黄色光泽!那是正加紧修建的社稷大塚!是未来商国祭祀天地、昭示天命所归的圣坛!数不清的黑点在塚基上下蚂蚁般奔忙!用人力推动的巨大青铜撞锤,如同巨兽的夯槌,在粗壮的横木轨道上被赤裸着上身的奴隶们推着,“咚!”、“咚!”一声声沉闷到令人心悸地、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向着土塚基座撞击!每一击,都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蓄力待发的闷雷!

伊尹的目光只在那惊天动地的夯土阵仗上停留了一瞬。他能感受到每一次夯击带来的微微震颤顺着脚底传遍全身。他猛地调转脚步,绕过繁忙的工场区域,奔向社稷大塚之下的另一片区域——商国新的核心秘所,巨大的军事冶造工坊!

热浪与刺耳的金属声浪如同有形巨手扑面而来!数百处炉火在特制的巨大、深阔如小池的青铜炉膛里熊熊燃烧!赤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空气!高温扭曲了炉口附近的所有景象!赤裸着精壮上身、汗珠在灼热光线中如碎钻滚落的匠人,高举着巨大的石锤、铁钳,在火焰边缘疯狂挥舞!被烧得通体白炽、刺眼欲盲的青铜矛头、战车轴承关键部件、厚重的大钺粗坯……被工匠用巨钳死死钳住,放置在巨大敦实的青铜砧板之上!

“轰!轰!轰——!!”

比那夯实大塚更为暴烈密集的锤击声疯狂炸响!每一次石锤挟着千钧重力砸在通红的青铜粗坯上,都爆发出刺目飞溅的灼目火星!火星如暴雨般激射,瞬间被炉口喷吐的热浪卷走!巨大的青铜砧板底座发出沉闷痛苦的呻_吟!锻打的力量如此恐怖,每一次锤击,巨大的青铜砧板都在微微下沉!而它嵌入的坚硬地面,也早已布满了蛛网般细微的裂纹!

工坊的最中央核心处,十几名技艺最精湛的匠师围成一圈。他们手中石锤的落点,是一块刚刚浇铸成型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青铜鼎足部件粗坯!那部件尚未成形,但粗壮的轮廓已显露不凡!它被铁链悬挂在巨大的淬火水槽上方!几名壮汉奋力拉动滑轮,将这巨大的白炽金属块浸入滚沸翻腾、弥漫着刺鼻水腥气的深色盐水中!

“嗤啦啦啦——!”

巨大白炽青铜块撞入盐水的瞬间,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刺鼻的浓密白汽夹杂着剧烈的爆炸声响彻底撕碎了工坊里所有其他的声音!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白色烟雾冲天而起!整个工坊的温度因这剧烈的热交换瞬间再上一层楼!烟雾中,隐约可见那滚烫的巨大青铜构件通体瞬间转化为一种更加内敛、深沉、却蕴藏着毁灭力量的深黑色彩!

汤就站在距离这核心锻炉区不远的一处高台上。赤着的上身,古铜色肌肉如同金属铸就的雕像,一道道早已愈合但狰狞发白的伤痕纵横其上,像某种神秘的祭纹。汗水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滚落,滴在脚下的黑灰色石砖上,瞬间化作一股青烟。他手中也握着一柄分量惊人的长柄锻锤,锤头巨大如瓜,边缘因反复重击已有些许卷曲变形,颜色深黑。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工坊深处那弥漫翻腾、尚未散去的爆炸白雾中心。那双眼中燃烧的斗志,比那炉膛中的烈焰更为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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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快步冲上高台!他甚至没有停顿,一步便掠至汤身后!他没有行礼,没有赘言,用一种被砂石打磨过、带着铁屑与血气的沙哑嗓音,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刺要害:

“桀梦双日相斗!此天时!”

汤猛地回过头!炉火在他身后拉出巨大的、跳跃的阴影!他脸上溅着几点滚烫的金属星屑,汗水和烟气在他脸颊上留下黑灰色的痕迹,唯有双眼中那燃烧的炽烈光焰比炉火更亮!听到伊尹的话,他眼中瞳孔猛地收缩成两点针尖!一股狂暴的、如同沉睡猛兽被唤醒的气息轰然从他身上炸开!握着锻锤的指节捏得发出清晰的“咯叭”声!那巨大的锻锤仿佛感应到了毁灭一切的意念,锤头上的青黑色泽瞬间似乎活了过来!

他喉咙深处滚出一个低沉的音节,如同滚雷:“双日当空!玄鸟必……”他猛地抬起那只紧握巨锤的手臂!肌肉虬张的臂膀如同拉满的铁弓!锤头那深黑的色泽在炉火光焰中仿佛活了起来,隐隐幻化出一头振翅欲飞、引颈向天的玄鸟虚影!

“侯主不可!” 另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炸响!高台之下,仲虺身披重甲的身影闪电般冲到汤的前方!浑身沉重的青铜甲片在疾奔中相互撞击,铿然作响!他直接张开双臂,如同一堵青铜浇筑的厚重城墙,悍然挡在了汤挥锤欲冲的方向,更是强硬地截断了汤最后那个杀气冲天的字眼!

仲虺的胸膛剧烈起伏,同样布满汗水尘灰的脸上,那双眼睛却燃烧着另外一种光芒——一种清醒到近乎冷酷的冷静。他没有看伊尹,目光死死地、带着沉甸甸的恳求死死钉在汤那燃烧着狂怒的眼睛里!他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声音如同锻锤砸在青铜砧上,铿锵决绝:

“侯主!”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压住了锻炉的轰鸣,“玄鸟可以破日!但夏王是天下共主这四百年的分量!这分量不能靠一次预言打碎!天下诸侯,还在看他王座下那张斑驳但尚未崩裂的虎皮!天时有了!但人力——还需要再蓄!!玄鸟现在折断翅膀扑上去!撞碎的只能是虎皮上最后那道光!等虎皮自己烂穿!等天火自己点燃那堆朽木!再等一场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