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鸣雷焚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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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深青灰色麻袍的伊尹同样走近车辕一侧,袍角下摆沾满了泥点污迹,如同水墨肆意在素绢上泼洒晕染。他神色依旧平和得与这剑拔弩张、血腥未散的环境格格不入:“三?小邑,兵寡粮竭。其伯放言决死,无非效颦昆吾旧事,拼得一族尽灭,只求换得桀口中一句赦免许诺,苟存一姓虚名罢了。然此名……”他微微摇首,宽大的袍袖随之轻拂,仿佛不经意间拂去了指尖沾染的微尘,“已成夏孽束缚,更是我商……心头刺芒。”话语最后轻若无物,却在人心上割出冰冷的刃痕。

商汤沉默。他缓缓抬起右手手背,用力抹去溅到颧骨上的冰冷泥点。手背上沾染泥点之下的皮肤因冷风刮擦而有些微红。连日厮杀积累的燥热亢奋似乎也已被这三?城下冷雨冲去,眼神深处沉淀下来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冻土般坚硬死寂的东西。他目光越过矮墙,投向那个在门楼最高处被众人拥簇着的肥胖矮壮身影,仿佛隔着不算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对方戟指怒目的滔天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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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寨。”商汤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两片钝化的刀刃相互切割摩擦着发出,“首恶……焚!”

没有劝降的呼喝。没有战鼓催魂。

七十乘饱浸泥水与暗红血迹的战车,在片刻的沉寂、轮轴的吱嘎调整声中,迅速重新排布,化为两道巨大而冰冷的弧形。沉重长大的青铜车辚缓缓放平,其锋锐的尖端如同毒龙的齿龈,直指前方那道形似伤疤的土墙。御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紧握缰绳、因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和眸底深处那被生死激战反复磨砺出的纯粹毁灭之火,燃烧得越发炽热。

“碾碎!”仲虺的吼声如生铁铸就的战锤,裹挟着千钧之力,轰然砸落!

沉重的包铜车轮猛烈搅动着泥泞的烂泥!泥浆被巨大力量挤压,发出沉闷的咕叽声,向后高高溅起!七十乘蓄满力量的战车,拖拽着沉重的阴影,如同两股决堤的金属洪流,裹挟着能冻裂灵魂的死寂杀气,排山倒海般向着那道低矮可怜的土寨墙体悍然冲撞而去!

土城墙上骤然爆发出混杂而尖锐的嘶嚎,如同濒死兽群的最后挣扎!密如骤雨的箭矢带着更加绝望的狠厉呼啸而下!这一次确实比鸣条时的覆盖更加疯狂密集,三?伯显然赌上了一切!

然而——

城墙太矮了!

商军的战车并未选择正面冲击那道可能稍显厚重的木栅寨门。领头的战车在离壕沟不远处,如同两柄巨大弯曲的青铜铧犁,借助着冲刺的速度,以极其精准的角度,狠狠地从两侧插入寨墙护壕与沟岸之间那片狭窄湿滑的泥泞地带!车轮粗大的包铜缘如同巨大的钢牙,凶狠粗暴地切割撕咬着护壕边缘早已被雨水泡得松软溃烂的泥土!

“轰!嚓嚓——!”

土块和石块应声崩塌!被强行撕扯开的沟沿泥土如流沙般滑落!寨墙的根基瞬间被撕裂、掏空!

整段墙体发出不堪重负的低沉呻吟!大量的泥土簌簌往下滑落!

“嗵!”第一辆商车借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撞上墙体因基脚动摇而开始松垮的部位!硬木车舆与泥土墙垛剧烈碰撞!墙体猛地向内凹陷坍塌了一大片!站在上面呼号着投掷石块的长矛手猝不及防,数道人影惨叫着、扭曲着,带着手中未及掷出的石弹,一同重重栽落下来!

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更多如同红了眼的狂暴奔牛般的沉重战车,毫不停歇,不顾一切地、疯狂地、重复地以坚硬沉重的车身猛烈撞击着那一段已经摇摇欲坠的墙段!

“嘭!嘭!嘭!哗啦——!”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闷响、土石结构粉碎性崩解的刺耳哀鸣!墙体内部的结构在这持续不断、野蛮粗暴的冲撞下迅速瓦解!

“墙!墙要……塌了——!”城墙之上,有人发出了最后撕裂喉管的、彻底崩溃的绝望嚎叫!

命运已至尽头!

那段长度丈余的寨墙,终于在战车群持续、疯兽般的冲击下,发出垂死的巨大轰响!如同被抽去支撑脊骨的巨人,绝望地摇晃着向护壕外侧轰然倾倒、崩溃!泥土、未燃尽的滚木礌石、断裂的栅木如同山崩瀑布,轰然砸下,瞬间将城墙下一小片未能及时避开的三?士兵完全吞没!被激射向半空的烟尘形成一股巨大的土黄色蘑菇云!

一个足以容纳数辆战车并行的狰狞豁口被彻底撕裂开来!

仲虺早已翻身跃下自己的指挥戎车,腰间的青铜长剑在腰间冷光一闪,瞬间脱鞘而出!他如同锁定猎物的猎豹,第一个踩着如同溃堤泥石流般还在不断倾泻的泥堆,几个迅猛的点跃,身形矫健无比,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那个弥漫着绝望与毁灭气息的豁口!他身后,穿着沉重甲胄的商军士卒仿佛被注入了狂野的战魂,如浑浊决堤的洪流,爆发出惊天的杀喊之声,狂吼着紧随其后涌入这刚刚被撕开的地狱之门!

城寨内的抵抗狂野而短暂。

三?伯那身宽大肥硕的躯体,勉强裹着半副胡乱披挂的厚硬皮甲,在一小队双眼赤红、形同疯魔的死忠亲卫簇拥下,嚎叫着从那坍塌豁口内侧的烟尘与混乱中猛地冲杀出来!他手中那把沉重的双耳铜钺如同旋风般轮转挥舞,毫无章法却势大力沉,竟凭借着一股孤注一掷的蛮力,将两名迎面扑来的商卒连人带矛劈得倒飞出去!他那张因愤怒和肥胖而涨成紫红的脸上油汗直淌,扭曲的肌肉使五官都挤作一团,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发出混杂着仇恨与绝望的狂吼:“是商!夺我三?根基!灭族……之仇!杀!杀!”

他的怒吼刚刚冲出口腔——

一道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却又带着致命尖啸的冰冷轨迹,毫无预兆地自豁口斜上方,一辆倾覆在泥泞中、车辕折断的马车的残骸后方破空射出!

尖锐得令人头皮炸开的撕裂空气的厉啸!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而突兀的利器贯穿血肉的可怕声响!一支带着锐利倒刺的青铜箭簇,以雷霆万钧之势,精准无比地从三?伯因狂怒而大张的口腔中狠狠贯穿而入!

力道之狂暴!那颗肥硕巨大的头颅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随着箭矢飞行的轨迹猛地向后高高甩起!箭镞强大的动能甚至冲碎了上颚脆弱的骨片,撕裂了咽喉一侧的血管皮肉!鲜血、碎裂的牙齿混合着难以辨别的组织碎片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身侧护卫的脸颊和衣甲!

巨大的躯体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量!沉重的铜钺无力地从张开的手中滑脱,砸落在身旁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泥点。三?伯如同一袋塞满腐肉的皮囊,发出沉重而粘稠的闷响,轰然倒塌在豁口边缘松软的泥泞中,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绷紧、蹬踏……

那支索命的羽箭箭杆,尚在那被贯穿的、洞开的口腔中剧烈地颤抖嗡鸣。

仲虺如电的目光瞬间穿透烟尘,死死锁定了那辆沾满泥污、几乎散架的马车的残骸深处——伊尹正极其缓慢地放下手中那张并不起眼的反曲猎弓。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是一尊被安置在山崖深处的石雕,深潭般的眼眸映着豁口内杀戮的光影,不起一丝涟漪。弓弦轻微的震颤也在他指下迅速归于平静。

亭山的暮色总是来得惨淡。残阳如血,凝固成一片浓稠黯淡、令人窒息的赭红,几乎涂满了整个荒芜空旷的山谷。陡峭的岩壁奇形怪状,如同怪兽嶙峋的骨刺,在暮霭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枯瘦的杂树伸展着光秃、扭曲的枝杈,在萧瑟的山谷晚风中颤动,如同无数只绝望的手臂伸向那低沉暗紫的天空。一种泥土深处腐烂枝叶混杂着山间特有清冷露水的气息,在山坳间若有若无地盘旋弥漫,却掩盖不住某种更深邃的衰败。

山谷深处,紧靠着一条水色沉暗、细流潺湲的小溪边,狭小的平地上燃着一堆劣质的篝火。火堆旁随意架着一只三足粗笨的青铜小鼎,鼎下胡乱塞着些半湿半干的枯枝败叶,浓黑湿重的烟雾滚滚升腾,带着呛人的刺鼻气味。鼎口上斜歪地插着一根刚折断不久、树皮粗糙的被剥净树枝,上面勉强穿着几小块颜色灰败、边缘焦黑、看不出本源的干瘪肉块。肉块在呛人的烟火上方发出细弱痛苦的“嗞嗞”悲鸣。鼎旁的地上,佝偻着一个身影,裹着一件早已污秽不堪、残破难辨原色的猩红内袍——那是夏桀仅剩的标志物。他形销骨立,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徒劳地在浓烟和灼热边缘翻动那些根本无法食用的焦炭。

商汤站在一道被千年风雨切割得边缘锐利的风化断崖边缘,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谷底这幅如同凝固在时间角落的凄凉景象。他身上的盔甲布满刮痕与凹坑,凝结其上的血泥与污迹早已干涸板结,成为铠甲上另一层冰冷坚硬的黑褐色外壳。仲虺与伊尹分立在他左右稍后的位置,三人静默如同一组伫立在这血色残照里的剪影。他们投下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异常瘦长,直刺入下方昏暗的山谷。

一只包裹着暗黄皱皮的手猛地探向鼎内翻腾滚烫的烟熏热水,五指像鸟爪般死死攥住了一小块刚刚脱离了木枝的、冒着热气的焦黑东西。

“嗷呜——!”一声短促、尖锐、完全丧失了人形的惨嚎猛然撕裂了山谷黄昏的寂静!如同绝望的夜枭被投入了油锅!

那只枯瘦的手掌被滚烫的铜鼎内壁狠狠灼烫!皮肉接触的位置瞬间发出“嗤”的轻响,烫起大片可怖的殷红燎泡!剧烈的痛楚如同电流传遍全身,那块烫手的焦肉被猛地甩脱,掉入鼎下尚有余温的灰烬里,激起几点火星。夏桀如同被烈火灼烧的蜈蚣,用另一只尚且完好的手死死捂住了烫伤的腕部,蜷缩的身体在冰凉的泥土地上疯狂扭动翻滚,喉咙深处迸发出持续不断的、破碎扭曲的痛苦呜咽声,凄厉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石壁之间,一次次撞回来,如同无数只鬼魂的应和。

商汤的目光冷漠地追随着那在泥地里打滚痉挛的落魄身影,扫过那早已被污物沾染得看不清原色的、象征王权的最后一点猩红。那袍服在无意义的挣扎中被泥土与湿草拖曳,越发褴褛破败。一种并非怜悯的情绪,却有着比怜悯更沉重、更坚硬的质感,像一颗巨大的铅丸,缓缓沉入意识深不见底的冰渊底部。

“以天罚之名,行豢养之实。”商汤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的青铜钟鼎之鸣,在这血色弥漫的荒寂山谷里激起无声的回响,压过了凄切的呜咽,“天意何证?人心何凭?”他的话语停顿片刻,如同在掂量某个无比沉重的疑惑,“命数也好,刀兵也罢……最终握在掌中那一刻,才恍然发觉,这天命与人力的边界……早已模糊不堪了。”他缓缓侧首,视线投向断崖旁边一块如同狰狞兽吻般突出的巨大山岩投下的阴影深处。那里似乎有一个纤细飘忽、穿着浅淡素衣的女子身影,不知何时静立,又在冷风掠起的瞬间,如同青烟消散,只留下若有若无、仿佛错觉的一瞥。

就在这一刻。

一滴巨大的、浑浊的、不知积淀了多久的水珠,在断崖顶端一块尖锐如鹰喙的悬石底部,艰难地凝聚、膨胀、拉长……终于到了极限,它承载不住自身的重量,挣脱了最后一丝牵绊,无声地向下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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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

一声清冽、微渺、几乎无法捕捉的轻响。水珠准确地坠落在下方那只歪斜的青铜鼎冰冷的腹壁之上。晶莹的碎片四散飞溅开来,在鼎腹那些古老狰狞、象征着饕餮永恒贪欲的浮雕沟壑纹路里短暂驻留,挣扎着反射出一点残阳如血的、带着死气的暗红微光,随即迅速滑落、洇开、熄灭、彻底消散在青铜阴沉的底色里。

商军在亭山之北的旷野扎下大营,连绵的帐篷如同雨后冒出的巨大灰褐色蘑菇。连日奔袭追击,以及最后对三?的强袭碾压,榨干了将士最后的精力。战车需要修补,伤口需要裹扎,辎重在连绵雨后愈发沉重。空气中除了湿土与血腥,开始弥漫另一股更沉郁的气味——受伤的驮马在营区边缘不断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嘶鸣,它们腿部因踩踏或撞击造成的骨裂或血肿难以愈合,几个披着湿硬皮甲的兽医围着它们忙碌,额角挂着焦灼的汗水。更多的士卒直接倒卧在尚未排干雨水的湿地上酣睡,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则在梦中被四肢的剧痛惊醒,发出短促压抑的呻吟。

最大的中军帐设在一处干爽高地。商汤卸去了沉重的胄甲,换上轻便的玄色深衣,跪坐在主位兽皮褥上。他的坐姿依旧如松柏般挺拔,但眼底深处那份征战沙场惯有的燥热锐芒已然冷却,沉淀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远眺群山般的沉静。

仲虺掀开厚厚的牛皮帐帘大步跨入,内里甲叶上的厚泥依旧未及清理,只有脸上的血污被冷水粗粗擦去,留下一道道细微的划痕。他单膝及地,甲片撞击发出沉闷的铿响:“君上,各部损伤计数已毕。”他声音里依旧带着连日督战嘶吼的干涩,“前军折损最多,尤以攻破夏军左翼时冲锋的战车为最,损毁四乘,重伤御卒及戈手十七……”

他身后的伊尹也已进来,不疾不徐,深衣下摆沾着几片干枯草叶。他不像仲虺那样有固定要即刻汇报的兵卒折损数目,只是习惯性地立于一旁,目光沉稳,如同深湖不起波澜。

商汤静静听完仲虺略显冗长的奏报,并未立即开口。他指尖在身前矮几冰冷的黑漆木面上缓慢地滑过,留下无形的轨迹。大帐内静默片刻,只有远处隐约的马嘶和伤员的哭嚎声隔着层层帐篷传入。

“首级呢?”商汤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仲虺立刻回答:“尽数堆于营北空地,正以泥浆糊砌,以防腐坏。”

伊尹的眉心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仿佛有丝线在深潭下微微一牵动。

“按惯例堆砌便是,”商汤的目光转向伊尹,“太史卜巫可有话要说?首级是否应献祭天地,以谢天神?”他语气平淡,却直指核心:这些头颅,是属于天地,还是属于他的王权彰显。

伊尹微微欠身,声音平和如水:“首级血气过甚过腥,恐非上达天神之佳品。且……此战首功乃君上神威天授,岂是数颗头颅可喻?献此污物,反似示弱。” 他缓缓抬起眼,深邃目光仿佛穿过帐顶布帛直刺商汤心底,“天神自有所感,毋需此等秽物。若为震慑九州不臣,则堆土为山,其威亦足。”

一旁的仲虺听得伊尹否定献祭,眉头明显一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在他看来,将敌人的首级堆起来献给上天才能最大程度宣示此次讨伐的正当和强大,这才是最震撼的凯旋宣言。但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将甲片摩擦了一下,没有开口,凌厉的视线落在伊尹平静的侧脸,那里看不出半点可被捕捉的情绪。

商汤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极其短暂地扫过。伊尹的“震慑九州不臣”之辞,比单纯的献祭之说更符合他此刻心绪。王座之下,威信与恐惧比虚无缥缈的天神赞许更切实。他抬起手,声音沉稳:“就依太史所言,首级悉数堆于营北高地,以新土夯砌封藏。”他顿了顿,又看向伊尹,“祭祀天神,另择它物。”

“喏。”伊尹躬身应诺。

仲虺压下眼中微不可查的一丝躁意,重新抱拳:“那……获俘的夏人如何处置?”

大帐又一次陷入凝滞。俘虏数量惊人,既有溃散的夏军精锐,更多是裹挟而来的沿途部族民众,以及三?城破后幸存的丁口。羁押他们需要人手,消耗大量宝贵的粮食。况且这些人的去向也极为敏感。

商汤的目光没有动,声音如同从厚重青铜礼器中发出:“精壮夏族子弟、桀之近侍亲信,斩尽杀绝。”

仲虺眼中闪过一丝与商汤同质的冷硬杀意,但随即追问:“其余?”

商汤沉默了片刻,指腹在桌面纹路上缓缓摩挲。“其余……”他似乎在斟酌每个字的重量,“部族青壮,打散分与各服役邦国、筑城、开渠、采石。所劳之地,需尽瘁其力。”

他顿了一顿,仿佛在心头再次确认此念无误。“夏桀近姻妇人,由太史掌管分派各地官属为奴。”

仲虺绷紧的下颌线条似乎更硬了些,他对这个略显轻巧的处理似乎并不满足。这些身份敏感的夏族贵妇,在他眼中是危险且可能繁衍后患的种子。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膝甲上轻轻叩击了一下。但他只是硬朗地应诺一声:“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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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垂着眼,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深衣边缘沾染的泥点草痕上,神情沉静无波,仿佛早已预见。商汤此令,既消弥了夏族精锐可能的血脉延续,又用劳力填补了战后工程所需,最后将残余女性分散各地为奴——是一种高效冷酷的清算与吸纳。王权与战争,从无慈悲的灰色地带。

商汤的目光掠过仲虺按在膝甲上的指节,转向伊尹:“卜巫,此间事已毕。当择吉日……返都西亳。”这句话本身轻飘飘,但落在两人耳中,重若千钧。返都,即意味着统治的重心转移,新王朝真正的起点。

伊尹眼波微动,那古井无波的脸上首次掠过一丝凝重。西亳是新都,象征权力彻底由夏转商。他抬起头,声音依旧稳定:“唯,臣当即刻起命,以甲壳求日。务必……”他看了一眼商汤深沉的脸色,“……择得天神默许、四方归顺之吉辰。”

仲虺立刻抱拳,声音洪亮:“末将领命!即刻布告全军,整顿辎重车马,随时可拔营!”他起身时甲胄铿锵,带着一股迫不及待要重整乾坤的气势,转身便向帐门大步而去。

帐帘掀起又落下的间隙,外面凄厉的马嘶声显得格外清晰。一阵强劲的冷风陡然灌入,掀动了商汤案上几张记录伤亡的白麻布,也吹动了伊尹深衣的袖摆。风里似乎带着营外新堆起的首级土台弥散的、若有若无的土腥混杂着腥甜之气。

商汤的目光从卷动的麻布上移开,望向伊尹:“太史……”

伊尹垂手静立,等待着商汤未尽的话语。他清瘦的身形在昏黄的牛油灯光下如同峭壁上盘根的老树,根基看似无依,却又带着种岿然的稳定感。

“那个女子……”商汤的声音略沉,仿佛斟酌着措辞,“随三?伯而死的幼子……据报未及加冠?还有他身边几个死士的亲族?”他停住,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此事,你使人去料理干净。勿使其…聚于一处地方生怨。”

没有明说,但处置的方式不言而喻——斩草除根。商汤的眼中并无杀戮的犹豫或快意,只有一种消除萌芽隐患的绝对的果断。对亡国者残余忠诚的抹除,如同擦去器皿上多余的水渍,是新王朝建立之初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

伊尹的神色毫无变化,那深邃如古潭的眼眸里映着帐内跳动的火焰,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唯。臣已使人记录其亲族姓氏籍贯。”他简单回应,声音平直如尺,“返都路上便会处置完毕。必使其……如烟尘散尽,不留丝毫痕迹。”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如同冬日扫去浮霜般彻底的决绝。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远处伤兵的惨呼和马匹的嘶鸣又一次隐约传来,却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油布隔绝在外。帐内只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偶尔爆起的细碎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