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天子黍(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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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黏稠如漆,只有洎水湍急的呜咽,是天地间唯一的声息。风,裹挟着水汽和远处沼泽的腥气,自西方毫无遮拦地席卷而来,掠过洎水东岸这片草木稀疏的洼地,猛烈地抽打着竖在泥地上的简陋军旗。旗帜是用粗麻染出的玄色,沉甸甸地垂着,旗杆顶端,青铜矛头的寒光在阴霾的天空下倔强地闪了一下,随即又被无边的暗色吞噬。

商师营盘的最中心,立着一座巨大的茅草覆顶的泥舍。油灯微弱的光晕穿透门口悬挂的草帘缝隙,将一条摇曳的、昏黄的光带投在门外湿冷的土地上,又被匆匆来往的身影切碎。营地里,数不清的战士裹着兽皮,蜷缩在薄薄的草席上,与潮湿的泥土仅一席之隔。兵刃搁在身边,青铜的戈矛、黑沉的石斧,倒映着行将熄灭篝火的余烬,沉默地等待着,和它们的主人一同浸在浓得化不开的睡意与肃杀里。

“啪。”

营盘边缘靠近洎水的某处,一枚沉重的陶碗忽然滚落,在寂静中碎裂开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像一颗冰珠骤然坠入凝固的热油。

“有人!东夷崽子摸来了!”

一声变了调的嘶吼,撕破了这片死水般的寂静。

如同滚烫的油锅里突然泼进冷水,炸裂!泥舍里、草席上,无数身影猛地惊跳起来。粗重的喘息声、兵刃刮擦甲胄的刺耳声响、皮靴蹚在泥水里的噗嗤声,瞬间取代了所有的平静。昏暗中辨不清面目,只有一片急遽涌动的黑影,本能地朝着洎水方向,朝着那危险的源头狂涌而去。

茅舍里原本微弱的灯光骤然晃了晃,一只筋骨分明、布满浅色烫痕疤痕的手,稳稳地托起那盏欲熄的油灯。灯火随即安稳下来,照亮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心有深刻的竖纹,目光锐利得能穿透草舍四壁的泥巴。正是商国之君,子履。

“仲虺!”子履声不高,却斩断门外一片呼喝奔忙的嘈杂,“怎么回事?”

一个高大身影应声掀起草帘冲入,黑甲上挂着泥水,气息粗重:“君上!是夏桀派来的游徼斥候!小股人马鬼鬼祟祟摸近水边,撞翻了外营一个战士放在手边的水碗。”

子履的目光扫过仲虺沾满泥水的衣甲下摆,眉头那竖纹更深了些:“没成气候?斥候?”

“都逮住了!七个!都是桀从东夷部落里抓来的奴隶,看眼神怕得要死。夏王嫌他们用着不顺手,丢出来当饵探咱们虚实罢了。”仲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混成的湿意,语速极快,带着战场上特有的粗粝和躁动,“没死几个兄弟,抓了三个活口!口供都一样,夏桀的大营就在西边二十里外的鸣条坡上扎着!粮草辎重堆得到处都是,他等着咱们在洎水被耗干!”

“等着耗干?”子履眼中寒光一闪,右手猛地握紧成拳,却又在下一刻缓缓松开。他松开托着油灯的手,灯火在泥案几上重新稳定下来,清晰地映照着他掌心和指节上纵横交错的旧痕,那是长期与火、与铜鼎打交道磨砺出的印记。他俯身凑近灯焰,对着火苗轻轻呵出一口气。火舌温柔地卷曲了一下,又挺立起来。

帘子再次被掀开,进来的人脚步无声无息,衣衫朴素得近乎简陋,手里端着东西。浓烈的草药混合着某种兽骨的微腥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门外带进来的湿冷。是伊尹。他将一碗药汁稳稳放在子履面前的泥案上,碗是普通的粗陶,边缘已有磨损。

“君上该用药了。”伊尹的声音很平缓,像深潭,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燥热的力量,“夏王的大军如丛林盘踞鸣条,枝桠横生。此刻贸然渡水强攻,如同以刚柴投于湿薪之中,火起,恐先伤自身。”

子履没有碰那碗热气氤氲的药,他的视线越过伊尹的肩头,穿透薄薄的草帘缝隙,看向外面那片由无数青铜矛头在微光里攒聚成的寒芒之海。每一个微小的光点背后,都是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孔,疲惫而坚韧。那是商族的脊梁。他们跟随自己,走过了太多浸透风雨和鲜血的路。他从伊尹手中接过药碗,温热的触感从粗糙的陶碗外壁传来。药味苦涩沉郁,但他没有半分犹豫,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药汁顺着喉管滚下,留下火烧般的轨迹与暖意。

“湿薪……”子履放下碗,目光移向悬挂在泥墙上的几张精心硝制、绘制着简易山川路径的羊皮,低沉的声音在棚中回荡,“可再湿的薪柴,也架不住釜下的火不断。伊尹!”

他大步走到墙边,一把扯下画着洎水与鸣条坡那片区域的地图,“啪”一声重重按在积了层薄灰的泥案上。陶碗跟着震了震,碗底残留的深褐色药汁荡开涟漪。仲虺浓眉紧锁,大步上前:“君上有主意了?打他娘的?让那暴君也尝尝火烧屁股的滋味!”

子履没有立刻回答。他探手在怀中摸索,掏出一块用葛布层层包裹的东西。解开布包,露出一段约摸三指宽、半臂长的泛着油润黑亮光泽的物件——一块极其坚硬的黑曜石。表面精心打磨过,光滑异常,一端却异常粗陋尖锐,布满不规则的断茬与锋利的棱角。伊尹的目光在那粗粝的断口处停留了一瞬,他认得这是多年前,子履烹制羹汤给夏桀献祭时,桀嫌味道寡淡,暴怒砸烂了汤鼎,飞溅出来的碎片深深扎进了子履的臂膀,伤口感染几乎丧命。后来是伊尹冒险用刮骨刀剜出碎铜、再用滚油淋烫伤口才保住了那条胳膊,而留下这段铜鼎残片为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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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履不再多看,径直抓起那支黑曜石权杖的一端,将那尖锐粗陋的断口狠狠钉在羊皮地图上“洎水”的位置!权杖刺穿羊皮,深深扎入泥案,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仲虺!”

“在!”仲虺浑身肌肉绷紧,声如洪钟。

“你领一千甲士为锋矢,给我死死楔在这里!”权杖末端重重戳在靠近洎水的一个点上,“夏桀一定盯着这处能涉水的浅滩。让你的千人队,大张旗鼓往上游佯动,作伐木造筏强渡之势!动静给我闹得越大越好!把火都点起来,大张旗鼓!让他从鸣条坡看得清清楚楚!要让他以为,我商的锋芒全在此处!”

“得令!”仲虺用力一拍胸口皮甲,发出闷响,“定让那瞎子看得眼珠子掉出来!”

“子典!”

另一个如铁塔般的身影从门外掀帘而入,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君上!”

“你引一千五百最锐利的矛手,自洎水下游寻一处淤泥深厚、无法行军的河口滩涂潜行过去。”权杖顺着粗糙的羊皮向东滑动,指向另一处,“那里看着是绝路,斥候回报过,芦苇疯长,淤泥能没过腰。夏人必不设防。你要神不知鬼不觉给我穿过去!黎明前,全军必须出现在夏桀营寨左翼!”

“明白!”子典领命,眼中燃烧着野性的火。

“至于你,伊尹,”子履转头,那目光如炬,牢牢锁住最信任的谋士,手里的权杖最终钉在地图中央那个代表“夏桀”大营的朱砂点上,声音低沉下去,“带三十人,给我找火源。不是燎原的大火,是那种能烧断几头犍牛缰绳的乱火。要快,要在子典踩上他们左翼滩头的时候,烧起来!”

伊尹注视着那根深插入营寨标记的黑曜石权杖,它断口扭曲尖锐,映射着泥案上晃动的油灯焰火:“釜底的柴,要抽其根本了。”他微微颔首。

子履最后盯着伊尹的眼睛:“夏桀若逃,不要急着追索他的性命。放出风去,”他的手指用力划过那个朱砂点,“告诉所有被夏王逼上战场的方国部落之兵,商国此战,只诛暴君桀一人!余者,献戈不杀!既往不咎!”

一声惊雷,猛地撕裂压抑的天幕。惨白的电光透过营棚草帘的缝隙劈入,刹那间照亮了伊尹的脸庞,那双眼眸里沉静如古井,毫无涟漪。雷声滚过大地,仿佛整个洎水都在沸腾咆哮。

“是时候让这暴晒了百年的硬柴,尝尝釜中沸腾的滋味了。”子履缓缓挺直了腰背,像一个在灶台前终于备齐所有食材、将要生火起灶的庖厨,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传令——后半夜起炊!五更造饭!天一亮,全军——拔营!”

第一缕苍青色的微光挣扎着刺破东方的厚重云层,昨夜骤雨已歇,但天空依旧阴沉,浓得化不开的铅云低低压在头顶,将整个洎水谷地笼罩在一片冰冷的湿意之中。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泡烂后的腐朽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却不容忽视的血腥。

夏桀的大军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巨兽用利爪撕扯过,崩溃的痕迹触目惊心。巨大的皮帐倾覆在泥水里,被胡乱践踏。断折的戈、矛,破碎的甲片散落各处。几匹无人看顾的战马拖着半截缰绳,在狼藉的营地里茫然地转着圈,惊恐地打着响鼻。远处,商师士兵的呼喝声、兵刃破空声、垂死的哀嚎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耳膜。

子履一步一步从泥泞和鲜血混杂的战场上走过。冰冷的雨水混着汗水顺着他的青铜胄沿滴落,打在冰冷的面甲上,发出细碎的“啪嗒”声。玄色织金线的斗篷早已污秽不堪,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迈步,下摆都在血污泥泞中拖出一道深痕。他腰间悬着的钺——权力的象征,斧刃上残留着暗红的凝固物。

他最终在几座被大火烧得只剩焦黑木桩和袅袅灰烟的粮囤前停下。空气里充斥着焦糊味和另一种更浓郁的恶臭——烧焦的谷粒、皮货甚至还有没来得及运走的动物肉脂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雨水淅淅沥沥,浇打在断壁残垣和焦土上,冲刷着地表一层薄薄的猩红血泥。子履的目光落在脚边一小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泥土上。那里隐约可见一些灰白色的粉末痕迹,被稀薄的血液晕开。他缓缓蹲下身,甚至解下了冰冷沉重的头盔。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鬓发。

他伸出右手——那只布满了烫伤、划伤和厚厚老茧的手。他用三根手指——拇指、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探下去,在温热的血泥里捻起一小撮猩红湿滑的泥土。触感腻黏粗糙,里面混着碎石和一些难以分辨的、极为细小的、类似骨粉或陶器粉末的硬物。

指腹轻轻捻动,那混合着骨灰的泥土在雨水冲刷中不易察觉地分开。子履低下头,凑近了嗅。一股极其浓烈、复杂、难以言喻的气息瞬间钻入鼻腔——湿润的土腥味、铁锈般的血腥味、皮肉烧焦的刺鼻焦臭……万般气味之下,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被碾碎的新鲜植物根茎的气息,那是被践踏的野草的绿意。

他的脑海里猛地闪回许多年前一个闷热窒息的中午:通红的炭火,青铜方鼎里滚沸翻腾的汤汁白沫几乎漫出鼎沿。伊尹站在旁边小心提醒:“君上,太沸了。”可那天是夏桀祭日,他不敢怠慢分毫。一只巴掌大的幼犬被滚烫的汤汁猛烈的蒸汽喷扑,皮肉瞬间发出刺耳的“嗞啦”声。幼犬惊恐的惨嚎和骤然升腾的皮肉焦糊味混合在一起。他当时急于去盖鼎盖避免汤汁泼溅出,右臂却猛地压在滚烫到发红的青铜鼎耳上……

一股尖锐的灼痛猛然穿透了千军万马的喧嚣,穿越了二十载峥嵘的时光壁垒,狠狠刺在子履此刻捻着血泥的手指关节上。真实的烫伤早已愈合,只在皮肉筋骨深处留下阴雨天便会刺骨的隐痛,而这虚幻的痛感此刻却来得如此清晰而具体。

子履闭上眼,指腹用力捻碎一块混在血泥里格外坚硬的小石子。

“革命……”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混杂着雨滴砸落头盔和泥土的声音,“都说是翻天覆地的鼎革……可我只记得……被自己煮开的汤烫伤的滋味……”

“君上!”仲虺那破锣嗓子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亢奋,挟裹着风雨的冷意撞了过来。他身上那股子新鲜的、浓烈的血腥味立刻取代了四周陈腐的气息,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他那身厚重的犀皮甲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划痕,一道深深的刀口从右侧肩甲一直撕裂到前胸的皮护心上,幸而未透入内里。雨水混着血水沿着裂开的皮甲缝隙往下淌。他却浑不在意,大步走近,脚下踩得泥浆四溅,几乎碰到子履依然低垂的斗篷下摆,“跑啦!那暴君夏桀,带着他最忠心的那几个车右,往东边三危山老林子深处蹿了!咱们的骑兵追了十里,马蹄子在烂泥地里不顶用,硬是没咬住!”

子履捻土的手没有丝毫停顿。他用带着血泥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那撮被捻开捏碎了骨粉碎石的猩红泥土,一点点重新捏拢,再慢悠悠地按回脚下那一片血泥里,仿佛在把被扰乱的泥土痕迹轻轻抚平。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眼,看向浑身是血的仲虺。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似乎刚才仲虺报告的不是一场决定生死的逃亡,而只是灶下跑了只准备烹煮的雉鸡:“命数如此,不必再追了。传令各方:桀自弃天威,奔亡如狗。商国得承天之正道,其势不可违。”

“诺!”仲虺吼得整个空旷的焦糊营地都似乎震了震,随即转身就要大步离去传达命令,靴子在泥浆里发出扑哧声。

“仲虺,”子履叫住他,声音不高,却让仲虺立刻如磐石般钉在原地。他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缝制精巧的丝囊,解开扎口的细绳,倒出几片颜色暗沉、边缘焦枯的桑叶状物什,“把这个送去辎重营,交给伊尹。”

仲虺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有些迟疑地接过那几片明显是某种植物的焦枯叶子,眼神中是大惑不解。叶子又轻又脆,在淅沥的雨水里仿佛随时会在他掌心化掉:“君上,这……是何物?”

子履并未解释,只是目光投向这片浸透了血污与焦土的战场,投向远处那些或倒伏、或蹒跚、或默默收捡着同伴残断躯体的士兵身影,低声如同自语:“告诉他,火候到了该下入釜中的一味药引,就在鸣条这片土里寻。”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告诉他,此药性猛,当以文火徐煎,若猛火快沸……”他没有说完,只是摆了摆手。

仲虺浓眉拧成一团,盯着手里那几片枯叶,又抬头看看君上沉寂如古潭水的脸,终究还是用力一点头,瓮声瓮气道:“喏!仲虺明白了!”他再不迟疑,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片脆弱的枯叶托在手心护住,大步流星地向辎重营方向奔去。皮甲沉重,每一步都踩得泥浆四射,震得旁边半截焦黑的帐篷骨架“簌簌”落下灰烬。

“轰——”

沉重厚实的商国宫殿大门被卫兵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轰响,在偌大的殿宇深处激起遥远的回声。殿内极深,光线自高大的门洞涌入,也只能照亮前殿一片区域,更深处仍被深邃的阴影笼罩。一股混合着浓郁柏木、新鲜夯土、浓烈香草焚烧以及某种新铸大型青铜器皿特殊味道的气息,毫无遮掩地扑面而来。殿内地面平整光洁,是用黄土混合碎石细细捶打后,再抹上一层光滑的“白墡泥”。

数十位列国诸侯在门开瞬间,便集体止步。殿内甬道尽头,九级朴素却异常高大的夯土台阶上方,巨大的雕花屏风前,端然放着一张朴拙宽大的乌木凭几。那里本该是端坐人间至高者的位置。

空无一人。

只有几道被光影拉长的身影,无声地投射在光滑的白墡泥地面上。走在诸侯前列的,是虞国之君,一位须发灰白、步履却尚稳健的老者。他身穿暗紫色深衣,系着镶嵌几块打磨粗糙玉片的宽大腰封。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几道投射在洁白地面上的长长影子移动。影子尽头,那本该坐着天子的乌木凭几旁侧地上,似乎有个模糊的矮小物件轮廓。

“大商国天子……”引路的商国卿士,一名身着玄色深衣、腰间佩挂玉璋的官员站定转身,面向身后跟随的诸侯队伍,声音朗朗,却带着明显的事先演习过多次的刻意平稳,“亲迎——列国诸侯大人!”

天子亲迎?诸侯们面面相觑。台阶高台之上,只有屏风伫立,哪有半个人影?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一个清亮利落、带着淡淡磁性的声音从右侧光线尚算明亮的廊柱后方传来:

“诸位国君辛苦远来,履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众人齐刷刷循声望去,无不惊愕。

商国新天子子履,竟未着冕服朝袍,只是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葛麻深衣,极其素净,衣领和袖口没有任何纹饰。腰间系着一条普通的牛皮鞶带,上面只挂着一枚颜色温润的白玉佩。他双手空着,面带温和笑意,步履沉稳从容地从一根两人合抱粗的巨大廊柱后面转了出来,径直走入诸侯们的队列中间。他身后仅跟着一个侍者,手里端着一个普通形制的红陶盆。

刚才那道投在白墡泥地上的长长影子,原来源自高台阴影里搁着的一把小小的木几和一个陶壶——那是为天子准备的、但此刻明显没有使用的器具轮廓。子履的装束、位置,都像一把无声却锋利的青铜短剑,悄然刺破了所有关乎天命的固有想象。

最前列的虞伯反应最快,他目光一闪,立即躬身揖手行礼,动作因紧张而略显急促:“虞伯拜见天子!天子万安!”其余诸侯虽惊疑不定,也只得紧随其后,纷纷躬身施礼,殿内一片悉索的衣料摩擦声和参差不齐的问候声。连最桀骜难驯的西羌渠帅,粗壮的脖子上带着狼牙项圈,也不得不微微垂下了他那总是高昂的头颅。

子履的笑容加深了些,却微微侧身,没有完全受礼,温和地抬手示意众诸侯免礼:“各位无需多礼,请起,请起。”

他一面说,一面竟已走到陶盆侍者身边,极其自然地挽起自己深衣宽大的袖口,露出了结实的小臂。他的动作自然而流畅,挽起的袖口下,小臂健硕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手臂皮肤有些微黑,但那上面……竟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暗红色伤疤,甚至有旧伤叠压着新伤留下的凹凸不平的增生肉痕!有些是烫伤的圆点焦痕,有些是利刃切割留下的长条形白痕,间或夹杂着刮擦留下的小疤痕,密布在他的前臂外侧,触目惊心。这些伤疤无疑都是厨灶生涯在他身上刻下的最深印记。在庄严的玄殿、在天子刚刚即位的盛大时刻,这些伤疤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几十位来自八荒四夷的国君眼前。

子履似乎对那些注视毫不在意,挽好衣袖,双手径直探入那陶盆的清水中。水面晃动,映照着他平静的面容。

“天下之重,非一人可独承,”他一边就着清水洗手,一边开口,声音朗朗,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穿透大殿幽深的阴影,“如鼎饪之羹,火候稍过,则满鼎焦糊;火候微欠,则滋味不达。故天下神器,唯有德行深蕴厚重者,方可调和,方可驾驭。”

殿内鸦雀无声。

他洗净手,接过侍者递来的葛巾,仔细擦拭着手指和那布满伤痕的手臂,动作不疾不徐,极其认真,如同洗濯祭祀所用最珍视的玉器:“吾虽暂居大位,唯恐德行浅薄,难当此鼎耳之责。自今日始,商之天子之位,唯德者居之!”

“哗啦——”

一阵剧烈的金属碰撞摩擦声猛地打破了殿堂的寂静,听起来如同沉重的链条猛然绷断!只见西羌那位彪悍的首领脸色骤然变得如同死灰,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剧烈一颤,竟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光滑坚硬的白墡泥地上!他胸前那条用粗大兽筋串联着几十颗锋利狼牙和沉重小铜铃的项圈,随着撞击地面而一阵疯狂地跳动撞击,发出哗然乱响!整个殿宇里的诸侯目光瞬间盯在他身上,又惊又惧。

子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动作所惊动,他停下擦拭的动作,目光循声投来,锐利如鹰隼。但羌首根本没抬头。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额头几乎是狠狠砸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羌首……羌首愚钝……狂妄不知天子……”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极端恐惧引发的破碎嘶哑,仿佛喉咙被滚烫的炭火烙过,“我羌族……世居荒远……今蒙天子……怀柔之德……不杀之恩……愿……愿永世为天子驱驰……守卫西陲!”

子履锐利的目光在西羌首领汗湿的后颈和剧烈颤抖的肩背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柔和下来,重归平淡。他示意侍者端起铜盆后退几步,缓步走到跪地不止的羌首面前,伸出手去扶他的臂膀。当他的手碰到对方滚烫的臂膀时,那首领颤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瘫软下去。

“羌首请起。”子履稳稳地托住对方沉重的手臂,用力将他拉直身体,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商国待天下,以信,以德。”他目光扫过殿中所有面色各异、心情复杂、却都因眼前景象而屏住呼吸的诸侯,“若有恒心守土牧民,无论氐羌戎狄,亦或大邑商郊之民,商国一视同仁,皆为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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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一片死寂,只有羌首粗重又竭力压抑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在这凝固的寂静中,一个侍者轻步而快速地从高高的乌木屏风后绕出,悄然走到正扶着羌首手臂的子履身侧。他手中捧着一份用细绳捆扎好的竹简。侍者低眉垂目,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飞快说道:

“启禀天子,司空急奏,三日前自鸣条山下,采得药草一车,已依伊相所嘱,择地栽植。另……”

子履的目光离开羌首惊惧未消的脸,投在侍者手中的竹简上,微微扬了一下眉梢。侍者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若蚊蚋:“夏国宗亲姒氏……遣其玄孙……已在侧殿等候……只跪拜不说话……执意要来。”

子履扶着羌首臂膀的手指极轻微地、难以察觉地收紧了一瞬。

太室高广,椽柱间投下的巨大阴影将四壁切割得如同沉入黑夜。没有火烛光芒晃动,只有夕阳熔金般的余晖透过高墙上几扇狭长的窗户,吝啬地涂抹进来几束昏黄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飞舞、沉浮。浓郁厚重的柏木与陈年油脂的气味弥漫各处,闻之令人心头莫名沉重。殿内深处巨大的先祖神像牌位隐在半明半暗里,幽深的面目似乎俯视着殿内渺小的几人。

商汤的子履站在中央一片微亮的光晕里,正将一根蘸饱了暗红羊血的粗鬃笔,从一座高大古朴、黑陶覆顶的神主木牌上缓缓移开。那湿润的暗红色泽沿着木牌上刚刚涂抹的纹路往下蜿蜒流淌。

一阵衣物极其轻微摩擦地面的窸窣声在空旷大殿的死寂里几乎被放大。一个瘦小的身影僵硬地向前挪动了两步,在距离子履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住。然后,那身影直接朝着前方一片被光影分割出来的阴暗地面扑了下去。没有行礼的言语,没有任何响动,只是双膝撞击地面时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咚”。他似乎就那样无声地匍匐在泥土、尘灰和光影混合的地面阴影里了。只有微微起伏的脊背表明那不是一个布偶。

子履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巨大的、被羊血涂抹过的黑陶神主牌位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在这死寂的殿宇里漾开,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撞在周围的阴影上又反弹回来:

“列祖在上!看好了!”

他右臂猛地挥起!那支粗大的鬃血笔在空中划过一道血淋淋的轨迹,将最后几滴滚圆的暗红色珠子,狠狠甩向大殿左侧深浓的阴影处!红点飞溅,其中一滴正打在刚刚伏地跪下的那个瘦小身影蜷缩的后肩衣衫上,迅速晕开一块湿热的暗斑。

“这江山,”子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穿透力,压过了空气中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仍是您玄孙的天下!一丝一毫未改!”

话音落下,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连尘埃似乎都凝固在了那几束倾斜的昏黄光柱里。那个伏在地上的瘦小身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后背,肩膀难以控制地向上猛然一耸!那颗埋在阴影里的头颅似乎要抬起来看些什么,但终又更深地、更紧地埋了下去,额头重重抵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只露出一截细弱、苍白、布满冷汗的颈项皮肤。

子履这才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向那片跪伏着的阴影。少年蜷缩的姿态紧绷着每一块肌肉,像一只受尽惊吓却又无处遁逃的幼兽。

“起来。”子履的声音重新低缓下来,却如同青铜巨钟震动的余波,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穿透了厚重粘滞的空气,也穿透了少年周身每一寸紧绷的恐惧屏障。

少年僵硬的身躯猛地一震!他迟疑了极短暂的一瞬,双臂似乎想支撑身体站起,却又因强烈的恐惧而脱力,徒然地在地面滑了一下。最终,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极其缓慢、极其艰涩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带着骨头摩擦般的僵硬感,每一次挪动都异常艰难。

少年站直了。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他始终深深地低垂着头颅,只露出乱糟糟发黄的头发和一截苍白如纸的颈子。一双手攥着破旧衣袍的前襟,骨节发白。

子履走到墙角处,那里垒着几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陶瓮。他没有去拿那些明显是为祭祀准备、彩绘精美的礼器,而是弯腰抱起了最边上那个灰褐色的、异常粗笨、毫无纹饰、甚至罐口处还有一道明显修补过裂缝的粗陶水罐。罐子沉重,子履的动作却沉稳而有力。他把罐子轻轻放在自己方才站着的那片光线微明的地面上。罐身微微晃动,里面的液体漾起涟漪,倒映着高窗透入的昏黄夕光。

“渴么?”子履的声音缓和了些,听不出是询问还是命令。

少年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牙关都在咯咯作响,似乎想点头,却又猛然惊觉不敢,僵在那里。他肩膀瑟缩着,几乎能听到衣料摩擦皮肤的细微刮擦声。

子履不再说话。他平静地俯视着身前几步外这个筛糠般颤抖的小小躯体,像在审视一条受惊过度的野物,目光复杂得难以捉摸。他伸出手,那布满新旧伤痕的手骨节突出却沉稳有力,指向那只放在地面的粗笨陶水罐:“喝吧。”两个字,简洁清晰。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动,少年迟缓地、踉跄着向前挪了一小步,膝盖弯曲,竟是要直接跪下去就着罐口喝水!

“站着喝!”

子履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三个字如同闷雷炸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一种命令的威压和不许犹豫的决绝!

少年吓得猛地一哆嗦!整个身体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瞬间僵直,膝盖弯到一半硬生生顿住。他急促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足足停顿了四五个极其缓慢、异常沉重的呼吸,他才极其艰难地伸出手。那双同样细小、骨节分明的手掌剧烈颤抖着,几乎是痉挛般地一把捧住了那粗糙冰冷的粗陶罐!陶罐沉重,少年瘦弱的手臂明显地向下沉了一下。

他将粗糙的罐口凑到自己唇边。浑浊的清水顺着干裂的嘴唇急促地灌了进去,他吞咽得又快又急,喉咙处发出“咕咚”、“咕咚”连续不断的、带着急促抽吸声的吞咽声。清水打湿了他胸前的破旧葛衣。伴随着这持续的呜咽般的声音,他那原本紧绷如石的后背肌肉似乎一点点松懈下来,细微的抽搐却始终未停。几滴浑浊的水珠顺着他低垂的下巴滑落,滴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

子履静静地站在原地,夕阳的光斑正打在他半边的脸上,另一半则隐在殿中深沉的暗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如同鹰隼捕食前的凝视,锋锐的光芒似乎能洞穿少年低垂颅顶的发丝,直直钉进灵魂深处。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更加迫人:

“说,叫什么名字?谁让你来的?”

“呜……”

陶罐后传来一声几乎被水呛住的闷哼。少年捧罐的手腕不受控制地猛地一抖!浑浊的水立刻洒出了更多,将他胸前那片本就湿透的葛布染得更深。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弯得更低,捧着陶罐的手臂颤抖得如同狂风吹拂下的枯枝。

“……姒……姒……”咳嗽间隙,他挣扎着试图吐出那个姓氏,破碎的音节像是被铁钳夹住喉管才勉强挤出来的,“姒……成……”字音极其含混沙哑。

“姒成?”子履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只是那锐利的目光刺在少年蜷缩的脊背上,“抬起头来。”

少年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喘身体都剧烈地弹动一下。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强迫自己抬起头。乱发下是一张异常消瘦苍白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但令人心头一惊的是他那双眼睛,漆黑空洞如同枯井,看不到丝毫属于少年人的生机和光亮。只那眼底深处,又像埋着一星即将彻底熄灭、却仍倔强不肯黯去的微弱炭火。这双眼睛对上子履的瞬间,少年全身的骨头都仿佛发出了濒临碎裂的咯吱轻响。那空洞眼底最后一丝微光骤然紧缩,如同濒死动物遇到了掠食的巨兽!

“姒成!”子履的声音陡然严厉!声音撞在空旷的殿壁,激起轻微的回响。这个名字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少年紧绷的神经上!

“砰”的一声脆响!

那粗笨沉重的陶水罐猛地从他筛糠般剧烈颤抖的手掌中滑脱!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四分五裂!浑浊的水混杂着陶罐碎片四处飞溅!

姒成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猛力敲中了天灵盖!那空洞的眼神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被极致恐惧撕碎的惊恐绝望!他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猛地往后一缩,“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臀部重重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飞溅的泥水打湿了他破旧的衣袍下摆。他两条枯瘦的手臂徒劳地向前徒劳地挥舞了一下,似乎想去抓那些早已不可挽回的碎片,但终究无力地垂落在身边的水洼里。

他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尖锐而破碎的嘶鸣,那声音完全脱离了任何词语的意义,只剩下彻骨的恐惧:

“啊——呜——啊——唔——!”

凄厉的嘶鸣在先祖牌位林立的幽深殿宇里横冲直撞!

伊尹的官署在后殿深处极幽静的一隅,临着一条引自城外的清澈活水。这里没有太室殿堂的宏大与阴影,更少了几分森严之气。空气中弥漫着干草药的辛涩、捣碾谷粒的微甜和某种新鲜泥土的润泽气息。

此刻天色完全晦暗下来,屋内点着几盏青铜人鱼灯,柔和的光晕静静铺洒开来。伊尹坐在一张矮矮的枣木几案后。他衣着宽缓洁净,是素色的深衣,面前案上摊开的却不是竹简律令,而是几份用薄薄的麻布仔细包裹住的、带着新鲜湿泥的植物根茎。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他专注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格外柔和。一只羽翼未丰的鸟,羽毛带着晚霞般的淡金色泽,正安静乖巧地趴伏在他盘起的双腿间的衣料上。

子履无声地掀开了门帘。他没有带随从。门帘落下时,外面带进来的一丝凉风拂动了油灯火苗。那只羽毛未丰的小鸟机警地抖动了一下颈羽,随即又安详下来,在伊尹的衣褶间缩得更紧些。伊尹放下手里正在辨认的那根暗褐色、带着节疤的根系,并未起身,只是抬头望向子履:“君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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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履脚步无声地走到伊尹对面,席地坐下。他没看案上的根茎泥土,目光却定在伊尹腿上那只淡金色羽毛的小鸟上:“这是什么鸟?巢似乎是在屋脊后吧?”鸟羽颜色稚嫩鲜亮,像初绽嫩芽的柳条。

“方才为君上筛选新收的药材,”伊尹用指尖极轻地拂过小鸟光滑的背羽,“它便从檐角风口中摔落到院中沙土上了。羽翼未丰,飞不得。便先让它在我这里歇歇脚吧。”那鸟伏在衣褶间,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异常驯服。

子履的目光由鸟转向伊尹平静的脸,停驻了一瞬。才缓缓转向案上那团裹着新鲜湿泥的根茎。他伸出一根粗粝的食指,轻轻戳了戳湿润的泥土:“鸣条山北坡收来的葛?”

“正是。”伊尹颔首,语气如同叙说寻常农事,“司空昨日遣人来报,鸣条山下那片新拓的土地上,移栽过去的鸣条野葛,长势甚好。那葛喜阴湿冷润之地,根系深入黄泥之下数尺,颇能固水土,其根茎入药,性属温和沉潜,能安脾胃,益血气,又带几分苦辛,可散胸中之郁结滞气。是新土上极好的药草。”

子履的指尖依旧在那湿润的葛根泥土上轻轻捻动着,感受着泥土的凉润粘稠和植物根系特有的韧性。“郁结滞气……”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低沉了下去,“是啊……这新土上第一季的庄稼……已经快能收割了吧?”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伊尹凝视着灯火阴影里子履侧脸的轮廓,缓缓道:“这几日间便是收成的日子。新米丰实,正好入秋储粮。”

子履捻动泥土的食指停顿了一下,微微抬头。室内的几盏人鱼灯火苗因门缝漏入的风而轻微摇曳,将他眼底深处一些极其幽微、难以名状的东西映照得一晃而过:“伊尹,你看今日伏在阶下的那个孩子……”

伊尹没有回答,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盘坐的姿态。他腿上那只毛色浅淡的雏鸟,似乎被这动作惊扰,细微地挪动了一下小脑袋,又沉入暖意里。

“……像不像……”子履的声音压在喉咙深处,带着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如同地底的河流在黑暗岩层下奔涌,“像不像当年我们在夏台前……见到被缚于铜柱上曝晒的那群野鹿?”灯光将他眼底那些幽微复杂的光影不断变幻,却始终难以照亮其深邃全貌。

伊尹默默抚摸着雏鸟温暖的脊背,手指感受着细微的心跳。良久,那只雏鸟在灯火的暖意里彻底合拢了眼睛,似乎睡着了。

“是群被围猎得几近绝路的幼鹿。”伊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惊弓之鸟尚且知道护卵归巢,那孩子今日伏在阶下不敢抬头时……他衣袖掩盖下的手指,一直在抓挠他自己破布衣袍下摆上沾的几星泥点。那是他唯一的倚靠了。”

子履的指尖无声地离开了那湿润的葛根泥土。他抬眼望着跳跃的灯火。屋内寂静下来,窗外水流的声音似乎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门外夜间的宁静,伴着甲叶碰击的清脆声响和粗重的喘息,猛地撞在门帘上!

“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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