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天子黍(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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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满身征尘、后背衣甲上裂开一道口子、微微渗出血痕的年轻将领猛地一把撩开帘子冲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屋内情形,目光就急急锁定了几案后席地而坐的子履,单膝点地:“君上!伊相!西羌部……反了!劫走了商丘送往北疆的一大批新谷!负责押送的裨将……被……被他们射成了蜂窝!”

轰——

伊尹腿上那只原本乖巧安眠的淡金色雏鸟,被这破门而入的厉喝惊得猛地炸开了全身茸茸毛羽!它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完全不成调的啼鸣,“噗嗤”扇动着笨拙稚嫩的翅膀,疯狂地朝着灯火照不到的屋顶黑暗处扑腾冲撞过去!那小小的身影在灯光映照下疯狂摇晃、混乱地扑打着墙壁!

伊尹盘坐的身体瞬间绷直了!那只原本安抚鸟雏的手凝固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鸟儿扑腾的方向倾过身体——

“砰!”一声闷响!

小鸟重重撞在夯土墙上!随即像一个泥点般,直直从半空坠落下来,“啪嗒”一声摔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屋内的气氛骤然凝固了。

伊尹凝视着那只在冰冷地面上徒劳挣扎了一下,旋即再也没有声息的雏鸟尸身,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无声无息的东西碎裂了。他伸出的手指缓缓收回,在袖中攥紧。

子履的目光从小鸟坠地的位置抬起,投向门口气喘吁吁的将领,那眼底最后一丝柔和彻底熄灭,只剩下冷硬如铁的锐光。油灯灯焰猛然跳跃拉长,瞬间又低落下去,将他的脸庞下半部隐入一片深邃难测的幽暗。那跳跃的光影中,清晰地映出几案上那根蘸过羊血涂抹先祖神牌的粗硬鬃毛笔的轮廓,笔端依旧残余暗红血迹。

他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敲击在青铜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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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羌主事人头,悬于木杆。”

“凡助其叛乱的部族酋长,缚其手足,以牛车拖拽示众七日。”

“新谷被劫者,令其部落于大河淤滩开垦新田,亩数倍于所掠之数,以偿商粮。”

“凡再犯者——”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殿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几案油灯的焰心猛地向上窜跳了一下,爆出一丝噼啪细响,瞬间照亮了子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燃烧的火焰,冰冷而灼热,“举部尽没为奴!”

跪在地上的将领额头猛地磕在冰冷的地上:“诺!”

沉重的诺字余音,像一块巨石,沉沉坠入这浓得化不开的、染血的夜色深处。

南郊。

新开辟的田畴广阔地向远处延伸。刚刚收获的田地裸露着,被收割后的稻茬留下整齐的切口,像无数微小的士兵坚守着一片苍黄的大地。远处,低缓的丘陵起伏蔓延,点缀着几丛尚未凋尽的浅淡秋色。

一架简陋的牛车在刚刚压出车辙的土路上缓慢行进,车轮碾过稻茬与软土,发出枯燥的吱呀声。驾车的是一位须发尽白、身形佝偻的老者,身披一件破旧的蓑衣。他身旁的草席上,坐着子履。他并未乘车中那简陋的单人木凭几,而是随意坐在铺开的草席上,身子倚着板车一侧低矮的车厢栏板。连日巡视营伍、田地、城防,这位已近百岁的天子面色透着一层无法掩饰的青灰疲惫,呼吸间气息有些短促,像一口陈旧的皮囊缓缓张合。

但他那双已经微微浑浊的眼睛,却异常专注地透过牛车颠簸扬起的尘埃,投向道路两侧那些在收割后的田地上辛勤劳作的男女身影。他们使用着打磨光滑的石制、骨制或青铜的短柄耒、镰,弯腰清理着田间的稻茬、搬运着扎好的禾捆,动作敏捷有力。

“停。”子履的声音低沉沙哑。

赶车的老者“吁”地一声勒住牛车。牛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子履扶着粗糙的栏板,略显艰难地挪到车尾边缘。侍从上前欲搀扶,被他摇头制止。他小心翼翼地下了车,脚踩在松软的、充满新鲜稻茬和尘土气息的土地上,身体晃了晃才站稳。

秋风卷过空旷的田野,带着收获的芬芳和一丝清凉的萧瑟。子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压住胸臆间某种翻涌的不适,随即缓步走向路旁离得最近的一片田地。两个穿着粗布短褐的汉子正埋头用青铜镰刀飞快割断田里剩下的高杆杂草。

察觉到有人走近,两个汉子直起腰转身,看清来人面貌时,脸上的汗水瞬间凝住,惊得几乎无法动弹,手足无措,下意识就想跪下去。

“免了免了!”子履的声音温和却透着虚弱,摆了摆手,“接着干你们的活,莫停。”

两人犹犹豫豫地半躬着身,手里抓着镰刀,不知如何是好。子履没再理会他们,兀自俯下身子,伸出那只布满新旧疤痕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一株挺立的稻茬旁,在湿润的泥土里挖了一小块湿泥。泥土新鲜,带着刚刚翻动过的生命气息。

他艰难地弯下已然僵硬的腰,像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树在垂首靠近大地。他用手指细细捻着那块泥。泥土被捻开,露出里面几颗饱满的金黄黍米粒,不知是收获时遗落还是新的种子已经播下。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掌心里被捏开的泥土,以及泥土里裹着的黍粒。不知是因为弯腰费力还是别的缘由,他喘息的声音骤然变得粗重,仿佛破败的风箱在艰难拉扯。捏着泥土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时间凝固了一瞬。子履僵在那里,像一尊凝固在秋阳下的泥塑。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额发和鬓角,顺着他枯瘦的面颊,大滴大滴砸落下来。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承受巨大的痛苦,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地念诵着什么。

突然!

毫无征兆地,他的双膝猛地弯曲,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朽木,朝着那一片刚刚被他捻开的、混杂着金黄黍粒的泥土直直跪倒下去!沉重无比!

“陛——下!”身后的护卫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喊!

子履双膝狠狠砸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一声沉闷至极的“噗”响!他整个人几乎是以叩拜的姿态扑在地上。那一瞬间,他的脸颊甚至触碰到了冰冷湿润、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土地!

秋日的田野,风依旧在吹拂。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像是被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远处收割庄稼的农人似乎也察觉到异样,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惊疑不定地向这边张望过来,无数道目光如同被冻结的箭矢,凝固在这片突然死寂的田埂。

短暂的僵死过后,随行的卫兵才如同骤然回魂般惊跳起来!领头卫率一个箭步猛冲上前,试图扶起子履。

子履却猛地抬起手,死死地、以一种出奇大的力量攥住了卫率的胳膊!那力道之大,几乎让那名训练有素的汉子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子履用另一只满是血痕和泥土的手,支撑起自己枯槁的上半身。他喘息得更厉害,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看着……都……看着……”

他嘶哑着喉咙,对着四周那无数道惊惶迷茫、如同受惊麋鹿般的目光,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腥甜的铁锈气息和泥土的味道:

“都看好了!是这新土……这洒了血的土……在养我们……不是我们……在养这片土!”他的视线猛地转向一旁那两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双腿抖如筛糠的农人,“你们……把它……收好……种好!不许糟蹋!”

商国太庙前,一片辽阔平整的夯土高台——天坛。坛分三层,最上层中心便是点燃篝火祭天之处。坛下开阔的平地,足以容纳数以千计的观礼者。

此刻晨曦刚刚刺破东方厚重的云层,将天空刷上一层清冽的银灰色泽。坛上巨大的青铜方鼎沐浴在初阳的光辉下,鼎身盘踞的饕餮纹在光线下流动着冷硬的光辉,仿佛要活过来择人而噬。鼎中炭火已燃,青烟袅袅升腾,在肃穆的空气中弥散开浓郁的松脂、香茅焚烧的独特气息。

天坛四方旌旗矗立,每一面玄色大旗之下,皆是诸侯方阵:兖州的旄旗为青色鸟羽装点、徐州的旗帜下竖立着粗犷猛虎图腾、雍州黑熊皮旗帜在风中翻飞……最边陲之处,几个身披厚重兽皮、面孔刺着靛青纹路、头上插着巨大鹰羽的异族酋长带着他们的少量随从,沉默地伫立在一面象征归服的白色素旗下。每一个方阵前的诸侯都盛装华服,神情各异。坛下黑压压的军阵如同凝固的铁流,锐利如林的矛戈在初阳之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死寂。

只有风卷动旗帜和远方传来的低沉号角呜咽,持续敲打着每个人的耳鼓。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天坛最高层那九级巨大的、象征着天梯的夯土阶梯尽头。只有祭坛上跳动的火焰发出噼啪的细微爆鸣。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巫师,脸上涂满了诡秘复杂的朱砂与炭黑交织的纹路,身披一件缀满鸟类羽毛和奇异贝串的宽大五彩法衣,如同某种人形的飞禽,正张开枯瘦的十指,在火焰上方做出繁复古老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火焰被巫师舞动的袍袖激荡起来,忽高忽低。在他身后,几根粗壮笔直、雕琢着日月星辰的桧木图腾柱安静地矗立着。

高台之下,靠近阶梯边缘,伊尹侍立着。他今日也换上了一身极其隆重的玄端朝服,黑赤交织的袍服上绣着象征地位的繁复章纹,腰间玉带环佩在晨光下流动着温润光泽。他静静地垂手侍立,神色沉静得如渊如岳。然而,他那双看似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却涌动着一种外人绝难察觉的、极其深沉的忧虑,如同薄冰之下汹涌的暗流。他偶尔抬起眼帘,投向高坛的目光,迅捷如电,又倏然隐没于深深的眼窝阴影中。

吉时已至!号角之声由单音呜咽陡然转为高亢连绵!鼓点由稀疏试探瞬间变得密集如雨!

就在鼓角声达到最激烈、最刺透天穹的那一刹那!

“天子——告天即位!”

司礼卿嘶哑而颤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如同烧红的铁水浇筑在寒冰之上,猛然撕裂了沉寂!声音借助高台结构轰然传开,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神!

嗡——

天坛之下那片数万人的军阵方阵,如同被一道电流猛地贯穿!几乎在司礼卿声音落下的同时,数万柄青铜矛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托举着,由绝对的垂立静止,骤然间整齐划一地、凌厉无比地斜向上方四十五度角昂扬举起!斜指苍穹!数万件金属兵器在晨曦中同时闪耀出凛冽刺目的寒芒!直冲霄汉!

那动作极短、极快!如同巨斧劈开凝固的空气!数万人组成的铜铁丛林瞬间化作一个整体,发出“唰——!”一声惊天动地的、沉重肃杀的金属摩擦轰鸣!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彻底停滞!

所有诸侯、所有观礼者,几乎同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压力扼住了自己的咽喉!那是杀气!数万人意志凝聚如实质、足以摧山断流的杀气!心脏在那一记沉重的金属摩擦轰鸣中骤然被攥紧!

就在这凝滞之中,子履的身影出现在天坛最顶层的九级阶梯顶端。

他一身沉重无比、几乎覆盖全身的玄纁冕服——玄色象征天,纁色象征地。上衣用玄黑染料反复浸染过的极昂贵的丝绸,下裳是同样珍贵、反复染就的深赤色纁帛。冕冠高耸,前后各垂挂着十二条由白玉、青玉、赤玉间隔串连而成的“旒”。旒珠微微晃动,遮挡了他的部分视线。那旒珠垂落摆动,折射着初生的晨光。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沉重如铅,缓慢地穿透那层由杀气构成的实质屏障。那身冕服的重量仿佛有千钧,压得他每一步都显出几分细微的踉跄。

终于,他走到了高坛中心那堆巨大的祭天篝火前。

火焰炽烈跳跃,发出噼啪声响。

他没有依循礼制诵读冗长的告天文诰。

他只是站定,面向篝火、面向浩渺苍冥,对着那吞噬光热也带来光热的火焰,平静而沙哑地吐出了一句话。

声音并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号角声,清晰地抵达了高坛之下的每一个人耳中:

“朕履……受天命。”*

(*注:史载商王自称“予一人”或“余一人”,但为了小说语言的连贯性和文学表现力,这里使用了后世更常见的“朕”。)

随即,他缓缓地抬起双手——那双手被宽大的冕服袍袖层层覆盖,只露出微微翘起的、枯槁僵硬的指尖,极其郑重地、以他此刻身体所能达到的最标准的姿态,朝着篝火、朝着浩渺青天,深深地合手,再俯身揖拜下去。

这个动作如同信号点燃了沉寂的柴堆!

“天子——”

坛下那万余名举起兵器的军士陡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呼喊!巨大的声浪汹涌撞向天坛!似乎连高台上的火焰都被这气势震得猛地向上窜起!

“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喊声如层层海啸,一波高过一波!肃杀之气化作排山倒海的狂热!无数高举的矛戈在狂热声浪中猛烈地上下顿动着,在空中划出无数道狂乱的、令人炫目的金属寒光!

在这滔天的声浪里,坛下边缘那面代表归服方国的白色素旗下,几个身披兽皮的异族酋长,在这震耳欲聋的“万岁”呼喊中,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其中那个脸上刺着最复杂靛青纹路、身材最高大的首领,颤抖得最为剧烈,双腿打着颤。身旁一名须发皆白、身披五彩羽衣的异族老祭司一把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臂,才勉强没有软倒下去。老祭司自己的嘴唇也在剧烈颤抖,眼睛死死盯着高坛上那个在巨大篝火前挺直揖拜身影,如同凝望地狱深处爬出的神魔。周围的呼喊狂热如同滚烫的铁水浇泼在他们身上。

就在这声浪的最高潮!在那最狂热的顶点!

祭坛中心!

那堆燃烧得如同熔炉般的篕天巨焰顶部,一股浓郁的青黑色烟雾猛地翻腾冲起!瞬息凝成一道巨大凝实、翻滚变幻的烟雾之柱!冲起数丈之高!

烟雾柱顶端边缘炽烈发亮,在明亮起来的晨光中翻腾不息!就在它冲出最高点的瞬间,那烟柱上端的浓厚烟云竟极其诡异地、快速地勾勒出一头神兽的狰狞轮廓——巨口獠牙,怒目圆睁,如同在烈火中短暂而清晰地显露出一个远古图腾!

整个天坛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老巫师猛地停下所有动作!他那张涂满斑斓油彩的脸剧烈扭曲,充满极致的惊恐!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凸出眼眶!

“吼——!”

一声绝非人间应有的咆哮,混杂着火焰燃烧的嘶吼、风穿过祭坛的呜咽,更似某种远古神灵沉睡中被惊醒的怒嚎,诡异地从烟柱幻化出的兽口位置猛烈冲击而出!直接钻入每一个人的耳膜!震得人头皮发麻!

这幻象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如同幻觉的瞬间。狂风呼啸着猛烈卷过!那巨大的烟柱图腾瞬间被撕碎、拉扯、吞噬殆尽!

但方才那声咆哮,和那烟云瞬间凝聚出的、如同《山海经》中描述的凶神犼的残影,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视网膜和灵魂深处!

司礼卿的面孔瞬间扭曲狰狞!他疯狂地翕动着嘴唇,却连半个字都无法吐出!额角的青筋猛烈暴跳!坛下那狂热呼喊着“万岁”的数万军士的狂啸,在这雷霆万钧、诡异无比的咆哮余音中硬生生被遏断!

死寂!

一片令人灵魂都随之冻结的、彻底的死寂!

唯有风在猎猎撕扯着旗帜!

整个祭天高坛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凝固在那个在火焰前缓缓直起身来的身影上。子履在巨大篝火的映照下缓缓直起身躯。他微微仰头,望向青黑色烟柱消失之后,那初阳刺破薄雾后澄澈如洗、呈现出一种冰冷而诡异墨蓝的苍穹。烟气被风吹拂,将他鬓角的几缕华发和白须带起细微的弧度。

他脸上古井无波,仿佛刚才什么也未曾发生。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忽然抬起了右手!动作沉稳有力!将冕冠前后垂落的十二旒,从正中轻轻地向左右两侧分开!

十二旒白玉珠被骨节突出的手指拨开!动作清晰决断!

子履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布满了刻骨铭心的深邃皱纹的脸庞,毫无遮掩地显露在初生的旭日之下!

他额角那道极深、蜿蜒至眼尾的疤痕(当年在庖厨为夏桀烹制珍禽,被桀迁怒飞掷酒爵所伤),他脸颊上一处细密的烫伤旧痕(早年调制羹汤时蒸汽所灼),以及下颚处一道深刻的刀伤痕迹(鸣条战场上死战拼杀所留),瞬间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每一道伤痕都是命运的铁笔在他身上镌刻的文字!

坛上坛下,死一样的寂静。唯有风卷动火焰的爆裂声和旗帜的扑打声异常刺耳。

没有欢呼,没有朝拜。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火焰映照下的伤疤吸引,凝固。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唯有天穹高悬,墨蓝色的晨曦透出一种奇异的冰冷。

汤王的寝殿宽阔敞亮,北面开窗。阳光斜斜地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细密交错的光栅。光斑跳跃着落在殿内宽大的乌木床榻上。汤王躺在厚厚的狐裘里,身躯已枯槁得如同深秋最后一片紧附在枝头的残叶。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似乎带着空气的轻颤,每一次深长地吸气,胸膛便向上艰难地、痛苦地隆起一个微弱的弧度,牵动骨骼发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嘶鸣。偌大的宫殿里,弥漫着浓郁厚重的草药苦涩气味,但这气味也掩不住那股生命逐渐熄灭、无可挽回的衰朽气息。

床榻前只设着一张窄窄的藤席,伊尹跪坐在席上。光线并不明亮,将他半个身子浸在温暖的阴影里,只有膝头放着一卷摊开的简牍。

“伊尹……”汤王的声音轻得如同枯叶在风里最后的摩擦,异常模糊,却带着一种尖锐的穿透力,清晰地刺破室内几乎凝固的寂静,“……猜猜……”这两个字吐出,他仿佛耗尽了极大心力,胸膛猛烈起伏了一下,带出一阵如同破风箱般的可怕呜咽,整个瘦小的身体在厚厚的白狐裘里无助地抖了一下。

伊尹立刻放下简牍,倾身向前靠近床沿,双手下意识抬起做出扶持的姿势。他的眼窝因这些时日的操劳而陷得更深,眼下的阴影浓得像墨色。

“……商……”汤王似乎积攒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继续吐出字音,每一个音节都如同从砂砾中碾磨出来,“……还能……传……几代?”

伊尹凝视着汤王。那张被时光与病痛彻底摧折的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似乎都凝聚着无数个无人知晓的故事,痛苦的血与金戈铁马、黎民的汗与丰收的欢笑。汤王那双浑浊的、早已黯淡的眼珠深处,却在此刻,在生命即将燃尽的边缘,燃烧起两簇令人心悸的、异常清晰明亮的光焰!

那光焰尖锐地穿透浑浊的眼白,仿佛凝聚了全部的智慧与预言,牢牢锁住伊尹的视线,更像在凝视着某个超越时空、尚未降临的、必将发生却无法改变的宿命终点!

“君上,”伊尹的声音极轻,似乎不想惊动汤王弥留之际最后凝注的光芒,但每一个字都清晰稳定,“新米已归仓,麦种已播入东郊沃土。夏人遗民,也渐渐懂得用新铜铸犁,开垦属于自己的田地了。”他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述说着农时。

汤王胸腔里爆发出一阵沉闷的、短促的喉音。那不像人类的声音,更像是地底深沉的叹息。他那只如同枯枝般探出狐裘覆盖的手猛地一动!那只布满老年斑和松弛皮肤的手在空中艰难地、僵硬地向上抬起几寸,似要抓住什么!那动作定格一瞬,枯瘦五指突然剧烈地痉挛收缩!死死地扣住了一只靠得近些的伊尹的手腕!那只枯手冰冷僵硬如铁石,力道却出奇得大!

伊尹身体猛地震了一下!但他没有动,任由那冰冷僵硬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深陷进自己的皮肉。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指尖传递来的冰冷和绝望。

汤王那双几乎突出眼眶的浑浊眼珠死死盯着伊尹,瞳孔边缘那最后燃烧的、非人的尖锐光焰如同回光返照般猛然暴涨!

“锅……火……已烧热……”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吐出模糊的气流摩擦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火焰烧灼后的残余焦炭,“铜水……滚沸了……谁敢……再伸手……来搅……”

他死死攥住伊尹手腕的五指骤然一松!那爆射精光的眼珠猛地失去了全部神采!定定地望向上方虚无的黑暗。

窗外射入的明亮日光,正照在他依旧半抬着、僵硬地悬在空中的枯手之上。那只手以一种凝固的姿态,停留在虚空之中。手背和指关节每一道疤痕和褶皱,都在惨白的日光下暴露无遗。

殿内死寂无声。

唯有窗外几声寒鸦嘶哑的聒噪,带着冬日的预兆,断断续续地穿透窗户传入殿中,听起来格外凄厉苍凉。

汤王山陵,坐落于商都北郊三十里外一片向阳的高坡上。高坡俯瞰河流,远望王畿。

正午时分。

数千名精锐甲士在陵寝甬道两侧肃立,玄甲冰冷的长戈林立,如同钢铁森林直指阴沉的天空。陵寝入口巨大的石门刚刚合拢,沉闷的轰隆声尚在空旷的原野上空回荡。

寒风如同阴魂般盘旋过坡地,卷起细碎的冰碴和黄尘。

突然!

毫无征兆地,天空中那浓厚得几乎要压垮大地的铅灰色云层深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撕开一道细窄缝隙!亿万片密集的、鹅毛大小的白色晶体瞬间从那缝隙深处狂涌、奔泻而下!顷刻间吞噬了光!吞噬了风的声音!吞噬了整个天地!

大雪!

一场旷世罕见、暴戾凶猛的鹅毛大雪!

数息之间,天地失色,唯余一片旋转咆哮的惨白!狂风卷着巨大密集的雪片,发出如同巨兽濒死般的疯狂嘶吼!呼啸着横扫过空旷的坡地!

数千名肃立如标枪的士兵、沉重冰冷的青铜甲胄、雪亮的戈矛……所有的一切,几乎是在刹那间就被这凭空压下来的白色怒潮彻底吞没!

雪片带着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力量,狂暴地抽打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和冰冷的铁甲!视野在瞬间被完全遮蔽!只能听到雪片扑打甲叶的密集噼啪声和周围人那被寒冷与突如其来的黑暗窒息本能挤压出的闷哼声!

在这片灭顶般的白色风暴中,一条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风雪完全淹没的缝隙艰难地晃动了一下。那是位于甬道尽头、距离刚刚封死的陵墓石门最近的一小队护卫。

缝隙中,一个极其低哑、几乎破碎的声音艰难地挤出齿缝,带着刺骨的寒意,字字如冰锥:

“伊相……快走……这雪……要……埋……人!”是护卫领队,他的声音被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

伊尹没有动。他就站在石门正前方不足十步之遥,身上的祭服早已被狂风撕扯得猎猎翻飞。那身厚重的玄色祭服,瞬间便被大雪染白。

风雪狂暴地鞭打撕扯着他,试图将他彻底卷走、掩埋!

他就那样站着,像钉死在原地的木桩。任由头发、胡须、眉毛在瞬间凝结上厚重的冰霜。唯有那双眼睛穿透茫茫雪幕,死死地盯着那巨大的、刚刚合拢便已覆盖上厚厚一层洁白、正迅速被新雪吞噬的石门。

风雪怒号,撕碎天地间的一切声息。伊尹布满霜雪的嘴角微微向下一牵,一个细微的动作在剧烈晃动的视野中极其模糊,似笑非笑,又似无声的悲恸。

他冻得青紫的嘴唇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口型却在风雪中清晰成一个字,一个沉重到足以压垮他脊梁的字:

“……”

惨白的大雪如同绝望的洪流,无情地倾泻。陵寝巨大的轮廓在肆虐的风雪中飞速变得模糊不清。远处商都那低矮连绵的城墙轮廓,也逐渐消隐于这片天地倾覆的、无边无际的苍白里。

风雪终于淹没了那最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