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暗流涌动的桐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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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开国之君汤王崩殂已逾七年。当最后一抹残阳沉落于亳都巍峨宫阙的脊兽之后,沉甸甸的暮色便压了下来。白日里鼎沸喧腾的都城渐渐沉寂,只余零星几点火光昏黄不定地在厚重的宫墙下浮动,宛如幽魂的眼睛,注视着这权力交替之际暗流涌动的商邑。

太丁宫的寝殿内尚未掌灯,只有案头一枚点燃着的粗大牛油蜡发出哔剥的轻响,摇曳的光晕勉强撕裂一室昏暗,勾勒出案后年轻君王的身影。太甲——那个本该早逝的父亲太丁留在世上的骨血,如今稳稳坐在祖父商汤传下的王座之上。他微微低着头,手中把玩着一块冰凉的龟甲,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上那枚象征至高王权的阴刻“王”字兽面纹,触感凸凹而硌人,仿佛在无声叩问。

脚步声沉稳而清晰,由远及近,打破殿内短暂的沉寂。殿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一股属于夜晚的湿凉气息随之潜入。伊尹来了。年迈的宰相身影被门外涌入的残余天光映出模糊的轮廓,最终一步步踏入摇曳的烛光圈中,直至清晰。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旧日那根支撑巨鼎的铜柱,步履沉着不见丝毫龙钟;脸上沟壑深刻如大地龟裂,每一条褶皱里仿佛都沉淀着风霜与筹谋。

“王上。”伊尹的声音依旧如蒙尘的古钟,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穿透力。他身后跟着两名寺人,小心翼翼抬着一个半开的竹木箱子。

太甲的目光懒洋洋地抬了起来,落在伊尹沟壑纵横的脸上,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起身。他年轻锐利的视线扫过那竹箱,又落回指间的龟甲。

“王上所询,关乎祖宗法度与天命所归者,皆录于此。”伊尹的话语平和,如讲述一则古老训令。他稍稍侧身,两名寺人便将沉重的箱子放在太甲案前的地上,躬身退至殿角阴影里。箱中并非什么珠玉宝藏,而是一摞摞陈旧的简册与龟甲,它们无声地堆积着,裹挟着陈旧墨迹与龟甲灼烤后特有的烟熏气味,沉默而古老。

伊尹枯瘦却有力的手指轻点着箱中之物:“此乃《肆命》所传祖宗教谕,辨是非、明善恶,不可稍有疏离。”他指尖上移,又划过另一卷用细绳仔细捆扎的简牍:“此为《徂后》,汤王典制礼法之总章,王登基伊始,当首重其训,以为轨仪。”

太甲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又是这些!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在伊尹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停留片刻,又垂落下去,落在自己指间把玩的那枚龟甲“王”字纹上,指腹反复揉搓着那凸起的纹路。

“伊尹,”年轻君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懒洋洋的调子,“祖父创业艰难,开疆拓土,自是雄主。然时代不同了。”他顿了顿,似乎想找到更有说服力的措辞,“规矩也并非铁板一块吧?如今四海咸服,风调雨顺,些许变通,使王威更加彰显,有何不可?”

他松开指间的龟甲,随意将它丢回案上盛放卜甲的木盘中。龟甲发出一声轻而硬的碰撞声,在那沉静的殿宇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身体向后靠,用一种更闲适的姿态倚在王座的厚实兽皮之中,微微扬起下颌,目光带着一种探寻望向伊尹。

“比如……”他拖长了尾音,像是在认真思索一个微小的问题,“祭祀用的牛牲,是否必要只用那等体壮膘肥、耗费巨大之良种?取些寻常健壮的,也未尝不可吧?省下的力气,或可另作他用。再譬如,某些细小繁琐的旧仪,于今日观之,岂非有些……劳民?”他语速轻缓,字字句句听似试探商榷,其中潜藏着的那股新生的、急欲挣脱束缚的锐气,却如早春的冰棱,隐隐刺破殿中的平静。

案头唯一的烛火不安地跳跃了一下,爆出一星短暂的、刺目的灯花。明灭瞬间,照亮伊尹深潭般的眼底。他苍老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目光却牢牢锁住那张年轻而英气逼人的面孔,如同古鼎铭文中沉默不语的刻痕。

烛泪滴落,殿内唯有寂静的重量在加剧。

“王上,”伊尹的声线终于响起,比先前更低沉了几分,如同蒙尘的古钟在幽暗中低鸣,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钉入沉寂的空气,“牛牲,关乎敬天畏祖之诚心。”他缓缓抬手,枯瘦的食指微曲,指向箱中一卷格外陈旧、绳结都几近朽坏的简牍,指尖似乎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此简所载,汤王祷雨桑林,甘愿自焚以牲自身而求天悯生民……”他目光凝重地转向太甲,“若汤王当日思及‘省些力气’,商,岂能有今日基业?王威非在奢糜,而在与天相通,与民同心。细微处失了法度威严,便是根基的动摇。”

这番话语,句句如商鼎之上沉重的夔纹,环环相扣,纹丝不露,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凝重压力。

伊尹的目光并未稍离。他枯槁的手指指向箱子最底层:“《徂后》开篇,有王与臣下血誓:守祖法如守火种,护万民如护赤子。王上所言‘劳民’之举,多为汤王所亲定,旨在使民知礼守法,令君王警醒自持,深畏天命。此非徒劳,乃社稷血脉之温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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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上前一步,垂悬的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竟一时显得深邃难测。“老臣受汤王付社稷之重托,”每一个字都缓慢而清晰,锤子般敲在静谧的殿壁上,“辅三代少主,不敢一日忘怀汤王临终瞩目,更不能眼看着他亲手创下的制度,自根基处开始败坏。”这低沉的话语穿透弥漫在寝殿里压抑而沉重的空气,仿佛商代初铸的巨鼎发出的嗡鸣,在墙壁间来回碰撞,激起无声的波澜,连角落里的寺人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太甲坐直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下。他仿佛第一次从那老宰相眼中清晰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东西——那并非愤怒或恐惧,竟是一种近乎穿透一切的……悲悯?像祖先牌位上落下的尘埃,冰凉而沧桑。这陌生的情绪如一根冰冷的骨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太甲被傲慢浸染的心灵深处。

“孤……”太甲喉咙干涩,喉结上下滚动,后面的话像被无形的丝线死死勒住,再也难以出口。他感觉自己的后背黏附着冰冷的汗水,在那华丽丝袍的掩盖下缓慢渗开。

伊尹枯瘦的腰身重新挺直,深深一躬:“夜深寒重,王上勿要劳神。老臣告退,望王上闲暇之时,能将《肆命》《徂后》稍作展读,以明法度承传之要义,慰先祖在天之灵。”

那躬下去的身影,苍老而疲惫,却又蕴含着一种枯木磐石般的力量。直到那稳重如石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在殿门外廊道的幽深尽头,殿内凝滞的空气才如同被投入一块巨石的死水,缓缓有了重新流动的迹象。沉重宫门闭合时发出的闷响在空阔的殿堂内回荡,一下一下撞击着四壁,最终沉没在死寂的烛影里。

太甲长久地僵坐在原位,案头那支牛油巨烛跳动的火焰在他深沉的眸底投下两团明灭变幻的光影,摇曳不定,如同他此刻翻腾不休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侍立殿角暗影处的寺人履庚——一个面相精干、眼神敏锐的年轻人——才小心翼翼挪步上前,脚步轻盈得听不到声响。他无声地拿起烛剪,将案头那支烧得歪斜的粗烛顶端凝结的焦黑灯花轻轻剪去。一道明亮的光焰瞬间跃起,跳跃的光芒骤然映亮了太甲晦暗不明的半边脸庞。

“王上,”履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熟稔的亲近,“天色不早了,您该歇息了。”他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案几上凌乱的卜甲、占卜的蓍草。

“歇息?”太甲仿佛刚从一场令人窒息的长梦中惊醒,猛地扭过头。借着骤然明亮的烛光,履庚清楚地看到年轻君王俊挺的眉峰紧紧蹙起,薄削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那双被烛光映照得异常明亮的眸子里,翻涌着一种近似野兽被逼入困境时才有的、混杂着烦躁、恼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的情绪。他霍然起身,带起的衣袍下摆猛地扫过厚重的矮案边缘。

啪嗒一声闷响,一枚用来占卜的龟甲被太甲的手臂不小心扫落在地,翻着滚落在冰冷坚硬的青铜铺地砖上。

太甲的视线猛地钉住地上那枚代表神圣王权的龟甲,又像是被那微弱的声响彻底激怒。他骤然抬脚,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踩踏在那枚龟甲之上!坚硬的骨质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般的刺耳声。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脚底的碎片,胸膛剧烈起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被压制已久的戾气:“这个‘奴隶’……他真以为……这江山……永远是他伊尹说了算?!”

履庚的心脏猛地紧缩,瞬间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砖,大气不敢出。碎裂龟甲的锐利边缘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寒芒。

“起来!”

太甲一声令下,带着不容置喙的森冷威严。履庚依旧额头贴地,丝毫不敢动弹。

“孤命你起来!”太甲的声音提高了,蕴含着风暴将至的怒意。履庚这才惶恐地直起身,依旧垂着头。

“去,”太甲指着角落那个装着《肆命》《徂后》的沉重竹木箱子,如同在驱赶一件极其污秽之物,“把那箱子,给孤抬出去!”他眼神凶狠地扫过殿角阴影里瑟缩的另一名寺人,“去传那些巫觋!就说孤要祭天!用最好的牛牲!让大巫看看孤究竟配不配做个真王!”

“诺……诺……”寺人慌忙叩头,连滚带爬地倒退着出去传命。

履庚不敢多言一句,咬牙与另一名寺人合力抬起那个沉重的木箱,躬着身体几乎是拖着它,一步步艰难地向殿外挪去。

沉重的箱体在光滑如镜的青灰色青铜铺地砖上留下一道又细又长的、刺目的摩擦痕迹,宛如一道新鲜撕裂的巨大创口,无声地横亘在太甲冰冷而灼热的目光之下。那声音,粗糙、持续,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用指甲狠狠刮擦着他的心。

箱体最终被挪到了殿门外的阴影里。

太甲的目光却粘在了那道留下的摩擦痕迹上。殿外清冷的夜风悄然溜入,带着湿意,烛光被吹得急剧摇晃,如同风中挣扎的残魂。他孤身立在明暗交接的巨大殿宇之中,高大的身影被火光拉扯得极其扭曲,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铺开一片庞大而动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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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弯腰,用指尖捻起一点箱体摩擦留下的木屑,微硬粗糙的触感留在指尖。他紧紧攥住了它,指甲掐进皮肉里。夜风在殿外的黑暗中呜咽,拂过冰冷光滑的青铜地砖上那道刺目的痕迹,仿佛古老的神只在低声叹息。太甲挺直了背脊,一股灼热的气流从他胸口喷出:

“这商,只能有一个王!”

太甲登基的第三个深秋,凛冽的西风似亡者的哀泣,掠过巍峨的亳都城阙,在宫墙上摩擦出呜呜的尖啸。宫内深处新修的“明光台”上,炭火烧得正旺,竟将这深秋寒气隔绝得一干二净。

巨大的青铜鼎被抬入殿中,鼎下炭火旺盛,鼎腹内汤水翻涌沸腾如凶兽怒吼,冒出浓郁膻香的白雾。鼎身周遭镌刻的狰狞兽面在烟雾缭绕中时隐时现,冰冷双目仿佛活转过来,俯瞰着下方跪伏的人们。

太甲斜倚在高高的座席上,身下垫着厚实的虎皮软垫,手中把玩着一枚新制的玉璋。他眼神冷冽,嘴角挂着一丝残酷的笑意,落在大殿中央跪着的那个瑟瑟发抖的罪囚身上。那囚犯形容枯槁,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目光浑浊绝望。

“王上饶命……饶命啊……”罪囚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被炭火撕裂声和水沸声无情吞噬,微弱似蝼蚁的呻吟。

一名身着狰狞兽皮祭袍的大巫,脸上涂抹着黑黄交错的油彩,纹路诡谲,眼神狂热而空洞,绕着沸腾的巨鼎舞蹈跃动。他手中挥舞着缀满彩色羽毛的骨杖,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难以辨清的古老祝咒。每一次骨杖指向鼎中翻滚的沸水,都激起鼎内水泡更大范围的炸裂,也引来鼎旁负责添火添水的巫童们一阵齐声的尖啸。

“时辰已到!”大巫忽然高举骨杖,发出一声穿透所有嘈杂的凄厉呼喊。他猛地停住旋转,面朝王座,扑通跪倒:“请王上……以凶徒之肉……以飨天神!”

殿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于王座。

太甲脸上的笑容倏地隐去,眼神锐利如刀,森然吐出两个字:“行刑!”

命令如同炸雷落下。早已侍立在鼎旁的两名魁梧甲士,脸上是训练有素的麻木表情,得令上前,毫不费力地架起瘫软如泥的罪囚。罪囚发出非人般的惨嚎,如同待宰的牲畜被拖拽着拉向喷吐致命白气的巨大鼎口。沸水灼烫的气息扑面而来,炙烤着他的皮肤,惨叫声被水蒸气窒息成断续的呜咽。甲士手臂肌肉贲张,同时发力。一个粗重的身影在鼎口上方短暂悬停挣扎,随即被狠狠掼入翻涌的滚烫鼎腹深处——

沉闷至极的入水声。紧接着,一声根本无法辨别是人还是野兽发出的、短促到极限的惨嚎从鼎口爆发出来,尖锐得足以刺穿殿宇厚重的穹顶!仅仅持续了一瞬。

接着,鼎内是翻腾的汤水被阻隔的闷响,咕嘟咕嘟,混浊的泡沫带着诡异的血沫颜色向上翻涌、破裂。

一股皮肉被猛烈滚煮的可怕味道——血腥、焦糊、腥膻——猛地蒸腾而起,盖过了之前任何膻香。大殿里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无论大巫还是仆从,都齐刷刷地深深垂下头去,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敢发出丝毫声息。巨大青铜鼎壁上的兽面在水汽蒸腾中扭曲晃动,铜铃般的大眼里似流动着狞笑。

大殿深处的高台上,垂着数重象征着王权的玄、纁二色丝缎帷帐。帘幕缝隙后,数道目光惊惶交汇。

“太过了……”一声女子的低语如游丝溢出,随即被另一人仓惶捂紧,“噤声!妄议人牲,是要……”

帘帐后瞬间死寂。但鼎腹中的闷响和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已如同诅咒般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弥漫整个宫宇。

殿门沉重的阴影下,伊尹默默伫立着,如同一尊蒙尘的青铜古像。他没有低头,也没有回避。混浊的鼎沸之声、那股非人的恐怖气息,清晰地灌入他的耳鼻。但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花白稀疏的胡须在微弱的气流中极其轻微地抖动着。他垂在宽大袍袖里的手,枯硬的手指深深陷入掌心冰冷的皮肉,留下几弯渗血的月牙痕迹,如同古老青铜上难以磨灭的刻痕。

夜色浓重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无声笼罩着摄政伊尹那座异常简朴的府邸。书房内只燃着一盏小小的陶豆油灯,如豆的光晕仅能勉强铺开方寸之地,映照着书案旁端坐的身影。

枯干的手指从木碗中拈起几粒饱满的麦穗,小心翼翼地摘去麦壳。动作缓慢而精确。烛焰被窗外溜进的寒风吹得一阵轻晃,映照得案头卷开的简牍上墨迹幽深斑驳,文字在光影摇曳中变得模糊不清。

“咿呀——”一声极其轻微的推门声划破寂静。一个身着常服的老仆悄无声息地进来,手中捧着一盏温度刚刚好的汤药。他动作轻缓地置于案角,随即垂手侍立一旁,目光低垂,不敢惊扰主人的沉思。

伊尹缓缓抬眼,目光停留在那份摊开的密报简牍上。字迹清晰得刺目:“……南郊民言,今岁贡赋过常,新加‘筑台’力役……王猎,损稼穑百余亩,不予偿……巫卜于明光台,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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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最后几字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上刚刚被麦壳边缘割出的新鲜伤口。刺痛细微而持续,带着一种真实的醒觉感。良久,那衰老却不失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汤王在时……宫室不过数椽……”

老仆的身体微微一震,头垂得更低。他知道,“汤王在时”……这四个字,在老主人心中所蕴含的分量。

伊尹不再看那份诉说着令人心悸内容的密报,手指重新从碗中拈起一粒麦穗,近乎固执地继续着剥离壳的动作。

这麦穗的硬壳,每一道棱,都像先祖刻在龟甲上的痕迹;这麦粒的洁白温润,又恰似人心向善的微光。他剥开坚硬的外壳,让柔软的内里显露出来,仿佛在完成一场微小却又至关重要的仪式。

动作沉缓,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和自省。

仲春的气息尚未来得及在桐宫完全舒展开,便被一场骤然而至的倒春寒粗暴地覆盖。天幕阴沉似铅,低低压在陵园上空,铅灰色的积云沉重得几乎要坠落下来。没有一丝风,空气冰冷粘稠,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汤王墓前的低矮宫室在无边肃杀的雨幕中如同卑微的虫豸。残破的茅草顶棚根本无法抵挡这凄风苦雨的不断侵袭,不断有冰凉的水滴从腐烂的草茎间隙漏下,滴滴答答落在室内布满湿滑青苔的铺地砖上,也落在蜷缩在墙角茅草堆里的太甲身上。

寒意像无数冰冷的爬虫,无孔不入地钻进破旧的葛麻单衣,贪婪吸噬着他体内残存的热量。太甲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嘴唇因寒冷和饥饿而呈现出一种发绀的灰紫色。

“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宫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尊粗陶的汤碗——仅有的用来接屋顶漏雨的容器——已在昨夜被漏下更多的雨水灌满。太甲艰难地挪动冰冷麻木的双腿试图起身去倒水,却因双腿支撑无力,身体猛然失去平衡!他整个人向前重重栽倒,摔在那冰冷湿滑的地上。那尊粗陶碗也未能幸免,被他下意识乱抓的手臂带翻,狠狠砸在铺地砖上,瞬间碎裂成一摊刺目的陶片!

他狼狈地摔在一地的碎片和粘腻污浊的脏水里,额头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硌了一下,传来一阵锐痛。有温热的液体沿着眉骨慢慢淌下,模糊了视线。

混乱中,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的、象征着商王尊位的玉璋从破损的衣襟里滑落出来,“叮”地一声跌在旁边的陶片上,毫发未损。温润的玉质浸在冷水中,泛着一种幽暗冷漠的微光。

他半撑起身体,浑浊的泥水浸透了破烂单薄的衣袍,彻骨的冰冷包裹着他,让他想起明光台上沸鼎里升腾的白色雾气……那些曾经在他命令下坠入沸水的生灵,临死前,是否也是这般噬骨的寒冷?

他猛地抬起布满泥渍血痕的脸,视线穿过空洞的门框,死死钉在外面那片凄风冷雨中兀自屹立的土冢。祖父商汤长眠于此,墓家极其简朴低矮,没有任何彰显功业的宏伟石刻,只有几丛被冷雨打得簌簌发抖的荆棘在其上徒劳挣扎。

“昏君?桀纣?!”太甲猛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狂笑,喉咙像被砂石摩擦,声音疯狂地穿透雨幕,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在冰冷的陵园石壁间回荡、撞响、最终消散,“祖父!您睁眼看看!这就是您忠心耿耿的‘奴隶’给您选的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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