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青铜的裂痕(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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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而庞大的战车阵列如同从大地裂口处钻出的猛兽,隆隆驶出相都临时加固的夯土城门。车轮碾过宽阔的新辟驰道,扬起遮蔽天日的黄色尘雾。士兵们的戈矛如同被风压低的钢铁丛林,甲叶摩擦发出金属特有的沉响,整齐沉重的步伐震动得地面隐隐发麻。洹河水浑浊的水流,反射着兵戈上冷冷流动的幽光。巫咸紧步随行在战车旁,压低声音:“斥候探明,兰夷主力埋伏在濮水上游狭窄河谷两侧高地,倚仗地势林木深密。其酋之子名图哈者,凶悍异常,尤善……驱使毒箭突袭射杀,百步穿喉,几无活口。”
越靠近上游,兰夷特有的混合着羊膻和某种腥草的刺鼻气味就愈发浓烈,滞闷地塞满鼻孔。狭窄的河谷如同大地裂开的一道险恶伤口,两侧山壁陡峭高耸,杂树野藤疯长密布。沉重的战车在颠簸扭曲的谷底艰难转向,排列变得拥挤混乱。战鼓的沉闷擂动开始震荡山谷——那是进攻的信号!
“咻咻咻咻——!”
箭雨如狂雹骤然倾泻而下!那不是寻常的羽箭,箭头在阴沉天光下闪着诡异的乌紫色幽光!
“毒箭!竖盾——!”巫咸的厉喝被淹没在弓弦震荡声中!
第一排大盾仓促擎起,“噗噗噗噗”一阵令人牙酸的密集钝响!无数毒箭深深咬进了厚实的牛皮蒙盾上!战马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数名盾兵手臂剧震!然而这猝不及防的毒箭太过刁钻!几声闷哼夹杂着惨号!一名驾车的御者脖颈瞬间被毒箭贯穿!他甚至来不及叫喊,身体便如沉重口袋般栽落车下,那张原本因惊恐而扭曲的脸瞬间浮上诡异的青紫色!
狂风毫无预兆地狂卷而起!豆大的雨点如同天倾般砸落!转瞬间,铺天盖地的暴雨!整个世界只剩下狂躁的雨幕和震耳欲聋的水声。黄泥地几乎眨眼变成了泥沼!那些沉重庞大的战车深深陷入泥淖,任凭辕马如何奋力挣扎,车轮纹丝不动!飞溅的冰冷泥浆糊满了铠甲,视线一片浑浊。而更要命的是——雨水冲刷着深深嵌入盾牌、人体或是散落在地的毒箭!那乌紫色的毒液混杂在泥水之中,沾染在士兵们卷起的袖口、裤腿上……
毒箭的破空呼啸被雨声模糊,但死亡以另一种形式渗透!一名攀上车轴观察敌情的长戈手突然惨叫着捂住了面门——泥浆溅入他眼中,迅速带起阵阵烧灼般的剧痛!
“弃车!步兵列阵!长戈在前!弓箭手压制两侧山壁!”河亶甲的吼声在风雨咆哮声中撕开一条缝隙,“前冲!全队冲散他们!冲出去!”
兵卒们在齐膝深的冰冷泥浆里挣扎跳车,沉重的长戈挥舞起来格外吃力。勉强结成还算紧密的方阵,顶着不时从山壁林木间射出的稀疏却致命的毒箭,向狭窄的谷口奋勇推进。每一脚陷入淤泥都像被大地咬住,泥浆飞溅模糊双眼。弓手们在泥泞和风雨中艰难弯弓还击,箭矢歪斜无力,收效甚微。
“啊——!”一名冲在最前方的悍勇长戈手被山壁高处射下的毒箭贯穿了大腿!他惨呼着扑倒泥浆中,腿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发黑、肿胀!
“图哈!”不知谁惊怒交加地吼了一句!
仿佛被这呼喊触发!左侧山壁一丛浓密的藤萝后猛然晃动,一个如同林猿般轻捷鬼魅的绿褐色身影,手中一抹淬毒的青铜匕首寒光,径直向河亶甲所在的战车位置凌空扑下!
“王上——!”巫咸嘶吼着合身撞来!图哈手臂挥动,匕首险险从河亶甲胸前掠过,狠狠扎入巫咸格挡的臂膀侧后方的空隙!布帛裂开,鲜血瞬间涌出!巫咸踉跄后退!图哈借力身体诡异地一扭,沾着巫咸血的匕首再次朝河亶甲面门递来!
电光石火之间!护卫在车后的七八柄长戈如毒龙出洞!图哈身形猛地凌空后缩,闪避如狐!
噗嗤!还是有冰冷的矛尖狠狠贯入他扑击过后的空隙!是图哈的小腿!
袭击者在泥水中翻滚抽搐,头上那抹装饰着鲜艳刺目朱砂红羽的头饰在灰暗雨幕下如同滴血的标记!那是部落酋首直系血脉的标志!尖锐的剧痛让图哈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号。
“是那图哈王子!”泥水里挣扎的士兵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巫咸跌坐在战车踏板边的泥水里,手臂被割开的伤口处皮肉翻卷,诡异的黑紫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的皮肤晕染开去!他死死盯着那仍在泥水中痛苦蜷缩的图哈,目光扫过自己手臂那迅速发黑的伤口,一股决绝的狠厉从他眼底腾起!他猛地探手拔出腰后箭囊里一支同样乌紫发亮的毒箭!
“巫咸!”河亶甲厉声断喝,冰寒如铁钳的手死死攥住了他持箭欲刺向伤口的手腕,“你的命,不该就此休止!包扎!”
风雨晦暗如墨,天地倒悬。濮水被血和雨染成浓暗的褐红。军帐点起幽暗牛油灯盏。兰夷小王子图哈被粗硬的牛皮绳捆得结实,像一摊湿透的、待宰的羊,跪在临时搭就的军帐冰冷泥地上。朱红色的羽毛湿透后变得暗沉肮脏,贴在他苍白僵硬的鬓角,如同凝固的血块。几位须发尽白、面色沉痛的老迈贵族,皆是一身未解的戎装,甲片上还沾着泥浆与褐色血污,站在一旁。为首的是老臣伊陟,他眉骨边新添一道狰狞血口,血痂刚凝结。他双手紧握,枯槁的手背上青筋暴凸,声音沉郁如同深渊刮上来的风:
“大王!此子凶狠,实属獠牙!其父兰夷酋长,与我族世代血仇,屠戮子民何止万千!祈大王将此獠悬首于阵前!焚其首祭河伯!取其腥血涂我战鼓!方能祭奠族魂!震慑凶顽!显我大商神威!”
图哈被强行拎起头颅,那张年轻却被雨水和泥污糊得看不出原貌的脸上,一双倔强如受伤野兽的眼睛,死死盯住河亶甲!眼神里燃烧的已不仅仅是疯狂和绝望,更带着一种阴冷刺骨的怨毒,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无声地沿着脊骨缠绕上来,要将河亶甲的灵魂一起拖入地狱!这眼神,如同一年前九鼎之侧、那无声诅咒的戎人酋长,更像相都之夜、倒毙血泊中的嚣!
空气凝滞得像化不开的铅块,充斥着浓重刺鼻的血腥、伤兵压抑的呻吟以及劣质草药的苦涩气息。伊陟身后几位族老的目光,如同灼热的烙铁,狠狠钉在图哈身上,仿佛已经看到他头颅被焚、热血泼洒时的壮烈景象。河亶甲手指无意识地在腰间那柄冰冷沉重的青铜宽剑柄上摩挲,冰凉锋利的棱角硌入指腹皮肉,尖锐的痛感是此刻唯一的清醒。火光在帐幕上跳动,映照出剑脊上那古老饕餮食人纹路的恐怖轮廓,仿佛随时可能脱离冰冷的剑身,活化为恶灵,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那刻骨仇恨的毒火,图哈濒死前凝固了怨毒与不解的眼神……所有亡灵的阴冷气息都沉沉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就在这时!
“砰”一声闷响!
军帐那厚重的兽皮门帘猛地被一只沾满泥浆的小手掀开!
带着雨腥味的冷风裹着泥腥与隐约的铁锈气猛地卷入!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的瘦小身影踉跄地撞了进来!
“叔父!大王……”少年祖乙的声音因急奔和冷风而剧烈颤抖,小脸煞白,喘得胸口急速起伏,“……不……不……杀!”
帐内所有目光,如同无数柄骤然出鞘的寒剑,瞬间从图哈身上全部转移到这个瘦小的闯入者身上!伊陟先是惊愕,随即枯皱的面皮上腾起被严重冒犯的怒火,厉声斥喝:“放肆!祖乙!此乃军阵重地,王驾所在!岂容你胡言乱语!”他身后一名年轻将军更是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臂膀。
祖乙对这斥责充耳不闻,甚至没看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他直挺挺冲着河亶甲,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高高举起那只同样沾满泥浆、死死握着一团湿漉漉东西的手——那竟是一把连根拔起的、不知名的小草!草根带着新鲜的湿泥,蔫萎的叶片在火光下透出一种奇异倔强的浅绿!
“叔父……大王!您看!”祖乙的声音带着孩童固有的尖锐穿透力,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和恐惧,“我刚才……在咱们营盘后面被火烧过的那片硬土坡边……看见它们长出来!那么硬的地,还烧过火!草……它们都还活着!”他用力晃动着那把湿漉漉的小草,泥水甩落在地,“它……它也是个人啊!”最后那点声音带着哽咽,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哀求和紧张,“杀了祭天,它的魂是不是要一直恨下去?像嚣那样……像他父亲那样,……再让更凶的人来杀我们?”
那把沾满污泥、根须蜷缩的绿草,在昏黄跳跃的灯火下,在祖乙汗湿泥污的小手中,却透着一股压不住的、最原始而坚韧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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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仿佛瞬间冰封。
图哈僵死的目光骤然一凝,如同沉入黑暗的人瞥见最后一缕微光,死死钉在那把不起眼的野草和祖乙稚嫩却固执的脸上。伊陟脸上的暴怒骤然僵住,沟壑般的皱纹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定格,浑浊的老眼里一时只剩下巨大的错愕和一片茫然的空白。巫咸死死盯着图哈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转向帐门处那个湿透泥泞的身影,紧握匕首的手臂似乎松弛了一丝。
河亶甲握着剑柄的手指,指腹被坚硬的青铜棱角按压出的红痕,微微松开了些许。
冰冷的目光从祖乙手中那把沾着泥土、根茎相连的倔强绿草,滑落到图哈那双怨毒与绝望交织的瞳孔,再投向帐外黑沉沉如墨的海,那里曾经悬浮着父王太戊、王兄仲丁无声而沉重的审视目光,他们的面孔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撞上河亶甲胸口,如同风暴前被堵在胸腔的沉闷惊雷。相都工地上那滑倒的役夫阿泥,他脸上混杂着恐惧和卑微获救后的茫然,脚背上溅染的泥土凉意……那远比鼎中滚沸的牲血更卑微,却也更真实。祖乙的呼喊仿佛带着某种灼热的力量:“……人……都一样,要活!”
是啊,这座艰难矗立起来的都城,名为“相”。它应当承托生命的重负,赋予生息繁衍的“相望”,而非仅仅作为一个禁锢灵魂、用血腥祭奠青铜冰冷的坟场!
河亶甲深深吸入了一口混杂着血腥、铁锈、泥浆冷意和火堆烟气的气息,那气息刺得喉咙隐隐发痛。紧握剑柄的手指,一点点,缓缓而完全地松开了。冰冷的青铜触感快速从掌中皮肤上消散。
河亶甲的目光穿越祖乙那张急切、恐惧却又充满倔强祈求的稚嫩脸庞,落在他身后泥水中僵硬的图哈身上。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沉冷如同刚从地脉深处掘出的寒铁:
“捆紧。带回相都。严加看守。”字字如钉钉入泥土,“他的命留着。待我扫平兰夷之祸,一个活着的王子,比一颗腐烂的头颅,更有价值!”
十五年光阴如同洹水潮汐,平静地冲刷而过。如今的相都早已不复当年泥泞艰难的巨大工地模样。雄浑高大的城池在洹水北岸巍然矗立,经过无数次增筑,厚重的城墙宛若巨龙的脊梁,沉默地拱卫着城内错落的宫室府邸和整齐的市坊。那条曾设计艰难、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庞大地下排水系统如血脉畅通,雨季到来再难淹没街道。宽阔的道路坦荡,即使在最大暴雨过后也能迅速干爽。新辟的市肆区人流如织,东来的海盐、南海的贝布、西疆的青玉在此汇聚流散,鼎沸的人声是都城活力最响亮的号角。城东最大的冶炼作坊,十几座巨大的熔炉日夜喷吐着灼人的热浪,风箱呼哧如同巨人的喘息,青铜的浇铸与锻造的敲击声沉稳有力,与役奴们低沉整齐的号子交织成一部永不停息的工场之歌。
高大的宫室内,河亶甲放下手中那卷记录了四方疆界安泰的简牍,抬眼望向窗外。春光明媚,广阔田畴上绿意盎然如铺展的绸缎,农夫们的身影如同勤勉的蚂蚁,在天地织机上无声穿梭着生命的经纬。
殿门被轻轻推开,踏进殿来的已是长身玉立、眉宇间隐然凝聚威仪的祖乙。他如常行过礼,步履沉稳地走到河亶甲身侧落座,没有立刻言语,目光也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望向远方那片孕育着粮黍的肥沃土地。他已在朝堂理事多年,是即将继位的储君。
沉默在殿内弥漫,只余远处隐约的市声如同潮音。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如水:“叔父,可还记得当年濮水河谷,被擒下的那位兰夷王子?”
“嗯。”河亶甲目光依旧停在外面的田野上,并未收回。
“后来,”祖乙转过头,目光沉静地望着河亶甲侧脸,“您在阵前,未取他的性命。”他停顿了一下,像在斟酌词句,“军中不少宿将曾言……当夜若悬其首,焚血祭鼓,再率军冲杀……军威必定大盛,那一仗或许赢得更快、更利落,亦能更长久地慑服兰夷部众,乃至震慑东疆诸部……不必拖至今日。”
河亶甲没有立时回答。宫室里异常安静,青铜瑞兽香炉里升起的烟气无声盘绕。案几上放置着那把古朴无华、甚至有些简陋形貌的直刃青铜短戈——那是巫咸在那一夜之后,默默将它从头至尾擦拭数遍,无声呈给河亶甲。它最终悬停在半空时,正是祖乙抱着那把淤泥野草闯入军帐的那一刻。
河亶甲的目光缓缓落在那柄铜戈之上,粗糙的木柄早已被无数次摩挲磨得光滑温润。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泥泞雨夜、指尖滑过时沾染的冷涩。
“你看,”河亶甲抬起手,指向窗外远方。夕阳熔金,洹水如一条闪亮的金带蜿蜒流淌。城中错落的瓦舍茅屋之上,丝丝缕缕的淡青色烟气接连不断地升腾而起,在辽阔明净的天空下相互交织、融合、蔓延开来。晚风拂过,这连绵不尽的轻柔烟气如同流淌的丝弦,无声而温柔地弥漫在黄昏之中。
“那是什么?”声音平静,却足以让时间的长河泛起涟漪。
祖乙的目光顺着河亶甲的手指,落在那一片片冉冉升腾、在橘色天幕下铺展开的轻盈薄烟之上,微微一怔。他清澈的眸子里映照着无数道细弱却执着的烟痕。
“……是……灶膛燃起的烟。”祖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和明悟。
“是城里的妇人们,在用稷黍熬煮晚间的羹粥。”
“是……太平安宁。”河亶甲收回目光,落定在祖乙年轻却已刻上责任印痕的脸上,如同交付一件历经烈火最终淬炼而成的宝物,“无论巨鼎,抑或兵戈,”指尖在那柄旧戈粗糙的木柄上缓缓抚过,感受其历经千万次摩擦后泛出的温润,“所承所载,浸染了无数血火之后,其真义,从来不该是为了盛满另一碗滚烫的血。”
铜戈冰冷的刃身倒映着窗棂外的天光,一丝暖烟飘过戈刃表面,瞬间便散开了。
“……侄儿懂了。”祖乙深沉的眸光落在连绵升腾的淡青烟气上,那无声的景象在夕阳金辉中缓缓流淌,“我的责任……是使后世每一个黄昏升起的,都是可以安安静静熬一碗粟粥的烟火。”
宫室里的沉默变得更加悠长,仿若天地初开般寂静。唯有窗外那无法计数的、坚韧升腾的淡青色烟丝,在渐渐褪去赤色的余晖里,向着宁静深邃的夜幕飘散开去,如同一场宏大而无声的终章仪式,祭奠着那些早已冰冷的青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