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浊浪之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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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丙的目光掠过匍匐的众人,最终定格在广袤奔流的亶河之上。他缓缓抬起右臂,宽大的衣袖在朔风中猎猎翻卷,指尖遥遥指向那依旧浑浊、日夜不息吞噬并再生大地的大河。他那如寒冰淬火又似熔岩灼烧的声音在广袤的河滩上清晰地爆开来:“以此水为界!天不能收!地亦不能陷!此疆域,此子民,自此——称耿!”
雪花更密了,无声地落在祖丙被霜浸染的鬓角,融为细小的水滴,缓缓滑入他刚硬的轮廓里。祭坛之下,万千视线凝结于他挺拔的身影,雪絮在无声的威仪与死寂之间狂舞。
洹水带来深褐的淤泥,糊满了大邑商每一处缝隙,连同这曾傲视四方的王者之气也一同封死。空气腥浊湿重,每一缕风都裹挟着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压在人肩上。王庭内,水气混着死寂凝滞不动,几个臣子屏息垂手而立,目光粘在脚下湿冷光滑的地砖上,再不敢轻易抬起半分。祖乙坐在简朴的木几旁,背挺直,只侧目凝视水光在石纹上缓慢扭曲蠕动的轨迹,许久无声。
“王!”
急切的脚步声与呼喊同至。卜者争几乎是扑跪在阶下,手中紧抱的一卷崭新龟甲壳沾满尘土。他面色枯槁,眼窝深陷,唯眼中两点精光灼人。
“臣告于太一,献享祈问…”他的声音因激动和连续卜问的嘶哑而颤抖,高举龟甲,“灼裂如飞鸟振翼…兆序昭示西南,循沁水之踪!那处…那处必是——‘庇’!”他吐出地名时身体剧烈震动,随后颓然伏地,“前路虽远,必得天佑!此兆绝吉,王!”
“西南,沁水…”祖乙终于开口,手指轻叩潮湿的案面,发出沉闷的回响,“那便是要离了这条汹汹不安的洹河。”他微顿,像在品尝一个陌生而沉重的名字,“‘庇’。”
一字落下,空气里僵硬的死寂被惊雷炸碎。
“王!三思啊!”司工丕的声音沙哑迸出。他身体前倾,干瘦的手指指向窗棂外依旧水气迷蒙的世界,“迁都?何其艰难!您看这四野!林木早已为营建商邑伐尽,工匠几代心血都付于此地宫室宗庙!耗费巨财,动迁生民,舍弃已成根基的都邑!”他的语调越来越高亢尖利,“一旦上路,粮食何以支撑?疫患随时可生!况那‘庇’地乃何方?如何容得下我大邑商的威仪?”
丕喘着粗气,老眼布满红丝,直瞪着王案前静卧的龟甲,如视妖物:“耗费无度不说,王都乃国之根本,先祖历代营建之灵寄于此地!”
另一角,一位年老的贵族沉沉出声:“丕之言是。王,迁都如断根本,社稷恐移啊!人心若散,王朝根基怕…”
“人心?根基?”祖乙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坚硬得如沁入骨髓的冻水,瞬间将丕后面的话语和众人心头刚掀起的波澜一同凝固,“都看看!看看窗棂外头那些泥水,那些挣扎的人!”
他缓缓站起,步下矮阶。王袍拂过地面冰冷的水渍,停在那个仍匍匐在地、指甲深深抠进泥痕里的卜者身侧。
“丕!”祖乙唤他,没有回头,“耗费的是什么?是王的仓廪里不动的粟米?是库房中锈蚀的铜锡?不!”他猛地一指被泥水淹得倾斜的宫门方向,“耗费的是他们!是泥水里爬不直身子的隶民——才是这大邑商,真正的根基!”
王的目光从丕失血的脸移到所有沉默垂首的卿士脸上,像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一寸皮肉:“坐看洪水年复一年吞噬你们的根基?坐看子民在泥里滚成蝼蚁?坐等社稷被这洹水泡塌根基?这便是你们的忠?”最后一个字斩下,偌大殿内只余盘踞不散的湿冷和水珠从檐角滴落的空响。
众臣齐齐躬身,头颅深埋下去,露出的后颈一片僵硬灰白。司工丕唇动了动,喉结滚动,终于只是重重伏倒,深陷的枯瘦肩胛在麻衣下急剧颤抖,再无一声发出。
祖乙的目光定定落在卜者争高举过头顶、裂痕如生的龟甲上。那些纹路在他眼中灼烧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足以击穿所有厚重的死寂与臣子们压抑的呼吸:“传命:卜者争卜得吉兆,迁‘庇’!倾我全商之力营建新邑,立社稷,起宫室!人若无力,神必助之!此心既决,万山无阻!”
沉重的号令声,穿透沁水岸边新绿的原野,一遍遍撞向远方连绵的青色远山。“开——土——!”苍凉雄浑的呼喝裂帛般响起。
无数赤铜肤色的人,如同蠕动的蚁群散开在大地上。他们扛着粗粝磨手的木夯石杵,绳勒进皮肉里沁出血痕与汗水。烈日炎炎无情烫灼这片新翻的黑土,泥屑飞扬,在焦渴的风中化为热流滚滚呛入口鼻。夯声沉闷,每一次砸落,大地为之震颤。一人高高扬起石杵,口中吐出的嘶吼随着身体压下:“嗬——喴!”石杵精准落在湿润的土坑中,溅起一圈泥点。他挺起腰杆用手背抹去糊住眼眶的汗渍污浊,露出手臂上深红的勒印。
“起——柱——!”洪亮指令再次传开。
数百根深黝巨木在粗厚绳索绷紧时呻吟着被拽起。人声呼号汇成浑厚低沉的浪涌,与绳索紧绷的呻吟交叠难分。巨木摇摇晃晃地立起,根根矗立如林。一个少年赤膊顶住摇晃的木柱基座,肩头新磨的血痕尚未凝结即被汗水冲成淡红,少年喉咙里呛着灼人的热气拼死支撑,脚下新翻的黑土被压得沉沦下陷,像要把他吞噬进去。
“当啷!”一声刺耳锐响骤然撕裂凝滞的空气。
工匠首领韦猛地停手,急步奔向声响源头——一块巨大的、专为宗庙主柱打磨雕琢的光洁铜基座。它竟碎裂崩开一角!旁边一位年迈老匠人张着无牙的嘴愣在原地,手中工具掉在脚边,浑身筛糠似的抖,眼里只剩下绝望的灰烬。
韦蹲下,伸出粗粝沾满铜屑的手指颤抖抚过那崩裂的铜边,触手处冰得惊人。他猝然抬头,嘶声厉喝如刀劈出:“炉!查炉!”
匠人们跌跌撞撞扑向炉膛。火光映亮韦瞬间惨白失血的脸,裂纹狰狞蔓延。
“柴湿…炭不足!火…未透!”检查炉膛的学徒声音里浸透寒意。
韦的眼神刹那间由震怒变为死寂,他僵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地粘在那块碎裂的神圣铜基上,周遭鼎沸的人声、木材沉重的碰撞、日头的暴晒,瞬间都褪色成无声幕布,天地静得只余那块废铜刺目的裂痕。
盘步履匆匆踏过泥泞营地边缘,眉头紧锁,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细线。王将营建之事托付于他这侍卫长,日夜巡视是他的职责。身后紧跟着一个瘦削身影,贞人争。他目光低垂,仿佛极力要将自己缩在王庭侍卫长的身影之中。
两人行至河岸边一处新堆起的土丘旁。争的脚步猛地顿住,几乎同一瞬间,盘也察觉了异样——
只见脚边洄流减缓的沁水边缘,河泥中半露出几点非同寻常的颜色。那绝非普通土石!盘心中警铃大作,倏然半跪下探身察看,同时手臂已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短铜剑柄。指尖触及湿泥中的硬物,盘小心翼翼抠出小块,不顾泥污在掌心碾开——
竟是一抹浓重而冷艳的朱红!
盘捏紧这赤色碎渣捻动,质地细腻沉实,绝非草木汁水染就!他蓦地回身怒目扫向争:“河水所出?”手指紧捏着那抹惊心动魄的红痕,“争!这是何物?从何而来!”
争被他吼得一震,几乎踉跄后退,深埋的脸终于抬起,眼中满是猝不及防的恐慌:“朱…朱砂?禀盘…小人…不知……这红物…”
盘猛地挺直脊背,锐利的目光如钩子刺向争。争猛地一惊才回过神,俯身也急切地扒拉起来,口中慌乱嗫嚅:“河伯…河伯所献…灵砂!”
盘死死攥住掌心滚烫的朱砂,力道大得指节发出咔吧轻响,豁然转身嘶声朝河岸营地方向狂吼,几乎要破出血:“韦——过来!传司工丕!禀王!洄水——献朱砂了!”
巨木交错,层叠铺展,构成宏大森严的框架。宗庙之基正在沁水之畔崛起。雕琢精细的巨大础石已稳稳嵌入地基深处,宛如巨兽之骨。
王宫营建的场地另据高处,匠人们精疲力竭地俯卧在搭建大半的宏伟屋顶构架上。他们手脚并用,如履薄冰般穿梭于梁木的空隙间,用坚韧的藤条和牢固的榫卯将沉重的构件彼此咬合。烈日晒得人头晕,唯有脚下沁水浑浊浩荡的波光,刺目地反射着耀眼的太阳光芒,在他们满是汗珠的脸颊上跳跃闪动。
沉重的青烟缭绕升腾,弥漫在临时堆砌的巨大制陶窑炉上空。窑口红光隐现,映照着周围数名陶匠灰暗模糊的面孔,汗水流下脸上的泥道痕迹交错。忽然一个工匠闷哼着倒退一步,他的手掌捂向眼角,一小块被热浪灼伤的皮肤已然变色隆起。窑炉内的炽烈温度喷涌而出,裹挟着刺鼻的焦糊气味席卷四方。
远处河岸方向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无法压抑的喧腾!那欢呼声汹涌如潮浪奔腾而来,撼动着整片工地。
“玄鸟!快看——玄鸟!”
“河水!河水现吉兆!”
无数道目光猛然从沉重的劳作中抬起,下意识齐刷刷望向湛青天空。一只大鸟拖着黑亮的尾巴,舒展开神秘的双翅,优雅而威严地自天边破云而来,羽翼在极高处划过天空,留下流畅的轨迹。它掠过沁水上空浩渺的波光,轻盈地盘旋半周。阳光精准地涂抹在乌亮的翅缘,刹那光华刺目。随即它猛然下掠,朝着宗庙刚刚立起的宏伟梁柱骨架径直俯冲而下!整个营建中的宗庙骨架为之无声震颤。
巨大的黑色翅膀呼啸着,携起一阵清凉劲风席卷过高地营建中的王宫顶端。
正专注于搭建屋顶的匠人只觉一股凉风猛地扫过脊梁与头颈,不由浑身一个激灵。那风中似乎裹着玄鸟翅膀独有的深沉气味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神性。他手指僵在半空中忘了动作,仰着头,目光无法移开地追逐着那抹掠过的巨大黑翼留下的影子。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却被什么灼烫的红色骤然刺中——
几个黢黑的窑工身影在远方坡下狂奔,怀中死死抱紧的东西在日光下刺目夺眼!那绝非泥土本有的色彩!那是如同凝固的烈焰,是深沉而纯净的朱砂!他们狂奔着,冲向祭祀高台的方向,口中嘶声狂喊零落的词语碎片:“神赐……朱砂……河伯之礼……!”声音被风撕裂。
高地之上,那匠人僵持的指尖微微颤抖,一滴巨大的汗珠滚落。他长久凝视河水的方向。玄鸟已远,只余空中一道虚幻的轨迹,那被洙水冲上河滩的赤砂如神点燃的火焰。远处河水浩荡无边,奔流之声如同来自远祖时代的低回颂唱。匠人沉默收回目光,咬紧牙关,汗水浸透的眼帘沉重合上,又再度猛然睁开,双手重新稳稳攥紧了手中滚烫的屋顶茅束,狠狠勒紧!
那鸟翼掀起的劲风,那朱砂刺目的红,河水的喧嚣,都在他血液里鼓荡沸腾,混作一团无声呐喊的灼烫气息,尽数勒进手中的草束深处去了。
风掠过社稷新坛上湿润的黄土和尚未干透的茅草顶,发出沙沙的轻响,带来草汁的微腥和牲祭的血气,弥散在清冽的晨曦里。新石堆垒的祭坛高耸肃穆,坛面泛着冷光。
宗庙宏大的木构梁柱终于挺立成林,其上覆盖的厚重茅茨如同一片金棕凝固的云,沉沉压着殿宇。檐下的深沉暗影里,新铸的巨大青铜柱础排开静默,承受着来自梁柱间的森然压力。虽无纹饰装点,那冷硬的、未经摩挲的金属光泽在晨曦中微闪,像刚刚凝固的幽暗河水。
坛下广袤黄土地上挤满了王畿之民。风沙混合了沁水湿气打在他们沉静而饥渴的脸上,如千百年未改的刻痕。巨大的铜鼎“杜”在坛前架起,下方柴火毕剥,热风滚烫裹挟着烹煮牛牲肉块的浓稠咸腥气息冲面扑来。青铜的粗厚鼎腹已透出暗红,鼎盖气孔喷射出连绵不断的热气浓烟。
侍卫长盘按在腰侧的青铜钺柄上,目光森严如鹰隼扫过坛下密密麻麻挤动的人头。风掀动甲片轻撞,寒光一闪。他身后不远,高大的司工丕立于坛侧。数月辛劳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沟壑,肩膀微微塌陷,唯有那双老眼如同此刻天色般亮得惊人,一瞬不瞬钉牢在高坛之上那个唯一的身影上,像要燃尽生命最后的光芒。
坛下低沉的声浪在鼎沸的祭祀烟雾中翻涌起伏,无数嘴唇在烟雾缝隙里嚅动:
“朱砂……檐……看见了……”
“玄鸟……神保佑……”
“……庇地……”
祖乙拾级而上。王服玄黑,其上以新得朱砂掺和石青精心描绘的神鸟在衣襟下摆动,展开的赤色翅翼如同活物翻飞流动。他拾起玄鸟的瞬间仿佛凝固在朱砂浓烈的色彩里。沉重的铜觚注满初酿的浓烈酒浆,由贞人争匍匐上前高高捧起。祖乙接觚的手指在粗砺的铜棱上勒紧,深吸一口气,风里的柴烟、腥血、湿润的新木与泥土气息猛冲入肺腑。他稳步走向社稷坛中央——那块唯一没有被精心夯打,保持着土地最初粗粝面貌的“原生土”。
祭坛四周的喧嚷瞬间沉寂下来,千万道目光凝聚。祖乙面朝东南方向——故都大邑商的方向。他双臂缓缓高擎起沉重的铜觚。日光猛地刺破晨雾,斜切过青铜器沿上暗哑深沉的云雷纹。
“以告——”祖乙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中骤然响起,撞入人心。
“商后王祖乙!承天之威!”他的手臂青筋迸起,如虬结的树根附着于青铜的冰冷之上,“赖玄鸟以知天命——”字句滚落,如沉重的石弹投入凝滞的湖面。
“迁斯新土,立尔庙祧!”他目光扫过下方宗庙那茅茨覆盖的厚重深沉轮廓,扫过新铸的柱础青铜幽冷的微光,“植尔社稷,筑尔宫室!”又指向坛土与远处营建王宫的高耸木架风尘,“俾尔民,居有依——”
铜觚猛地倾侧!浓郁如血的新酿酒浆带着刺骨的辛气,激流喷射出冰冷的抛物线,凌空划向沁水。
酒浆撞击河水沉闷的瞬间,仿佛有看不见的裂帛之声响起。坛下万民头颅如同被同一只巨手猛烈按压,骤然沉落。无数身躯重重伏向新土,额头撞击着尚湿润的黑土,震起细小尘埃与草根残屑。巨大的声浪轰然冲天而起,淹没祖乙最后祷词余音:“——以敬事人!天其永佑大邑商!”
那被万民叩首激起的尘埃久久浮腾在新社稷坛周围尚未散尽的烟雾与鼎口翻涌的热流之上。祖乙立于万姓倾伏的浪潮中心,放下铜觚,背脊依旧挺直,目光投向下方黑压压匍匐的脊背,看向远处滚滚奔腾的沁水。
洄流浑浊湍急,阳光下翻滚着暗金与深褐交织的涡旋。他目光深处被那浑金碎浪映亮——浑浊中似乎有万千金光闪烁跳跃,如同被玄鸟羽翼划破长夜后的黎明之光,自水底旋起,滚向无尽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