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诅咒人偶的倒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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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闷响。拳骨重重砸在坚硬的青铜镜框上,剧痛立刻沿着神经炸开。冰冷的金属表面留下几道极淡的血痕,旋即又被他因激动而渗出滚烫汗水的掌心抹开,化成一片模糊而肮脏的印记。镜中的倒影也随之剧烈摇晃扭曲,连同那张衰败的脸一同变形碎裂。
自从河谷那场血祭大典过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恶兽,开始日夜不断地吸吮他的精血。起初是整夜无法成眠,辗转反侧,睁着眼枯看至天明。随后是短暂的、被炽热和湿冷交替折磨的惊悸小睡,很快噩梦便接踵而至,每一个都浸润着焦灼的火海与钻心的恶痛。白日里,莫名的燥热便如影随形,从骨髓深处升腾而起,裹挟全身。而每一次短暂的降热之后,又是彻骨的寒意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啃噬着他的意志。御医们换了一批又一批,进献的汤药苦涩难闻,服下时如吞炭火灼喉,却连半点波澜都激不起。宫廷的膳食官战战兢兢,贡上最珍贵的肴馔,可每尝一口,胃中就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尽数呕出,只留下满口的腥酸苦楚,如同咀嚼着生铁。
那场盛大的胜利,那些献祭上空的浓烟与欢呼,仿佛成了一道分水岭。山的那边是强健锐利的君王,山这边,是一个被困在衰朽躯壳里的囚徒。
他凝视着镜中那个陌生的、憔悴的魂灵。镜框青铜冰冷的触感顺着手臂一路蔓延,让昏沉的头脑有片刻的清明。一个念头,幽暗冰冷,在短暂的清醒中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大祭司匚匚那张涂满厚彩、如同面具的脸,以及他那如同蛇信吐露的低语:“……其母……通冥之眼……血咒……”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那血祭广场上冲霄的呼吼还在耳边,而匚匚的声音,却像冰冷的毒液缓缓渗入。
庚丁的手缓缓离开冰凉的青铜镜框,指尖在光滑的水玉鉴面上拂过,指腹沾染上些微的汗液和那极其微小的血沫混合物。他盯着镜中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传……大祭司匚匚。”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一丝……迟来的惊悸?
侍奉在门外的内监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随即传来跌跌撞撞、几乎连滚带爬远去的脚步声。
庚丁背对着殿门。窗外,夏末黄昏残留的光线已极其稀薄,只在天际留下极窄的一线暗红,旋即被汹涌的铅灰色浓云吞没。殿内角落巨大的青铜灯树已然点燃,粗如儿臂的火炬吞吐着跳动的光芒,将空间割裂成无数摇晃的光影区块。光影交错的深处,高大的铜鼎散发着幽冷的青绿光泽,其上神秘的饕餮、夔龙纹路在火光中仿佛活了过来,凸起的目珠幽深冷漠地注视着殿心。
他没有回头,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特有的拖沓和沉重,袍袖摩擦在冰冷石地上的窸窣声若有若无,仿佛幽魂在阴影中潜行。空气中开始弥漫开那股熟悉的、混杂了焚烧的骨角粉末与苦涩草药的味道,这原本庄严肃穆的巫者之气,此刻却让他胃囊深处泛起一阵阵恶寒。
脚步声停在阶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大王?” 匚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是那种低哑得如同岩石摩擦的腔调。但庚丁听得真切,那话音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隐晦、难以名状的气息,是……了然?还是一丝预料之中的疲惫?
“匚匚。”庚丁没有转身,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宫殿里撞壁回响,“孤王近日……夜不能寐,食如嚼蜡。每每梦魇缠身,如堕火窟冰渊。”他停住了,似乎接下来的词语太过沉重,需要积蓄力量才能吐出。“你……当日所言,那……羌方伯之母的诅咒……难道当真?”
背后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只是衣料摩擦的叹息。“大王圣体违和,老巫……心如火焚。连日卜筮龟甲兽骨,裂纹交错……皆为大凶之兆。”匚匚的声音如同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中传上来,带着回音,“其怨毒借祖山之力,聚风沙之秽,已结成阴厉之煞,盘踞于王气周遭,蚀骨侵髓……”他顿了顿,仿佛那些描绘的景象也让他心悸,“老巫斗胆,观大王近况,怕是……”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但言下之意如冰锥刺心。庚丁猛地转过身!
数月未曾细看,匚匚那张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更是诡异难言。厚重的油彩似乎更深了,沟壑纵横的皱纹被色彩填满,如同泥地上刻出的符咒。唯有那双眼睛穿透了这层伪装,瞳孔深处像是凝聚着两团幽幽的黑火,在昏暗中无声燃烧。那眼神并非悲悯或焦急,反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死死钉在庚丁脸上,像在丈量他残余的生命力。
“可有解法?”庚丁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一丝被刻意压制的颤抖。那双锐利依旧却疲态深重的眼中,再也找不出当日在血祭台上睥睨四海的无惧。
匚匚高冠上装饰的铜片与羽毛在殿内气流中微微颤动,发出细碎的、如同虫蚁爬行的轻响。他并未立刻回答,反而缓慢而沉重地抬起双手,两只枯瘦的手掌在胸前缓缓合拢,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口中开始低声吟诵古老的咒词,音节诡秘悠长,如同山涧中盘绕的毒蛇吐信。这咒语似乎并非对庚丁发问的回应,更像一种与冥冥之力的沟通,在宫殿的沉寂中掀起一股无形的涟漪。跳动的烛火随着咒词吟诵的节奏开始不安稳地摇曳、明灭不定,将壁上的巨大影子搅动得更加狂乱怪异。
那令人牙酸的念诵声终于停止。匚匚合拢的双手缓缓分开,如同揭开幕布。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抬起来,直刺庚丁——不再是疑问,而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肯定:“有。唯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庚丁的瞳孔骤然缩紧:“说清楚!”
“王宫东苑,有一株三百年雷击桃木。”匚匚的声音干涩却斩钉截铁,“取其心材三寸见方!九名生于阴年阴月阴日的童女之发,须在月望之夜于玄泉中濯洗百日!再佐以昆仑玉粉、极北冰髓……刻……刻……”他的语速猛然加快,带着一丝罕有的急切,“刻上王敕咒文!炼四十九日夜,成‘刑神’人偶!”话至此处,如同耗尽气力,声音陡然低落,“最终……以大王心头精血点其七窍,再奉入宗庙最深处……”
“心头精血?!”庚丁失声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震颤。
匚匚的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微不可察的波纹,快得如同一尾滑过深渊的鱼。“不错,”他点头,语气重新归于那种不容置喙的虔诚,“若此血不真,则偶不成!煞气反噬,必成大祸,绝非区区噩梦可比……大王,此乃驱除巫蛊大害的唯一通途。老巫拼尽全身巫力,亦只能引导此路……”他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闪过的微光。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灯树上的火焰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焰花。庚丁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血丝瞬间又增深了几重。那冰与火交替的折磨感又涌了上来,沿着脊柱向上蔓延,深入大脑。他死死盯着匚匚。老巫垂着头,高耸的祭冠在他脸上投下大片阴影,浓彩覆盖的皱纹里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唯有那份凛然的“沉重职责”之意清晰地传递过来,如磐石压顶。
许久,庚丁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扇正对着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天际的窗子,沙哑地命令道:“所需之物……孤……允了。速去办!刻咒文时……”他顿了顿,指节在冰冷的青铜窗棂上捏得死白,“用孤王当年……用于诅咒羌方伯的字句!”
宗庙厚重的铜门被合力推开,发出悠长而沉闷的嘎吱声。殿外的景象瞬间被切断,只余下殿内深沉、粘稠、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的是浓烈到近乎凝固的檀香和更久远的、仿佛已渗入每一寸梁柱砖石中的陈年蜡火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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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前殿长明灯如豆的光芒昏黄摇曳,只能照亮巴掌大的一小片地方。在光与影的边界,无数年代久远的祖灵牌位层层叠叠,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模糊而庞大的黑色轮廓,如同山峦般沉默地屹立在幽暗深处。上面朱砂书写的文字大半已经剥蚀褪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法辨认,却又似乎每一双无形的眼睛都从黑暗的角落里投射出来,冷冷注视着闯入圣地的后辈。
庚丁在子渔和几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严密簇拥下,踏入这片凝固的时空。他的脚步第一次在这肃穆之地带上了迟疑。身上那件厚重的玄色祭服仿佛有千钧重,每一次呼吸都费力地从浓郁的香气与沉寂中攫取冰冷的空气。他身后,匚匚引领着八名与他同样身着深黑厚重祭袍的老巫,排成两列,步伐僵硬而整齐,如同拖拽着沉重锁链的狱卒,缓缓踏上冰冷的石阶。他们每个人双臂僵硬地前伸,共同托举着一个东西。
一张巨大的托盘被他们擎在胸前。托盘以最纯粹的玄色漆成,没有丝毫纹饰。托盘之上,覆盖着一张巨大的、暗沉沉赤红的朱砂布帛,布帛的褶皱纹路在昏暗中仿佛扭动着神秘的符文。布帛中心高高隆起,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头颅、身躯、四肢,尺寸与成年人相仿。覆盖在它上面的红布,在长明灯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种不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幽光,令那隆起的轮廓愈发狰狞诡谲。
他们一步步走入宗庙前殿的深处,走向那通往祭祀主殿的高高门槛。庚丁的目光死死锁在那被高高举起、覆盖着狰狞人形的赤红布帛上,心跳如同沉重的鼓槌敲击在胸膛的肋骨上。每一步靠近,空气似乎就越发凝重,弥漫的馨香气味也盖不住一种若有似无、仿佛从幽深墓穴中逸散出来的腐朽气息。
越过了前殿最后几盏如豆的长明灯,主殿的黑暗如同墨汁般漫涌而来,瞬间将这支队伍几乎完全吞噬。只有匚匚和他身后巫师们手中托盘上那暗赤的覆盖布,在这绝对的墨色里,反而显出一种妖异的微红光泽,如沉滞的血块。子渔警觉地向前半步,手紧握住腰间的长剑。
就在庚丁一只脚即将踏过那道分隔阴阳的巨大青铜门槛之时,一阵极其怪异的穿堂风猛地从主殿内部最深的黑暗中卷出!
呜——!
风声带着一种尖利的呜咽,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它呼啸着,精准无比地撞向匚匚等人高高托举的巨大托盘边缘!
哗啦!
盖在托盘顶部的暗赤朱砂布被那股阴冷如铁爪的风猛地掀开一角!布角飞扬而起,露出下面人偶的一部分。
一刹那!
庚丁只觉得一道冰冷的闪电沿着脊椎炸开!汗毛倒竖,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僵!他双眼死死盯着那惊鸿一瞥露出的部位——人偶的胸膛!
就在那平坦光滑的胸口上,布满了细密如蛇虫爬行的阴刻线条!那是神秘古拙的咒文,每一笔都深陷在暗黄色的木头里。那线条的走向,那符文的钩角转折……
熟悉得令人心脏骤停!
如同一个隔世的倒影,一个噩梦的回响,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庚丁眼前!它们和他当年在征讨羌方伯之前,亲自以大篆铭刻于诅咒巫帛之上,再由国巫施法焚烧于祭坛、试图咒杀那位强敌的每一个符文,分毫不差!
心脏猛地抽紧、收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死死攥住!窒息的晕眩感瞬间冲击着他的大脑!
轰隆——!!
就在这一瞬!一道撕裂宇宙般的白光猛然炸裂!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不是雷霆!而是死亡本身在撕裂长空的嘶鸣!惨白刺目的电光如同上古恶神劈落的巨斧,破开宗庙穹顶!挟裹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直直劈向主殿内供奉着历代先祖神主牌位的核心祭台!
炫目的白光将整个宗庙内部照得如同地狱的熔炉!煌煌如日中天!庚丁那双因震惊而圆睁的眼睛里,瞬间只烙印下那铺天盖地的白光……
闪电炸响的炫光撕裂了整个宗庙内的幽暗,白惨惨的光芒如熔岩般淹没了所有角落,瞬间剥夺了人的视觉。震耳欲聋的雷霆似乎要将大地也撕裂开一道巨大的伤口。然而,这极致的狂暴只在刹那。
电光消逝得如它来时般迅疾。
浓重百倍的黑暗旋即重新涌来,伴随着一种死寂,一种令人胆寒的、仿佛空气都被彻底抽空的窒息感。
短暂的失明后,庚丁猛地眨动灼痛的眼睛。瞳孔急遽收缩,适应着陡然变化的光线。视界中首先浮现的是一片狼藉景象。刺鼻的烟味弥漫开来,混合着焦糊的木炭味与某种奇特的、类似金属熔毁的味道。主殿正中那巨大的青铜供桌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剑劈过,从中断裂,扭曲变形,裂开的铜缘呈现着熔融后凝固的狰狞状态。鼎、簋、尊……那些沉重的祭器被震得东倒西歪,巨大的方鼎砸在地上,裂开触目惊心的纹路。四周墙壁上巨大的织物彩绘帷幔一部分撕裂垂落,一部分被散落的火星点燃,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映照着仍在升腾飘散的缕缕青烟。
在这一切混乱狼藉的中心,最触目惊心的莫过于匚匚和那八名老巫!巨大的托盘早已掀翻在地,托盘本身碎裂成数块。更诡异的是,那具刚刚被供奉上的“刑神”人偶不见了踪影!仿佛在刚才那灭顶雷霆之下彻底气化!老巫们匍匐在地,大部分被强烈的声光震懵过去,身体剧烈痉挛,口中溢出白沫,深黑的祭袍蒙上了厚厚的灰烬与木屑。唯有一个身影——匚匚。
大祭司匚匚并未完全倒下。他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抠住旁边一根被熏黑大半的蟠龙石柱,支撑着自己半跪在地。他头上的高冠碎裂了一半,散乱的头发如同被火焰燎过,枯干地覆在脸上。脸上的浓重油彩被灰尘模糊,像一张被揉碎的油纸。唯有那双眼睛,在纷乱的烟尘中抬起,穿透凌乱散发,死死钉在一处!
顺着匚匚那如同淬了毒、混合着狂喜与悚然惊悸的目光看去——
庚丁的身体在颤抖。
在匚匚视线聚焦的方向,距离那被闪电劈碎供桌的位置仅仅几步之遥,冰冷的地面上,散落着一样东西。
一块破碎的焦黑木块,只有巴掌大小。显然是人偶被雷电击中爆炸解体后飞溅出的碎片。
那碎片上的刻痕竟奇迹般没有被彻底摧毁。
在几处边缘被雷电灼烧得焦黑炭化的残片上,残留的线条狰狞而清晰!不再是完整的咒文,只残存着几个破碎的字符。
那寥寥几个残缺的笔划结构,那种独特的下刀方式和收尾的钩角!
一股比方才闪电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庚丁的脊椎炸裂开来,直冲天灵盖!几乎要将他的头颅冻裂!喉咙猛地一甜!
哇——!
一大口暗红粘稠的鲜血从庚丁口中狂喷而出!血点滚烫地溅落在他冰冷的王袍前襟上,洇开一片迅速扩散的、带着腥气的暗色图章。
那不是羌人的巫文!
那是他——庚丁——当年在征讨羌方伯前,亲自用王篆铭刻于诅咒巫帛上的符文!每一个转折,每一笔钩点,都刻在他的记忆深处!如今却像淬毒的倒刺,根根钉在了他自己面前,钉在了这片供奉着商朝历代祖先神灵的肃穆之地!
荒谬!惊悸!一种巨大的、彻底的冰冷穿透了他!
身体如同抽去了所有筋骨,再也支撑不住。周围甲士的惊呼,挣扎着爬起的巫师,子渔冲上前来的惶急面孔……一切都变得遥远模糊,在视野里摇晃,扭曲,最终融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意识彻底陷入那个熟悉的、燃烧着烈焰的噩梦之前,一个断断续续的、仿佛喉咙被扼住的嘶哑笑声,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在他耳畔响起,不知是自己口中溢出的,还是来自遥远虚空:
“呵呵……祭品……祭品啊……最大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