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失官流荒野,烧骨筑王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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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窋恍若未闻。他拨开挡在身前的人,无视那依旧蒸腾扭曲的空气,拨开散落的热烫碎石,一步步踏入那片刚刚散尽尘土与热浪的黑漆漆的窑膛废墟。
窑炉深处寂静无声,焦黑一片。
不窋双膝跪下,膝盖接触滚烫的尘土,发出轻微“滋”的一声。他伸出那只布满烧伤、裂口和泥污混合成黑褐色的大手,伸向炉腹深处那片还残留着高温余烬的焦黑地面。他的指尖毫不犹豫地拨开一层浮灰,深深地插了下去。
指尖触到了硬物!极其坚硬!
他猛地收回手!掌心紧紧攥着一块刚刚掘出的东西。
周围的人死死屏住呼吸,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那只攥紧的、微微颤抖的手上。
不窋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掌中托着千钧重物,亦或是稀世珍宝。一步,一步,从尘烟笼罩的窑口废墟中走出,走向初升的朝阳,走出那片沉沉的阴影。
在众人注视下,在金色的晨光照耀下,他终于慢慢摊开了那只遍布伤痕和污迹的手掌。
一枚形状不规则的青黑色片状物出现在他的掌心。它呈现出一种深邃、坚硬、冰冷的光泽,如同深埋河底的磨盘,历经了亿万年水流冲刷。又像一块被雷火劈击中、凝结了天地毁灭伟力的岩石核心!那不是天然的石料,那分明就是被投入窑炉中的兽骨残骸,在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烈火烧炼之后,熔融了骨中的磷火,渗入了炽热的窑壁中赤红的泥土和矿物精华,最终涅盘重生出的未知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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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窋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枚如来自冥府深处的青黑色造物,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臂上虬结盘绕的肌肉如同从深渊中挣扎爬出的巨蟒,在暗沉的古铜色皮肤下疯狂地搏动、隆起。
他将那枚冰冷、坚硬的骨殖结晶高高举起,迎向初升的、带着无尽生机的朝阳光辉!
他喉咙深处爆发出如同雷霆撞击山岳的呐喊,那声音饱含了冰霜、烈火、屈辱、挣扎,以及最终被这枚来自烈焰深处的造物点燃的、焚灭一切阴霾的狂野生机:
“天弃我等——此物何为?!”
狂野的呼号在空旷的峡谷间猛烈回响,激荡得崖壁上的浮土簌簌而落。
“地灭我等——此物何为?!”他再次咆哮,声音几乎撕裂喉管,蕴含着所有流浪的痛苦与不屈的抗争。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高举在初升旭日下的坚硬遗存。人群像被冰封般僵立,唯有胸膛在剧烈起伏。一个瘦高的老农,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粗糙枯槁的手掌不顾滚烫,死死抓住脚边的青黑色碎片,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如同皈依神明的狂信徒:“神迹……这是神迹!炎帝赐下金石!石头也能烧!石头也能变成铁?!”
“挖开窑膛!把所有的……所有烧过的骨渣!所有的硬疙瘩!全都给我找出来!一块都不能少!”不窋的声音如同磨盘般沉重碾压着每个人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黥叔!带人挖最红的土!掺水掺沙!还有……还有那些新烧出的骨渣碎!磨细!全都给我搅和进去!我们……重砌窑!这一次,不是烧陶,是烧——骨!烧砖!”
姜姝站在父亲身后,清澈的双眸映照着那高举的青金块体和初升红日。她猛地俯身,从地上飞速捡起一片沾满黑灰的碎裂陶片。那陶片边缘,原先刻着的一个象征黍谷的简单图案已然模糊。她在衣襟上用力擦拭,顾不得灰黑沾染了手指,随即指尖飞速在柔软的赤泥地上勾勒起来——以那枚在旭日下闪耀出青金石般幽光的骨殖结晶为中心,下方是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窑,上方,是用一块块巨大规整的赤红砖石垒成的、一座在想象中巍峨耸立的……城池!稚嫩而充满力量的线条,勾勒着一个崭新的、从未出现过的图景。
阳光渐渐炽烈,营地彻底沸腾起来。巨大的土窑废墟被疯狂地挖掘、清理。每一块坚硬的、带青金色彩的块状物被小心翼翼地捧出,视若珍宝。更远处的黏土坑里,男人咆哮着,赤红的、沾满胶质黏土的泥土被疯狂挖掘出来,堆成小山。新辟的“骨料场”,几个壮汉挥动着沉重的石锤和石臼,用最原始粗暴的方式,死命捶砸、研磨那些烧炼后异常坚硬的兽骨渣,发出沉闷如雷的撞击声,白色的骨粉碎屑四散飞扬。
新起的巨大砖窑被重新塑形,这次规模更甚以往!土红色调中明显夹杂着暗沉的骨粉碎末。砖泥被倾倒入成型的简陋木框泥范中。湿重的红土砖胚被整齐排放在烈日下的崖坎上暴晒,赤红的颜色在日照下迅速褪去水分。姜姝和几个手巧的妇人跪在砖垛旁。姜姝屏息凝神,指尖捏着一片锋利的薄石片,在那几乎干透、散发着泥腥味的红砖泥胚表面,精心地、一笔一划地刻下那个属于他们这个新生聚落的标记——一束饱满、低垂的黍穗!
窑火,再次被点燃!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烧制脆弱的陶器,而是将赤土、将骨粉、将意志一同投入那熔炉!
烧砖之火不同于烧陶之火。不窋赤膊守在窑口,汗水在高温下几乎瞬间蒸发。火势必须被小心翼翼地压着,不能如烧陶那样追求剧烈明火,反而需要更均匀、更持久、渗透性更强的闷热。这种闷烧如同文火熬煮,比之激烈的火焰更需要耐心与观察力。不窋死死盯着窑口,仿佛要将神魂也融入其中。
终于,漫长的等待走到了尽头。这一次,砖窑开启的指令由姜姝发出:“父亲,火候到了!”
窑门洞开!早已不复前次开启时的狂暴飞灰和剧烈热气。一股更为沉稳、内敛却依旧灼人的热浪涌出。阳光迫不及待地钻入窑膛,将里面的景象展露无遗。
满窑赤红色的砖块!它们形状方正规整,颜色呈现出一种经历了高温洗礼后特有的、纯粹而深沉的砖红色。更惊人的是,在那砖体表面和棱线转折处,竟隐约流动着一层青黑色矿物质的、幽冷坚硬的光泽!宛如铁锈镶嵌其中。
不窋径直走入,弯腰拿起一块。入手沉甸!分量远超普通泥胚。他捏紧五指,用力挤压砖体,粗硬的砖面纹丝不动。黥叔递过来他惯用的青铜镰刀。不窋接过,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镰刀,用那打磨锋利的青铜刃口,狠狠砸向砖块的棱角!
“铿!”
一声清脆如金石撞击的铮鸣骤然响起!伴随着几点飞溅的火星!再看那镰刀锋刃——一道清晰的缺口赫然出现!而那砖块被击中的棱角处,只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比米粒还小的浅浅白痕!
“哈哈哈哈哈!”黥叔发出近乎狂喜的大笑,声音在峡谷中回荡,“神了!神了!骨头变成金石啦!咱们的窑……成仙炉了!”
人群爆发出压抑许久、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吼叫,长久堆积的疲惫与绝望被彻底冲散。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承载了无数血肉与希望的砖块,如同凝望新生儿的降临。
“后生!抬稳了!”黥叔洪亮的指挥盖过欢呼,“起砖!上崖壁!咱们……砌窑洞!真正的姬姓人的砖窑洞!”
就在人群沉浸在狂喜之中时,一个细瘦的身影,赤脚踩在滚烫的碎石堆上,攀上了靠近窑顶的赤红崖壁。她手中费力地抱着那块最沉最重、棱角刚直方正的赤青大砖。姜姝那瘦弱的臂膀因巨大的重量而剧烈颤抖着,汗水浸透她的额发,紧紧贴在脸颊。她喘息着,终于抵达崖壁下方一处天然凹陷的平整壁基处。
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下,那双曾被泥土沾染、刻下过无数未来畅想的手,此刻正用力将那块沉甸甸、凝聚了整个部族挣扎与新生希望的赤青大砖,稳稳地、端端正正地,安放在那道由自然塑造的壁基凹陷之上。
“铿……”
青金石砖底部与壁基硬石接触的刹那,发出一声沉闷而坚实的轻响。这声响如同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在所有姬姓族人的心头激荡开来。无数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于那一点!空气再次凝结,那轻微的磕碰声仿佛惊雷,在他们灵魂深处隆隆滚动。这块沉重无比的青金砖石,不再仅是物质的存在,如同姬姓人血脉铸就的不朽基石。众人脸上,交织着狂喜、疲惫与一种近乎神圣的震颤。
新的窑洞,依附着这道赤红色、如流淌着鲜血的巨大崖壁开始建造。不再是用粗糙的石斧、石刀艰难刨挖潮湿的黄土,而是用一块块刚刚出炉、仿佛还蕴藏着地火之热的青金石般坚硬砖块,混合着从溪水深处挖掘的、黏稠如膏泥的胶土浆,被稳稳垒叠而起!
黥叔指挥若定:“对,这块放稳!浆糊厚点!不怕沉,砖头吃得住!下一块!对准缝隙!”汗水顺着他沾满赤泥的花白鬓角滴落,砸在脚下滚烫的砖石上,瞬间化作一小缕白烟。
姜姝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在刚铺好、尚未干透的泥浆里,用尖细的石笔刻画着。她刻下的并非复杂的纹样,而是极其简单的图符:一粒饱满的黍谷种子。那是流淌在姬姓人血脉中的古老图腾,寄托着他们此刻深埋于骨髓的、对大地哺育的深沉期待。
洞壁向上延伸,逐层收拢。当拱形的“窑洞”穹顶终于被最后一块精心烧制的弯形青金砖合拢封死,人群爆发出震彻山谷的欢呼!赤红的崖壁之下,一座不同于任何天然洞穴的人造居所浑然天成!它如同从这赤色大地的血脉中生长而出,沉默地宣告着一种崭新的力量在此扎根。洞壁开凿了窗牖,装上了姜姝带着女眷们精心编织的细密篾帘,既能阻隔寒风野物窥探,又透入宝贵的阳光。洞内地面铺陈干燥的麦草、芦苇,在严寒中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干爽草木芬芳。最重要的是,这是他们凭自己的双手,以全新的方式从这片桀骜的土地上“烧”出的第一所尊严栖身之所!
新砌成的窑洞口,不窋的居所成为最引人注目的所在。砖块间的缝隙被胶泥严密填塞,门洞狭窄却坚固无比,更透出一种岩石堡垒般沉重、不可摧毁的气势。
姬鞠坐在洞口铺开的粗席上,小小的手握着块粗糙的陶片,专注地刮削打磨着一根幼细的骨针,神情庄重地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事业。
“姬鞠,这是在做什么?”不窋走过来,蹲在儿子身边。
姬鞠扬起小脸,眼神明亮:“爹!你看!”他举起手中那根已初具雏形的小小骨针,“针鼻!给姝阿姐磨的!她刻砖可费劲了,手指都磨破了!”小手将针凑近父亲眼前,上面果真有一个用锋利薄石片精心钻出的、极小却极为规整的小孔。“磨完这个,我还要找更好的骨头,磨更大更快的刻刀!阿姐要在墙上刻满金黄的谷子!”
不窋粗糙的大手轻轻抚过儿子因认真而微微汗湿的额头,那双深沉如古井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某种名为“安稳”的微光。他抬眼望向新开垦的坡地,黍苗青嫩的叶片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圈养在崖壁角落木棚里的幼小猪崽,发出稚嫩可爱的哼哼唧唧声。母鸡在草丛间悠闲踱步,扒拉出土中的小虫。阳光静静泼洒在这片逐渐显现生机的新家园上,安宁得令人微微恍惚。
然而,这令人心安的平静只延续了一个寂静的午后。
夕阳如血,将巨大的赤色崖壁映照成一片悲壮的暗红色幕布。沉重的轰鸣声如同大地在痛苦呻吟,猛地撕裂了这份难得的安宁。
远处,尘烟升腾!熟悉的鬼戎战马身影卷着黄云,奔腾如决堤的浊流,比上一次更加凶悍、更加狰狞!首领桀罗骑在一匹异常雄壮的黑鬃战马上,脸上那道曾被陶片迸裂留下的、已经结痂却更显凶戾的疤痕,在黄昏的光线下犹如一条嗜血的蜈蚣。他手中高举着一柄令人胆寒的沉重石锤,锤头粗大如同牛首!紧随其后的鬼戎壮汉们,个个面色狂野,嗷嗷嘶吼,手中的武器无一不是沉重可怖的石块、粗木棒、巨大的兽骨棒槌!
“烧石洞的姬贼!滚出来!交出你们那点金子做的破烂石头!”桀罗那撕裂金属般刺耳的嚎叫穿透黄昏的空气,裹挟着贪婪的怨毒,“不然!把你们砸成肉饼!埋进赤土做肥!”
暴戾的咒骂声如同尖刀直刺心脏,在营地内引发恐慌的狂澜。老人、妇孺发出惊惧哭喊,乱作一团,向窑洞深处狼狈逃窜!
“姬贼!死吧!”桀罗一声狂吼,如同信号弹炸响!他身后那群如狼似虎的鬼戎狂徒怪叫着策动坐骑,目标明确无比——直扑崖壁下那座刚刚落成、最为坚固显眼的窑洞门户!不窋的新居!
巨大的石块如陨石般从骑手手中奋力掷出!粗长的木棒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呜破风声横扫而来!沉重的骨槌被数人合抱,如同攻城的冲车,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扇坚固的窑洞入口猛砸过去!
“咚!”“嘭!”“哗啦——咔!”
密集的、混合着钝响与破碎声的恐怖噪音狂轰滥炸般响起!碎石、泥屑、木屑在碰撞点疯狂迸射!尘烟冲天!
鬼戎们发出野兽般的欢呼,那吼声充满了破坏的狂喜!然而,当喧嚣的第一波攻击骤然停歇,激扬的尘土缓缓沉降下来时……场面如同被冰封凝固。
窑洞口,那扇狭窄门框周围斑驳的痕迹下,墙体本身——那坚硬的砖面在夕阳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青黑相间的冷酷色调,只在无数重击点留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蜿蜒纵横的白痕!最深之处,也只陷进去浅浅的一层砖面!整体结构稳固如山,纹丝不动!
桀罗脸上的横肉扭曲抽搐,那道疤几乎要瞪裂开来!他眼中喷射出不可思议的狂暴火焰,猛地从腰后拔出一柄闪耀着诡异青黑色光芒的沉重石斧——那斧面质地奇怪,竟隐约带着几分他们那日在窑口废墟里惊鸿一瞥的青金色!
“躲开!”他嘶声咆哮,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粗壮如同石柱的双臂高高抡起那柄沉重的异色石斧,用尽全身每一块肌肉爆发出的恐怖力量,向着窑洞门框侧上方一块看似完整的砖墙,如同雷霆万钧般狠狠劈落!
“嗡!!!”
一声沉闷刺耳、迥异于寻常石器的恐怖撞击声猛烈炸开!巨大的反震力如同毒蛇逆袭,沿着斧柄狠狠噬咬回桀罗强壮的双臂!桀罗发出一声短促而痛楚的闷哼,整条手臂瞬间麻木!那柄沉重异常的骨斧竟应声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斧刃上豁开一道狰狞的缺口!
他踉跄后退两步,下意识地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虎口已然崩裂,鲜血顺着粗黑的手指淅淅沥沥地滴落在赤色的泥土上,触目惊心。他再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刚刚被石斧全力劈砍之处——
那块承重的窑砖上,只有一道更深些的、被劈出的狭长凹槽!如同嘲笑般嵌入砖体内部,边缘甚至还崩飞了一星半点青黑色的碎屑!砖体本身依旧稳固地与其他邻砖紧紧相扣、层层交叠,如坚不可摧的战阵!缝隙里混合着赤泥骨浆的胶合层,在夕阳下散发着一种古老岩石般的狰狞质感!
“嗬——”桀罗粗重地喘息着,眼中的暴怒被一种原始生物遭遇未知硬壳时的茫然和恐惧所取代。他死死瞪着那扇坚固的、沉默的、仅有一道凹陷伤痕的砖墙,如同面对一尊从亘古大地深处缓缓升起的钢铁神只!
“呜!呜!呜!”
崖壁最高处那几座新建成的窑洞了望孔内,陡然传出凄厉而苍劲的号角声!姬不窋手持巨大的牛角号昂然挺立的身影投射在崖壁之上。随着号角声冲天而起,营地里所有青壮男子如同伏兵乍起!
“嗖!嗖!嗖!”
无数带着破空厉啸的石质箭头,从窑洞高处的狭窄射击孔中如飞蝗般激射而出!精准地射向滞留在窑洞前方、因首领受挫而略显混乱的鬼戎众骑!
战马的痛苦嘶鸣和鬼戎负伤者的惨号顿时撕裂了黄昏!
石弹密集如雨!巨大的石块在黥叔等强壮汉子的全力投掷下,呼啸着从更高处被特意加固的投石点上飞射而下,砸入鬼戎拥挤混乱的阵型中!
“顶住!给我继续砸!”桀罗双目血红,状若疯虎,不顾虎口鲜血直流,抓起落在一旁的石骨锤还想再扑!然而他惊骇地看到,头顶一方巨大的阴影急剧放大——一块比磨盘还要大上两圈、沉重无比的赤红巨石被数人合力撬松,翻滚着从崖壁高处咆哮坠落!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向他轰然砸来!
桀罗肝胆俱裂,本能地向侧后猛扑闪避!
“轰隆!!!”
巨石狠狠砸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大地剧烈震颤!沉重的冲击激起丈高的赤色土浪,土腥气瞬间弥漫开!离得稍近的一个鬼戎战士连人带马被余波扫中,顿时血肉模糊!
桀罗惊愕地从地上爬起,满脸满身都是溅落的红土,狼狈不堪。他最后死死盯了一眼那几座在箭矢石雨掩护下仿佛苏醒过来的、喷射着死亡火焰的山崖窑洞,那眼神充满了深切的怨毒,更掺杂着再也无法掩饰的、对那青黑砖块背后未知力量的巨大恐惧。
“撤——!”他从咬碎的后槽牙中挤出嘶哑的一声长啸,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
鬼戎人如蒙大赦,仓皇而退,留下一地狼藉的死伤和散落的武器。
尘土缓缓落下。不窋从坚固的窑洞口大步走出,沉默地站定在刚才那场凶猛攻击的中心。他缓缓弯下腰,捡起那块桀罗拼尽全力劈出的、仅留下凹痕的青黑色窑砖。指尖清晰地感受到它冰冷而坚硬的质感,感受着上面那道裂痕边缘的微微凸起。
不窋缓缓抬头。他的目光穿透眼前尚未散尽的烟尘,极目望向峡谷更深邃苍莽的腹地。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更加坚实宏伟的巨物拔地而起。坚硬的青黑砖墙并非仅为守护而建,更是姬姓人向这片曾试图毁灭他们的赤色大地投射下的永恒图腾。他握紧了那块饱受重击的砖石,骨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父亲……”姜姝的呼唤自身后传来,小心翼翼却又充满了力量,“您上次在溪边让我记下的那个字,‘城’……我已经在最大的陶片上刻好了!”
“城?”不窋重复着这个字,声音如同滚过低沉的闷雷。那块经历暴虐攻击依旧不变的青黑窑砖被他握得更紧,粗糙的掌心感受着那份来自地火深渊、骨血熔融后淬炼而出的绝对坚硬。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锐利的目光扫过劫后余生、喘息甫定的族人那一张张沾满尘土与汗水的面孔,再缓缓转向四周贫瘠野性的赤色山峦。最终,那目光凝聚在脚下这片被鲜血和汗水反复浸染的大地之上,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土层,向这片蛮荒宣告一个不可动摇的誓言:
“对!此城,今日名为——”
他用那块承受了桀罗石斧疯狂劈砍的坚硬窑砖,尖端狠狠点向脚下滚烫的赤色泥地。泥尘飞扬。
一个遒劲、粗犷的符号,如同拓印在血泥之中,在夕阳的光线下灼灼而现——
「不窋」
夜风拂过空旷的塬坡,卷起细微的土末尘埃,悄然无声地落在老人姬不窋深陷的眼窝纹路里。他的脊梁已不复壮年挺拔,如同一株被岁月风雨反复锤打的古树,被一张粗糙而宽大的熊皮紧紧裹缠着,才能抵挡这黄土高原初春依旧逼人的寒峭。身下是一张历经沧桑的木制轮舆——曾经是运送粮草、辗转流离的负重工具,如今则承载着这片土地缔造者衰老却依旧不肯屈服的身躯。
他的手,一只放在冰冷的轮舆扶手上,皮肤布满深褐色的斑点,像被岁月犁开的沟壑,指关节因严重的风痹而僵固肿胀;另一只手却死死攥着,紧贴在胸口熊皮覆盖的位置——那里,贴身藏着他从不离身、象征着后稷氏农官血脉的那把青铜镰刀。冰冷的金属透过衣料,印在干瘪的胸膛上,仿佛借此汲取着大地深埋的暖意,也维系着行将熄灭的生命烛火。
轮舆在族人小心翼翼的推动下,缓缓碾过新近平整过的硬土道。车轮碾过土地发出的低沉轱辘声,如同大地内部传来的脉动。
眼前是豁然展开的雄伟城池雏形!青黑的城墙如巨蟒盘踞,根基深植于被烧成青金的坚硬砖块之上,上层则是新开窑口日夜不息烧制出的万千赤红大砖,赤与青在阳光下交错闪耀,形成一种撼人心魄的浑厚基底。城垣上,年轻健壮的姬姓子弟挥汗如雨。他们将那赤红滚烫的泥土浆装入巨大的皮囊,抬上高耸的墙脊,再用粗壮的硬木工具夯实拍打!整齐的“嘭!嘭!”夯土声,如同巨人的心跳,稳稳地搏动在这片姬姓人浴火重生的赤色热土之上,连绵不绝。
“公子,您看,这是西城门!照您的吩咐,用了三重栎木,门轴……门轴里还融了两块青金!”黥叔在一旁恭敬而兴奋地指点着,他额角也多了深刻的岁月刻痕,但此刻兴奋得双颊泛红。
不窋的目光艰难地、缓缓地移动着,如同干涩的轮轴。他的瞳孔浑浊,却异常执着地投向更高处——那青黑城门的正上方。一块异常巨大的、被仔细打磨光滑的青金石板严丝合缝地嵌在石料和巨砖之间,如同苍穹的镇印。
石板之上,深深的凹槽里,填满了用烧硬赤泥研磨出的纯正朱砂!鲜红、耀眼、灼目的红色线条,在大地上勾勒出一个充满力量感、威严堂皇的古字:
「姬」
朱红的“姬”字烙印在坚硬的青金石板上,在高原炽烈的日光倾洒下,仿佛一团凝固的烈焰在燃烧!那跳动的红光射入不窋浑浊的眼瞳深处,如同投入暗夜深渊的火种,骤然点亮了他垂暮的眸光!
“……姬……”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音节,从老人枯萎的唇间艰难地、几乎是用尽残存的生命意志吐出。
与此同时,他那双如朽木般僵硬、紧攥在青铜镰刀刀柄上的枯手,竟如同寒冰解冻、枯木逢春般,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动了一动!拇指下意识地向上摸索,布满褶皱、蜡黄如同陈年纸张的指腹,沿着那柄镰刀冰冷的青铜刃口,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攀爬。仿佛在用最后的气力,触摸自己血脉的起源,触摸那把世代承袭、象征耕耘大地的权柄,更似在确认眼前这座雄浑巨城的基石,是否真如他所梦般稳固不朽。
手指终于攀至顶峰,在刀柄尖端那块微凸起的、被摩挲得圆润光滑、如同饱满麦粒形状的古老契刻纹路上,轻轻顿住。
在他身后,连绵起伏的高原上,无数新辟的田地如棋盘般铺展。青绿色的麦苗在料峭春风中舒展着柔嫩坚韧的叶片。鸡犬之声相闻,孩童在城垣角落的草地上奔跑追逐,清脆的欢笑声如同滴落玉盘的珍珠,跳跃着洒向大地。更远处,广袤森林如同沉默的巨人披着厚重绿氅,忠诚地拱卫着这片在赤色苍茫中昂然站立的、属于农耕文明的曙光之地。
老人的头颅一点点低垂下去,沉重如被无形山峦压下。布满银丝的头顶缓缓抵住怀中那冰冷青铜镰刀的刀柄尖端,如同抵住生命最后的祭坛。就在头颅碰触到那冰凉金属的瞬间,一滴浑浊的水珠,自他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颊上,无声地滑落。
水滴沉重无比,在正午灼目的阳光下折射出瞬息即逝的七彩光晕,随即径直滴落在他苍老如树根的手背上。
那苍老的手背,正紧紧贴在胸前衣襟内——紧挨着那把同样冰冷、承载着万世耕耘梦想的古镰。水珠砸在手背枯槁皮肤上留下的印记,亦如同时间烙下的一枚滚烫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