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火刑柱上的雪(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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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艰难地挪动握着玉圭的手,不是拔出,而是死死抵住,将那锐角更深地压入自己的血肉!另一只手狠狠捂住涌血的创口。灼烫的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淌在他身下白天不知浸透了多少人油脂鲜血的石面。温热的血液晕开,融化了上面一层薄薄的雪粉。
他以自己的血为墨,以洛川之地的万千生灵为念,在这象征着人间炼狱入口的地方,开始烙印下改变一切的决心。每一次笔划的延伸,都是刻骨锥心之痛,却也被另一种更宏大的力量死死压住,只化作喉间低沉的、几不可闻的闷哼。
风雪卷过,试图冻结那伤处的热血,然而血液依旧执着地淌出。他就在这刺骨的痛楚与彻骨的冰寒中,以身为石,以血为凿。
当第一缕微弱的灰白光线胆怯地刺破天际厚重的云层时,散宜生抱着一个用厚厚粗布层层包裹的细长卷轴,踏着冻得坚硬的雪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疾步赶来。他脸上的悲恸与不赞同已如风蚀石刻般清晰深刻。在将那个冰冷沉重的包裹递向姬昌的瞬间,散宜生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用整个身体扑上去拦住即将发生的一切:“主公!三思啊!祖基之地……” 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在彻骨的晨寒里冻结碎裂。
姬昌平静地伸出双手,接过那个沉重的卷轴,动作沉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然而这稳定,恰恰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中心那异常的死寂。他低声道:“去,请东伯、北伯及九侯,前往宫门。” 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浸透了无数黑夜的深思。
散宜生看着姬昌那张在熹微晨光中显得异常平静却也异常惨淡的脸,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喉头滚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他猛地一跺脚,沉重的叹息化作一团急促的白雾,转身步履踉跄地消失在宫道深处。
纣王宫内九间殿前巨大的广场,石缝间尚残留着前日被踏压成冰的积雪污迹。巨大的九鼎在晨曦下泛着冰冷的幽光,无声地压迫着整片空间。帝辛又一次端坐高台,怀中揽着妲己。这位绝色美人今日慵懒地倚着大王,纤长的手指拈着一粒晶莹的果脯送入口中,眼波流转间依旧带着百无聊赖的骄矜。
诸侯大臣们照例肃立殿前,但气氛与前日截然不同。没有昨日的凄风苦雪,也没有浓烟烈火,可空气却凝固成一块巨大的冰坨,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更为沉重窒息。鄂侯姜桓楚、崇侯虎等几位重要的方伯重臣被特意召来前列。他们彼此交换着晦暗不明的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片空地上的孤绝身影——西伯侯姬昌。他独自一人静立于九尊巨鼎之前那空旷冰冷的石地中央,手里托着一个裹得严实的长形布包。
帝辛眯着惺忪的醉眼,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口气:“老西伯!今日又所为何事启奏?寡人的炮烙新刑,尔昨日未曾……尽兴不成?”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最后几个字带着讥讽的笑意。高台之下,群臣寂然,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
妲己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姬昌,如同看着尘埃里的一粒微尘。她指尖又拈起一枚干果,递到帝辛唇边,动作优雅而漫不经心。
姬昌没有回应这轻慢的挑衅。他迎着高台之上两道投射下来的视线,缓缓地解开了裹在外层那层厚实的粗麻布。动作慎重而迟缓。布帛一层层松开剥落,最终露出里面一方鞣制过的巨大羊皮卷轴。卷轴被小心地横托在他双手之上,在清晨微薄的曦光里泛出久远的、内敛的微黄光泽。
高台上,帝辛原本轻佻搂在妲己腰间的手指,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他的眉峰不动声色地微微蹙起一个极小的幅度。羊皮?在这九鼎威严之地献上如此巨大的羊皮,意欲何为?
姬昌抬起头,视线穿透了冰冷的空气,稳稳迎上高台那两道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退避。他朗声道:“大王!臣,西伯姬昌,今有故土图绘一卷,奉于御前!”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右手抓住了卷轴的右端,左手抓住左端,身体略向前倾,猛地向外展开!
“哗啦——!”
厚重的羊皮在冰冷空气中陡然张开,发出一声低沉坚韧的帛革抖动的锐响!一张清晰无比的地形图完整地铺展在所有人眼前!晨光洒落其上,勾勒出洛河西岸延绵起伏的山川走势,蜿蜒如带的河水脉络,星罗棋布的大小城邑标识……每一笔,每一划都浸透了制图者的心血与执念,那墨痕浓重,沟壑深深。
他站在这卷承载着西岐祖业与未来的巨图之前,身形显得格外孤绝肃穆。肃立的诸侯和朝臣中爆发出一片难以置信的压抑低哗!如同冰层骤然被巨石砸开一道巨大的裂痕!
“洛西!” “那是西岐根基命脉之所在啊!” “姬昌这是……要作甚?” 压抑的惊呼从人群各处此起彼伏地爆出。东伯、北伯几位重臣死死盯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洛西图卷,脸色剧变,眼瞳深处尽是骇然!
连一直漫不经心依偎在帝辛怀里的妲己,也第一次略显惊异地抬起了眼帘。那双慵懒而媚态横生的眸子里,映出了殿前那幅巨大地图的轮廓,如同平静的死水第一次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她原本拈着果脯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高台上的帝辛陡然坐直了身体,醉意消失了大半!洛河西岸!那片富庶丰饶到令人垂涎的土地!他深陷的眼窝里燃起一簇异样的、攫取的光芒,声音低沉而充满了强烈的压迫感:“……哦?西伯……意欲如何?”
姬昌双手平托着那张沉重的、关系着无数西岐子民生死的羊皮地图,如同托着祭祀苍天与祖灵的圣物。那承载着洛西沃土千里的画卷在初升的朝阳下铺开,映着他须发微霜的脸庞。
他目光沉静地望向高台,声音稳定得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我西岐洛河西岸之地,山丰水美,乃周人累世生息之基,先祖魂魄所栖之壤。”
他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空旷的殿前广场上鸦雀无声,只有他肃穆的声音稳稳回荡:“臣姬昌,愿以此为献。” 顿了一下,他环视周遭一张张因震惊而凝滞的脸孔,最终将视线投向帝辛怀中那张瞬间凝住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斩钉截铁,响彻每个人的耳畔:“恳请大王——永世废除炮烙酷刑!”
“废除炮烙!”
这震彻寰宇的四个字如同一道雷霆,瞬间劈开了广场上几乎冻结的死寂空气!
短暂的空白。随即是巨大的、压抑到极限后的冲击爆发!
诸侯的队列如同被投入烧红的铁块的滚油般骤然翻滚沸腾!鄂侯姜桓楚须发戟张,双目赤红,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震惊而变形嘶吼:“姬昌!你……你疯魔了不成?!那是你的根基!是你的命脉!”旁边崇侯虎更是惊得瞠目结舌,手指着姬昌如同看着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祖宗之地!岂能……岂能割……割献?!”
商容、比干等老臣浑身剧震,嘴唇哆嗦着想要说话,却被这决绝的悲壮震得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散宜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而此刻在惊涛骇浪中心的姬昌,面色却如同被时间冻结的青铜,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唯有那托着巨大地图的双手指关节,隐隐透出用尽全力的青白颜色,像承载着一座无形大山般的重量。
他挺直了脊梁,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那些惊愕、悲愤、难以置信甚至暗中咒骂的目光。
“只求大王,永除炮烙之刑!此图献上,言出必践,地契随后即刻送达!” 姬昌的声音再度响起,像千锤百炼过的精铁在风中嗡鸣,坚定得撼动人心。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磁石吸住一般,猛地转向高台!
一直倚在帝辛怀中,神情慵懒淡漠如同观戏的妲己,脸上那种掌控一切、视众生为玩物的骄矜神色在刹那间崩塌殆尽!她那双颠倒众生的眼眸第一次因震惊而猛地睁圆,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快速抖动了一下。拈着干果的手指停在半空,许久未曾动弹一丝一毫。
帝辛浑浊的醉眼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黑暗中饥饿的豺狼盯上了血肉。洛西之地!富甲一方,扼周人咽喉的要害!他狂喜的心脏如同在胸腔里擂起了一面巨大的战鼓,咚咚作响!姬昌这个老东西,为了点虚名,竟糊涂至此!割肉?那他帝辛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 帝辛猛地一拍王座扶手,发出巨大的声响,身体迫不及待地前倾,灼灼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卷巨大的羊皮上,“西伯昌心系臣民,此议……” 他喉结激动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因贪婪而微微扭曲、拔高,“甚善!”
话音刚落,他根本不等任何臣下反应,也仿佛没看见身侧妲己那瞬间凝固如冰的神色,直接朝着台阶下的当值侍从大声咆哮:“来人!取图!快!呈上来!”
两名身材魁梧的侍从踩着僵硬沉重的步伐,几乎是奔跑着冲到姬昌面前,粗鲁而急切地伸出手去抓那张还散发着墨香和羊皮特有气味的图卷。他们的动作带着帝辛那急不可耐的意志,粗暴地将卷轴从姬昌那沉稳如山的双手中硬生生夺了过去!
沉重的羊皮图卷被强拽过去的力道带动,姬昌身体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这一晃之间,他身上那件厚重皮袍的前襟因之前的跪拜和今日的大动作微微松开了些许。就在那凌乱的衣襟缝隙之下,一抹极不协调的暗金色泽猛地晃入了高台之上那双骤然凝住的眸子!
妲己的视线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瞬间死死地钉在了姬昌微敞的胸前衣襟处!
那衣襟缝隙中,赫然是一片极其怪异而深刻的景象。苍老带着沧桑皱纹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点点暗紫色瘀痕。而在这些瘀痕围绕的肌肤中间,却极其诡异而清晰地显露出一片灼热的暗金印记!那片印记,分明就是刚刚在众人面前惊鸿一现的洛西地形图!它以滚烫的烫金牢牢烙印在人的血肉之躯上!山峦,水脉,城邑标识,一笔一笔,清晰无比地烙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上!仿佛是以血肉为底,烙刻上去的献祭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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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刻!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闪电般窜入妲己的脑海!昨夜风雪铜柱旁,那个枯槁的老者独自跪伏在滚烫炭火余温未尽的石台上……以最惨烈的方式,将周人的命脉牢牢铭刻于己身血肉之上!
他用自己的躯体,复制了那些滚落进火坑的每一个挣扎灵魂的痛楚!
妲己的瞳孔骤然紧缩!仿佛有亿万根冰针刺穿了她的眼球!她身体深处猛然爆发出一股剧烈的、如同被烫伤般的惊悸!那惊悸如此强烈,瞬间抽空了她全身的力量!她一直搭在王座扶手上的手猛地痉挛着向内收缩,下意识地想要收回那白日里曾无数次兴奋指点铜柱的手指!那只曾因为无数惨烈挣扎而抚掌欢笑的手!
“咚——!”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碰撞声响自高台王座。是妲己一直拈在指间的、那颗饱满诱人的蜜色干果,倏然滑落,滚过冰冷的玉石地面,发出空洞的回音。
那细微的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无比刺耳。可此刻,没有任何人再去看那颗微不足道的干果,甚至也无人再关注洛西地图。无数道目光如同瞬间被冰封,齐刷刷地、震惊地投射向高台帝辛身侧那个位置——
妖妃妲己僵在那里。
脸上那副无论何时都完美无缺、足以蛊惑帝王的笑容不见了。
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此刻只有一张完全空白的面具。
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她心里摔得粉碎。那碎片飞溅,刺入了灵魂深处最为娇嫩、也最为脆弱的地方。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触感,从指尖沿着手臂一路蔓延上来,冻结了她体内那原本永不枯竭的、能为了无数生命惨烈挣扎而欢笑的泉源。
帝辛还在贪婪地盯着侍从艰难搬运过来的巨大地图,催促着:“快!展开!孤要看清楚洛西每一寸沃土!”
然而他身边的妲己,却像是抽离了灵魂的精致偶人。她的眼神失去了焦距,茫然空洞地停在帝辛肩后的虚空处。
风卷起地面冰冷的碎雪屑,打着旋,在偌大的广场上穿行而过,发出呜呜的轻响。
姬昌缓缓直起身体。巨大的地图已被搬走,他那件散开了些许的皮袍前襟之下,那片狰狞而悲壮的暗金烙印,仅仅是一个瞬间的显露,便被重新遮蔽在深色的衣料之下。
他抬起眼,最后一次扫过那狰狞高耸的青铜柱。火焰已经熄灭,坑内只剩一地焦黑的残骸。那两尊巨大的柱子,在清冷的晨光中如同两根冰冷的墓碑,插在这片被绝望与牺牲浸透的土地上。
姬昌没有再看高台。他转过身,脚步略显迟滞但异常沉稳地迈开,一步步,踏过坚硬冰冷的石地和尚未完全消融的雪迹,向着宫外走去。
被这骤然变故惊得呆若木鸡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中分开的海水,默默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拂着他微霜的鬓角。
当他穿过人群,即将踏上宫门外的台阶时,脚步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却仿佛向着身后那片焦土,向着那些死难者的魂魄,向着尚未来得及承受这刑罚的无辜者,留下了一个无声的承诺。他那略带清癯却挺立如松的背影,缓慢地踏下第一级台阶。
也就在这一刻,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丝帛断裂般的呜咽声,极其突兀地从高高在上的王座传来。那声音里包含着一种连哭都找不到正确方式的、彻底的茫然。
所有人心头猛地一震!
高台上,帝辛身边的妲己,娇躯不受控制地簌簌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抬起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那捂脸的动作里,没有哭声,只有无法言喻的颤栗。
人们后来传说,那日之后,妲己再也没笑过。
姬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覆满雪痕的石阶上,朝歌宫门那对青铜巨獠般凶戾的门环在清冷的晨光中沉默地投下影子。脚步踏在初消融又被冻硬的残雪上,发出“咯吱”的微响,像是某种缓慢的叹息。
忽然,一点沁骨的冰凉温柔地贴上了他的后颈。
姬昌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复又如常前行,一步接一步地迈下宫门外的台阶。又有一点、两点……无数细小的白点乘着料峭的晨风无声飘落,拂过他花白的鬓角,染上他深色的肩头衣袍,旋即消融,留下一星极细微的湿痕。
这年深冬的第一场新雪,终究还是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