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火刑柱上的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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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卷着浓烟,压得朝歌城透不过气来。鹿台前的广场,比这凝重的冬日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血色。

九尊青铜巨鼎在风雪中矗立,鼎足之下,赤红的炭火不分昼夜熊熊燃烧,舔舐着冰凉的鼎腹,也残酷地温暖着这片专为死亡而设的刑场。广场中央,两根被油脂反复浸泡浇透的铜柱高耸矗立,柱身滑腻得反出暗光,正对着柱子的正下方,是两个用青条石砌成的深坑。坑里,炭火被强力鼓风吹得猛烈燃烧,灼人的热气扭曲了周围的空气,携着浓烈的焦臭味道,翻滚升腾。

广场四周,各路诸侯与朝歌贵族们裹着厚裘,站得疏疏落落。他们神色或木然,或隐怒,却都默契地低垂着头,不敢让目光在中央刑场逗留片刻。风雪裹着火星,如尖锐的碎屑扑面而来,却无人敢抬手拂去——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被视为对王的暗示不满。

商王帝辛斜倚在高台厚软的熊皮王座中,青铜酒爵歪在手中。他身着一袭玄底金纹的王袍,威严本应凛然不可侵犯。然而此刻帝辛的双眼却微微发红,不是愤怒,亦非威势,反倒显出点混沌浑浊的酒气,带着某种近乎嬉闹的不真切。他身侧略矮处,伴驾而坐的正是宠妃苏妲己,一身锦绣华服,云髻高绾,金簪步摇随她转头的动作轻颤,流溢出刺眼的光芒。她正含笑望着高台下那双铜柱,神色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欢快期许。

司刑官的声音在风火里显出粗砺的穿透力,嘶哑而冰冷:“罪徒甲,藐视君父。缚!”

四个剽悍的虎贲卫士推搡着一个枯槁的身躯到柱前。那男子骨瘦如柴,乱发覆面,身上的单薄麻衣已辨不出颜色,瑟瑟发抖中带着绝望的嘶气声。

卫士毫不费力地将此人反剪双手绑缚结实,然后粗暴地将他架上滑腻的铜柱顶端。那罪徒双脚刚一触碰到冰冷油滑的铜面,整个身体便立刻剧烈地痉挛着失去了控制,仿佛一只被投入油锅的虫子。足底与铜柱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他徒劳地蹬踹着,想在这要命的光滑上寻找一点支点。

“快!滑下去!”高台上传来妲己兴奋的催促,带着毫不掩饰的快活尾音。

仿佛为了响应她,罪徒终于一个趔趄,彻底失去了平衡。身体像一段朽木般骤然跌落。

“噗——嗤——!”

身体砸入烈焰坑底的瞬间,滚油煎沸般的声音骤起。青灰色的浓烟猛地翻滚升腾,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散开来,几乎压过风雪的气息。凄厉到非人的惨嚎从烟与火中爆裂射出,撕开了冻结的空气,声音尖锐短促,只持续了一瞬便戛然而止。火堆吞噬了他的声息,只余下哔哔剥剥的燃烧声。

高台上,妲己猛地坐直了身体,爆发出一串银铃般咯咯不止的清脆笑声。这笑声在死寂的广场上空肆意撞击回荡,如同冰冷的尖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她用绣着繁复花纹的宽大衣袖半掩住红唇,身子笑得微微前倾。

“哈哈……瞧他那副样子,真个蠢笨如猪猡!”她一边笑一边拍掌,扭头去看帝辛,“大王,您这法子想得真是绝妙!妙极呀!跌得狼狈好笑极了!”声音甜腻腻的,带着刻意夸大的赞叹。

帝辛浑浊的眼睛里映出火光,也映出宠妃那灿烂到扭曲的笑靥。他得意地晃了晃手中酒爵,浑浊的酒液泼洒出来,湿了王袍前襟。“孤这双眼睛,最懂识人!这等草芥之徒,正配得上本王这惊世绝响的炮烙新刑!爱妃觉得……可还要再看一次?”他伸出另一只手,厚实的手指划过妲己脸颊细腻的皮肤,带着酒气的热意,那醉意的笑容在火光里显得狰狞模糊。

妲己含笑着侧过头,娇俏地避开那带着酒味和汗味的手指。她声音里浸满了蜜糖般的期待:“大王的刑罚自然新奇有趣,当然要多看几回才过瘾呢!”

“……罪徒乙!……绑!”

……第二声闷响落入火坑。又一股焦烟升起。妲己的笑声更加响亮,甚至带着一点满足的喘息,肩膀不住耸动,眼中闪着攫取快乐的光芒。

“罪徒丙!……绑!”

第三个。

第四个……

每一次沉闷的落地声响起,每一次灼烧发出的奇异爆裂声响,伴随着那短暂的惨呼成为绝响,都伴随着高台上那张绝色容颜越发响亮的欢笑声。司刑官的声音如同冷酷的符咒,不断地切割着广场上残存的空气。炭火灼烤着血肉的气息稠密如油,漂浮在冷湿的风雪之中,形成一片粘稠而诡异的死亡雾霾,牢牢覆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残酷里,姬昌静静地伫立在西伯诸侯的队列之中。皮袍裹着他挺拔而微显清瘦的身躯,须发已然泛出霜色的痕迹。他的面庞如古井深潭般沉静,不见一丝波澜,仿佛眼前这反复上演的人间地狱景象,与他隔绝在无形的壁障之外。

只有那搁在身前的手,紧握着腰间一枚色泽古旧的玉圭,青白色的骨节隐隐突出如嶙峋的山石,刻着无声的力量。他那幽深似海的眼眸深处,敛藏着难以穿透的沉寂和冷意,平静的注视着柱子顶端那些挣扎的身影,看着他们坠落,听着他们烧焦时爆裂的声响。他纹丝不动,可周围的空气却仿佛因这死寂的注视而凝固、碎裂。偶尔有风卷起几颗雪籽,落在他深色的衣袖上,顷刻消融,如同坠入无底之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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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上的笑声依旧清脆刺耳,连绵不绝。姬昌微微合了一下眼睑,那一瞬,他搁在玉圭上的指节轻轻痉挛了一下。

风势渐强,雪籽打在脸上微微生疼。几个位份不高的东夷小邦诸侯首领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面色灰败如土,身子一软瘫倒于地,立刻被虎贲卫士像拖拽猎物般拖离了这令人窒息的地域。

风雪愈发猛烈了,刮在脸上如同针扎刀割。姬昌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司刑官似乎已麻木到有些疲惫,声音也带上了沙哑,再度开口:“罪徒戊!上前!缚!”

卫士押送着一个身影走向铜柱。这是个年轻人,粗布衣衫残破,头发被粗暴地束着,露出汗水和恐惧扭曲的脸庞。他的双腿筛糠般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无法自己站稳,被卫士粗暴地夹着前行。行至柱前,他忽然仰天爆发出绝望的哭号:“娘——!”撕心裂肺的哭喊短暂穿透了炭火的噼啪声与呼啸的风雪。

这声音如同生锈的箭镞猛地刺入姬昌的耳中,又狠狠扎进他凝固的心脏深处。他握着玉圭的手骤然收紧,玉圭冰凉的棱角几乎要嵌入掌心的骨肉。他那始终古井无波的眼底,骤然凝聚起一股极其锐利的寒光,锐利得几乎能将眼前这惨烈画卷从中劈开。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无人察觉,只在他眼底最深处的渊薮里留下一道无声炸开的裂隙。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线,如同深潭之下沉没的玄铁,冰冷而坚毅。

年轻囚徒的反抗和哭嚎更加剧烈,数名虎贲卫士合力,将他死死摁在铜柱之下。油滑的铜面映照出他濒死扭曲的脸孔。

“滑下去!滑下去嘛!”妲己带着鼻音的兴奋催促声又高高响起,如同鸟雀在啄食血肉前的鸣叫。

姬昌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得令人作呕的焦臭味直冲肺腑。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视线越过那即将坠落的躯体,越过那灼人的火焰深坑,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移向了高台正中央的位置。目光穿透风雪和烟雾,定格在商王帝辛怀中那个笑靥如花的绝色身影上。

他看着她抚掌欢笑,看着她眼角弯成月牙,看着她对身侧的王者露出撒娇般的嗔怪,娇笑着倚靠在帝辛那沾了酒渍的玄色王袍上。

这一眼,仿佛越过千山万水,越过无尽血壑,最终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沟。那深渊里没有恨火滔天,甚至也无一丝鄙夷,只有一种沉重的了然,一种洞穿所有虚妄幻象之后的极致冰凉。那目光的终点,并非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而仅是一个映衬在烈焰之上、轮廓模糊的华丽符号。一个所有暴虐与癫狂得以宣泄的终极理由,一个巨大的、华丽而空洞的“意义”。

没有停留太久,仅仅一瞥,如飞鸟掠过寒潭。随即,姬昌的目光悄然收回,重新落回自己面前的方寸雪地之上。他依旧像一块沉默的墨玉,浸润在风雪喧嚣、浓烟翻滚的炼狱图景之中,所有翻涌的惊涛,都被强行按回了那深不可测的胸膛之底。

人,一个个地跌落下去。

妲己的笑声,也一声比一声清晰而放肆。

风雪终于在司刑官嘶喊出不知第几个编号的声音后停歇。残阳如血,艰难地从厚重压抑的云层缝隙中刺透出来,斜斜地泼在白雪皑皑的朝歌城垣上,更映得鹿台广场中央那两座狰狞的青铜之柱颜色暗沉如凝血。

空气冷得像冰,那股皮肉骨骼被焚烧后凝结不散的焦糊味已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地步。随着帝辛携着媚态横生的妲己,在高亢的号角与沉闷的鼓点声中摆驾回宫,整个广场瞬间如同堤溃般松动,原本死寂如泥塑的诸侯贵族们骤然炸开了嗡嗡的议论。

压抑了太久的愤怒与恐惧如沸水翻腾。鄂侯姜桓楚被簇拥着,脸色铁青得如那西天的落霞,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脚下厚重的积雪被他踩得“咔”一声碎裂:“禽兽不如!拿人命点烟花取乐!我大商……气数当真尽了不成?!”声音悲愤,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身旁的崇侯虎亦是一脸阴沉,手扶在腰间佩剑上,指节攥得发白,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忍无可忍!当忍无可忍!”

人群激愤的情绪如同无形的暗流,在染着血色的残阳雪地上冲撞回荡。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在混乱中扫过,搜寻着那在众人眼中理应最为愤慨的人影。

西伯侯姬昌。

然而他所在的位置,只有一片踩得狼藉不堪的积雪。人,早已不在。

夜色浓稠如墨,吞没了朝歌城最后的喧嚣。雪后的冷意更甚,冻僵的风不再呼啸,只有寂静覆盖着每一寸被严寒冻结的土地。白日那个充满了烟雾、死亡与歇斯底里笑声的地方,在浓重夜色下只呈现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巨大轮廓,像一头盘踞着的、吞噬生命的可怕巨兽。

姬昌独自一人踏上了这片土地。白日里无数脚步反复踩踏过的雪面已冻得坚硬如石,靴底踏上去,发出一种空旷而破碎的“咔嚓”声。他缓缓地走着,绕开了正中对准火坑的两根凶险铜柱,脚步沉滞地停在了那座被烈焰灼烤了整日的石台边缘。

空气中浓重的焦糊气味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上,每一缕吸入肺腑,都带着白昼那无数惨烈挣扎的烙印。

姬昌默不作声,将暖手的小铜炉搁在身旁尚有余温的石面上。他缓缓褪下手上的皮毛套子,露出略显苍白但指节分明的手掌。没有丝毫犹豫,屈下双膝,缓缓跪了下去。

冰硬的石面穿透薄薄的衣料,将刺骨的寒意刹那间送入了他的骨血深处。这寒意却奇异地压不住身下石台白日吸收的余烬之热。那是一种内里沉闷如炭火的暖,混合着油脂被反复炙烤、血肉被彻底炭化后黏着于石缝深处的阴郁气息,沉沉地渗上来。

他抬起一只手,动作缓慢而沉重地按在自己的左胸之上。隔着几层布料,那里的肌肤在微微地颤动着。白日里,每一次撕心裂肺的惨嚎响起,每一次那绝望的身体砸落火坑发出沉闷可怕的声响时,这块地方都会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拉扯感。

姬昌垂首跪在石台边上,白日那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血腥与焦糊气息被冷却的夜气凝固在了这里,沉甸甸地坠在口鼻之间。他跪伏在冰冷的石面上,额头轻轻抵住那白日里被烈火舔舐、如今只残余微温的青石,冰冷的皮肤与石面的接触处传来一种迟钝而持续的麻木感。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如同石化的雕像。只有肩上,不知何时悄然落了一层薄薄的、清寒的雪粉。

静夜之中,一个细微的脚步声踩在雪地上由远及近,小心翼翼地靠近,在姬昌身后几步外停下,带着一种极致的忧惧和恭敬。

“主公……” 声音极轻,如同惧怕惊碎这炼狱遗迹上某种无形的禁制。是散宜生。他不知已在暗处守了多久,此刻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

姬昌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依旧保持着匍匐的姿态。几片雪花飘落在他的后颈上,随即被体温悄然融化。又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地、极其疲惫地抬起了头,并未转身。

“散宜生,” 他开口,声音异常低哑,带着一种被无形之火灼烧后的粗砺质感,缓缓在死寂的空气里晕开。“西岐洛水之西……那里有多少田亩?”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散宜生浑身一震。他瞬间明白了主公所想,心中顿时被冰冷的恐惧攫住,双膝一软,“咚”的一声也重重跪在了冰冷的石台上,带着哭声喊道:“主公!洛西沃土千里,周人根基所在!祖庙、太庙……皆在其侧啊!不能啊主公!” 字字泣血,痛彻心扉。

姬昌的身体似乎在那声凄切的呼喊中绷紧了一瞬。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腰身,却没有回头去看心腹重臣此刻悲怆的模样。目光抬起,重新投向眼前那两根狰狞如怪兽獠牙的青铜巨柱。在浓重的、混合着焦糊与余烬气味的夜色中,那柱子表面凝结的厚重油膏模糊地反射出天穹中几点零碎寒星的光芒。

一种荒诞到极点的对比刺入脑海——这残害生灵的铁与火之器,竟也倒映着星辰。

他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那带着地狱味道的空气,仿佛要将它们一起吸入肺腑,刻入骨血。又沉寂了片刻,那个低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每个字都像淬过冰水:

“去……把洛西的地形图绘来。”

散宜生跪在冰冷刺骨的石台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膝下直钻上来,瞬间冻住了他四肢百骸。他猛地抬头,看着姬昌那在夜色和寒风中如同一块磐石般坚定的背影,喉咙里哽塞着千言万语的劝阻和悲愤。可那张被霜雪刻蚀的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丝毫回寰的余地。

“……遵命……” 这两个字从喉间挤出来,干涩得如同被砂石磨过。散宜生的头颅重重磕在冰冷如铁的石面上,再抬起时,前额留下了一片血污的灰印。

姬昌恍若未闻。

散宜生踉跄着爬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里,身影被浓夜吞噬。姬昌仍旧独自跪在石台边缘。他缓缓抽出一直紧贴腰间那枚温润古旧的玉圭,手指抚过上面那些在无尽岁月里被先祖们反复摩挲过、如今已光滑无比的刻痕。最后,他的指尖停留在刻痕最深处——那个微微凹陷、象征“厚生”二字合一的纹理上。

然后,他握住了玉圭的另一端。那端未经摩挲,棱角依旧尖锐冰冷,在夜色中泛着青白色的微芒。

没有半分犹疑,姬昌抬起手,用那枚象征着西岐礼法人道传承的玉圭锐角,猛地刺向自己裸露的、仍旧能感受到白日里每一份灼心之痛的左胸!

“嗤……”

沉闷的破裂声在寂静得几乎凝结的夜里响起。锐器破开皮肉的声音无比微弱,却带来一股汹涌尖锐的剧痛!鲜血霎时涌出,滚烫粘稠的液体迅速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襟,随即又被冷冽的空气冻结,带来更深重的寒意与灼痛的交织感。

姬昌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而猛地弹动了一下,绷紧如满弓。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齿咯咯作响,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然而那双眼睛,却在剧痛的冲击下变得更加幽深,仿佛两个望不见底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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