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牧野星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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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金铁交鸣!巨大的冲击力让沉重的钺刃深深嵌入鎏金的厚木门框!

火星在湿透的木屑上短暂地爆出几点火花,随即湮灭在雨水中!

“好!好啊!!”帝辛猛地抽出钺头,脸上肌肉扭曲抽搐,发出嘶哑刺耳、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狂笑!他踉跄地转动着身体,试图找出一个值得他挥钺的目标,对着阴沉的天空,对着汹涌的敌人咆哮:“孤!生而为神!受命于天!立于世而立!谁能殛我?!谁有资格殛我?!”但那笑声里,已无半分帝王的威严神光,只剩下困兽穷途末路时那种绝望到了极点、疯狂到了极点的孤鸣哀嚎!声音被巨大的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

武王的御驾车轮裹挟着血泥,碾过最后几名商军护卫的躯体,冲到了颤抖晃动的黄金高台之下!近在咫尺!

“叛——贼——!”

帝辛猛地发出一声撕裂的嚎叫!他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巨熊,双目燃尽最后疯狂,高高举起那柄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沉重巨钺,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车驾上的武王姬发,当头狂劈而下!撕裂空气的呜咽声如同九幽鬼王的咆哮!巨大的阴影连同冰冷的杀意完全笼罩了武王!

钺未至,恐怖的劲风已压得人几乎窒息!

武王身侧,一名忠心耿耿、全身重甲的虎贲锐士,名叫雍的年轻宗室子,瞳孔瞬间收缩,没有丝毫迟疑!他不顾一切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暴喝!足下猛蹬车辕,整个人竟如离弦劲矢般飞扑而上!

“当啷——!!!”

一声足以震聋人耳、令人牙酸的、巨大的金属撞击轰鸣声响彻云霄!如同天神锻造铁锤砸落在不朽神铁之上!

雍用自己的身体,用那面凝聚了周族锻造最高技艺的青铜坚盾,死死顶住了这足以开山裂石、蕴含了商纣毕生怨毒与力量的一击!

钺刃如同热刀切黄油般深深嵌入了青铜盾牌的中央!整块厚重的盾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凹陷、扭曲变形!

雍双臂骨骼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脆响!那恐怖的力量穿透盾牌与臂骨,猛地撞在他的胸口!一口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的碎片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如同泼洒的血雨!他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砸中,连人带那面扭曲的巨盾,狠狠向后砸倒在车辙下深红色的泥浆里,再无一丝生息!

就是雍用生命换来的、这间不容发的一瞬空档!

几乎是同一时刻,御车右侧——武王另一名最亲信的、名为发的战车持戈护卫,已然化作一道决绝的闪电!

他手中的长剑并非戈矛,乃是宗庙珍藏、世代相传、名为“天问”的三尺精钢宝剑!此刻,这把神兵仿佛感应到了持剑者喷薄欲出的滔天恨意与背负的万民之望,剑身嗡鸣,在漫天雨水中骤然爆起一缕淬厉至极、冷到人心深处的寒光!

没有繁复的招式,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纯粹是凝聚了毕生修为意志、凝聚了千千万万被戕害生灵的愤怒与天命裁决的必杀一击!

剑光!凄艳夺目!

如同黎明前刺破永恒黑暗的第一缕闪电!短暂却辉煌地撕裂了昏天黑地的雨幕!划出一道妙到毫巅、不容置疑的死亡弧线!目标,精准决绝地锁定纣王因暴怒发力、因俯身劈砍而毫无防备、完全暴露的——咽喉与下颚连接处!

噗!

一声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

惊心动魄的鲜艳血花,如同妖异的红莲,在冰冷的暴雨中、在黄金战车前、在纣王苍黄的脸孔前、在无数双或惊骇或仇恨的眼眸深处,轰然绽放!

纣王的嚎叫戛然而止!

他高高举起钺的双臂僵在半空,如同凝固。

那双曾睥睨天下、曾因残暴荒淫而灼热燃烧、也曾因惊恐绝望而圆睁欲裂的眼眸,骤然瞪得滚圆!瞳孔深处如同千年寒冰被巨力猛击,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而可怖的裂纹!那碎裂的眼眸里,最后清晰地倒映出的,是漫天凄冷迷乱的雨丝,是无数晃动模糊如同鬼魅般冲杀而至的周军甲士,以及……面前这张年轻、冷峻、如同上苍之剑般的面容!

“嗬……嗬……”粘稠的血液从他破碎的咽喉气管处疯狂涌出,堵住了他试图发出的最后声音。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千年巨木,猛地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一个趔趄,向后重重倾倒!轰然砸落在他耗费了无数民脂民膏、象征至高无上的黄金车辕之上!

沉重的躯体砸落,激起的污浊血水足有三尺高!

那双失去神采、碎裂倒映着焚天火焰和暴雨的死亡眸子,依旧直勾勾地、空洞地,望向朝歌鹿台的方向……

雨,依旧无休无止地冲刷着牧野这片已经变得深红、几乎无法辨认原貌的血腥泥沼,仿佛要将这人间惨烈彻底冲洗干净,露出大地原有的颜色。但这红色的烙印,已深入土壤的骨髓。

朝歌城那覆盖着铜兽瓦当的高耸城门,被一根燃烧着、裹着赤铁的巨大原木狠狠撞开!断裂声如同骨架崩碎的哀鸣。惊雷般的欢呼声混杂着刀剑撞击的铿锵、垂死的哀鸣,还有无数双脚践踏在玉石街道上的急促响动,如同狂暴的洪流,瞬间穿透了重重宫墙,撞在鹿台那雕龙刻凤的巨大玉石廊柱上,嗡嗡作响。这声音如同宣告末日的丧钟,疯狂地敲打着这座矗立于巨大高台之上、摇摇欲坠的琼楼玉宇的每一寸精致繁华。

巨大的兽纹铜鼎内,稀世罕见的、由九侯当初进献的、用百果百谷酿制的“天香玉液”,不知何时已被重新注满,琥珀色的酒浆在巨大的鼎腹中微微荡漾。妲己,换上了一身烈火焚天般艳红到刺眼的绡纱长裙,裙摆铺展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如一片垂落的血霞。她独自站在巨大的铜鼎旁,身影在空旷而死寂的大殿中显得单薄而妖异。她微微俯身,伸出纤长素手,轻轻拨弄着浮在酒浆表面、随液体微微起伏的几片鲜嫩桃花瓣。花瓣娇艳欲滴,红得像情人的唇,也像心尖沁出的最后一滴血。

远处的喧嚣和厮杀声如同不可阻挡的潮水,越来越近。宫门处传来的不再是模糊的噪声,而是清晰的、如怒涛拍岸般的撞击!兵刃交击!垂死怒吼!还有木质构件崩裂的巨响!

一个浑身湿透、脸上布满了泥浆与血污、分不清雨水还是汗水或泪水、忠心事商的老内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爬着鹿台那漫长湿滑的玉石阶陛,连滚带爬地冲入这死寂的大殿!他跪倒在地,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发出绝望嘶哑、仿佛撕开裂帛般的声音:

“娘娘!娘娘啊!天……塌了!牧野……牧野战败!大王……大王他……战殒于阵前了哇!武庚太子……下落不明!如石沉大海!周军……那些如狼似虎的周军!已经……已经破开宫城城门了!宫门……宫门……”老内监的声音被绝望的哽咽堵住,他用尽力气,将头深深磕在冰冷的玉砖上,“快!娘娘快……快走吧……”

妲己捻着花瓣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片原本完整的娇嫩花瓣,在她苍白的指腹下无声碎裂,化为几缕残红,融入琥珀色的酒浆中,染开一点暗沉的污迹。她缓缓地、无比缓慢地直起身子,像一尊在岁月长河中逐渐苏醒的玉雕。那张足以倾覆人国的绝美脸庞,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转向空荡残破的殿门方向。目光如同冰冷的月光,平静地扫过大殿角落里几个因惊吓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如风中落叶的婢女,以及殿外高高杆顶上那些在风雨飘摇中僵硬摇摆、仿佛在无声嘲笑一切的惨白人头。最后,那目光如同找到了归宿,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定格在了大殿深处——那座用昆仑暖玉为框、其上悬挂着商王族世代收集的最上等锦帛屏风之上。那锦绣堆叠如山,有东夷进贡的五彩羽纱、有西蜀呈献的缭绫、有中原大邑精织的云锦……是六百载殷商积淀下来的无上奢靡,是穷尽天下之力的物质图腾。

“周……军?”她朱唇微启,声音轻飘得像一缕无力的青烟,消散在空荡殿宇回旋的穿堂风中,“人也好,妖也罢……”她微微停顿,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看透万古兴衰的、苍凉又淡漠的笑意,“终究争不过……这天道轮转……这……人心背向……”后面的话语低至微不可闻,仿佛被殿外猛然灌入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狂风瞬间撕碎、湮灭。

她的眼中没有常人的恐惧绝望,没有对帝辛之死的悲戚,也没有对自身命运的哀怜,只有一种如同深渊古潭般的、无法解读的沉寂,和那点笑意中透露出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取火把来……”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缓,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命令意味。

老内监浑浊的双眸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身体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剧烈地筛糠般抖动起来,涕泪瞬间糊满了满是泥污的脸:“娘娘!不……不能啊!万万不能啊!留得青山在……”

“照做!”妲己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刮骨钢刀般冰冷锐利!她猛地抬手,狠狠扯下自己满头的珠翠金步摇!镶嵌着巨大明珠和瑟瑟的赤金凤钗摔在玉砖上,发出清脆而凄凉的碎裂声。如同乌云般浓密乌黑的长发失去束缚,瞬间披散而下,流淌过肩背,如同黑色的瀑布倾泻。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受尽恩宠、惑乱朝纲的妖妃,更像是一道在终末时刻即将燃尽自身、散发着绝望妖异与最后尊严的光芒。

“点燃它。”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锦绣,平静地命令道。

烈焰!轰然而起!

炽热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堆积如山、干燥至极、浸透了油脂香料的锦帛!“呼——!”的一声爆响!巨大的、用最上等金丝银线绣成的九天仙鹤屏风瞬间如同浇了火油般猛烈燃烧起来!华丽繁复的图案在金红色的火浪中迅速扭曲、变形、碳化!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妲己眼中最后一抹决绝而清澈的光芒,也照亮了她苍白唇角边那一丝若有似无、凄美又淡漠、仿佛了却一切挂碍的笑意。

赤红的火焰疯狂蔓延,如同咆哮的猛兽张开巨口,瞬间吞噬了她那一身鲜红的身影。鲜红的长裙、如瀑的乌发、以及关于“苏妲己”的所有传说与污名,连同她的血肉与灵魂,在那一刻,彻底熔炼为王朝鼎革之际,那冲天而起的最耀眼的烈焰中所飘散出的一缕青烟、一抹微不足道却无法抹去的灰烬。

鹿台,这座用六百年商民血泪、无数无辜骸骨、无数珍宝与暴政堆砌而成的人间极奢奇迹,在主人殒命、帝妃自焚的瞬息,变成了一个直插云霄的巨大火炬!

冲天的火焰如同地狱之门洞开!

金玉的窗棂被烧得扭曲变形,镶嵌的玉石噼啪爆裂!雕龙刻凤的鎏金飞檐在烈火中疯狂卷曲坍塌!梁柱上硕大的夜明珠在高温下炸成碎片!青铜的饕餮兽面在火中发出最后的嘶吼般的变形嗡鸣!

无数华丽的帛书、竹简、乐器、礼器……所有象征着殷商王朝荣耀与文化的东西,全都被卷入这滔天的火焰地狱!浓烟翻滚着,形成巨大的黑红色烟柱,直冲向依旧阴沉的天穹!

风!来自四面八方的、冰冷而狂猛的风,如同无数幽魂汇聚,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疯狂鼓荡着,卷入这燃烧的琼楼!烈焰在风的助威下越蹿越高!火舌舔舐着冰冷的雨丝,发出滋滋的声响!整座鹿台仿佛化身为一个巨大的、在痛苦中疯狂扭动挣扎的火魔!火光映红了半个朝歌城,如同一个王朝在烈焰中崩塌时发出的最为惨烈和绚烂的悲鸣!

当武王姬发率着太师姜尚及亲信护卫,踏着堆满王城大道、惊慌奔逃而互相践踏的商族遗民和散落一地的珍珠、旒珠、断裂的旌旗、破碎的王车残骸,终于冲过混乱的宫门,抵达鹿台之下那片广阔玉石广场边缘时,看到的便是这幅足以铭刻万古的末日景象。

巨大宫殿的主体结构正在烈焰中痛苦地呻吟、崩溃、坍塌!燃烧的巨大木料不时发出断裂的巨响,裹挟着火团砸落下来!滚烫的空气灼烧着裸露的皮肤,几丈之外便能感受到那焚灭万物的炽热!热浪裹挟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名贵木料如檀香、沉香燃烧的异香,是锦帛丝绸烧焦的臭味,是各种油脂香料混燃的刺鼻烟味,还有……那种深入骨髓、永远无法用语言完全描述清楚的、皮肉毛发彻底焦糊的特有腥臭!

“大王小心!”紧随其侧的太师姜尚眼疾手快,一把用力拉住了望着烈焰、下意识就要大步上前的武王姬发。老人的目光同样凝重,却非阻止,而是提醒着无处不在的危险。

武王收住脚步,望着眼前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望着那昔日象征着至高无上、如今却在烈火中化为炼狱的鹿台顶峰。雨水混着烟尘和热浪扑打在他坚毅而略显疲惫的脸上,光影明灭。他的声音低沉,在烈焰噼啪爆裂和建筑倒塌的轰鸣声中,听不出悲悯,亦无狂喜,只有历史车轮碾过万骨废墟时,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回响:

“天命……之火!”他略一停顿,声音带着一种勘破玄机的深邃,“也好……只是,这火,焚毁的已非一纣一人,而是一个整整六百年的朝代!一个……早已腐朽透顶的时代!”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扭曲升腾的热浪与浓烟,死死锁定在烈焰边缘处——几名身着烧灼痕迹斑斑皮甲的周军武士,正奋力用长戟和水浇湿的布帛,拖拽着两具刚从火堆边缘滚落出的、形体庞大、已被烧得焦黑难辨的巨大躯体!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涌上武王心头!那不是私仇,而是对整个滔天罪孽必须予以彻底清算的审判决心!

他猛地伸手,闪电般从旁边一名护卫的腰际箭囊中抽出三支裹着浸油麻布的战箭!

引弓!

搭箭!

张弦!

弓体在他手臂的力量下发出坚韧的呻吟!巨大的拉力将他紧绷的臂膀肌肉清晰勾勒!

那带着冷冽寒光的箭头,在身后冲天烈焰与浓烟的映衬下,闪烁着毁灭与裁决的光芒!

一箭!

两箭!

三箭!

三支夺命的流星,如同周人斩断六百年暴虐统治的坚决意志!承载着天下苍生积累的血泪与愤怒!带着破空锐啸,狠狠钉入那两具被拖到安全地带、但仍在烈火余威下微微抽搐的焦黑巨尸之上!

“噗!噗!噗!”

箭镞射进烧灼得已然有些炭化的皮肉骨骼,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入肉声!如同在历史的长卷上,为这个罪恶滔天的旧时代钉下最后的、永不磨灭的三颗耻辱铆钉!那躯体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彻底僵硬不动。

武王一步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走到焦尸近前。他缓缓抽出腰畔那把象征着宗周意志、象征新纪元开端的、名为“破商”的青铜重剑!

冰冷的剑刃在漫天飞舞的火星、升腾的黑烟以及血色的残阳映照下,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刺目的寒芒!

手臂高悬!

重剑划破焦热的空气!

一道清晰、决绝、无可更改的、象征着天命轮转的寒光弧线!如同命运本身的裁决!猛然劈落!

“咚!”

一个沉重的东西轰然坠地!

烈焰依旧升腾,热浪扭曲着视野。武王沉默地低下头——

脚边,纣王那颗被烧得焦黑变形、五官模糊难辨的头颅,滚落在被血和泥浸透的玉石板上。浓烟之中,那双几乎被烧融的眼皮,竟诡异地未能彻底闭紧。焦黑眼眶内,灰白色的眼珠凝固在虚空之中,空洞地、似乎仍旧倒映着鹿台之上燃烧殆尽、正在轰然崩塌的琼楼玉宇。红色的火焰在他失去生命的瞳孔深处妖异地跳跃、舞动,像是在对他一生所作所为进行着无声而最残酷的嘲讽!这是终结的注脚,更是新章的开始。

残阳,如同一面蘸饱了浓血的巨大赤轮,缓缓沉落,碾压过朝歌城低矮残破的黑色城垣。它挣扎着,将最后的光与热泼洒下来,将这座刚刚经历血与火双重洗礼、尸体尚未完全清理的都城,笼罩在一片奇异而壮阔的、如同涅盘熔炉般的黄昏之中。焦烟未散,混合着泥土潮湿的腥气和未被雨水洗刷干净的血锈气味,依旧沉甸甸地滞留在每一个角落,无声地提醒着所有人,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足以倾覆社稷神器的鼎革巨变。

鹿台巨大的废墟如同一头被烧焦的巨兽骸骨,兀自在暮色风里发出细微而持久的噼啪声响,最后几缕顽强上升的焦黑烟柱,如同王朝溃散的魂魄,扭曲着、盘旋着,不甘地融入被初升星辰渐渐笼罩的辽阔幽蓝夜幕之中。火焰终于彻底熄灭,余烬在残阳的光影里固执地闪烁着暗红,巨大废墟的轮廓在迅速加深的暮色里沉沦为一团浓墨重彩、不可名状的巨大阴影,如同一个时代最后的、沉默的墓碑。

就在这片象征灭亡与新生的废墟前,玉石铺就的广阔广场被周军连夜清扫整理出一片相对平坦空旷之地。几根断裂的雕龙玉柱被用来支撑巨大的火炬。空气中漂浮着新点燃的、带有松脂清香的松明气味,稍稍冲淡了那无处不在的焦糊恶臭。

中心处,那面象征着殷商天命所归、绣着华丽玄鸟图腾的巨大旗纛,连同其高耸的木杆,昨日已被周军士兵合力扯倒踏碎,深陷入广场边缘的泥泞污秽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崭新、巨大,如深邃青天般的旗帜,在残留的火场余温微风中高高扬起,猎猎招展!旗帜中央,一个硕大、方正的赤红色“周”字,在夕阳余晖熔金般光芒的浸染下,流溢出神圣而跳动的、如同初生旭日般的神采!

旗下,黑压压地跪拜着来自四方八方的使者。他们代表着闻风来朝的八百余路诸侯!他们的旗帜、族徽各自高举在队伍之前,在残阳与初升的星光中招展如林:威严盘桓的龙蛇纹、狞猛凶悍的牛首图腾、喷薄跃动的火焰云、蜿蜒流长的河水纹……每一个标志,都代表着一方水土的万千生民,代表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此刻,这些形形色色的旌旗,如同争奇斗艳的花朵,密密匝匝铺陈于武王姬发临时架设的巨大原木高台之下,如同展现在周王面前的一片广袤而充满希望的、忠诚沃野!他们屏息凝神,垂首跪拜,连风也似乎凝滞了,等待着这前所未有的、天命神权与人间王柄真正交汇的庄严时刻!

武王姬发在司徒散宜生、太保召公奭、太师姜尚等重臣簇拥下,一步步登上临时用巨大原木拼叠搭就的高台。他换下了沾满血污尘泥的战袍,一身庄重肃穆的黑色祭服,凝重如沉沉的夜色,宽大的袖口与衣襟上,用秘法染绣着精美的玄龟纹样——传说中背负河图洛书的神龟,昭示着新王受命于天的无上威严。晚风带着清冷的硝烟味拂过他棱角分明、尚未来得及完全平复的面颊轮廓。太师姜尚肃立其后,宽大的深色袍袖在渐起的晚风中轻摆,白发如雪,更添肃杀。散宜生、召公奭等宗周重臣面容沉毅,分列左右。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中却燃烧着开天辟地的精光!

武王步履沉稳,走到台前。目光如同深邃的星光,缓缓扫过台下代表着天下万方的诸侯使臣。他看到了曾因不堪商纣无度索取而愤然与其决裂的孤竹国君伯夷,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艰辛,一双老眼望着高台却依旧闪烁着倔强的光芒,那是古老仁者不屈的脊梁;看到了父亲文王姬昌当年曾屈尊请教治国之道的东夷智者太颠的儿子,那位年轻使臣仰望的目光中写满对先祖与武王的崇高敬意;也看到了来自南方荆楚蛮荒之地、披发文身、脸上涂抹着神秘油彩的部族首领,野性不羁的目光深处,同样燃起了对秩序与新生的期冀……这目光沉静而有力,仿佛无形中接过了来自八方四野、万水千山的意志洪流,最终汇聚成一句如同洪钟大吕般的开国宣告,字字铿锵:

“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休休!”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地穿透暮色,撞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商王辛,荒淫暴虐!败先王之明德!暴殄天物,竭尽民力以奉一己之欲!戕虐万民于水火!……焚炙忠良之骨为乐!刳剔孕妇以验阴阳!……断冬日涉水老者之胫,言察其髓!剖比干皇叔之心,云观其窍!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罪人当诛!予惟恭行天之罚!”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开天辟地的力量:

“周虽旧邦,承后稷、公刘、大王季历之德脉!其命,维新!予小子发!率尔友邦冢君、予有臣三千!更兼天下义师,民心所向!”他猛地抬起手臂,那手势如同劈开混沌的神斧,指向身后广袤如海的人群与远方辽阔的疆域,“此乃承天景命!革殷商之旧秽,受天明命!”他的目光灼灼如烈日般扫视天下,字字千钧,“自今而后,予亦与尔等有德之君子,当实实念兹在兹:天命之授受何其不易,天命之维系绝非常定!非德不昌!非仁不永!”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间仿佛只余下旗帜猎猎的声响。风掠过这片刚刚在战火中重生的土地,也拂过每一位屏息凝神的诸侯面庞,像是远古神灵温柔而坚定的抚慰。

武王微微停顿,随后缓缓摊开双手。那动作庄重神圣,如同在向天地四方播撒希望与责任的种子,又像是在向所有参与这场鼎革的英灵与苍生致谢:

“今予发!遵太公望之远谟大略!承先王文王仁德教化之道!唯以分封,安天下万邦!”

宣告如同黄钟大吕,震撼着古老的朝歌大地!

司徒散宜生与太保召公奭手捧象征着疆土与权柄的玉牒,肃容迈步上前,立于武王两侧。

“齐!”武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分割疆土、开创山河的沉雄决断,清晰地响彻广场,“营丘丰腴之地!东临大海,制驭夷狄!封吕尚!”

所有的目光,瞬间汇聚到那位站在武王身侧、白发苍颜、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般沉静的老者——太师姜尚身上。这位辅佐两代贤王、运筹帷幄决胜牧野的开国元勋,迎着万千目光,缓缓越众而出。他并未推辞,面容沉静如水,眼神深邃如海。迈步走至高台中央,对着高台上如同山岳般的年轻武王,深深地、无比庄重地一揖到地!动作平稳如山岳推移,却又承载着无以言表的、开创未来的厚重!随后,他稳稳地从武王手中接过那卷系着金帛、沉甸甸的代表着一方土地权柄和世代责任的策命文书。那不仅仅是一卷文书,更是千钧重担!

“……以尔之仁勇,率尔子孙!藩篱宗周!拱卫王室!镇抚东方!”武王的声音带着无上权威。

“臣尚!敢不竭忠智,效犬马!永镇东极,拱卫宗周!以酬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