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牧野星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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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风掠过朝歌城头,却裹挟着一股燎灼后的焦苦。这味道不是从城外新垦的田野或护城河畔的桃林中来,它源自鹿台脚下那座新筑的巨大“炮烙铜柱”上粘连的皮肉残骸,源自城外壕沟里未经掩埋的奴隶尸骸,甚至源自在帝辛狂怒时被焚毁的几处小邑。它像一条看不见的、污浊的烟龙,执拗地盘旋在鹿台这座擎天之柱的雕梁画栋间,钻进每一扇雕花的木窗缝隙,最终渗进每一个缩在角落的宫婢内侍的骨头缝里。挥之不去,如同跗骨之蛆,冰冷地提醒着这座繁华帝都深处弥漫的死亡气息。
鹿台,高耸入云。它的基座由无数方整的巨大青石叠砌而成,每一块都凝结着累世商民的汗水与血泪。玉石铺就的阶陛,在暮春渐炽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却无法驱散那无处不在的阴霾和异香。琼楼玉宇,飞檐斗拱,穷奢极欲的雕刻讲述着神灵与先祖的威严,如今却被这焦苦气息笼罩,显出一种诡异的垂死之美。
纣王将最后一樽血玉色的液体倾入口中。浓烈如烧灼的酒气混着殿中几尊巨大饕餮纹铜鼎内尚未燃尽的香木残烬,猛地冲上喉头。辛辣之外,一种难以言喻的焦香缠绕着味蕾,像是油脂滴落炭火、或是毛发瞬间燎卷的味道,令他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又旋即锁得更紧。
他坐在巨大的、由整块昆仑玉雕成的宝座之上,帝袍下摆拖曳在冰冷的地面。眼角扫过殿外巍峨柱廊上高悬的几面惨白帛旗。晨风过处,那旗子猎猎作响,其下悬垂的几颗形状模糊、颜色暗沉的东西随之摇摆碰撞,如同挂在枯枝上的未熟浆果。那是昨日才被绑来的几位敢于冒死进谏的诤臣之颅——比干府中的门客、微子启的心腹,还有一位是掌管礼乐的旧商贵族。血污已然半干,凝结在他们怒睁的眼眶与扭曲的面颊上,凝固的姿态无声地俯视着殿内愈发升腾的靡乱喧嚣。生命以如此狰狞的方式终结,似乎成了帝辛消解烦闷的唯一乐趣。
妲己微微踮起脚,纤细的足弓绷紧,目光穿透殿门洞开的远方,投向朝歌城头更远的天际线。那里,本该是蓝如宝石的晴空,此刻却隐约被一片翻滚涌动的暗青色所覆盖。那颜色深邃、污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重量,缓慢而坚定地由西方的地平线逼近。几日了?总有闷雷般的响声在地层下滚过,鹿台巨大的玉石基座有时也会轻微震颤,像有什么庞然巨物在地底沉睡、翻身。一丝难以察觉的颤动,掠过她那双被公认为足以颠倒众生、此刻却沉静得如同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幽潭般的眼底。那目光深处沉淀的东西,复杂而悠远,非人能解——有漠然,有洞察,还有一丝……宿命般的疲惫。
“美人,在看什么?”纣王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嘶哑地响起,如同破旧的锣鼓敲打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殿宇四壁,激起零星空洞的回响。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宝座上起身,脚下虚浮,织满玄鸟图腾、缀以金线云纹的帝袍拖曳过冰冷光滑的玉砖,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一条慵懒而危险的巨蟒在游弋。
妲己并未立刻回身,仿佛那西方天际的异象比身后掌握生死的帝王更具吸引力。她伸出纤细如雨后春笋的玉指,指尖染着薄绯色的丹蔻,笔直而坚定地指向那片正逐渐遮蔽稀薄天光的巨大阴霾:“大王你看,”她的声音极轻极软,像最柔滑的蜀锦拂过耳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蛊惑力,“西边压来的云……像不像一群无声逼近的、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它们蹄下踏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色杀气,从牧野……弥散而来。”她的尾音轻飘飘落下,“武王在牧野……集结他的爪牙了。它们……就要到了。”最后一句,几乎是气声,却像冰冷的针,刺穿了帝辛醉意朦胧的甲胄。
“爪牙?!”帝辛先是一愣,随即发出嗤的一声冷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俳优之言。笑声在空阔的大殿里冲撞回响,充满了睥睨天下的嘲弄和不屑。“孤!”他猛地提高声调,胸腔震动,“孤有三十万披坚执锐的甲士!足以踏平八方!更有北海那些力能搏虎的囚徒,锁着铁链日夜打磨筋骨;东夷那些茹毛饮血的野人,只识得刀锋与战鼓!孤甚至无需解开他们的枷锁,只用虎豹骑手中的皮鞭和长矛驱策,便能组成一道碾碎一切的洪流!让周地来的那群贪婪豺狼,尝尝孤的刀锋是何等滋味!”
他的狂言余音未落,一名身着破旧葛衣的老寺人,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殿外玉阶上连滚带爬地匍匐进来,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着,头也不敢抬起,声音颤得几乎不成调子:“启…启奏…大王!牧野…牧野有…紧急军报!”
纣王正沉浸在自己描绘的武力雄图中,被打断的怒火瞬间燃烧起来。他不耐烦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珠如同饿极的豺狼,直勾勾地盯在寺人佝偻的背上:“讲!放声讲!天塌了吗?”那嘶哑的吼声带着浓郁的杀气。
寺人的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要嵌入冰凉玉阶的缝隙里:“是!回、回禀大王!前线急报!周…周师前锋已…已至牧野四十里外!旗帜漫卷,甲胄如林!更…更兼四方诸侯联军……闻风而动,汇集一处,目下已然……漫山遍野!旗号……旗号竟超过八百余国!蔽…蔽日遮天啊,大王!”他喘着粗气,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生命,“而我商军大营……虽军列严整,但……但军心浮动,营中流言四起……言…言……” 他惊恐地住了口,不敢再说下去。
“言?言什么?!”纣王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脚步让整个殿宇都为之一震。醉意被怒火蒸腾得愈发炽烈,“浮动?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胆敢浮动?!传孤旨意!即刻!”他如同受伤暴怒的蛮象,手臂猛地一挥,带起一股腥风,手指如戟般刺向殿外那面在风中阴惨惨飘扬的白旗,“凡妄议军情、临阵退缩、散布流言、扰乱军心者——”他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砸下,“不分将校兵卒,立斩!枭首!悬首于周军阵前!让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叛贼看看,触怒真命天子的下场!”
暴戾的吼声如同无形的、裹挟着雷电的飓风,瞬间横扫整个鹿台大殿。殿内残余的靡靡乐音戛然而止,歌舞的美姬瑟缩如同受惊的鹌鹑。所有的宫婢内侍仿佛都被施了定身咒,僵直在当场,连空气也似乎凝结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无法呼吸。只有丹墀之上的妲己,那双沉静的眼底,幽冷的光芒如同千年玄冰深处断裂了细微的一线。她微微垂下眼眸,仿佛脚下冰冷的玉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目光扫过,一颗殷红欲滴、不知从何处果盘中滚落的樱桃停留在她足边。她缓缓弯下纤细的腰肢,伸出两根凝脂般的手指,捻起那颗鲜艳的果子。指腹轻轻揉捏着,柔嫩的果皮破裂,粘稠如血的汁液顺着她白皙的指尖蜿蜒流淌下来,滴落在同样暗红微干的玉石上,红得刺眼,红得狰狞,无声地浸润开来。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一层层泼洒、渗透,彻底染透了牧野荒原上连绵起伏的周军营帐。风穿过广袤的原野,带着料峭的春寒和泥土湿润的腥气,呼号着,鼓荡着一望无际的黑色营盘。
中军主帐内,唯有一盏昏暗的油灯顽强地亮着。灯芯猛地爆出一星微弱的噼啪声,跳动的火苗瞬间将武王姬发端坐如山的身姿拉长,映照在紧绷的牛皮营帐上,投下一道巨大、沉默、岿然不动的阴影。那影子边缘锐利,没有丝毫晃动,如同扎根于大地深处的磐石,又像一柄深藏于刀鞘、却已感应到杀伐之气即将出世的古剑。
“禀大王!”主帐厚重的帘门被掀起一角,一名浑身湿透、泥水从单薄的斥候服上不断滴落的年轻军士单膝跪地。他头颈间的布巾仍在向下淌水,脸上沾着斑驳的泥点,寒气让他的嘴唇微微发紫,但声音却压得极低,在这充斥着无形压力、令人窒息的静谧里清晰异常:“朝歌方向军报!商军……帝辛已紧急调集朝歌、孟津、邯郸等重镇囚徒、东征俘虏共计五万众,皆以锁链相连,杂入戍卫军主力甲士之中充当前阵先锋!另……”斥候的声音顿了一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城内正遍贴告示,并有白旗悬首示众……传言王命:此战之中,凡有怯阵、逃亡者,罪及举族!无论父母兄弟,妻儿老小,尽数……尽数枭首示众!”斥候的话音再次停顿,似乎接下来的消息让他更为震惊,也更为激动,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然而,商军阵列之内,暗流涌动!时有短促的口角争闹,兵刃碰撞与推搡!更…更有大量兵卒,无论甲士、囚徒,私下交语,闻‘周军’、‘文王’、‘武王’之名而神驰目眩!尤其…尤其前阵囚徒之中,压抑的低语、期盼的目光……犹如黑夜望星火……似在殷殷祈盼王师!盼大王如盼云霓!”最后两句,他几乎是咬着牙,压着从胸腔深处涌上来的激动,用气声吼了出来。
“咔嚓!”帐幕被一阵陡然加强的狂风猛力鼓起,牛皮帆布发出沉闷而巨大的拍打声,如同巨大的手掌在拍击着命运之门。原本就凝滞的空气骤然绷紧到了极致,仿佛只需一丝火星,便能将其点燃引爆。
帐中肃立的将领们,目光如炬,齐刷刷钉在斥候身上,又缓缓移向主位那道磐石般的影子。他们紧握剑柄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直闭目凝神的太师姜尚,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布满岁月深刻沟壑的脸庞,如同古旧青铜面具被唤醒,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刻满了过往的烽烟与对人心的洞幽烛微。那双锐利得几乎能穿透灵魂的眼睛,缓缓扫过帐中每一张屏息等待、写满坚毅与期待的面孔,最终定定地、充满力量地落在了武王姬发的脸上,声音沉凝如古钟初鸣:“大王,人心之旗,已然倾斜!牧野之地,即是天命在商墟六百年气运的终结点,更是新天命的起点!”字字如锤,敲击着众人的心弦。
武王姬发的指尖早已重重按在面前简陋的几案之上。案上,是一块用硬木粗略刻画的牧野山川地势图。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铁锈的味道。他沉稳地伸出手指,指尖落在木图上那条象征牧野主战场的狭长凹槽之上,力道沉重,指肚周围的木纹似乎都凹陷下去半分。他抬起头,目光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利刃出匣,逐一扫视帐中每一双等待命令的眼睛,语气肃穆,字字千钧,清晰地穿透帐内的死寂:“商军壁垒森严,甲胄精良,然前驱之众,多为锁链束缚、心怀怨望之囚奴!此乃以虎狼驱羊群,外示其势如山岳,内则其根……如枯朽巨木!中空溃烂!”他猛地拔高声调,“明日交兵!我周师之锋,所向首重——破其前阵!前阵若溃,其军心必然如山崩雪融!兵刃,须避其前阵锋芒,集中战车锐骑,直击纣王所统中军精锐!捣其心腹!”他的声音并不如何高亢激昂,却蕴含着一种经受过生死淬炼的、无比沉甸甸的决心,如同破晓前撼动沉寂天地的第一声暮鼓晨钟,振聋发聩,沉重地撞击着在场每一位将领的肺腑,“传令三军将士:此役,非为私仇雪恨,非为攻城掠地,乃代行天罚!止商纣之暴虐,承续殷商之宗祀祖灵!救万民于水火!”
言毕,他“霍”然起身,青铜佩剑锵然撞响腰侧甲片。他按着剑柄,大步流星向营帐之外走去。身形带起的疾风,猛地灌入帐内,吹得那盏唯一的油灯火苗剧烈摇曳挣扎,光影在他身后明灭不定。
随着厚重的牛皮帘被彻底掀开,广袤无垠的穹庐骤然在聚集于主帐周围的核心军官眼中展开!没有明月,唯有点点星辰!亿万颗星斗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洒满了整个幽深的天鹅绒幕布,熠熠生辉,清冷而庄严,它们的光穿透了数百万年冰冷的时空,亘古如一地俯瞰着脚下这片即将被热血重新书写命运版图的、饱经沧桑的古老大地。风瞬间止息,夜空中流动的星河如同凝固的瀑布,无声地倾泻在每一个仰望者的心头。
姬发的身影矗立在星河之下,如天神塑像。他洪亮的声音并未刻意拔高,却清晰无比地穿透夜的沉寂,在广阔营地上空回荡,直抵每一个在寒冷草甸上等待着命运召唤的兵卒耳中:“吾乃汝等之兄弟手足!吾亦与汝等同饮渭水!同耕岐下之粟!汝等之命,即予之命!商纣残虐,荼毒苍生!剖忠良之心以悦妇人!炙烤贤士之骨以充庖厨!斩老者之足以娱昏聩!断孕妇之腹以博一粲!天怒神怨,人神共弃!吾今奉天命,行天罚,并非兴兵报私仇,惟止其虐,复天地之常道!承继殷商宗庙,使先公先王香火不绝!保百姓生息!”
短暂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极致的宁静。随即——
“同心戮力!效命武王!!”
“救民伐罪!唯武王命!”
“天罚!止虐!”
……
数千个、数万个压抑许久的喉咙所发出的嘶吼,如同积蓄了千年的地火冲破岩石的桎梏,骤然炸响!先是核心军官,旋即如巨浪般层层扩散,轰然如九天神雷碾过大地!誓言汇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澎湃汹涌的怒潮,冲入寂寥高远的霄汉!辽阔的牧野旷原在回声中震颤!仿佛连那悬于亿万光年之外的星辰之海,也因这汇聚了人心所向的洪流誓言而轻轻摇曳,洒下点点清辉,仿佛回应这源自大地深处的力量。
黎明没有如期而至。
它被一声沉闷、压抑、仿佛源自地心深处凶兽临终挣扎的巨大咆哮所惊醒!那不是人间任何雄鸡的司晨之啼,而是大地自身被无法承受的巨力强行撕裂脏腑发出的哀鸣!鹿台深层的岩石在震动,牧野的沙土在跳跃!
鹿台之巅,帝辛一个趔趄,若非扶着冰冷的玉栏,几乎扑倒在地。美酒泼洒在华丽的地毯上,渗入繁复的云纹。
“什么声音?!”他厉声喝问,眼中的醉意被惊怒取代。
无人敢答。殿内外一片死寂。
牧野上空,那死寂仅仅维持了一瞬。随即,无光的、沉黑如浸透了墨汁的穹庐,像是被一只无形却狂暴到了极点的巨手,狠狠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破洞!天河倾颓了!万顷狂澜裹挟着九天之外的寒意,轰然砸落!铜钱大的雨点带着千钧之力,冰雹般密集而沉重地砸在皮制的甲胄上,砸在用牛筋捆扎的旌旗布面上,砸在无数猝不及防、骤然绷紧如弓弦的面孔上!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冰冷、急促、如同千军万马铁蹄奔腾踏碎的震响!雨幕瞬间连天接地,如横亘于天地间的巨大铁幕,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在狂暴的雨中被强行扯远、虚化、扭曲,最终被这无尽的水与雾完全吞噬!
牧野战场!被这场史册难觅的、凶兆般的暴雨淹没!
商军那庞大的、望不到边际的方阵,在滂沱雨雾中如同地狱图卷般缓缓显形。周军望楼上的士卒,强忍着雨水的冲刷眯起眼极力望去——前方,最前端密密麻麻、几乎铺满整片牧野开阔地的,竟非想象中青铜甲胄整齐的寒光!那是一片令人心悸绝望的、沉重的、灰蒙蒙的混沌!那是人!无数的人!
他们穿着比破烂的麻袋片还不如的、沾满污泥的衣物,很多人赤裸着上身,肋骨根根凸起,皮肤上布满了陈旧的鞭痕和新的冻疮。绝大多数人赤裸着双足,脚掌被泥水和碎石磨得鲜血淋漓、肿胀变形。他们的手腕和脚踝上,粗大的铁链和腐朽的木枷将他们前后左右紧紧相连!行动迟缓滞重,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刺耳摩擦和锁链拖曳的哗啦声。他们手中握着的“兵器”杂乱不堪:前端削尖的粗糙木棍、用劣质燧石勉强磨出棱角的“石戈”、甚至还有断裂残缺的农具!雨水顺着他们肮脏纠结的头发流下,冲刷着脸上麻木呆滞或刻骨仇恨的神情。
这群“前阵”,被身后穿着完整皮甲、手持青铜重戟和锋利长鞭的商王近卫——“虎贲死士”们,像驱赶牛羊般逼迫着,在没踝的泥泞中,一步一陷,极其迟缓而沉重地向前方一片水雾迷蒙的未知挪动着脚步。每一次鞭子凌厉地抽下,伴随着凄厉的呵斥,都溅起浑浊肮脏的水花和一声压抑的闷哼。那脚步拖沓、滞重,如同被无数条无形锁链深深拖入九幽地狱的兽群,每一次挪动,都在泥沼中搅起绝望的旋涡。
暴雨如鞭抽打,竟冲刷不掉这片由绝望、屈辱与刻骨仇恨交织堆积成的厚重人墙所散发出的、沉沉如铁的死气!这死亡的气息,并非指向对面的周军,而是弥漫在每一个被锁链相连的灵魂之间,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
周军阵营,死寂中压抑着足以毁灭一切的飓风。战车裹着厚重的湿泥,如同巨大的金属怪兽般伏在原野上,车辕深深陷入泥中。驭马不安地喷着响鼻,在原地焦躁地刨着蹄子,带起阵阵泥浆。甲士们紧握长戈,冰冷的金属杆身在暴雨冲刷下闪着幽光,雨水顺着戈柲流下,在一排排斜指天空、锋锐慑人的戈尖上汇聚,再化作细流流淌下来,坠入身下的泥泞。雨水沿着他们青铜兜鍪边缘滴落,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流下。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雨中压抑地起伏。
太师姜尚,白发被雨水紧紧压贴在额角和脸颊。他那件深色的披风被狂风吹得向后高高翻卷,犹如苍鹰搏击风暴时的巨翅。他屹立在武王御驾革车的右侧车辕旁,目光锐利如能刺穿千年玄冰的神剑,穿透狂舞的雨帘,死死锁住前方那一片灰暗绝望的商军前阵,也穿透重重人墙,望向那旗帜深处,象征着暴君威严的中军位置。他的面容在雨中如被洗濯的山岩,沉凝异常。
武王姬发紧紧握持着轺车的轼木,青铜指套与湿冷的木纹摩擦,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骨节在苍白皮肉下根根凸起,坚硬如镌刻在古碑上的印记。雨水顺着他的青铜面甲轮廓流淌,汇流至下颌,滴落。他同样凝视着前方,等待着那致命一刻的信号。
战场上的雨声咆哮着,如同亿万只鬼魂在哀嚎。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时间仿佛凝固了,被雨水冻结。
“太师,”武王的声音穿透震耳欲聋的瓢泼雨幕,清晰地传入姜尚耳中,“时候……未到!”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是洞察人心的笃定。
如同应和他的判断。
商军庞大的阵列深处,并非最前沿,而是在左翼与前阵衔接之处,一阵剧烈的、仿佛地心爆炸般的震动骤然炸开!
那是被长久压抑的、如同火山岩浆般灼热的绝望和滔天怒火,在皮鞭与死亡的反复煎熬下,终于突破了临界点的决堤!
“杀了这群商狗!”
“去他娘的商狗!老子跟他们拼了!”
“迎王师!迎王师啊!”
一片身着杂色破碎囚服的人海,在某个刹那没有任何征兆地、猛烈地向内爆裂了!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油!数十名、紧接着是上百名、更多……被锁链连接的囚徒兵卒,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掉转了手中所有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削尖的木棍、简陋的石锤、断折的石戈,甚至只是攥紧拳头猛挥!目标不是对准对面严阵以待的周师,而是狠狠砸向、刺向、扑向近在咫尺、正在他们身后挥舞皮鞭厉声呵斥、驱使他们向死亡深渊前行的商军督阵校尉!那些刚刚还在得意洋洋的皮甲武士!
鲜血瞬间如箭般激射而出!在灰蒙蒙的雨雾中绽开一片刺目的猩红!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迅速被卷入泥泞的地面。凄厉的惨嚎与愤怒的咆哮瞬间压倒了漫天暴雨的喧嚣!
“杀商狗!迎王师!!”一声积蓄了不知多久、混杂着血泪与滔天恨意的嘶吼,如同旱地惊雷,骤然冲破重重雨幕,撕裂长空,响彻整个牧野战场!这声音不属于个人,它承载着无数被压迫、被奴役的冤魂!
紧接着,是海啸!
“迎王师!杀商狗!”
“打开枷锁!投奔仁义!”
“周军来了!我们的活路来了!”
……
千百个、成千上万个喉咙被同时点燃!无尽的呐喊、控诉、狂喜、决绝汇聚交织!千声万声,如同崩裂的大堤、倒流的银河,瞬间汇成一股足以撕裂洪荒、彻底翻覆乾坤的滔天巨浪!整个商军庞大的前阵,那道看似牢不可破、由锁链与人墙构成的死亡屏障,那堵由六百年暴政积郁的烈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猛烈爆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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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的囚徒们彻底疯狂了!他们不再顾忌身上沉重的枷锁!有人用手中的石斧砸向脚踝上的木枷,不顾被削断脚掌的风险;更多的人干脆拖着沉重的铁链、带着刺的脚镣,如同逆流的怒潮,不再理会身后那些商军督阵军官被反抗浪潮瞬间吞没、碾碎的景象!他们爆发出绝望而狂热的巨力,一窝蜂地调转方向,不顾一切地向后、向着他们身后那个旌旗密布、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地方——商王辛亲自坐镇的中军本阵黄金战车御台,猛冲过去!如同溺死之人看到了唯一的浮木!那不再是森严壁垒,而是他们心中唯一的生路,是承载他们脱离苦海的诺亚方舟!
泥泞的地面被成千上万双疯狂践踏的赤足、破履、残脚搅得如同沸腾的泥沼!泥浆翻腾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恶浪!锁链的撞击、人兽般的嘶吼、咒骂、被推倒踩踏者的哀鸣……瞬间将商军中军前沿撕开一个巨大的、混乱的伤口!恐慌如同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在严整的商军中军甲士间蔓延!
“天命反侧!”立于周军阵前的太师姜尚,眼中骤然射出洞穿岁月迷雾、穿透万物的锐芒!那是一种古老的预言、久候的契机终于照进冰冷残酷现实时所迸发出的灼热光辉!他手中一直紧握的那支沉重的玄木令旗,如同终于从千年长眠中苏醒的远古怒龙,被他布满岁月沧桑与力量的手臂猛地、奋力地向前挥出!
“大风!大风!”他沙哑却穿透雨幕的吼声同时响起!
“击!”武王姬发的声音如同沉寂万年的雪亮利刃终于悍然出鞘!随着一声令下,他抽出腰间的青铜长剑,指向敌军,凌冽地劈开了漫天雨幕!
“轰!轰!轰!轰!”
蓄势待发的周军阵列终于彻底爆发!一直严阵以待的数十面巨型战鼓同时被奋力擂响!鼓声低沉、雄浑、急促,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连绵不绝的心脏搏动,带着摧裂肝胆、撼动魂魄的威严气势!
随着鼓声的号令,周军中央和两翼战车群,如同蛰伏已久的钢铁巨兽猛然昂起头颅!驭手用尽力气鞭打着马匹,战车轮毂裹挟着沉重的湿泥,轰鸣着分开深陷的泥沼!被车轮疯狂碾轧、溅起的污浊泥浪高达数丈!
“驱驰!破阵!”
“止戈!不战前卒!”
“诛暴君!救苍生!”
整齐的呐喊伴随着战车的轰鸣,震天动地!数百乘沉重的战车如同离弦的钢铁洪流,借着下坡泥泞的滑势,携带着无坚不摧的恐怖动能,轰然撞入商军陷入空前混乱的前阵与中军前锋之间那片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巨大空隙!碾碎一切阻挡!
“砰!咔嚓!”
“噗嗤!”
“呃啊!”
战车冲撞之处,混乱的商兵如被狂风折断的芦苇般成片断裂、倒伏。来不及避闪的商军甲士、被裹挟的囚徒,在沉重的车轮、冲击的战马和青铜车轴碾轧下筋断骨折!紧随战车突击的徒兵步卒如潮水涌上,雪亮的长矛密集攒刺!周军的战车并非各自为战,它们互相交错掩护,如同一把把巨大而精密的铧犁,在混乱的商军阵列中犁开一道道血肉狼藉的沟壑。战车两侧的戈手、矛手随着车行急速冲击,奋力将手中精良的青铜长戈长矛如闪电般刺出、收回!每一次刺出,都带起凄厉恐怖的破空锐响,紧接着便是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与皮肉骨骼沉闷撞击和撕裂的钝响!喷溅的温热鲜血在空中与冰冷的雨水猛烈交融,泼洒在车辕、甲胄、泥土、脸上……
断折的长戈、裂开的矛杆在暴雨冲刷的泥泞中斜插着、散落着。失去主人的惊马挣脱缰绳,拖着半架战车在尸山血海中悲鸣狂奔,撞翻更多障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泥腥气、人畜排泄物的恶臭、皮革金属被雨水浸润的锈腥气……各种味道混为一体,直冲脑髓,令人作呕。到处是倒毙的尸体、翻滚挣扎的伤者、喷溅的猩红,如同有数不尽的巨大、无形、血腥的泼墨画笔,在这片叫做牧野的画布上,在暴雨冷酷无情的冲刷下,疯狂而肆无忌惮地涂抹渲染!殷红的色彩顽强地浸染着灰褐的泥泞,勾勒出一幅幅地狱的写生。
暴雨愈发狂暴,如亿万条无形的鞭子,凶猛地鞭笞着已然沦为沸腾炼狱的牧野战场。铜钱般的雨点砸在金属甲胄上,汇成急促连绵的噪音,如同鬼魂的呜咽。血水汇集成溪流,又被雨点击打,搅动着深沉的泥浆,一种令人窒息的暗赤褐色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陷身其中者的胸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武王姬发稳立于御车之上,雨水如瀑布般浇灌着他青铜的甲胄与兜鍪,沿着帽檐和面甲的轮廓汩汩流淌,水帘模糊了视线,但他那双坚毅的眼睛却如同鹰隼,锐利地穿透漫天水幕与血肉横飞的混乱战场,死死锁定在远处——商军阵列深处那面最为高大鲜明、绣满玄鸟图腾的黄色帅旗之下!旗帜中央,是一辆巨大的、黄金镶饰的车台!数百名彪悍的重甲武士如同铜墙铁壁般守护在周围。那里,便是商纣王帝辛最后的倚仗所在!是整个商军的心脏与魂魄!
“太师!”武王的声音穿透战场喧嚣与倾盆雨幕,凝重如山峦,“商军虽崩乱如蚁,然其王心未死,纣王车驾未倾!犹在顽抗,激励残军!战机瞬息即逝!孤——”他猛地一顿,眼中射出斩钉截铁的寒光,“欲亲率宗室虎贲锐士,凿穿中坚,直捣黄龙!取其魁首!”
姜尚的白发与长须早已被雨水彻底打湿,紧紧粘连在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颊和肩上。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又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照耀下,如同饱经千年风霜却愈发凛然的青铜神像。他没有一丝劝阻,亦无半分犹豫,双眼中只有比漫天雨水更为冰冷的杀伐决断!他那枯瘦却充满奇异力量的手臂猛地抬起,手中那面曾经代表号令与生杀大权的帅旗被他看也不看,直接抛给身后一员亲将!口中爆发出的声音竟如年轻猛虎般雄浑刚猛:
“为大周万年!老夫亲为此鼓!为大王擂——摧阵之音!”话音落定,他身形竟如灵猿般敏捷,几个大步便跨至主将战车后方那面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大皮鼓旁!从瞠目结舌的鼓手手中一把夺过鼓槌!那枯瘦的臂膀高高扬起,饱含着一生智慧所凝聚的最后力量,狠狠地、如同抡起天罚之锤,轰然擂下!
“咚——!”
一声沉闷得仿佛能将天地凿穿的巨响骤然炸开!巨大的声浪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恐怖韵律,重重砸在每一个周军将士的心口!空气似乎都为之一窒!
紧接着,姜尚的动作快如残影!“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的节奏骤然加速,再加速!如同狂风骤雨般连绵不绝!不再是传递简单命令的信号,这鼓声直接变成了催动人体血液沸腾、压榨最后潜能、驱向最终胜利的原始战魂!每一槌都像砸在商纣的心脏之上!每一响都像是在为这个旧时代的葬礼敲响丧钟!
这鼓声!是催命的号角!是冲锋的号角!是王朝更迭的号角!
“天命——归周!杀!”
早已如同上弦利箭的周军阵中,以武王御驾为核心,三百名从宗周就跟随姬昌、姬发南征北战、身披最沉重犀牛皮与青铜复甲的宗室虎贲,终于动了!他们仿佛一头沉眠万载的洪荒巨兽猛地挣脱了泥泞的束缚!三百具钢铁之躯同时发出低沉的怒吼,以武王那辆特制的、镶满青铜巨钉的御车为箭簇核心,化作一支历经无数战火淬炼千年的玄铁箭头!顶着漫天砸落的暴雨,踏着尸骸与血水混合的泥泞沼泽,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冲天杀气,轰然射向商军那最后的、看似坚固无比的核心——黄金高台!
钢铁洪流撕裂一切阻挡!
雨水狂暴地敲打着战士头盔上狰狞的青铜兽纹图腾,冰冷沉重的甲胄在高速冲刺中相互碰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尖啸声!他们的长戈不再是刺戳,而是化作了手臂的延伸,随着狂奔的步幅疯狂地左右劈砍!每一次齐整划一的大范围攒劈挥斩,都如同暴怒巨龙的尾扫,成排成片地切碎、扫飞阻挡在前的商军士兵!无论是惊慌失措的精锐甲士,还是反应不及的侍从武士!锋利的戈刃在雨水中划出一道道惨白的光弧,切开皮甲、肌肉、骨骼!血浪泼溅而出,瞬间又被瓢泼的雨水稀释、冲淡、带走!
三百人如同不可阻挡的楔子,不顾伤亡地向前猛突!不断有人被冷箭射中,或被拼死抵抗的商军锐士用长戟挑落,瞬间淹没在泥泞与混乱中。但这股洪流的速度丝毫未减!每一名虎贲倒地,后面的士卒立刻不顾一切地补上位置,用血肉之躯维系着这支利箭的锋芒与速度!泥泞的地面上,倒下的躯体迅速被后续冲锋的战靴无情地踩踏,深陷入污淖赤泥之中,融进这片深红色的炼狱。他们践踏的不仅仅是商军的尸体,更是六百年的暴政基石!
帝辛——此刻那睥睨天下的“受”王,立于高高的黄金战台之上。雨水将他绣满华丽玄鸟纹的帝袍彻底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显出从未有过的邋遢与狼狈。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和虬髯不断淌下。曾经如虎豹般精悍魁梧的身躯,也似被这彻骨的寒冷和眼前的景象抽空了力气。他眼睁睁看着那支人数不多、却蕴含着可怕毁灭意志的黑色铁流,如同熔化的岩浆般,毫无怜悯地突破他层层布置、赖以信任的血肉壁垒,向自己冲来!无可阻挡!看着那些平日里用最肥美的肉和最美的酒供养的、被夸耀为天下无匹的“虎贲死士”、“玄甲卫”,此刻竟在狂暴的攻势下节节败退!甚至开始面露恐惧,在后退时脚下打滑!
“废物!全是没用的废物!”帝辛的怒吼声如同濒死猛兽绝望的咆哮,双眼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滚烫的、被羞辱的暴怒驱散了雨水带来的冰冷,瞬间充盈了他每一寸肌肉!他猛地从侍立在旁的卫士手中抢夺过一柄青铜巨钺!沉重的重量让他的手臂青筋根根暴跳虬结!狂怒的杀意暂时压倒了恐惧和寒意!他将巨钺横在胸前,怒吼声响彻整个车台:“武庚!!护驾!太子护驾!”吼声被骤雨和战场喧嚣吞噬大半,只在近旁护卫的耳中激起短暂而微弱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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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后,侍立着的太子武庚,面色早已惨白如敷粉。冷汗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鬓角不断流淌。他看着远处那支不断逼近、势如破竹、如同地狱使者般的黑色铁流,听着震天的杀声如同惊涛拍岸;再转回头看着父王那张因暴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青筋毕露、眼中闪烁着疯狂火焰的脸庞,无边的恐惧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绞紧了他的魂魄!当帝辛那充满血丝、如同地狱火焰般燃烧的眼球猛地瞪向他的瞬间——
“啊——!”武庚发出非人的尖叫,彻底崩溃!什么王权尊位,什么父子天伦,全部抛之脑后!他腿脚一软,竟不顾一切地转过身,手脚并用地从黄金高台的边缘扑了出去!一头栽进了台下混乱如沸粥般的人群和泥浆里!然后连滚带爬,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如同末日降临的漩涡!
“逆子!!”
帝辛的咆哮在倾盆大雨中轰然炸开,撕裂雨幕!声音里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滔天愤怒、难以名状的巨大悲凉以及……彻底的疯狂!他目眦尽裂,几乎要喷出血来!高高举起沉重的青铜巨钺——
但那致命的一击,并未斩向叛逆的儿子,也未劈向逼近的敌军!
而是带着所有的愤怒与绝望,狠狠劈砍在了象征着他无上权力的黄金战车辕门边缘!
“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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