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天命未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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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像一条被激怒的土黄色巨龙,裹挟着亿万钧泥沙,自天际奔涌咆哮而来。它浑浊的躯体翻滚、冲撞,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震得两岸干裂的黄土塬都在微微颤抖。浪头拍击着裸露的河岸,每一次撞击都卷走大片的泥土,留下犬牙交错的蚀痕,仿佛要将两岸那些稀疏、破败、在深秋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荒芜村庄,连同它们所承载的贫瘠与绝望,一起卷入这无情的洪流,永不回头。
深秋的寒意,这一年格外刺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肃杀。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低低压在广袤而苍凉的黄土塬之上,像一口巨大的、凝固的铁锅,将大地严严实实地扣在其中。没有阳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风,是干燥而粗粝的,它不知疲倦地从西北方向刮来,卷起细小的、带着土腥味的尘埃,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蛮横地灌入人的眼、鼻、口、齿之间。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种颗粒状的刺痛感,喉咙里火辣辣的,仿佛被砂纸打磨过。这风,吹动着行进的车队里那些简陋的、颜色黯淡的旌旗,发出“猎猎”的声响,在这片荒芜的背景中,更显出刺骨的萧索与苍凉。
“太子发”乘坐的战车,在坑洼不平、被无数车轮碾压得如同烂泥塘的土路上艰难前行。车身是用坚韧的硬木打造,榫卯结构在剧烈的颠簸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车轮每一次碾压过凸起的石块或陷入深坑,剧烈的震动便透过冰冷的青铜车板,从脚底直传到五脏六腑,让人的骨头缝里都透着酸麻。周武王姬发,此刻并未身着象征王权的华服,而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打着补丁的粗麻布素袍。腰间没有象征尊贵的玉饰,只悬着一柄古朴无华、剑鞘磨损的长剑。他双手紧紧攥住车辕边缘,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如同岩石的棱角,以此对抗着永无止境的颠簸。
他怀中,紧贴胸甲的位置,是一个用厚重、粗糙的麻布仔细包裹的长方形物体。从外表看,不过是一块不起眼的木板。只有他自己明白其中蕴含的千钧重量:那是父亲西伯昌,也即后世尊称的文王的木主牌位。冰冷的木质隔着衣物和甲胄,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他坚持只称自己为“太子发”,中军高高树起的,是父亲威严的名号——“周文王”。文王临终前紧握他双手的枯瘦指节,那深陷眼窝中燃烧的不灭火焰,那关于“德”、关于“天命”、关于“忍辱负重”的谆谆教诲,早已如刀刻斧凿般烙印在他的心头,成为引领这支浩荡大军前进方向的唯一明灯。
御车的老卒,须发皆已花白,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如沟壑的皱纹。他眯缝着浑浊的双眼,努力辨识着前方最难行的坑洼,布满老茧的手紧握缰绳,口中只发出一些模糊不清、带着浓重乡音的吆喝,催促着拖车的四匹赤骥谨慎向前。这四匹骏马,曾是西岐马厩中的佼佼者,如今也因长途跋涉而显得疲惫,鬃毛上沾满了尘土。车身每一次剧震,都让怀中那沉重的木牌在姬发的胸口重重撞击一下。那“咚”的一声闷响,混在呼啸的风声、车轮碾压的辘辘声以及远处黄河永不停歇的咆哮声中,是只有他才能清晰感知的叩问——是父亲无声的期许,是责任的重压,也是对前路未卜的深深忧虑。
姜太公吕尚,那个早已名动西陲却总爱说些玄乎预言、垂钓于渭水之滨的钓叟,此刻侧身坐在旁边另一辆稍小、更显破旧的车驾上。他裹着一件厚实、沾满尘土的灰褐色旧羊皮袍子,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飘拂,对这粗粝刺骨的寒风似乎毫不在意,神情淡然得如同置身春日暖阳之下。他的车上别无长物,只随意扔着一张磨得发亮、打满补丁的旧渔网,网绳粗粝,显然经历了无数风浪。此刻,那双布满老人斑却异常稳定的手,正不疾不徐地卷拢着被风沙和湿气浸染得有些沉重的网绳。他的动作舒缓而专注,手指灵巧地穿梭于绳结之间,不像是在整理渔具,倒像是在抚弄一张无形的古琴,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韵律。
几滴水珠,不知是浑浊的河水溅起,还是清晨未干的寒露,顺着他枯瘦如柴的手腕悄然滑落,无声地渗进车板的缝隙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车行三日,在无尽的颠簸与风尘中,这支沉默而疲惫的队伍终于艰难地抵达了孟津。昔日渡口边供商旅歇脚的几处简陋窝棚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吞没,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在荒芜河滩之上急剧铺开、喧腾鼎沸的巨大营盘,其规模之宏大,气势之磅礴,令人瞠目。
各色各样带着鲜明氏族图腾的兽皮大帐、茅草棚子、甚至临时用树枝和破布搭起的栖身之所,如同雨后疯长的蘑菇,凌乱而密集地扎在一起,挤挤挨挨,一直延伸到水汽迷蒙的远方地平线。营盘上空,炊烟缭绕,形成一片灰蒙蒙的雾霭。粗犷而杂乱的呼喝声、马匹的嘶鸣声、兵器的碰撞声、车轮的滚动声、号角的呜咽声……汇成一片低沉洪流般的喧嚣,其声浪之巨,竟隐隐压过了不远处黄河那永不停歇的、沉闷如雷的涛声。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马粪味、皮革味、柴火燃烧的烟味以及河水特有的腥泥气息,混合成一种属于战争前夜的、躁动不安的味道。
中军位置,一杆巨大的素色纛旗赫然升起,在凛冽的寒风中稳稳伸展,如同定海神针。旗面正中,以浓重墨色书写着“周文王”三个古拙苍劲的篆字,笔力千钧,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威严。令人震撼的是,周遭营盘里林立的数百面旗帜,无论图案如何狰狞、色彩如何斑斓,此刻都如同被这杆素纛无形的磁力所吸引,几乎不约而同地朝着它的方向聚拢、俯首。那是一种无声的臣服,一种对文王遗志和“太子发”所代表力量的认同与追随。
姜尚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烟火、马粪和河水气息的浑浊空气。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唇角噙着一丝近乎冷峻的笑意,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万军云集的壮观景象,径直落向旁边战车上姬发怀中那块厚重的包裹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锐利的箭矢穿透鼎沸的嘈杂,直抵姬发耳中:“人心,聚起来了。只待文王之名号令。”说罢,竟不再多言,又低下头,专注地整理起那旧渔网被风吹乱的边角,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他关心的只是手中这张破旧的网。
“太子发!”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骤然响起,像一道滚雷砸在临时搭建的议事大帐上空,震得兽皮帐顶簌簌作响。
姬发端坐于主案之后,案上铺着一块素净的白色丝缎,上面恭敬地供奉着文王的木主牌位。他微微抬起眼皮,目光沉静如水。闯入帐中的是兖州方国的大首领,兖侯。此人虎目圆睁,络腮胡戟张如钢针,魁梧的身形几乎顶到了那用粗大原木和厚重兽皮勉强撑起的帐顶。他身上沾着未干的河岸泥点,皮甲胄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一股剽悍勇猛之气扑面而来。他身后,十几位或彪悍、或阴鸷、或焦躁的诸侯首领拥挤着涌入,喘息粗重,一股难以抑制的急躁和战场带来的腥膻气息,混杂着腾腾热气,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太子发!”兖侯的声音再次响起,震得木主前的素缎轻轻颤动,“八百诸侯!各路兵马汇此孟津!旌旗蔽日,刀枪如林!黄河北岸朝歌方向,探子来报,商军人心离散,辎重混乱,营盘不整!这等天赐良机,千载难逢!岂容白白错放?为何还不下令渡河?弟兄们的热血都要凉了!”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自己胸膛上,厚重的皮甲发出沉闷的“砰”声,震得周遭空气都似乎为之一抖。
帐内霎时如投入炭火的油锅。压抑许久的声浪骤然迸发开来,汇成一片愤怒与急切的狂潮。
“对啊!太子发!那暴君无道,天怒人怨!朝歌城内百姓,渴盼吾王如久旱之盼甘霖!此时不渡,更待何时?”
“太子发!莫要迟疑!八万兄弟,剑戟皆锐,甲胄鲜明,只待您一声号令!便可踏平黄河!”
“过河!杀入朝歌!斩杀暴纣!为天下除害!”
“吾等愿为先锋,直捣鹿台!”
每一个呼喝都如同炽热的火星迸溅,落在满帐诸侯几乎沸腾的血气上。帐中几座临时燃起的炭火盆烧得通红,跳跃的火光映在一张张或激动得面红耳赤、或凶狠得咬牙切齿、或焦急得抓耳挠腮的脸上,扭曲着晃动的影子,帐内的温度也急剧攀升,烘烤着所有人,汗水开始从额角渗出。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沙哑但异常清晰、如同冰锥般穿透喧嚣的声音响起:“诸位……可听听商邑的声音否?”
所有的目光,包括案后姬发那沉静的目光,都猛地投向声音来处。那是坐在右侧首席位置的一个中年人。他衣着素净,颜色极暗,近乎墨黑,仅有的纹饰是在衣襟边缘用暗线绣着几道象征殷商贵族身份的内敛云纹。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浸水的绢帛,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像是两个幽深的洞穴,里面燃烧着无尽的悲痛与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将人吞噬。姬发认出了他,心头如同被冰冷的针刺了一下,一股沉重的悲悯涌上心头。
那是微子启,比干之侄!那位在朝歌城中屡次直言强谏、最终却被纣王剖心而死的贤臣比干的亲侄!
微子启缓缓站起身。帐内炽热如沸的气氛仿佛碰到了一块万载寒冰,瞬间凝滞了一刻。炭盆里木柴燃烧的“哔剥”作响之声,竟变得清晰而刺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的动作僵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却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他未曾直接驳斥喧嚣的诸侯,只是伸出枯瘦而颤抖的手指,指向帐外那片象征纣王无道的灰蒙天空方向,声音像钝锈的刀在干枯的骨头上刮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我叔比干,心忠如镜,明照昏庭……一片赤诚,只为社稷……何罪?……只为逆耳忠言,竟……竟被剜心肝……”每一个字都仿佛咬噬着他自己的血肉,他的身体因巨大的痛苦而微微佝偻。帐中瞬间鸦雀无声,只余他那令人心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朝歌鹿台之上……酒池肉林……人油为烛,通宵达旦……西伯侯长兄伯邑考……被剁为肉羹……强……强喂其父文王……”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苍白面容上浮起一层濒死般的、不正常的潮红,“北里之舞……靡靡之音日夜不息……壮者被掳为奴,疲则填于沟壑……妲己一梦,虿盆备下……累累白骨……俱是忠心谏臣……”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筛糠般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旁边有人下意识想去搀扶,却被他那空洞而绝望、如同凝视深渊的眼神所摄,手臂僵在半途,不敢触碰。
帐内再无人言。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只有柴火的噼啪声和更远处营盘传来的模糊鼓角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方才喊杀声响亮的诸侯们,眼神里的炽焰被这冰冷的血泪控诉浇熄了大半,代之以一种沉甸甸的窒息感和灵魂深处的震撼。有人低下了头,不忍卒听。愤怒依旧在胸中燃烧,却多了几分深沉的恨意与对无辜受难者的悲悯。兖侯面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紧握的拳头在身侧微微发抖,指节捏得发白,终于重重砸向自己大腿,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仿佛要将那无处发泄的悲愤砸进骨头里。
姬发的视线一直落在供奉于案头的文王木主之上。冰冷的木质纹理在闪烁的火光下显得沉默而沉重,隔着层层包裹,仿佛也能感知父亲遗留在其中的温度与嘱托。父亲临终前的话语,曾经反复在耳边回荡,此刻更是如洪钟大吕:周之兴,在于“德”。不可轻动兵戈,更不可意气用事。哪怕群情如沸,也要清醒衡量“时”与“势”。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时不至,强求反祸。
微子启所控诉的朝歌地狱景象,与父亲临终的谆谆教诲,在姬发的脑海里形成冰与火的交织旋涡,几乎将他撕裂。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粗糙冰冷的甲胄下摆,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救命稻草,暂时压制着胸腔里那团几乎要被引爆的复仇之火。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帐中每一张被火光扭曲的面孔——有期待,有激愤,有仇恨,也有困惑和茫然。当他看到一直沉默、老成持重的姜尚正对着自己,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时,心中那根无形拉紧到极限的弦,骤然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姜尚那双深陷的眼睛,透过帐内翻腾的热气和喧嚣,如古井幽深,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
帐中的喧嚣在短暂的凝滞后,因微子启的控诉而更加汹涌。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请战怒吼,而是交织着切齿痛恨与刻骨悲怆的情感洪流,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烈喷发。
那兖侯,虎目喷火,狠狠一拳砸在膝盖上,发出沉闷的骨响。“太子发!”他嘶吼,声音因激动而破裂,带着哭腔,“这等暴行,罄竹难书!人神共愤!还要等到几时?难道要等他把比干之子,还有这些敢言的忠良义士,都送进虿盆喂蛇蝎吗!”他豁然转身,矛尖般的手指直指帐外沸腾的营盘方向,“八万弟兄啊!心火都已点燃!他们的父兄姐妹,有多少惨死在商纣暴政之下?他们等着冲进朝歌,活剐那昏君!生啖其肉!”
“渡河!杀!”
“讨此滔天之罪!为比干大人报仇!为伯邑考雪恨!”
“上承天意,下应民心!此刻不发,更待何时?太子!”
“吾等愿拼死追随,血溅朝歌城!虽死无憾!”
嘈杂的呼喊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波涛拍打着礁石。帐壁在无形的声浪冲击下颤栗,兽皮缝隙中透入的寒风似乎都被这炽热的气浪逼退。那股浓烈的血腥杀气混合着汗气、皮革气味和尘土味道,在有限空间里发酵、膨胀,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将这压抑的愤怒彻底引爆。
案上的文王木主静静立于素缎中央,冰冷沉默,如同不可撼动的礁石,又像父亲深邃的目光,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诸侯们激越的面孔,姜尚微不可察的摇头,与父亲临终时苍白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他、反复叮嘱“德与时”的画面,激烈地撕扯着姬发的意志。他的额角渗出汗珠,顺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太阳穴突突直跳,如同擂鼓。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烈火灼烧,那只按在膝甲上的手青筋毕露,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皮革里。
他猛地用力吸了口干燥冷硬的空气,想压下胸中翻腾的热血。空气入喉如刀割,带来一丝冰冷的刺痛和短暂的清醒。就在他张口欲言、喉咙却因干涩而发出压抑的干咳声时——
帐门猛然被一股大力掀开!寒风裹挟着尘土瞬间灌入!
一个年轻的武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入帐内。头盔歪斜,额角破裂,一道半干的血迹蜿蜒过脸颊,混合着汗水与尘土,显得污秽不堪。他的神情因惊怒和极度的急迫而扭曲,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
“太子发!不好了!”他声音尖锐,如同裂帛,冲破了诸侯们愤怒的声浪,带着一种急切的嘶哑和哭腔,“斥候小队……东面十里遭遇商王游骑!领头的是……是那奸贼尤浑的心腹悍将!”
帐内瞬间陷入死寂。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也清晰可闻,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尤浑?”一直半闭着眼睛的姜尚,倏然睁开双眼,一道锐利如电的精芒闪过,“纣宠信的那个弄臣尤浑?”他的语气像淬了冰水,冰冷刺骨。
武士用力点头,血珠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甩落在地:“正是!那厮率数十精骑,如狼似虎,杀了我七个斥候兄弟……他们狂妄无比!为首的商将马鞭遥指我大营方向,口吐狂言,说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模仿着那种令人作呕的嚣张腔调,每一个字都像毒针扎在众人心上,“说什么‘尔等西鄙之众,不过沐猴而冠,也敢效忠王事?一群乌合之众!我家大王说了,八百诸侯?正好凑成鹿台下一盘新鲜的肉脯!太子发?待擒了,倒是一具上好的酒器!正好盛放大王新酿的琼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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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一声尖锐、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是兖侯!他因极度狂怒,暴睁双眼,眼白瞬间布满血丝,赤红如血,竟生生将握在手中的一只厚实陶土水杯捏得粉碎!尖利的陶片深深嵌入他粗糙的手掌,鲜血顿时如泉涌出,沿着手腕流淌,滴落在脚下的泥土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嗷——!”他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浪震得整个大帐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我杀!我要生啖此贼之肉!饮其血!碎其骨!”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形,充满了原始的杀戮欲望。
“渡河!砍了尤浑狗头!”有人怒吼着拔出佩剑,寒光一闪。
“杀!踏平鹿台!把那昏君揪出来!”
“杀光商狗!一个不留!”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耻!”
帐内彻底失控!暴起的诸侯如同被激怒的狮群,几乎挤翻了沉重的几案,炭火盆被打翻,通红的炭块滚落,点燃了地上的毛毡,腾起一股焦糊味。寒光闪烁的兵刃在混乱中被胡乱抽出,指向半空,杀气腾腾。帐帘被劲风鼓动,猎猎作响。一股实质性的、令人心悸的、几乎要凝成血雾的杀气席卷而出,直扑向帐外朦胧的河滩方向,仿佛要将对岸的敌人撕碎!
姬发猛地从案后站起!动作带着千钧之力,身后的木座在粗暴的摩擦声中凄鸣着挪移开去。文王的木主在他剧烈动作的阴影里轻晃了一下。他目光如电,扫过帐内一张张被怒火扭曲得近乎狰狞的面孔,扫过兖侯滴血的手掌和赤红的双眼,扫过微子启惨白颤抖、因愤怒而紧抿的嘴唇,最后落在那年轻武士写满屈辱、血迹斑斑的脸上。
血液瞬间涌上头顶,灼热感如同岩浆般冲垮了理智的最后一道堤岸。文王的叮嘱、“德”的权衡、“时”与“势”的冷静计算……在如此赤裸裸的、恶毒至极的羞辱和兄弟温热的血迹面前,被撕扯得粉碎!一个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野火般主宰了他所有的思维:拔剑!立刻!此刻!率军渡河!用敌人的血洗刷这奇耻大辱!
他的手,带着微微的、因极度愤怒而无法控制的颤栗,猛地握住了腰间那柄古朴长剑冰冷的青铜剑柄!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丝毫无法冷却心中的烈焰。
然而,就在手指触及那冰硬金属的刹那,怀中文王木主那温润厚重的棱角骤然贴上胸甲之下滚烫的皮肉。那冰冷的、实实在在的重量,像一瓢冻彻骨髓的雪水,毫无征兆地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他即将喷发的怒火。
“怦!”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是姜尚!他重重放下了那卷盘起的旧渔网。它不是落在柔软的毛毡上,而是结结实实地、带着决然的力量砸在了夯实的土地上!那声响,沉重、突兀,盖过了一瞬的喧嚣,也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姬发几乎被怒焰填满、即将失控的心神之上!
姬发的动作僵在拔剑出鞘前的瞬间。沸腾的热血遭遇了极寒,凝结在血管壁,带来刺骨的疼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他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指尖几乎要抠进自己的掌心,但握紧剑柄的五指,终究没有将那沉重的青铜剑身全然拉出鞘身一寸。
父亲沉重的木主与姜尚那突兀而沉重的一砸,交织成一堵无形的、冰冷而坚固的墙,横亘在他即将燎原的怒火前,迫使他停下脚步。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又在短暂的静滞之后更凶猛地涌回。诸侯们的声音在姜尚那突兀的一砸之后静滞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焦躁、狂乱,矛头直指这不合时宜的举动。
“太公!”兖侯一步上前,虎目含血,他滴血的手掌直指姜尚脚边的渔网,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此时放下你这破网!是何用意!要吾等也像你一样,坐等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不成?!”他的质问充满了愤怒和不屑,矛头直指姜尚平日那些玄虚缥缈的说辞。
“是啊!太公!吾等热血难道要空待于这寒风呼号之中?任那商狗羞辱吾王,屠戮吾兄弟?”
“那商狗尤浑!辱我王名至此!奇耻大辱!莫非我等就要忍气吞声,咽了这口恶气不成?!”
“太公!你倒是说话啊!”
年轻的司马祁,面皮因极度的羞怒已涨成紫红之色,额角那道刚刚凝结的伤口在热血涌动下再次裂开,殷红的血丝迅速渗出,汇聚成流。他猛地推开身边试图劝阻的同僚,“唰啦”一声,竟用尽全力撕裂了自己素色战袍的内衬!布帛裂声如裂帛般刺耳,在死寂的帐中格外惊心。他毫不在意地就着额头汩汩渗出的鲜血,用颤抖的手指蘸着那刺目的腥红,在展开的袍布上龙飞凤舞地涂抹起来,口中嘶吼,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吾,司马祁!今日血书陈情!天日昭昭,此血可鉴!吾部儿郎,只愿为前锋,即刻渡河!死战以雪此辱!头颅悬于旌旗,热血洒于黄河,亦不悔恨!”字字带血,力透袍布,那猩红的字迹在素色布帛上显得触目惊心,充满了悲壮与决绝。
这激烈而癫狂的场面,像一道巨大的、充满血腥味的旋涡,卷着帐中所有人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性,朝更深的狂怒与失控沉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火药,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爆炸。
姬发挺直了脊背。拔剑的冲动已在胸腹间冻结成一块冰硬的铁砣,沉重而冰冷。怀中木主那沉甸甸的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几乎压得他呼吸不畅,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那份沉重的撞击。他紧握剑柄的手缓缓松弛了力道,最终完全放下,紧紧贴在冰冷甲胄冰冷的皮革边缘,仿佛要从那冰冷的触感中汲取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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