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替天子执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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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蔡叔姬度——”士师的话语继续穿透场中的躁动,“虽协从叛乱,然其祸乱尚轻,又曾有言自辩勤王……”士师目光转向旁边面如死灰、几乎瘫软的蔡叔,“念在亲亲之情,免死。削其爵位封地,流放荒蛮,永世不得复返宗周!”
最后几个字落下,蔡叔肥胖的身体骤然一软,如无骨般瘫倒在泥地上,口中无意识地发出断续的哀鸣。管叔的狂吼被淹没在骤然加速的鼓点声中!鼓声轰隆,如同巨锤擂打大地。两名彪悍的甲士按住疯狂挣扎的管叔,另一名甲士将一只沉重的青铜殳猛力击下。管叔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软倒下去。
沉重的青铜殳沾染着黏腻的暗色,高高举起,又狠狠挥落!两颗染血的头颅,被悬挂于长杆之上,曝于城楼,以飨烈日,亦震慑着下方每一颗饱受惊怖而茫然的心。浓郁的血腥气骤然弥漫开来,伴随着台下殷民中不可抑制的低声惊呼和压抑的抽泣。
周公自始至终站在高台最前端,如同铸在泥土中的铁像。背后是鲜血喷溅与骨断筋折的残酷处决,而他面对着的是密密麻麻、刚刚经历浩劫、眼神中交织着恐惧、茫然、一丝复仇的快意以及对未来更深绝望的万千目光。他的目光扫过下方,越过前方寒光闪闪的戈矛阵列,落在后面那些衣衫褴褛、满面风霜的殷民身上。他们木然的眼神深处涌动着不安的暗流,那是刚刚经历了又一次鼎革之变的惊惶,是被战争碾碎了家园的痛楚,更是血脉传承被斩断的无望。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伴随着弥漫的血腥气,沉沉压在姬旦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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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阳曝晒着城楼上的干血和扭曲的头颅,也曝晒着焦土与废墟。祭坛新土的气息尚未散去,便已再次被血腥浸透。
宋城简陋的城墙沐浴在昏黄的晨曦之中,新夯实的土墙还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初春的风依旧清冷,将几面新挂出的青色旌旗吹得猎猎作响。城垣之外,早已被蜂拥而至的殷地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如同蚁群附于巨大堤岸之上。无数目光聚焦于城门口新搭建的高台,那上面悬挂着几卷巨大的玄色帛书,上书中兴以来从未被使用过的古商文字“承祀之典”,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卫康叔姬封身披玄甲,肩着猩红披风,立于高台最前端。他年轻的面庞尚带风霜痕迹,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试图从每一张表情各异的面孔中,捕捉深埋其下的惊涛骇浪与绝望情绪。身旁几名属吏则负责大声地、一遍遍复述着安抚的文书:“……天子宽仁!特择微子启归宋续商祀!恩泽苍生!殷民归籍,田产复耕!……”
宏亮的声音在空旷的风中反复激荡,然而回应者寥寥。无数殷地百姓只是仰着脸,无声地看着那陌生的宋国旗帜在晨风中卷动。眼神大多是漠然的,如同望着一片飘过的浮云;间或有几丝压抑的暗火掠过;老者则攥着干瘪的布囊,目光浑浊地瞥向尘土深处,似在找寻什么早已失落之物。空气中流淌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那是被血洗过、被反复遗忘碾压过后的无声音与无声泪。
高台下方人群边缘,一位衣衫几乎朽化成破絮的老妪,干瘪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似在无声地祈祷什么。她身边跟着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小男孩,正抬起懵懂的大眼睛望向高台,怯生生地伸出手指想触碰老妪布满粗茧的手掌。
车声由远及近。一辆素朴的轺车在甲士严密护卫下驶入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车帘掀开,一个身着朴素的深衣、发髻仅以一枚青玉环束起的中年男子在两名侍从搀扶下缓步下车。
他面容清癯,眉宇间蕴藉着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这便是微子启。在两位侍从护持下,微子启并未径直走上高台接受万众瞩目之礼,反而径直迈开脚步,径直向人群最外缘那位风烛残年的老妪处走去。
他俯身靠近老妪。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凝固的空气:“老妈妈?”
老妪混浊的目光迟滞地转动片刻,缓缓聚焦在眼前这张温和而带有莫名熟悉感的脸上。她干裂的嘴唇抖了抖。
微子启的声音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老妈妈,今日在此,是为迎商之旧民归宋续祀。天子仁厚,周公苦心,恩准我微子在此立命…为商之后继留香火血食。”他的目光移向老妪身边的小男孩,眼中闪过更深的悲悯与坚决:“…承天之命,续商之祀。此后宋土之上,皆是乡亲故人。但凡殷民,皆是我微子血肉相连之手足亲人。”他伸出手掌,没有去握老妪枯瘦的手,也没有触碰那孩子怯生生的指尖,而是轻轻抚平小男孩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衫褶皱处翻出的一块毛糙布边,动作自然得如同对待自家儿郎。而后他直起身,望向眼前无边无际涌动的黑压压人群,声音陡然提高,含着一种足以撼动人心的金石之音:“我微子启在此立誓!此生此身,唯愿承先祖先王之遗德,抚民如子!凡入宋者,皆得安生!有违此誓——”
话音未落,微子启竟猛地抽出腰间短匕!
寒光在阴霾的天空下骤然一闪!利刃毫不迟疑地划过自己左臂内侧!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脚下这片饱经战火与屈辱的土地上。
“血——!”
惊呼声如潮水般自人群中爆发开来!那滚热的殷红刺痛了无数双麻木的眼睛。
“天神鉴之!若有半分虚假,叫我子启——”他用流淌着鲜红血液的手臂指向昏沉天空,“身首异处!血脉断绝!”
“家主!不可!”侍从惊惧着扑上欲拦阻。微子启却猛地推开他们,任由鲜血从划破肌肤处汩汩流淌。他挺立着,目光如炬,扫过下方一张张惊骇万分的脸:“我商汤苗裔!岂是甘心忍辱偷生之辈!然——活着!活着将血脉延续下去!方为大孝于祖宗!才是真勇!才能对得起今日我们脚下浸透了无数先辈膏血的这片土地!”他声音几近嘶哑,在风中传扬开来。远处人群之中,有老者深深埋首,发出难以抑制的泣声;有妇人猛地抬头,紧握孩子的手发出低泣;先前几位麻木的汉子,眼眶发红,喉结剧烈抖动。
卫康叔在台上一言不发,那双年轻却已然沾染风霜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鲜血淋漓立誓的微子启,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是敬重、是悸动,抑或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沉重?
微子启的誓言在风中回荡得掷地有声,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淌,在赭黄色的土地上滴落开一朵朵深色的花。下方人群凝滞如磐石的沉默终于被彻底打破,先前的麻木被一种混杂了惊惧、悸动乃至莫名希望的激烈情绪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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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康叔姬封深吸一口气,稳步踏上高台最前。年轻的将领面色肃穆,迎着万千目光,展开手中一枚簇新光亮的铜虎符,扬声道:“天子诏,周公谕!”
洪亮的声音压过场下的低语喧哗:“殷民离散!祸起于无序!今敕——”他的目光锐利扫过下方,“凡流落此境及周边郡县无主之殷人,皆迁卫地!以我康叔封为卫君!统束军民,授田安邑!”
他环视人群:“授田宅于卫地,田宅有定数,民有定籍!令出法随!安其耕织!若有豪强掠取小民田舍财物者,抑或蓄奴而不放归者——”卫康叔的声调骤然拔高,带着军令如山般的杀气,“一经查实,无论何人,皆以重典论处,断不姑息!”
台下人群骤然响起一阵骚动。更多的目光亮了起来,不再仅仅是麻木绝望,开始有了一些切实可见的光影在其中闪烁浮动。
尘埃尚未落定,远方马蹄如密鼓般骤然踏碎朝歌城外的寂静。斥候衣衫尽被汗水湿透,翻身滚落马鞍,几乎踉跄着扑到周公面前,声音因剧烈喘息而断续:“报、报周公!晋地使者!八百里加急!唐叔虞急件!”
一封被汗水浸透又被风吹干,边缘已微微起毛的帛书被递到周公手中。他屏息展开,目光快速扫过上面遒劲的字迹——并非军情战报。帛书内容简短,语气却充满了按捺不住的惊奇与激动:“叔虞于晋野耕作,见嘉禾异穗,一本双枝,实属罕见!不敢私藏,急献天子!”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唐叔虞那张年轻而意气风发的面庞,正因发现上天垂祥而激动得微微发红。
周公握着帛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细微的颤抖迅速传递到心头,几乎被数月征伐和处断的沉重铠甲完全遮蔽的心湖深处,终于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激起一阵温暖微小的涟漪。历经数月战火煎熬、被血腥阴云笼罩的眉头,此刻竟因一缕晨曦的征兆而轻轻舒展。他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与力度,下令疾速传往镐京王庭!
深秋的寒意悄然笼罩了东土洛邑营建之地。风呼啸着掠过初具雏形的宫室台基,卷起尘土扑面袭来。工地间穿梭的民夫们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物,但干活的号子声却比以往更加洪亮了几分。高台之上,天子旌旗猎猎招展,玄端的年轻天子姬诵立于其上,清瘦的身体裹在宽大的袍服中,更显得形只影单。他目光远眺着西方蜿蜒而来的官道烟尘,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垂下的丝绦,眼神中既有对阔别已远之叔父的隐约期待,亦沉浮着一丝难以驱散的深重阴霾。
烟尘渐近,车轮辘辘声与马蹄踏地声终于清晰可闻。一队精悍的骑士拥簇着一乘玄色轺车疾驰而来。辕门开处,众臣的目光,瞬间如归巢的群鸟般聚焦于辇上。周公姬旦掀帘下车。他依旧穿着征尘未洗的染血戎甲,外罩象征摄政威仪的朝服,步履沉稳如山,登阶而上。
“臣姬旦——”洪亮的声音穿透猎猎风声,“奉王命东征,幸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今克复东土,诛逆平叛!献俘于天子阶下!”声音铿锵,在广袤营地上空回荡。甲士们挺枪如林,高擎起血淋淋的叛首与缴获的旗帜,在旌旗前划过冰冷的光弧。
成王的目光在血污狰狞的头颅上稍一停留,稚嫩的面容微微发白,随即被一种刻意展现的威仪覆盖。他踏前半步,努力挺直胸膛,将双手伸向面前风尘仆仆、甲胄上仍带着血痕的叔父。
两双手尚未相接,后方便响起一阵急促却饱含喜悦的脚步声。
一名侍御官趋步上前,手中极其郑重地捧着一个青玉雕琢的器皿,其上遮盖着明黄的锦帛。他停在成王身后半步,气息微喘却清晰无比地奏道:“启禀陛下!晋地唐叔虞千里遣使献瑞!嘉禾——祥瑞嘉禾至矣!”
成王伸向周公的手瞬间停顿于空中,指尖微微一颤。眼中所有的情绪——敬畏、审视、一丝微不可察的隔阂,都被一种更鲜明的辉光暂时压下。年轻的君主霍然回身,看向那只玉盒。侍御官上前,动作恭谨却隐含激动,小心揭开覆盖的青黄色锦帛。
温润的青玉盒内,并非璀璨金银,只是静静横陈着一株禾谷。其茎秆韧然坚挺,沉甸甸的顶端,赫然并蒂萌发着两簇饱满、圆润得几乎透明的穗头!稻穗通体金黄温润,被盒中素白的丝绢衬托着,在午后微醺的日光下流泻出柔和而尊贵的辉光。其纯净厚重的华彩,霎时盖过了周边所有祭礼用的玉器珪璋,成了万众瞩目的唯一核心。
营地上骤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声浪!“双穗!”“嘉禾!”低呼此起彼伏,犹如被石子搅动的春水。所有目光都被这天赐的祥瑞深深吸附。连远处夯土的工役都暂时停下了沉重的号子,踮起脚尖望向高台方向。
成王的面色骤然明朗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将那玉盒轻轻捧出。双手触碰到温润微凉的玉石瞬间,他甚至感受到盒内禾穗那沉甸甸的生命分量。年轻的君王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将玉盒郑重捧向正躬身肃立于自己面前的叔父姬旦:“叔父!”成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激昂,“此乃晋地祥瑞,亦是我周邦之吉兆!今东征告捷,叔父劳苦功高!此嘉禾——赐予叔父!愿我周邦基业,亦如这嘉禾并穗,丰饶昌盛,永续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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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清晰,如同玉石清响。
风骤然停歇。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喧嚣都被凝固。无数道目光,无论是台上显贵臣子,抑或是下方万千徒役,皆屏住呼吸。所有视线焦灼之处,唯有周公面对天子手捧的青玉盒,以及盒中那双穗垂金的异种嘉禾。
周公姬旦挺拔的身躯猛然一震。那双历经烽火与风暴洗礼、惯于掌控大局的手,竟在伸向那小巧玉盒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几乎是猝然拂开玄端礼服的宽大垂袖,“咚”一声沉闷的膝盖撞击声,如敲打在众人心头!他不顾阶前的尘土,更不顾周遭权贵惊愕的视线,径直以最恭敬最谦卑的姿态跪伏于冰冷的夯土地基之上!
“臣——”他双手高举过头顶,如同承接神灵赐予的宝物一般,虔诚万分地接过那尊玉盒。身体在刹那间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及地面,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震颤与嘶哑,“——姬旦!拜谢天子隆恩!伏惟天子仁德感天动地,故降此并穗嘉禾于周土!”他努力抬起些身体,将怀中青玉宝盒庄重地高高托举起来,让盒内金黄的双穗如圣物般展现在朗朗秋阳之下!那沉甸甸的穗头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他仰起脸,坚毅的面容上仿佛被日光融化,眼中涌动着炽热的忠诚,面向高台之上负手而立、衣袂被风吹起的年幼天子,向营建工地黑压压汇聚的军士工匠万民,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此乃天子赐予吾周邦千千万万子民之吉兆——!”
“天佑吾王!天佑大周!”南宫括率先握拳高呼,声震云霄!刹那的死寂被雷霆般撕裂!工地上下,无论是衣甲鲜亮的士大夫将领,抑或是粗褐破衣的工役农夫,无不随声跪伏叩拜!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如同海啸般骤然席卷了整片初具雄姿的营建之地!声浪直贯云霄!
“天佑吾王!”
“万寿无疆!”
“万岁——!”
那响彻天地的声浪排山倒海,撼动着河岳洛川。欢呼如同沸腾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
营帐深掩,夜风吹不进厚重的毡帘。最后一道火漆印记封牢了竹简,幽暗烛光下,卷起的丝线冰冷异常。周公将简牍递予亲信南宫括,面上平湖无波。帘帐轻动,寒凉的夜风终究还是抓住缝隙溜入,火苗急促地摇摆了几下。
“快马,”周公的声音低得如同烛光在帐幕上投下的摇曳暗影,“直抵镐京,秘呈宗伯。此录……务必妥存。”南宫括无声躬身,深色衣袍瞬间溶入帐外更深的夜幕。人已离去,脚步微不可闻。案头青玉盒内,嘉禾金穗在烛焰下依旧散发着温润柔光。那双穗并蒂而生的景象,似无声而强烈的承诺,却只在静谧之中愈发衬出他眉宇间那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犹如青铜礼器上阴刻的夔龙纹,神秘、幽深、且带着挥之不去的宿命张力。
风渐紧,终于扑入帐内,烛火猛地一阵剧烈跳动挣扎,将案几上那卷残留待阅的简牍映照得清晰了一瞬——那是以特殊药泥封口的密简,封泥正中心处,用利器极其清晰地刻下了一只极微小的、振翅欲飞的……玄鸟之影。
烛火骤然熄灭,帐内彻底陷入一片无边暗夜。唯有案头玉盒上那对金穗,在微茫的月光下,依稀流动着薄而凝定的淡金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