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顾命(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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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道天威般雷霆炸裂的瞬间,幽深殿内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冻结于白光之中——冰冷的青铜礼器反射出刺目光晕、摇曳烛火瞬间凝固、诸侯臣子僵硬的身姿如同庙中泥塑。

然而就在那震碎心神、令人肝胆俱颤的惊雷巨响余音未歇的刹那,一个清晰到近乎撕裂的动静从殿中核心之处爆发出来!那是膝盖重重撞击在冰冷金砖地面上的沉闷响声!“咚——!”沉闷却异常清晰,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是姬钊!

他并未被天威吓倒,反而被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攫住。在那道惨白雷光刺目的瞬间,年轻的储君,竟猝然挣脱了僵直的躯体,“咚”地一声,结结实实地向着两位白发苍然的顾命重臣长跪而下!他那张尚存稚气的面容在剧烈晃动的烛光中显得有些变形,可双眸深处却似有两点沉沉的、不顾一切的火焰猛然燃起,竟在闪电霹雳之下也未曾熄灭!双膝紧贴着冰冷的金砖地,少年急促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穿透了雷声的余威:

“太保!太傅!” 他的目光灼灼,分别投向召公奭和毕公高,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二公所言,如雷霆贯耳!每一句皆字字千钧!恳请二公……”他深深吸气,胸口剧烈起伏,“即刻命太史……将此番诫言,一字不漏,刻于简牍金石之上!孤……”他喉头哽咽了一下,却更加斩钉截铁地继续,“孤要日日诵读,刻在心中!一刻不敢或忘!一刻不敢懈怠!”

当姬钊这句如同惊雷之后余音般的恳切请求冲出胸腔的瞬间,殿内那种被雷电凝固的僵硬空气“嗡”地一声仿佛被打破了!前排跪伏的宗室诸子,纷纷抬起头来,或惊诧或复杂地望向中央那长跪于地的单薄身影;更远处,那些诸侯大夫的位置里,一片压抑的骚动声细微地泛起,如同无数被突然搅动的蚁穴。有人飞快地与身边者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因长久跪坐而僵硬的腰背;更多人则将目光死死盯在两位顾命大臣的身上,等待他们的回应。连带着毕公高那如鹰隼般始终锐利扫视四方的目光也猛地停滞了一瞬,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震愕!

幽深的殿宇穹顶下,仅有姬钊急促的喘息和太庙神龛前长明灯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短暂的死寂,沉重得如同铅云压顶,只有少年天子灼热而坚定的目光在两位重臣脸上燃烧。

召公奭率先动作了。他那如同古老青铜般沟壑纵横的脸上,僵硬而沉重的线条陡然间如春水破冰般松动了一丝。他并未立刻去看那位跪在冰冷金砖上的年轻新王,而是侧转过身,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利刃,无声地穿透昏暗的烛光,刺向殿堂西南角落。

角落里侍立的几名老迈史官正无声地记录着。一位身形佝偻、须发皆白如雪的太史丞,感受到这无声的注目,昏花老眼中闪过一丝职业本能的精光。他毫不迟疑地微微颔首,那苍老的头颅动作轻微却如同军令般坚决清晰。召公的目光随即收回,转向身旁的毕公高。两位托孤重臣的眼神在空中只交会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没有任何言语,却仿佛已经确认了千斤重担与惊涛骇浪。

“取简!”召公奭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声调不高,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喏!”角落里的老史丞应诺声如同刀刮朽木般嘶哑,随即转向侍立在他身后的年轻史官厉声道,“快!新简!备朱砂!”

两名年轻史官反应迅捷如鹿。一人迅速解开斜挎的布囊,抽出几片打磨得极光滑的长条竹简,竹简纹理清晰,散发出新削后特有的清新气息。另一人则飞速解开腰间漆盒,取出早已磨好盛在小小玉盘里的鲜艳朱砂泥,又奉上一杆笔毫尖细如针的竹笔。动作流畅无声,快得只听见竹简相碰的轻微声响和漆盒开合的“嗒”声。老史丞接过东西,瘦骨嶙峋的手却稳如磐石,捧至召公与毕公前方不远处的神龛边缘,恭敬地安放在铺着玄色帛布的香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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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公高始终默默关注着一切。直到玉盘朱砂、如雪新简被稳稳安置在香案之上,他的目光终于沉重地落回那依旧跪于冰冷金砖上的少年。姬钊抬起头,眼中燃烧的火焰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在那幽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炙热。他的双唇紧抿着,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却透着一股不顾一切也要接住这千斤重托的决绝。

“王……”毕公高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叹息般的凝重,“既有此心,当记今日之志。立于阶前,细细聆听。”

那“王”字出口,如同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开端,也如同解开了一道沉重的枷锁。姬钊的身体因这称呼而微微战栗了一下。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太庙内所有的沉静与肃穆都吸入肺腑。他依言站起,脚步有些虚浮,腰间的玉组佩随着动作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他走到香案旁,立于召公与毕公略后的位置,身体绷得笔直,目光一瞬不瞬地定在那即将承载着大周国运与先祖训诫的空白简牍之上,宛如雏鹰第一次尝试靠近灼热的火焰。

召公奭上前一步,靠近那张承载着重量的香案。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伸出枯瘦的手,缓缓从腰间解下了那尊跟随他半生的卷尾青玉虎。那玉虎在烛火照耀下,青玉的温润与沁入深处的岁月绺裂格外分明,尾部卷曲的姿态仿佛饱含着某种坚韧的象征。他郑重地、几乎是带着无限温情地将这枚沉甸甸的玉虎轻轻放在离史简不远处的香案边缘,让那古朴坚毅的玉虎仿佛成为这段神圣时刻的见证。

然后,他才在姬钊屏息的注视下,郑重拿起那杆蓄满鲜红朱砂的竹笔。他那苍老的声音在太庙的肃穆中扩散开,声调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的沉淀力。

“维王嗣位……”他开始口述,声音凝重如山岳,“敬承文武之道……行无敢怠……”他略微停顿,似乎在咀嚼每一个字的分量,“……知稼穑之艰,恤小民之劳……节用唯善……清心寡欲……”他目光抬起,如同穿越时间的迷雾,落在眼前少年天子清澈但逐渐变得深邃的瞳孔上,“……临兆民,唯德是宝……若涉春冰,若驭朽索……夙夜不懈……”

随着他的话语,老史丞枯瘦的手指稳稳执着细杆竹笔,饱蘸浓烈如血的朱砂,在光滑的竹简上流畅地书写。朱砂如血,沿着竹简的纹理迅速洇开丝丝缕缕细微的红晕。那一个个结构方正的籀文,如同从远古的青铜重鼎拓印而来,带着沉甸甸的历史分量,在这新削的青简上落下庄严的印记:

“唯予小子钊……敬承文武之道……行无敢怠……知稼穑之艰……恤小民之劳……节用唯善……清心寡欲……临兆民,唯德是宝……若涉春冰……若驭朽索……夙夜不懈……”

姬钊屏住呼吸,身体前倾,双眼死死地盯住那朱砂写就的字迹。烛光在他年轻的脸庞上跳跃,那朱砂写就的每一个古老文字都像滚烫的烙印,深深嵌入他紧缩的瞳孔深处。召公“节用唯善”的箴言落下,姬钊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腰间沉重的玉组佩;待“若涉春冰,若驭朽索”的警语从笔锋中流淌出来时,他挺直的背脊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轻颤。仿佛有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灵魂深处激烈冲撞撕扯——一面是这宏阔江山重压下几乎将他压垮的惊惧,另一面,却是某种被那血色的古老字句点燃、不顾一切也要去抓住并肩负到底的意志火光!

玉虎静卧在微弱的烛光边缘,青玉的温润与暗红朱砂的光芒在简牍上方无声交织。朱砂还在湿润地闪烁着微光。姬钊的指尖在宽大的玄端深衣袖内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每一次目光扫过那些灼目的朱砂字迹,都如同被无形的针尖狠狠刺中心脏。

“毕公。”召公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带着托付的郑重。

毕公高一步上前。他那双布满刀刻般纹路的眼眸中,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炽烈的庄严。他拿起案上另一管竹笔——这支笔毫更为粗豪,是镌刻铭文所用。他悬腕,饱含力道的笔锋毫不犹豫地点向那些朱砂书写的字迹旁新辟的空白处,沉稳如山的宣言同时出口,字字句句如同战鼓在姬钊耳畔炸响!

“唯俭!可制六合——!”笔锋随着这雷霆之语,在朱砂字迹侧畔重重落下一个刚劲如斧凿的“俭”字!“唯诚!可载千钧——!”笔锋再动,一个气势磅礴的“诚”字紧挨着“俭”字落下,笔力之深几乎透入竹骨!“私欲溃散!如川决堤——!”粗豪的笔毫随着这石破天惊的警语,猛地拖过一道长长的、锐利如刀锋般的浓重朱砂划痕,撕裂了简牍素雅的空白!

那一道道饱含力量的墨痕,那铿锵如金戈交鸣的话语,如同最炽烈的岩浆滚滚注入姬钊的胸膛!少年紧绷的下颌线条陡然抽动了一下,眼中所有的惊疑、畏惧、挣扎,都在此刻被那双顾命重臣眼中决绝的光芒焚成灰烬!

一道清晰而坚定的光芒最终刺破了他眼瞳中的所有迷雾。姬钊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不顾一切的决心!他没有请求,也没有迟疑,而是直接向老史丞伸出了手——

“太史!”声音因为过度的紧绷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手掌直直伸向那位白发苍然的老人。

老史丞花白的须眉微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掠过一丝惊讶。他抬眼飞快地扫视了一下两位面沉似水的顾命大臣——召公奭微微颔首,毕公高则是目光灼灼,隐含赞许。老人不再犹豫,将手中那支饱含朱砂、尚在流淌红色汁液的竹笔,如同传递某种象征着血与火代际传承的信物一般,稳稳放入了姬钊急切摊开的、尚且年轻的手掌中。

那支竹笔瞬间传递过来的分量,远比千钧玄玉更加触目惊心!朱砂粘稠冰冷的触感粘满了他的指尖。

姬钊一步踏前,身体在巨大的香案前微微前倾,因激动而粗重无比的呼吸清晰可闻。他屏住呼吸,右手紧握那仿佛重于泰山的朱砂笔,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手臂的微颤,左手则死死支撑在冰冷的香案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那坚硬的木质纹理之中!他毫不犹豫,笔尖重重落下!那饱含浓烈朱砂的笔毫带着他滚烫的心血决绝,以超越年龄的力道猛然刺向其中一支竹简的空白——

“克终”!

这两个由他亲手书写的籀文赫然显现!笔画虽略显笨拙青涩,朱砂甚至有些许模糊晕染,但其中蕴含的那股不顾一切、要将这先祖之诺刻入魂魄深处的气魄,却如利斧劈开磐石!他书写得太快太用力,朱砂猛地迸溅开来,几粒滚烫的红点直接飞溅在他苍白如纸的手背上,仿佛也烙印在了他的血脉之中!

最后一笔悬停,重重顿收。整个世界都凝固了。姬钊的手终于停止了狂野的颤抖。他低头,目光死死地、近乎执拗地胶着在那“克终”二字晕染开的朱红血痕之上。笔从他沾满殷红朱砂的指间颓然滑落,滚落在冰冷的香案表面,发出一声轻响,笔毫尖端的朱砂在素洁木面上拖出一道凄厉而决绝的短促红痕。

寂静如同实质,将整个太庙的时空都封锁在了这一瞬间。殿外滂沱的雨声不知何时已停歇。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泥土与水汽的味道从敞开的殿门中悄然涌入。幽深殿宇内,唯有烛心燃烧发出细微的哔剥声。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烛火的爆裂声也渐渐隐去,召公奭缓缓伸出手臂,宽大的玄色袖袍划过庄重的弧线,覆盖在那叠浸染了朱砂、墨迹未干、其中一简之上还跳动着少年天子亲手书写下“克终”誓言的简牍之上。那袖袍如同隔绝了所有窥探的天幕。他低沉而肃穆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敲响的铜钟:

“此篇,当镌于庙堂之鼎,昭示天下,永垂后世——”

他缓慢而清晰地为这篇凝聚了此刻太庙中所有惊心动魄的文字落下了最后的定名:

“《顾命》。”

大殿的每个角落都陷入了无边的死寂,甚至连呼吸的微响也消失了。姬钊缓缓抬起头。那张年轻的脸庞沾染着未干的朱砂红痕,如同古老祭祀中涂抹的血迹。幽光里,他看向那承载着血红色誓言的木简,目光异常平静深邃,穿透了香案,穿透了厚重的墙壁,仿佛越过无数个风雨飘摇的朝代轮回。

少年天子的视线越过那片血色的誓言,最终落向殿门之外深邃无垠的夜空。遥远的天穹之上,密布的乌云正被一阵无名的狂风撕开一道狭长的裂口。一缕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晨曦之光,正从那云层的罅隙之中,顽强而艰难地悄然穿透弥漫着水汽的天地,奋力照向这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崭新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