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三女为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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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水汤汤,裹挟着黄土高原粗粝的泥沙,浊浪翻滚如凶兽低吼,一路咆哮着向东奔去。四月的风,已褪尽了刺骨的严寒,却仍带着刀刃般的凛冽,狠狠刮过河岸两侧无边的枯黄蒿草,发出呜咽般的尖啸。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起伏,像蛰伏的巨兽嶙峋的脊背。

一辆四马拉曳的青铜轺车,车辕沉重而威严,木轮碾过河边砾石,发出沉闷的碾压声,打破了荒野的肃杀。车上一左一右,端坐着密国的年轻国君密康公嬴仲,和他的母亲隗氏。

密康公身披青色深衣,外罩一件纹饰简朴的玄端礼服。他还年轻,双肩尚不算宽阔,面容继承了几分父亲英挺的线条,鼻梁高而直,唇线紧抿,下颌带着初掌权柄者特有的紧绷锐意。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漫天扬起的风沙,毫不掩饰地攫取着这泾水莽原的壮阔与苍凉,里面跃动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锋芒和对外界的强烈渴望。风卷起他额前几缕垂下的发丝,显出几分躁动不安。他用力拽紧手中的缰绳,仿佛随时要策马奔向更远的未知。

“哗啦啦……”一阵更大的风卷过,河面浑浊的波浪狠狠拍击着岸边的巨石,溅起白色的浊沫。隗氏轻轻侧身,宽大的暗赭色曲裾深衣纹丝不乱,只稍稍抬袖掩住口鼻,抵御扑面而来的沙尘。她年过四旬,岁月并未过分侵蚀她的容貌,反倒沉淀出一种岩石般的镇定与洞察。几缕若有似无的银丝隐在黑发中,梳得一丝不苟的髻上,仅仅簪着一支温润的古玉笄。她抬眼看着滔滔东去的河水,目光幽深似古井,仿佛能从这奔流不息中窥见无常的天命,又仿佛只是透过眼前景象,审视着自己羽翼初长成、却又躁动不安的儿子。那眼神深处,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

随行的卫士和仆从,身着皮甲或粗布短褐,在君王车驾后方排成两列,沉默而警觉。武器碰撞的轻响被风声吞没,唯有马蹄和车轮碾过沙石的声响,在空旷的河谷回荡。

“母亲,看这河!”密康公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穿透风声,带着几分解脱般的兴奋,“出了密畤那四方城垛,天地果然大不同!这才是我姬姓子孙该驰骋的天地!”他微微挺直了脊背,胸中似乎有无形的意气在激荡。

隗氏并未立刻回应。她的视线越过河流,落在对岸一片被风扭曲的稀疏丛林上,缓缓道:“仲儿。天地虽大,规矩也大。水流随河道,人行循礼法。为君之道,首在知止,知畏。切莫被这风卷起了轻狂之心,忘了身负一国黎庶。”

年轻的密康公微微蹙眉,唇边那点意气风发的笑意淡了些。他明白母亲话中的敲打。密国,仅仅是西方一个以农耕和采铜为生的蕞尔小邦,蜷缩在宗周威严的阴影之下,夹缝中求存。所谓的驰骋,又能驰骋到几时?不过是困兽偶尔被放出樊笼,得以一瞥辽阔罢了。然而那奔腾的河水,呼啸的风,偏偏又撩拨得他血脉深处某种不安分的种子蠢蠢欲动。正当他胸口那股豪情与憋闷冲撞不休时,变故骤生。

河岸侧后方那片密密匝匝、在风中乱舞的枯黄芦苇丛,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哗啦啦的芦苇断裂声和一种凌乱急切的脚步声,猛地刺破了河风的呜咽与车轮的轰鸣。前导的数名卫士立刻如临大敌,手中长戈齐刷刷转向芦苇荡方向,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何人惊扰公驾!出来!”护卫长声若洪钟,手臂肌肉贲张。

芦苇深处,三个身影踉跄着扑了出来。她们浑身沾满草屑泥污,粗麻葛布缝制的衣衫被沿途荆棘和芦苇割扯得褴褛不堪,布满细小的破洞,湿冷地贴在身上。草鞋早已破烂,赤足上被划开一道道血痕。为首者年岁稍长,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眉宇间凝着风霜与倔强。紧随其后的女子身体微微发颤,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除了泥泞,还赫然分布着几道新旧不一的鞭痕和烙铁的印记,仿佛无声诉说着某种非人摧残的过往。最小的那个,紧紧依偎在两人身后,脸上稚气未脱,一双惊恐的大眼如同受惊的小鹿,死死盯着那些指向她们的、寒光闪闪的戈戟尖锋。她们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风箱般起伏不定,恐惧几乎凝固了全身,如同三只骤然暴露在捕兽铁夹前、茫然无助的幼兽。

护卫的戈尖距离最前面的女子不过咫尺之遥。年长的女子强撑着没有后退,反而鼓起最后一丝力气,仰起沾满污迹的脸庞,不顾一切地对着那辆庄重的轺车嘶喊出声:“……贵人!贵人慈悲!求…求一条生路!”

声音因极度的惊恐和疲惫而嘶哑破碎,却如同淬火的铁石投入冰水,瞬间灼穿了周遭沉重的甲胄与风声。

“拿下!”护卫长眼神冷硬,断然挥手。

几名卫士如虎狼般欺身而上,冰冷的手就要触碰到她们颤抖的身体。那一刻,最小的女子猛地闭上眼,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住手!”

一个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竟盖过了风声和兵甲的铿锵。伸向三名女子的手瞬间僵在半空。

密康公已一手按在轺车边缘的鎏金饰件上,身体微微前倾。他鹰隼般的目光如利剑,精准地刺破她们脸上的污垢与惊恐,落在了那三双迥异的眼眸深处——坚忍、脆弱、纯净。尽管衣衫褴褛,身体伤痕累累,但这三个女子,即便是如此狼狈的状态下,依旧如蒙尘的明珠般难以掩藏那惊人的光彩。年轻国君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间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这发现,如同一星野火落在了干燥的荒原。

他盯着她们,语气斩钉截铁:“退下。惊弓之鸟,何至于此。”

卫士们闻声立即收势垂首,如潮水般后撤数步。肃杀的戈戟锋芒移开,三名女子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瘫软在地,只能用最后残存的意志勉强支撑着跪在冰冷的砾石河滩上,深深埋下头,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风吹起她们凌乱粘结的发丝,露出颈后苍白脆弱的肌肤。

隗氏的视线,从三个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上扫过,如同平静的湖面掠过一丝微澜,随即恢复深沉。她的目光最终却停留在自己儿子脸上。密康公的侧脸在风沙中线条冷硬,紧抿的薄唇,以及那双锐利眼眸深处骤然迸发的、几乎是攫取性的光芒,都让她搁在膝上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收紧了一些。

一名胆大的侍从官小步趋前,在车下躬身低语,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禀……夫人,少君……是北边……被当作祭祀品选中的……半羌部落女子……中途逃脱……”

北地,半羌部,人牲,逃奴。这几个字眼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密康公的耳中。他的眉头猛地一锁,眼底的灼热骤然蒙上一层愠怒与更强烈的晦暗火焰。他了解那些远在宗周权力鞭长莫及之地的野蛮“祭祀”。这些部落女子最终的归宿,往往并非祭台火舌的吞噬,而是成为某些大族豢养、肆意凌虐的活牲口,被那些沾满铜臭和蛮荒血腥的巨手所玩弄。目光再次落回河滩上三名跪着的身影,那些鞭痕烙伤在他眼中顿时有了更具体、更令人血气翻涌的所指。一股混合着愤慨、怜悯以及某种更为原始冲动的暗流在他胸中激烈涌动、膨胀。那不是轻飘飘的好色之心,更像是猛兽在自己领地上嗅到了被同类欺凌撕扯过的弱小猎物气味时,那种被激起的复杂本能——占有欲、保护欲和被侵犯感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隗氏洞悉一切的目光掠过儿子绷紧的侧脸,再缓缓扫过河滩上三个瑟瑟发抖的女子。她低沉平缓的嗓音打破了沉寂,却似在冰面上又覆了一层寒霜:“此非我密国境内之事。国有疆,事有属。”她略作停顿,目光如古井般回望向密康公,“……更非人主当留之物。”

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和疏离的尘埃意味,仿佛在三名女子与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河。每一个字都冰冷清晰,斩断着那尚未完全燃烧起来的火焰。

然而密康公却猛地抬起头,目光迎向母亲,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固执与被激起的反抗:“那按母亲之见,任其被野狼撕扯,抑或被追兵掳回?密虽小邦,亦是王封!既入我畿,岂可视而不见?”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向那三人,“母亲看看她们!这岂非我邦,在替远方的‘大人’们收拾污烂?”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话语中的血气几乎要喷薄而出,将那沉重的轺车也撼动几分。隗氏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翻滚的怒焰,沉默了。河风依旧呼啸,扬起尘埃,拂过车驾,也吹乱了密康公鬓角的发丝。母子之间的空气,似乎也随着这泾水浊浪奔流,变得湍急起来。

夜已深沉,密畤城垣的黑影沉甸甸地压在苍穹之下,如同匍匐的巨兽。白日那场惊扰带来的余波,在国君驻跸的行宫别苑内悄然震荡。

隗夫人所居的“蕲年宫”偏殿,灯火通明。厚重的黑漆梁柱,深沉稳重;地上铺陈着方整的青石,冷硬平整。殿内一角,一只镶嵌着蝉纹和兽面的青铜灯盏被点亮,顶端鸟雀喙部吐出的摇曳火焰,是这片近乎绝对的肃穆里唯一不定的光明。隗氏端坐于主位的漆绘木凭几后,衣袍端严,神色如古井无波。她面前,跪伏着一位须发花白、身着玄端深衣的老者,正是密国老臣子奚。他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地面,纹丝不动,周身的气息却凝重得如同这宫殿本身。

“老臣斗胆再请夫人示下,”子奚的声音干涩低沉,像是从地砖缝隙里艰难渗出来,“那三人……今日戌时已被迎入少君所居的‘明华台’东配殿!此事传扬开来……”他没有再说下去,那未尽之言如同刀锋悬在头顶。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轻响。

隗氏垂着眼睑,视线落在面前一方光滑如镜的铜鼎腹壁上。鼎身打磨得能映出模糊扭曲的人影。沉默持续着,那沉静本身仿佛已经有了重量。良久,她才微微抬起视线,目光没有看向伏地的老臣,而是投向殿外无尽的黑暗虚空,声音低沉得几近耳语:“我今日在河边,已与他说过。”语调中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幽邃,“礼法有定,粲不可私……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子奚,你为国事忧劳多年,当知天意虽远,常因人心细微处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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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奚伏在地上的身躯轻轻一颤,脊背僵硬。夫人的话,点到即止,却似一把淬着冰霜的钝器,缓慢而沉重地敲击在他心尖。他缓缓抬起布满皱纹的前额,浑浊的老眼望向座上那位不动如山的主母。殿内唯有那一豆灯火摇曳,在她眼睑下投出一片幽暗的阴影,深邃得望不见底。一种无形的寒意,顺着冰冷的青石地面,攀爬过他的膝盖,侵蚀着全身。他俯身再拜,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青石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臣……明白了。”

夜色浓稠如墨,将密畤城完全吞噬。密康公的寝殿“明华台”深处,却另有一番情景。西配殿门户紧闭,帷幔低垂,隔绝了外面森严的卫士与寒夜的冷峭。殿内,几只粗壮的红烛在错金的青铜烛台上毕剥燃烧,暖黄的光晕流泻下来,晕染开一片与周遭冰冷的宫墙格格不入的温软朦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暖香,是上好黍米蒸饼的甘甜、加了饴糖的黍酒醇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和少女肌肤温热的气息交缠在一起的甜腻。那甜腻过于浓郁,如同初开的酒封,带着令人微醺又隐隐不安的力量。

三名女子被粗使宫女粗疏地清洗过,换了干净的葛布素衣,发髻松松挽起,未施脂粉。最年长的芮姜跪坐在主位的短榻之侧,身体依旧绷得笔直,只是眼神在跳跃的烛光下恍惚闪烁,如同惊魂未定的小兽。身体微颤的叫做芣苢,小心地捧着一只盛满黍酒的漆耳杯,递到密康公面前,手指的关节因紧张而泛白,手臂上鞭痕在烛光下格外刺目。最小的女子名叫青荇,偎依在芮姜膝头,怀里紧紧抱着密康公方才随手赏赐的一枚刻有简单兽面纹的圆玉环,稚气的小脸埋在芮姜衣襟里,只露出一双怯怯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这位掌控她们生死、此刻神情却异常温和的年轻君主。

密康公斜倚在铺着厚厚兽皮短榻上,并未换上国君的常服,仅着一件柔软的素纱深衣,领口松垮。日间在河岸边奔腾的意气似乎被这暖香软玉浸润,显出几分倦懒的松弛。他手肘搁在凭几上,支撑着额头,目光在三名女子身上缓缓移动。那眼神不再是白日的鹰隼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探究、审视,以及被暖香催化后升腾而起的、赤裸裸的兴趣。在芣苢递酒时露出的一截手臂上的伤痕处停留片刻,那尚未完全褪去瘀血的深色印记似乎让他眼底有什么东西轻轻一跳。

他没有去接芣苢递来的漆杯,身体略往前倾,反而伸出手指,隔着柔软的葛布衣袖,出其不意地抚过芣苢手臂上那条最狰狞的紫黑色烙铁印记。指腹的温度并不高,甚至略带凉意,可触碰的瞬间,芣苢整个人却像被滚烫的针猛地刺中,身体剧烈地一弹,喉咙深处溢出半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她本能地想蜷缩抽回手臂,却又在巨大的惊恐和求生欲下死死忍住,只能僵在那里,如同濒临粉裂的陶俑,眼中瞬间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

芮姜立刻伸手按住芣苢微微发抖的后背,自己向前半倾身体,用一种带着沙哑、却强行挤出冷静的声音求恳道:“君上!求君上……垂怜……”

密康公的手顿了一下,停留在芣苢的手臂上。他没有再看芣苢泪流满面的脸,目光反而转向芮姜,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奇异的弧度,声音在暖香的晕染下显得有些慵懒含混:“垂怜?芮姜……是叫芮姜吧?你说说,白日里那许多双眼睛看着,孤将尔等带回密畤,难道还不算‘垂怜’?若依孤母亲之意……”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语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和未尽的威胁意味,比任何直白的恫吓更令人窒息。殿内一时只剩下芣苢压抑不住的啜泣和烛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暖香更浓,沉沉滞窒。青荇将怀里的玉环抱得更紧,小脸深深埋进芮姜的怀里,仿佛要钻进那片单薄的衣料中去寻求庇护。芮姜按在芣苢背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节用力到泛白,她垂下眼帘,掩去其中的悲愤与巨大的无力。

一声轻微的“嗒”轻响,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甜腻。密康公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柄温润的玉石短柄,被他随意地丢在了短榻前的鎏金承盘内。他坐直了些,身体似乎有瞬间清醒,却又被眼前瑟缩的景象拉了回去。他再次看向芣苢,这次目光更为仔细地在她苍白挂泪的脸上逡巡,像是在打量一件有瑕疵但奇异的器物。

“这些……谁人所作?” 他用手指虚点了一下芣苢手臂上的鞭痕和烙伤。声音里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探究的好奇和某种隐含的兴奋。仿佛那些伤疤,并非痛苦的印记,而是某种身份的特殊标识。

芣苢剧烈地一抖,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不敢抬头,身体筛糠般战栗。

芮姜感觉到芣苢传递过来的剧烈恐惧,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代为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在冰面上行走:“……回……君上……是北边的……工坊监大人……”

密康公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那个名字似乎触动了他心底某根隐秘的弦。

“哦?北边的巨贾?听闻其人喜好……倒是奇特。”他的语气似乎带上了一点玩味,“说说看?让孤也长长见识。”目光灼灼地刺向芮姜。

芮姜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满弓,随即又颓然松了一分。她避开密康公逼视的目光,头颅沉重地垂下,将芣苢几乎要晕厥的身体更紧地拥向自己怀里,仿佛那是无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咬紧牙关,终于从齿缝间挤出一个破碎的字眼:“……水。”

这突兀而绝望的一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碎石,在密康公耳边激起的,却并非他意料之中的血腥秘闻。他眼中的玩味骤然凝固,随即被一种更复杂的错愕和晦暗的兴趣所取代。暖香浮动,烛影摇曳,芣苢的泪珠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地龙的温热蒸干。

西配殿的暖香与密康公的夜宴,未能蔓延至整座密畤。

三日后正午,城邑正中的石砌官道上,一架由驷马拖曳、装饰着复杂交龙纹的庄严青铜轺车,在扈从车驾环簇下辚辚驶过。道路两边跪伏的国人和野人,额头紧贴着被日头烤得发烫的石板,敬畏如同实质的石块般压在他们弯曲的脊背上。

端坐于轺车正中的密康公,身着最为庄重的玄色冕服。玄与纁交织的正色礼服上,用彩色丝线精工刺绣出象征王权的章纹,层层叠叠的宽袖与衣袂,随车辆行进而微微摆动,厚重沉穆得如同移动的青铜祭器。冠冕下的旒珠随着车轮颠簸轻轻晃动,遮住了他半张年轻的面孔。日头当空,炽热的光线烤灼着黑色的冕服,内里层叠的丝帛蒸腾出近乎窒息的闷热,但他姿态如磐石,纹丝不动。

车驾缓缓驶过一片稀疏的麦田边缘。黄土地裂开道道狰狞的口子,稀稀拉拉泛着青绿色的麦苗蔫头耷脑,如同绝望伸出的枯瘦手臂。田埂间,几株去年枯萎的蒿草根顽强地残留着,在热风中发出细微干裂的声响。几个身着粗葛短褐、骨瘦如柴的野人匍匐在滚烫的田埂上,对着国君车驾跪拜,其中一人怀里紧抱着一个裹得严实的小小身体。那身体过分安静,一动不动。密康公的目光穿过冕旒的珠串间隙,落在那个瘦弱的野人身上。他微微侧头,朝向随行在车旁的侍从官,嘴唇翕动,声音平稳却清晰地穿破了辚辚车轮声:“为何还不起秧?误了农时,彼等不知天旱难挨?再不起,麦无收,彼等食土去?”

侍从官趋前半步,垂首应答:“禀君上,去年秋收不足,冬衣粗粝,有气力者又多去南山铜矿服役……又兼去岁入冬以来,天不雨雪,地下之水亦几近涸竭……”他语速放慢,声音压低了几分,“野人手头,恐一粒种粮也无了。”末了一句,几如耳语。

密康公端坐的身影似乎凝滞了一瞬。冕服之下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不再言语,目光从那个抱着死婴的身影上收回,越过稀疏可怜的麦田,投向远处连绵起伏、被稀薄植被勉强覆盖的土黄色山脊。那沉默如同磐石,压在侍从官心头,压得他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不敢再发一言。轺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干燥的土路,扬起一片呛人的黄尘,与那田野中无望的死寂融为一体。

数月光景,如同流沙般从密畤城斑驳的指缝间滑过。

城内最大的冶铜坊毗邻南山,山体犹如一堵陡峭的赭黄色高墙,在骄阳的炙烤下蒸腾着干燥的腥气。巨大的冶炉日夜不熄地喷吐着滚滚浓烟,将那方天宇也染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暗红。工棚低矮杂乱,炉火熊熊,工正带着粗重的吆喝声如鞭子般抽打着劳作的工匠。

密康公只带着两名贴身卫士和一名掌量的工正属官,踏入了这片被地火烘烤的炼狱。他并未穿着沉重的冕服,只一身简便的靛青色深衣,腰束革带,足踏皮履,显得精干利落,只是眉宇间往日那份意气风发的锋芒,如今已被沉沉的凝重所替代。巨大风箱低沉地喘息着,鼓动着灼热的空气。炉膛口烈焰翻腾,炽白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赤裸上身、汗流如浆的铸匠们奋力推动着滑车,将沉重得如同小山包般、刚刚浇注完毕尚在凝固的巨大编钟钟范模具——那是周王宫中礼乐正殿悬乐所需的巨无霸——沿着炉旁的简易木轨,在工正尖利的呵斥声中和棍棒不轻不重的催促下,一寸寸推向更深处的火工锻打区。

热浪滚滚扑面,夹杂着汗水的酸馊、铜屑的腥气、皮革烧焦的糊味。密康公站在安全距离外,沉默地注视着滑车和钟范笨重移动,目光尤其落在铸匠们焦黑枯瘦的手臂和脚踝上捆扎的粗麻绳勒出的青紫印记上。每一次沉重推动,都伴着汉子们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沉闷嘶吼。

那名掌量的属官小心翼翼地上前,躬身呈上一卷刮写工整的竹简,声音压得很低,却又清晰得足够密康公听清:“……君上,钟范已按镐京送来的范图改过,尺寸一丝不敢差错……南匠耗费日多,北地所供矿料成色却一再不佳……镐京责期却步步紧催……工师言,若再增人手,粮草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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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康公没有立刻去接竹简。他的目光从滑车上收回,落在了属官那张因烟熏火燎和忧惧而显得异常疲惫的脸上,然后缓缓移动到那堆小山般、尚带着火气的黯淡矿料和旁边堆放着的一批刚刚拆下准备运走的、明显过于陈旧的皮革鼓风风囊上。那些风囊边缘多处打着粗劣不堪的补丁,显然已不堪重负。镐京每一次令人窒息的催逼,仿佛都化作了无形的手,扼住密国的咽喉,榨取其筋骨血肉。工棚顶缝隙里漏下细碎的阳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道冷峻的斜线。

良久,他才伸出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竹简。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竹片因靠近炉火而被烘烤出的温热。他徐徐展开,目光在“紧催”、“责期”几个朱墨圈点的字眼上停顿片刻,又落在简牍边缘几行不起眼的细小备注文字上:“南匠日需黍米一斗半,已减至一斗……病工日增,人手本已不足……”字迹潦草而无力。密康公缓缓抬起眼,越过属官的肩膀,望向更远处冶炼区入口。一具小小的、覆盖着破烂草席的躯体,正被两个同样瘦得如同枯枝的工匠默不作声地拖出去。那草席被拖动时微微散开一角,露出一只干瘦、布满煤灰,如同枯柴般的脚掌。

他深吸了一口气,炽热而呛人的空气灼烧着喉咙。手指无声地、极紧地捏住了那片温热的竹简边缘,竹片在他掌中微微震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坚硬。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竹简重重地卷起。远处那钟范滑车在工正变调的嘶吼声里轰然一声巨响,终于吃力地滑到了指定位置,激起一片呛人的烟尘,飘散在灼热的空气里。

同一片日头下,密畤宫城深处“景福殿”的气氛却凝滞如冰。

偌大的殿堂内,侍奉的寺人宫女早已被摒退,厚重的殿门紧闭,唯有殿侧一排低矮的小窗透进几束浑浊的光柱,无力地切割着殿内的昏暗,照出一张张表情各异、被沉默所笼罩的脸孔。

密康公端坐主位,深青色常服衬得他脸色愈发冷峻。他下首两旁,侍立着几位鬓发皆白、衣冠端正的老臣,其中便有子奚。隗夫人则在主位稍后侧一架云母屏风之后安坐,身影被屏风上朦胧的山川图景晕染得一片模糊,如同山雨欲来前云遮雾罩的远山。

老臣子奚跨前一步,身体前倾,手中捧着那份温热犹在的、记录着南匠粮耗与病工之数的工坊奏报。他年迈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君上明鉴!南匠役苦,日耗半斗已然是骨里抽筋!若再裁减,莫说铸出钟簴,怕是未等铸成,彼等已先化作了堆堆白骨!”

他话音未落,另一旁掌管国中粮仓的啬夫史叔于(史是其官职,叔于为名)立刻抢出,声音尖细而急促:“子奚大夫!此言差矣!宫中府库,几近空空如也!去岁秋收仅及常岁之半,入冬雪薄,开春雨水稀绝。城中井水日浅,城外泾水细流浊如泥汤。仓中存粮仅够支撑君上宫苑与守卫士卒、有爵国人两月之用!我等连有爵国人、野人之粮都只得减半,尚恐不足!那南匠纵是精工,亦不过贱野之民!岂能为异国几口人之腹,让我本邦贵族、国人皆忍饥待毙?”

“史叔于!”又一个大臣打断,声色俱厉,“镐京有期!若不能如数按期贡上巨钟与簴架,莫说国中粮草不济,恐怕连封地宗庙,也将顷刻化为乌有!”

“粮草不济,人皆饿死!宗庙亦无人祭!镐京怪罪下来,一样是大祸!”史叔于立刻反唇相讥,脸上沟壑因激动而扭曲。争辩瞬间如同点燃的干草垛,迅速在几位老臣之间爆燃、蔓延。有人痛陈野人将反,有人怒斥镐京苛索如同吮髓,有人断言国内库藏已耗尽再无寸铁……声音交汇混杂,在空旷的大殿里碰撞、回响、激荡。昔日河岸边的野望、铜矿区的沉重,此刻在这关乎一城存亡的算盘声中,被无情地撕扯、放大,将那张年轻王座围困其中。密康公的脸色越来越沉,如同殿外铅色的天空。

“都住口!”他终于猛地一拍面前的漆绘凭几。声音不高,却在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殿内霎时落针可闻,只剩下几颗浑浊光柱中浮动的尘埃。所有人都看向他。

密康公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每一个老臣的面孔,最后落在屏风那端。屏风后静默着,如同深渊。

“裁半斗之数?”密康公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被火灼烤过的砂砾感,“子奚大夫方才言——只需再支撑十日?”他的视线钉在子奚脸上。

子奚深吸一口气,苍老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旬日之后,巨钟粗坯可成,尚需精磨纹饰,此时或可酌情……酌情……”

“酌情?如何酌情?”密康公的尾音陡然扬起,带着一丝尖锐,却又被他强行压下,转而问向另一侧,“史叔于!仓中粮,若按此数,尚能支几日?”

史叔于额头冷汗渗出,急忙躬身:“若……若再减南匠及无爵野人口粮,君上宫卫、有爵国人亦稍稍减之……或可撑至二十日……”

“减?!如何再减!”旁边立刻有人低吼出声,愤懑之气几乎喷薄。

密康公抬手止住。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扇沉默的云母屏风。屏风之后那片朦胧而沉稳的山川图景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气息的改变也无。偌大的殿堂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压在每个人心头。空气凝滞,老臣们垂首默立,汗水从鬓角渗出,无声滑落,在地砖上洇开深色斑点。日光悄然西斜,大殿深处那片巨大的黑沉阴影逐渐膨胀,吞噬着最后几缕光线。就在那无边的沉默几乎凝成实质的铅块、要将人心压垮之际,隗夫人清冷而平缓的声音,终于从屏风后那一抹永恒的阴影里缓缓流淌出来,冰泉般沁入每个人的骨缝里:

“去岁冬祭。宗庙铜鼎腹内,祭肉焦黑如炭,内壁之铭文亦模糊不可辨认。”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幽深,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司祝卜筮龟甲,灼纹焦裂无序。天弃不佑,其象早明。” 她的话语微妙地顿住,仿佛给这句话一个沉甸甸的落脚点,才又接上,“事皆预兆。人力有时而穷。尽人事者,方为智,亦为仁。仲儿,尔为一国之主,莫为区区顽铁,负尽天谴人怨于一身。”那最后的叹息,像一片浸透了寒露的桐叶,无声飘落在大殿冰冷的地面上。

密康公猛地抬眼,目光如炬,笔直地刺向那扇隔开母亲面容的云母屏风。隔着那层朦胧的云母片,屏风后隗夫人纹丝不动的轮廓仿佛一座亘古的山岳。他紧握的拳头在深衣宽袖之下剧烈颤抖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皮肉之中。

隗夫人的声音如同淬过千年寒冰的匕首,每一字都深深扎入死寂的殿堂。沉默再次降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掌管粮仓的啬夫史叔于再也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重压,猛地伏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君上!臣斗胆!南匠之粮……实在无可再减!城中民户,已有婴孩饿毙之讯……若不……”

“住口!”密康公猝然打断,声音却并未爆发,反而压抑如地火在岩层下奔涌的低吼。他眼神灼灼,里面跳动着屈辱、愤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固执偏执。他的目光越过屏风那端,仿佛要穿透那片朦胧的云母,一直钉入母亲隗夫人的眼底。声音一字一顿,艰难却清晰地吐出:“即发……寡人私库!开库!以我私藏金帛,向邻近诸国……向北方无道之商贾……购粮!购粮十日!此十日内,工奴口粮,不得裁减一粒!若有饿毙工匠,工师提头来见!此令出寡人口,非议者——”他的手狠狠一抓座椅扶手,几片镶嵌上去的细小贝母装饰应声崩落,发出细碎刺耳的声响,“——斩!”

那一个“斩”字如陨星坠落,砸在空阔的景福殿中央,激得连那漂浮的尘埃都在光柱中滞涩了一瞬。

屏风后的隗夫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叹息。那叹息尚未落地,密康公猛地从坐席上站起!高大年轻的身躯在昏暗中形成一道骤然拔起的暗影,几乎顶到了殿内一根巨大的朱漆梁柱。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似乎忘记了向母亲行礼告退,迈开脚步,裹挟着一股无法纾解的、冰与火交织的戾气,大步朝着紧锁的殿门走去。脚下镶嵌着青玉与玛瑙碎片的厚底皮履,踏在青石地砖上,发出突兀而沉闷的撞击声,咚!咚!咚!如同沉重的心跳,又如同愤怒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上。随着他大踏步的离去,殿内几束浑浊的光柱无力地被掀起的风搅动了几下,最终又归于昏沉与死寂。老臣们僵立在各自的位置上,无人动弹。

云母屏风后,隗夫人的身影依旧端凝如山。一只原本搁在膝上、被宽袖完全遮蔽的手,却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度,微微抬起,又重重地按了下去。指尖用力之处,那件厚重赭色深衣的衣料,瞬间被攥出一道深刻的、难以抚平的褶皱。

泾水河畔风波之后大半年光阴,在铸铜炉火的灼烤与日渐紧迫的粮食危机中悄然流逝。密畤城内的草木仿佛也感知到了某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气息,连夏季最该葱郁的枝叶也失去了颜色,蒙着一层灰扑扑的死气。

这一日,天光微亮,正殿“景福殿”前宽阔的砖石广场上便已聚满了人。身着各色朝服的臣属按照地位高低列位,人人屏息凝神。队伍最前方,正是密康公那位一向低调寡言、在众人眼中只是挂着“仲父”尊号、主管祭祀礼乐的叔父嬴季,他苍白的鬓角在晨光中格外显眼。几位须发皆白的重臣分列两侧,为首的便是面色沉肃的子奚。空气凝滞得仿佛一块铁板,唯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无精打采的早鸦聒噪,更添压抑。

随着内侍一声悠长尖锐的通传,正殿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重喑哑的摩擦声。密康公在几名贴身侍卫簇拥下踏出殿门。他身上所着既非日常深衣,亦非朝会大服,而是一身玄黑甲胄!甲片密匝如鳞,在微薄的晨曦下泛着冷硬的幽光。腰间玉带紧扣,左侧悬挂着象征国君身份的青铜佩剑。未戴冠冕,只用一支青铜兽面首笄将乌黑的发髻紧紧束住,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和线条愈发冷硬坚毅的下颌。他的目光如同淬过寒冰的兵刃,锐利地扫过广场上鸦雀无声的臣属,最后,如同预定的焦点一般,落在了叔父嬴季的脸上。

广场上的空气几乎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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