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周室之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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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
雨脚粗暴地敲打着镐京郊外泥泞的官道,把烂泥搅得更稀,变成肮脏的陷阱。空气沉重得窒息,带着陈腐淤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坏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佝偻的身影上。几个农夫穿着几乎辨认不出原始颜色的破麻布衣服,赤着泥泞的双脚,深一脚浅一脚,企图将一辆卡在坑里的老牛车推出来。老牛只剩下嶙峋的骨头架子,呼哧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珠里倒映不出丝毫希望的光。每一次用力,那车轮陷得更深,腐坏的木质轮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没有呼喝,没有交谈,只有肌肉紧绷时沉闷的嘶声和雨声无情的嘶嘶声。泥点沾在干裂的脸上,又被雨水冲出一道道沟壑,麻木而绝望。
离官道不远,一片被雨水打得狼藉不堪的茅草地边缘,歪斜着几间低矮破败的棚户。简陋的土夯墙被连月雨水浸泡得软塌,仿佛一推就倒。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跪在靠近棚屋门边的烂泥地里,徒然地拢着手里一把湿漉漉的茅草。草叶软塌塌的,雨水冰冷刺骨,顺着他的脖颈、手臂流进破衣服里。棚户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一声比一声空洞揪心,男人的动作被咳声钉住了,脸上除了呆滞,还有被无边雨水浸透了的绝望。
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呼突然撕破沉重的雨幕!
几乎同时,“呜哇——哇——”一阵新生婴儿特有的、仿佛来自生命源头的尖锐啼哭,顽强地钻出泥泞!
一个身影倒在泥水中。一个女人,或者说,曾是个女人。灰扑扑的粗布衣早被泥水糊满,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遮住了大部分容颜。她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僵着,双手死死捂着肚子,指尖抠进了污泥里。鼓胀的腹部不自然地摊开,像一只破了皮的麻袋。一只沾满血污泥水的婴儿从破开的地方被硬生生挤了出来,微弱而坚定地哭叫着,小脸憋得青紫。婴儿脐带仍连在那僵死破裂的躯体上,在污浊的血水里微微颤动。雨无情地冲刷着死寂的母亲和挣扎嚎叫的孩子,婴儿的手脚徒劳地蹬动着冰冷的泥浆。
那不远处推车的几个农夫被这惊骇的景象钉住了。他们没有跑过来,没有惊叫,连脸上那层麻木似乎都未曾改变。只是推车的动作彻底停滞,他们只是扭着头,远远地看着泥水里那一幕生死交割,被雨水泡胀的脸上,刻满了更深一重的死寂。那具女尸半张着的、早无光彩的嘴,仿佛一个无言的嘲弄,被冰冷雨水一次次冲刷着婴儿的啼哭在雨中不屈地坚持着,又被更大的雨势不断压迫变小。
“咿呀——”
沉重的车轴转动声由远及近,碾压着泥泞的地面。
一辆罩着厚实青缦的驷马轩车,在前后数骑武士的护卫下,从镐京方向驶来。车辕漆得乌黑,轮子包着铜箍,辗过湿泥留下清晰的辙痕,即便在如此糟糕的地面,行进依旧称得上平稳。拉车的马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雨水在光滑的马鬃上汇成小溪流下。武士的皮甲在雨幕下显得格外厚重阴沉,面容罩在斗笠下。护卫的武士面无表情地策马在两侧开路。车驾前方悬挂着一枚小小的玉环,随着车身前进轻轻晃动——那是公族大夫车驾的标识,只有如召伯虎(召穆公)这般地位的人,才能使用。
车驾速度渐缓。显然,前方路旁那突兀的场景撞入了视野:泥水中扭曲的死尸、脐带相连还在凄厉哭嚎的初生婴儿、远处僵立如泥塑的农夫。婴儿微弱的哭声穿透雨幕,顽强地钻了进来。
车厢里,光线晦暗。车帷厚重的质地将大部分噪音隔绝在外,只有车轮压在泥泞上的咕噜声和淅沥雨声显得沉闷。几片薄薄的竹简摊在铺着软垫的小几上,墨迹清晰。简牍一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下意识地转动着一枚小巧的玉韘(射箭护指),玉质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召穆公背靠着厢壁,深邃的眼中映着晃动的竹简,却又仿佛穿透竹简,投向更远处某个未知的焦灼之地。他眉头微蹙,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外界似乎很遥远。
然而,婴儿那声越发嘶哑却刺入骨髓的哭嚎,像一枚生锈的锥子,猛地扎破了沉闷的车厢空气。
“何故停车?”召穆公眉头皱得更紧,声音沉稳中透出被打断思绪的不悦。
车帘被骑在马上的御者小心翼翼掀开一角。雨水裹挟着浓烈的土腥和腐败气味,随着冷风扑了进来。召穆公的目光越过御者紧张的肩头,投向外面。泥泞的道路旁,那片惨绝的景象骤然撞入眼底。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眼中温润平和的光泽霎时退去,被一种冰冷的惊愕冻结。那枚在小几上滚动的玉韘停下了,他的指尖无意识地重重压在了冰凉的玉面上。
短暂的死寂后,召穆公的声音仿佛被雨水浸透了般沉重而干涩:“……人命乎?蝼蚁乎?”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在泥水中蹬着小腿、声音已然嘶哑的婴儿身上。玉韘被他攥紧,指节发白。然后,那目光缓缓掠过僵死的母亲,投向更远处那几个依然僵立如泥偶的农夫。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握着玉韘的手心,顺着脊梁丝丝缕缕地爬升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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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上孩子。”他最终命令道,声音喑哑,“找人葬了妇人,若有可寻的亲族,予米一黍。”
车厢轻微晃动,车驾重新启动。车帘垂落,隔绝了外面凄惨的世界,但那婴儿沙哑无力的啼哭,仿佛仍在窄小的空间里顽固地回响。召穆公靠在厢壁上,闭上眼,那枚温润的玉韘紧紧贴在他冰冷的掌心。竹简依旧摊开着,上面的墨迹此刻显得无比空洞而遥远。车轮碾过泥泞的声响,一下,一下,沉重得像是某种不祥的丧钟。
周宫深处,层层帷幔重围,一丝缝隙都吝于开启。
殿宇空旷而压抑,巨大石柱像沉默的巨人支撑着上方深沉的黑暗。铜制灯树上的火光被刻意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只勉强照亮正中央的区域。其余部分隐没在浓稠的阴影里。一股浓烈的沉檀香气弥漫在空气里,粘稠得如同熬过的油膏,压住了呼吸。空气凝滞,只有灯焰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周厉王姬胡端坐在殿中央的玉几之后。他身上玄色的锦袍在有限的灯火下泛着隐隐流动的暗色光泽,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那张已近中年的脸,线条刚硬而紧绷,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瞳孔深处闪烁着的是常年盘算带来的锐利与冷漠。几案上堆放着数卷摊开的简牍,边上赫然摊着几片巨大的龟甲——它们表面光滑,颜色深褐如陈年古木,甲片上清晰刻着占卜的纹路。
荣夷公跪坐在下首稍前的位置,身形瘦削而挺直,像一柄插在石板缝里的匕首。他的神情专注到了谦卑的程度,目光紧紧跟随着厉王那略短而带些薄茧的手指在龟甲背纹上无意识的划动。殿内只有厉王指尖划过粗糙甲片表面带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轻微摩擦声。
“……旬王师报,东夷五部复叛,烽火旬月未熄,”荣夷公的声音打破沉寂,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嘶哑,“三川之地赤旱方过,虫豸又已遍野,颗粒无收之报堆积成丘……边关、腹地,皆嗷嗷待哺。”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厉王在“腹地”二字响起时瞬间紧绷的下颌线,“而今岁太仓实粟,尚不及去岁三成之一。王几祭祀之礼,岁末诸侯朝聘之赀,国人之赋……”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铜盘上的冰粒,沉甸甸地坠落在地面,“王库,早已难承其重。”他微微抬首,脸上显出一种痛心与急切交织的表情,“若再不思变,犹若朽木将倾,大厦临渊啊!”
厉王的手指猛地停在龟甲上一道深刻的卜纹上,不动了。殿内那本就凝滞的空气瞬间压得人胸口发疼。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却越过眼前的龟甲与简牍,投向殿内深邃的黑暗角落。那些浓重的阴影在他眼中翻涌起来,仿佛变幻成边疆燃起的烽烟、铺天盖地的蝗虫吞噬青苗、衣衫褴褛的百姓空举着破烂的碗……最后,所有的幻象都凝结成一片空荡。他搁在龟甲上的手指,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震颤。那股沉檀香气浓得令人作呕,却无法压抑他内心急剧蔓延开来的恐慌与躁怒。
“变?!”厉王的声音像硬物刮过硬木,冰冷而突兀地炸响在死寂的大殿里,压过了荣夷公的话尾。灯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震得摇晃起来,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跳动闪烁、近乎狰狞的阴影。“祖宗之法,成康之制,俱在!寡人欲守其成,欲效其制,奈何——奈何诸事皆不顺!”他双掌猛地拍在玉几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贡赋年年不减,何以库藏日日皆空?莫非天下万物,已生两足,自奔他方?!”
厉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激起沉闷的回响,震得那些巨大的铜灯火焰都为之瑟缩。他霍然起身,宽大的玄色衣袖拂过玉几,将那几卷简牍扫落在地,竹片与地面相撞,发出零乱脆响。他身形在玉几后挺直,阴影被他拔高的身躯拉扯得愈发狂乱,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烧向这看似一切完备,却内里空荡腐烂的体制本身。
阴影的角落里,有人身体似乎轻微地晃了一下。几缕目光在厉王的狂怒与掉落的简牍间谨慎地游移,最终落在那孤零零的荣夷公身上。
这时,角落另一侧传来一声清晰平和的咳嗽,打破了短暂可怖的死寂。一个身着苍青色深衣的老者,自阴影中躬身而起,步履沉稳地走到大殿中央的微光之下。他身形清癯,仿佛一株经年风雨的老松,面上深刻的皱纹里沉淀着岁月的智慧与平静。他正是上卿芮良夫。
他向厉王施以大礼,而后直身,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穿透了粘稠的沉檀香气:“王之所问,关乎国本,乃天下大计。老臣愚钝,斗胆进言。”
厉王狂暴的气息似乎被芮良夫古井无波的姿态稍稍阻滞,喘息着,目光如隼般钉在老人身上。殿内所有人——无论是侍立在侧的宫中内臣,还是角落跪坐如泥塑的其他几位大臣——都屏住了呼吸。
“王库之虚,非赋税不厚,”芮良夫声音平和,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无法忽视的涟漪,“实因天下劳形,财货未能如百川归海般汇于王府之故也。”
荣夷公垂着眼,嘴角那丝近乎凝固的笑意似乎动了一下。
芮良夫抬起手臂,衣袖宽展如鹤翼:“王制昭昭,‘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他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久远经典的重量,“贡有常式,赋有定额,方如日月经天,不可改易。而利者,天地所生,百物滋荣之所成,乃使神人百工各得其所之资。山林川泽,金木鸟兽,原乃公器,散利于万民,生息之用而已。”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厉王,“王若效法先圣,修明德政,开山林之禁以通利,罢池鱼之收而丰民,与天下同其利,则百工熙攘,财货自足,国用何愁不足?先王成康之盛,皆赖此道。若反其道而行之,壅塞利路而使民困绝,此为……自削根本之道啊,大王。”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最后的尾音几乎消失在沉檀的气息里。
寂静。厉王脸上的怒焰在芮良夫从容不迫的陈述中一点点凝固,又一点点被另一种更深的探究与猜度覆盖。他深陷的眼窝里,仿佛积攒着万年冰川般幽暗的光,在摇曳的火光下明灭不定。芮良夫话语中关于“先圣成康之道”的强调,尤其是“与天下同其利”的规劝,如同一根细而韧的刺,不轻不重地触碰到了厉王内心某个隐秘角落——祖宗成法不可动摇的权威。他重重地坐回玉几后,发出沉闷的声响,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抓紧了那片冰凉沉默的龟甲。老者的声音虽然低沉,但“自削根本”四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了大殿中某些人的耳膜。角落里,有人身体极轻微地抖了一下。阴影交错,气氛绷得更紧。
荣夷公一直保持着谦卑的跪姿,头颅微垂,此刻却像得了无声的指令一般,几乎在厉王坐下的同时,肩背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紧,随即那单薄的身躯向前恭敬地挪动了一寸。膝行时衣料摩擦青砖地面的声音沙沙作响,比之前殿中任何声响都更刺耳地撕开了沉默。
他双手拱起,高举过顶,声音带着刻意的、痛心疾首的震颤:“大王!芮上卿仁德之言,字字千钧,为天下万民请命,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厉王的手指在龟甲粗糙的边缘摩挲了一下,眼神闪烁,依旧未曾开口。
荣夷公的头颅深深埋下,额头几乎碰到冰凉的地砖,声音却猛地拔高了一分,充满了沉痛和急迫:“然!大王明鉴!危局如山倾,刻不容缓!府库已见其底,大军饥饿难赴沙场,朝廷将无粟可赈饥荒!诸侯来朝,无物可享,王威何存?!更有甚者,东夷叛臣已闻中原饥馑,烽火已非燎原,而呈……倒灌之势!天下汹汹之口未饥,锋刃已近王城矣!”他的话语像投石入水,每一句都激起无形的涟漪,“大禹治水岂效尧舜之疏?成汤代夏,岂守前朝之旧?”他再次抬起头,眼中闪着一种炽热的光,仿佛要烧毁眼前的阻碍,直视王座,“当此危亡之时,唯非常之策,可救倾危!”他猛地挺直脊背,语气斩钉截铁,“臣请行‘专以利国’之制!非此,国将不国!”最后四个字,像重锤砸下,震得大殿角落烛台上的火焰都猛地跳动了一下。
芮良夫花白的眉头瞬间绞紧,脸颊上松弛的肌肉因震惊和隐忍的怒气而微微抽动:“专以利国?荣公!此何言也?此乃绝民之生路!此乃——”
“寡人问策!”厉王骤然发声!如同断崖裂冰!他猛地推开身前玉几上的龟甲,那块曾受神圣火焰炙烤的骨片翻滚着撞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寡人问的是如何填满府库!如何扑灭烽烟!如何稳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他深陷的双眼爆发出狂躁而决然的光,死死盯住荣夷公那张骤然因王怒而凝滞、又迅速转为亢奋的脸,“卿所谓‘专以利国’之策,何在?!速速……讲来!”
芮良夫僵在原地,苍老的眼眸骤然失去了最后的色彩。召穆公坐在殿中靠左的位置,一直垂目默然,此刻他的身形挺直了几分,目光沉沉地投向玉几之后那片被怒火点燃的阴影,右手袖中紧攥的玉韘几乎要嵌入掌心。荣夷公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几乎是胜利的狠戾。
他吸了一口气,声音因为亢奋和某种巨大的释放而微微发尖:“大王!非是老臣悖逆古训!正是为保成康圣德之基业,不得不行雷霆手段!”他双手举起,五根干瘦的手指依次伸出,指节嶙峋如同枯枝,在惨淡的灯火下晃动着森然的阴影,仿佛要将无形的猎物一把攥入掌心——
“其一,”枯枝般的第一根手指竖起,直插殿顶幽暗,“山林川泽之宝,铜为百工筋骨,盐乃生民血脉!自即刻起,凡铜锡之矿,煎盐之卤,皆为天家之物!民间敢私采私煮,如窃国王印,斩无赦!其所用之器,皆由工正监辖下之官工坊统一监造,器成烙印为记,私铸者死,其家产尽没!”
灯光照在他另一根伸出的手指上,更显阴森。“其二,”声线如同被风干的硬皮,“凡民取山林薪柴、猎山野鸟兽、捕川泽鱼虾,皆需纳‘利’于司市!无官凭而取一束柴薪、一尾鲜鱼、一鸟一兽者,均视同盗窃王仓,罚铜布以充公用!屡犯者罚为城旦,刺字服苦役!”
第三根指头曲张,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敲打意味,点在虚空中。“其三,”声音更缓更冷,“东西两市,朝歌、洛邑各城商贾汇聚之所,自今日起,凡交易,加征‘通利之钱’。百钱以下抽一成之税,逾百钱半入王库!敢隐匿交易、短数瞒报者,货物尽抄,主事者鞭刑一百,枷市示众!所有行商税吏,归司市统一监管,违令者同罪!”
厉王急促的呼吸声在荣夷公清晰数条时逐渐平缓,深陷的眼中混乱的怒火被一种奇特的、类似饿兽发现肉味的光代替。荣夷公的声音更加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其四,”他挺直脊背,目光灼灼投向王座,“王室亲眷,列位卿公大夫,世享国恩!值此危难之际,宜尽忠节!王将于秋祀前,赐‘颂赋之鼎’于各家,礼数已至,君侯大夫若得感应,愿献金帛玉器于王,以度艰危,其心可嘉!贡赋簿册,将由宰夫执掌,详录于宗庙之前!此为忠君爱国之明证!”
殿中压抑更甚,角落里某位大夫猛地一阵呛咳,脸憋得通红。
荣夷公无视了那细微的杂音,枯枝般的第五根手指伸出,指端如同最尖利的铁器,缓缓指向殿内每一个人:“最后,”他的声音陡然降至极寒,每个字都带着铁屑摩擦的嘶哑,“人心难测,尤惧妖言蛊惑,诽谤新政!故设‘监谤之令’!凡于市井、公室、邻里,口出怨望王政之言,私议王命者,无论贵贱,准人首告!告者赏铜布三朋!被举告者一经查明,斩首弃市,家财充公!敢有藏匿、不通告者,连坐同罪!”
他五指并拢,拳成鹰爪般猛地收回胸前,深深一躬到底,声音几乎变成嘶吼:“专以利国,令行禁绝!三军之粮可足,烽燧狼烟可熄,府库充盈指日可待!王业可兴!国祚可绵!大王——”
灯花猛地一爆!
“彩!”
周厉王猛地一掌重重拍在只剩一片狼藉的玉几上!几案震颤,简牍跳起。他脸上狂怒的火焰早已熄灭,燃烧的是一种更加可怕的、混合着贪婪与决绝的灼热。那深陷的双眼射出精光,锐利如针,扫视着殿内每一张或惨白、或震惊、或深藏惧意的脸。“荣卿之策,尽入我心!句句皆为国本!句句皆是良药!”他的喘息粗重而滚烫,目光越过芮良夫瞬间僵直的身躯,投向殿宇沉沉的阴影深处,“拟旨!即刻颁行!以此……专以利国之策,为我大周续命!谁再敢言不可,犹若沮格王命!”最后一句带着雷霆般的杀意轰然而出。
芮良夫身体晃了晃,苍白的须发在灯火下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动了几下,最终未发一言。那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脸庞上,最后的光芒彻底黯灭下去。
大雨过后的镐京城郊外,田野依旧死寂。灰黑的泥浆裹着腐烂的草叶,在道路两侧流淌着。几株枯树兀自矗立,枝条光秃,如同朝天空刺去的干瘦骨指。空气中腐殖质的气息与绝望,凝成比雨水更浓重的幕布。
几辆破旧的柴车歪斜地陷在官道旁的泥沟里,车轮的辐条扭曲断裂,仿佛被无形的巨兽蹂躏过。一个老汉呆滞地跪坐在一滩浑浊的水洼前,枯树皮一样的手无意识地扒拉着被车轮碾碎、又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竹篾。那是他赖以谋生的工具残骸。不远处,几个衣衫褴褛得几乎挂不住身体的农夫,如同从泥里长出的半截朽木,呆呆看着这一切,眼睛空洞得如同两个干涸了百年的浅坑。
一丝柴烟混着草药的辛涩气息,微不可察地飘来,被风揉碎了。
“铛——铛——!”
急促刺耳的铜锣声猛地在这片死寂里炸开!声音粗粝,划得人耳膜生疼。
一个穿着黑衣赤着脚的男人吓得猛然停住——他刚从一条小路冒出头,肩上扛着一大捆新砍的、还带着潮气的杂树枝,正用干裂的嘴唇死死叼着一小包用树叶裹住的草药,快步想冲向远处一间濒临坍塌的茅草屋。
几个穿着簇新皂色官衣、手持粗大木棍的司市胥吏和一个手持铜锣的人,从官道另一头围了过来。他们脚下踩着皮靴,官靴深陷泥泞又被拔出,步步带着轻蔑和贪婪的劲头。为首的胥吏脸盘很大,眼睛却细小得如同两道深槽。
“站住!大胆刁民!”敲锣的小吏尖着嗓子喊叫,声音刮着人的骨头,“官道两侧百步,山林树草皆为王有!私砍柴薪,视同窃国!按新颁‘专利令’,该当何罪?!”
扛柴的男人僵在那里,肩上的柴禾沉甸甸地压着他枯瘦的肩膀。他看着突然出现的胥吏,又看看几步开外的茅屋,木然的脸上掠过一丝仓惶,叼着的草药掉在了泥浆里。他猛地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哭喊:“我……我娘!我娘病急!要柴……煎药……郎中说了!”他指向那破败的草屋,“草根……就这几文钱……”他试图辩解,嘴唇抖着,指着脚下那片散落的、裹着泥浆的药包碎叶。
“煎药?药?谁准你煎药?!私自用药,亦是专利!”为首的大脸胥吏大步踏前,小眼睛在男人肩上的柴捆和地上那点污糟的草药间瞟了瞟,又看看草屋的方位,猛地啐了一口,“狗屁的煎药!这厮定有同党隐匿于此!还敢狡辩,抗命不尊!”他脸上露出一种发现了财源般残忍的快意,手一挥,“先抓了这贼骨头!扒了他的衣,把柴火和那烂草根一并抄了!按令,他该罚钱!没钱?扒了他的皮!”
几个如狼似虎的胥吏齐声应喝,狞笑着扑了上来!手中的木棍高高举起,裹挟着风声朝男人砸下!
黑衣男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如同濒死的野兽!他本能地想护住肩上的柴捆,那是他老娘最后的活路!一根木棍带着沉重的风声,狠狠砸在他的胳膊上。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歪。另一棍砸在他毫无防备的腿弯,骨裂声清晰可闻!他惨叫一声,扑通栽倒在冰冷的烂泥里。肩上捆好的柴禾散落下来,砸在他痛苦翻滚的身体上。
几个胥吏毫不留情,棍棒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伴随着粗鄙的咒骂和狂笑。
“砸断这贼骨头的手脚!”
“穷鬼还想煎药?死了省粮!”
“扒光了!让他光屁股滚回去!药?留给阎王吃吧!”
棍棒与皮肉沉闷撞击的声音,骨头断裂的脆响,男人痛极却越发短促的嘶嚎和断断续续的哭骂声,混杂成一片。泥浆被他剧烈扭动的身体搅动着,飞溅到胥吏们崭新的皂色衣角上。那包可怜草药被一个胥吏一脚踩入地下泥泞深处,再无痕迹。
官道旁,那几辆破车边的老汉停止了扒拉,泥塑木雕般坐着。远处呆立的几个农夫,连眼珠都没再转动一下,只是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在凝结,沉重,最终沉入不见底的墨色深渊。
黑衣男人被拖死狗一样倒拖着,剥得只剩下一条破烂的短裈,光脊梁沾满了腥臭的泥浆和暗褐色的凝血。一只脚怪异地朝外翻折着,断裂的骨头刺出皮肤,在阴郁天光下白得瘆人。他被粗暴地掼在官道旁一堵半坍的土墙根下。
“死贼!这就是例子!”敲锣的胥吏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男人脸上,朝远处围拢过来的几个影影绰绰却鸦雀无声的行人方向吼叫,“都给老子看好了!这就是抗王命、犯专利的下场!”他再次抡起铜锣,“铛!铛!”敲得震天响,仿佛这声音就能震慑住眼前这片死寂的大地和那些默然无言的麻木面孔。“按大王新令,敢有私砍王柴、私采王草、私煮王盐者——”他故意拉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鞭一百,枷号示众三日,罚铜布,罚为罪隶!敢藏匿、不敢举告者……嘿嘿,视同窃盗!连坐同罪!”
他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被掼在墙根的男人蜷缩的身体突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挤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混合着污血和泥浆的嗥叫。他的眼睛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瞪着土墙上那歪歪扭扭画着的几个大字——那是前几日刚被刮下来的告示残迹,还隐约辨得是“监”、“谤”、“令”的字样碎片。他像濒死的鱼最后弹动尾巴,四肢不受控地剧烈打挺,喉头咯咯作响,一股黑紫色的血沫带着内脏碎块从口鼻中喷涌而出,溅洒在那斑驳的墙面上。血水洇湿了“监”、“谤”的残痕,暗红一片。
最后那一下挺动耗尽了仅存的力气,男人的身体软了下去,再无声息。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还死死盯着墙上的残字。
胥吏们脸上的得意与恶毒僵硬了一瞬。敲锣的那一个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脸上那层嚣张的皮被撕开一点缝隙,露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源自心底的寒战。为首的大脸胥吏强自镇静,朝地上那摊暗红啐了一口,声音却失去了先前的中气:“走!去东头林子看看!妈的……晦气!”他挥挥手,脚步有些凌乱地带着那群同样色厉内荏的吏卒,踢踢踏踏踩开泥泞,沿着官道向东去了。
寒风料峭,吹过空旷的郊野,卷起几片枯叶,打在那些僵立不动的农夫身上。土墙上,“监谤令”的残痕被一层半凝固的暗血覆盖,颜色更深,更刺眼。胥吏杂沓的脚步声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冬日枯败田野的尽头。官道旁,只剩下那个刚被活活打死的男人和他破碎的家,以及那几辆如同巨大腐尸般的破车残骸。
无声的,凝滞的铅块,在每一道麻木绝望的目光下沉重地堆积,压得大地再无声息。一种冰,比刺骨的寒风更加冷酷,开始在这片受难的泥土深处凝结、蔓延。
镐京正宫偏殿。
深重的帷幕一层又一层,隔绝了午后的寒气,也几乎隔绝了外界所有声息。巨大的青铜炭炉雕刻着饕餮吞天的图案,炉膛内炭火烧得正旺,赤红灼热,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皮肤发干的热浪。暖风混着西域进贡的沉重浓香,闷闷地在殿内流转,熏得人头脑都有些昏沉。
几束从高处窄窗射下的阳光斜斜穿过凝滞的空气,恰好打在一张宽大的玉几上。几面光滑如镜,映着炉火的光。上面摊开十数件精光璀璨的玉器。一件墨玉山子,形色如凝固的风暴;一块新贡的血沁古玉璧,沁色浓艳欲滴;一方洁白细腻的和田玉圭,温润似羊脂初凝;更有巴掌大小通体透亮的黄玉籽料,在阳光下几乎能映出人影……
周厉王姬胡一身常服锦袍,舒适地倚在一张铺着厚厚熊皮的矮榻上,目光悠闲地在几上逡巡,带着主人审视所有物般不紧不慢的意味。荣夷公跪坐在矮榻之下,略有些局促,脸上带着过于专注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
厉王伸出两根手指,将那块新贡上来的血沁玉璧拈起,对着斜射的光线看了看。血色在光线里流动,如同凝结的血液获得了新生。
“卿看此璧,”厉王的声音带着暖室中特有的慵懒,“色如凝血,质含古韵,倒让我想起朝堂之上,那群老朽们涨红着脸的模样。”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指尖沿着玉璧滑腻的边缘缓缓滑动。
荣夷公立刻接话,声音也压得如同私语:“大王睿智。血沁凝于地下千年,需经火焚土掩,磨砺百世方成,方才有今日之瑰丽绝世。一如大王革新之志,遭庸人诋毁如风,却反将令名深烙于玉,流传万代!那些……”他干笑一声,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殿门的方向,“那些不识天命的老骨头们,徒劳而已。”
厉王的目光从血玉璧移到那块温润如脂的和田玉圭上,指尖轻轻一点,笑容加深,带出一丝满意的残酷:“这块料倒像……召伯虎昨日跪在阶下的姿态。温润有礼,却……不知其中藏了几分真心。”他手指在那玉圭光洁的表面上反复摩挲,仿佛能从中感应到什么情绪。
“玉亦有骨,岂可尽信其润?”荣夷公立刻心领神会,声音放得更低,如同毒蛇的私语,“臣昨日便听闻,召伯虎府上昨夜后门有车轱辘印,深得很呐,入夜方去,天明才浅……大王,温玉也需烈火煅烧,看其内里是否存有裂痕啊……”
殿内暖风卷着沉沉的檀香无声涌动,玉石的冷光与炭火的暖色交织在厉王的脸上,给他唇边的笑容镀上一层奇诡的光晕。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专注地欣赏着玉圭,眼神却仿佛已经看到了某座深宅内灯火通明的场景。
殿门外,雕花厚重的木屏风后,光线黯淡。
一个身着深青色布衣的内府小吏正跪在地上,手中捧着一卷新剥下的青白色竹简,边缘还带着木刺,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刚抄录下来的紧急文牒。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石砖地,屏风缝隙里溢出的暖香混着炭火气让他额头直冒冷汗,却又不敢擦拭。他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哆嗦,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只够自己听见的微声:
“禀……禀大王……召穆公他……在宫门外长跪不起……手持……”
殿内玉几后正伸手欲取那通体透亮如蜜蜡黄玉籽料的厉王动作陡然一顿,指尖在离玉几寸许的空中停住。他唇边那丝悠然的笑容瞬间冻结,凝结成一层寒冰。深邃的眼眸里方才流转的玉器光泽悉数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暗。荣夷公如同受惊般迅速收回观察召穆公的谄媚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只有小吏牙齿打战的咯咯声,在那片骤然凝固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血……血书……”小吏的喉咙似乎被恐惧扼住,好一阵才挤出破碎的两个字。
厉王悬停的手指缓缓放下,却不是去拿那块诱人的黄玉,而是五指慢慢收紧,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深陷的眼窝里仿佛燃起两点冰冷的鬼火,目光穿透那厚重的帷幕,投向紧闭的宫门方向,那眼神如同冰层下隐藏的锋利刀锋,要将长跪之人连同他的血书一同碾为齑粉。
宫门之外的白玉石阶,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玄冰。
召穆公双膝深陷在硬如铁石的砖面缝隙里,一身繁复的朝服似乎也抵挡不住天地间弥漫的刺骨寒意。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如同孤峰面对狂风,头颅微垂,眼睑闭合。双手向上托举,捧着一幅摊开的素绢。那绢本该洁白无瑕,此刻却铺陈在宫门口冰冷的白石地上,中央一点刺目的殷红异常夺目——那是尚未凝固发黑的鲜血,写成的一篇触目惊心的文字:
“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
十六个血字,凌厉如刀刻斧凿,在素绢上燃烧。其中“盗”、“归”、“鲜”等字的血色格外浓重,如同字字控诉中迸裂的心头之血。风吹过他枯槁的花白胡须和额角凌乱的几缕白发,卷起一丝肃杀。宽阔的石阶上,只有他一个身影,像被遗弃的祭品,又像无声的控诉者。宫门两旁的武士甲胄森然,长戈在寒风中闪烁着冷硬的光芒,警惕如同面对闯入的敌寇,目光死死锁在他高举的血书之上。空气凝结,只有风声呜咽。
沉重的朱漆宫门无声洞开一条缝隙,刚刚那个报信的内府小吏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扑倒在召穆公身侧不远处的台阶上,头几乎要磕进砖缝里:“召……召……伯!大王……大王说……”他急喘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王震怒!命伯速退!休……休要……休要污秽宫门!”
召穆公如同未闻。托举着血书的双臂纹丝不动,仿佛已化作石雕的一部分。唯有他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朱漆宫门沉重地在他身后重新合拢,隔绝了内里那浮动着贪婪暖香的奢华与殿外彻骨的冰冷绝望。石阶下无声地跪伏着那个报信小吏,不敢抬头,只有身躯在寒风里瑟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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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死寂中,那扇冰冷的宫门猛地再次洞开!缝隙更大,显露出宫道深处重重甲士的身影!一个司寇府的高阶佐吏在甲士的簇拥下大步跨出宫门,他的脸因怒意而扭曲变形!
“召伯虎!大王口谕!”那佐吏的声音像铜钹撞击般刺耳难听,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杀伐之气,“尔披衣冠,食周粟,不思报效!竟敢假借古言,血污宫禁!私心悖逆,迹同乱贼!执拗不退,实乃狂悖!着即褫夺卿位,夺职还家!闭门省过!无令不得出!即日押解!”
他的话语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下!话音未落,旁边两个披坚执锐的甲士已大步上前!如同铁钳般冰冷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架在召穆公双臂之下!他们猛力往上提拽!
召穆公托举着血书的身体被硬生生从地面拉起!膝下冻硬的砖石缝隙带出细小的冰屑微尘。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没有惊慌,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近乎荒原的沉痛与了悟。
托举着血书的那双枯瘦的手剧烈地一抖。
“嘶啦——”
薄薄的素绢承不住这骤然爆发的拉扯之力,从中猛然撕裂!裂帛之声尖利地刺破寒空!那十数个鲜血写就的文字被粗暴地一分为二!写着“王而行之”和“其归鲜矣”的断绢飘飞起来,如同受伤的血蝶,打着旋儿向下方冰冷的台阶坠去!被血沁透的边角在风中迅速变得暗沉、僵硬。
另一小半写着“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的残绢,在召穆公被强行架起时剧烈晃动的瞬间,从他骤然松开的手指间无力地滑落,落在他刚刚跪过的冰冷石砖之上,如同垂死的枯叶,寂然不动。凝固的暗红血字直勾勾地刺向紧闭的宫门方向。
两个甲士面无表情,如同架起一件无关紧要的破败物品,强行将召穆公拖离了那片他跪了不知多久、此刻只剩一片猩红碎绢和冰屑狼藉的石阶。那司寇府的佐吏鄙夷地扫了一眼地上残破的血书和僵立不敢抬头的小吏,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转身回宫,沉重的宫门再次在他身后重重关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那半幅残破的血书,一下一下拍打在白玉阶的棱角上,发出微弱而固执的“嗒、嗒”声。
宫门重重闭合的闷响,如同一只无形巨掌拍断了最后绷紧的弦。空气凝滞沉重得如同铁板,带着血腥和尘土凝固后的干涩气味。
几个从偏僻小径绕到宫墙侧近、穿着满是补丁旧麻衣的庶民,原本佝偻着腰,脸上沾着草屑和泥土污迹,如同惊弓之鸟般,眼神不安地向宫门方向飞快地掠了一眼。当瞥见司寇府官吏入宫的身影和召穆公被拖离时那残破血书的狼藉景象,几双污浊的眼睛骤然收缩,瞳孔深处那点渺茫微光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彻底黯灭。他们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低下本就很低的头颅,更深地埋进胸口,同时用细瘦得如同鸟爪般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似乎要把最后一点无意识的气喘也彻底摁死在胸腔里。随即,他们僵硬而无声地向后退去,脚跟绊到凸起的树根也不觉,如同冰面上无声划动的影子,迅速地融化进宫墙尽头那更加浓重的阴影之中。
镐京大市。宽阔的主街两旁挤满了商肆,旗帜招展。
然而这曾经喧嚣鼎沸之地,此刻却陷入一片诡异到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柴烟味、牲畜的膻臊气以及食物腐烂后飘散的微酸,交织成一股沉闷凝滞的气息。各色的旗帜大多无力地耷拉着,在午后无力的阳光下缓慢飘拂,偶有破损边缘撕裂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行人稀疏。偶尔一两个衣着普通的身影裹着粗麻衣服匆匆穿过街心,如同投入滚水后迅速被烫得蜷缩的虫子,身体紧绷成一块僵硬的木石。目光直勾勾地钉在地面某一寸砖石上,只盯着脚尖前方几步之遥的距离。一旦察觉到斜前方或侧面出现另一个同样瑟缩的身影,便会如同触电般猛然顿住脚步,生生在原地停滞一两个呼吸,随即脚尖僵硬地、极其不自然地硬生生朝另一个方向扭转!如同躲避无形的瘟疫源或滚烫的烙铁,宁愿选择绕开一个巨大的、毫不必要的弯,也绝不让自己的路线与对面之人的方向哪怕产生一丝平行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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