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周室之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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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骇人的是眼睛。

如果两双眼睛无可避免地在某个极其短暂的瞬间,于这条空寂长街上猝然交汇——

瞬间!眼睑便会猛地痉挛般收紧,低垂!如同受惊的河蚌骤然合拢两扇紧壳。目光并非游离,而是被一股巨大无形的力量强行按死在地面!眼珠如同被钉住一般,连一丝最微小的颤动都竭力压制。那交汇瞬间尚未传递任何含义,就已宣告彻底死亡。身体继续保持着那刻板不变的僵硬姿态,沉默地、死寂地擦肩而过。仿佛两块裹着人形的寒冰偶然碰撞,只留下刺骨的空寂回响。

大市西口,昔日最热闹的酒肆门外支着破旧的棚,棚角那根支撑的粗木下,靠着一个半睡半醒、头发蓬乱如草、满脸污垢的疯子。他怀里紧紧抱着半截烧焦的、不知是什么的兽骨,痴痴地对着某个不存在的方向咧嘴笑着。他的笑无声地扩大,露出稀疏残缺的乌黑牙齿。只有他那双时而翻白的浑浊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缕与其愚钝表面极不相称的、如同冰冷刀锋般锐利的光芒。

几个手持长戟、臂缠赤巾的士兵排成松散的队列,沿着大市最宽阔的御道进行例行的巡视。他们没有表情的面孔像蒙了一层铜锈,动作整齐划一,皮靴踏在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嗒、嗒、嗒”声,如同为这片死寂敲打着冰冷的节拍。

一个士兵的目光犹如实质的探针,警觉地扫过那个角落里的疯子。疯子感受到那冰冷目光的刺探,瞬间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类似野猫被惊扰的“嗬嗬”声,随即更深地将头埋向怀里那块乌黑的骨头。士兵的目光停留了几息,确认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秽物,便无声无息地移开了,继续踩着沉重的节拍向前。

一丛丛干枯的灌木和枯草堆填满了宫墙与大市交界的角落,在这无风的日子,其中一处却极其微细地晃动了一下。

几乎同时,疯子翻白的眼皮下方,眼珠以一个难以察觉的微小角度向上翻了翻,那缝隙间射出的、原本愚钝死寂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精准而冰冷——如同冰湖下捕猎的梭鱼!那目光精准地追踪着刚刚灌木丛摇动消失的方向,仅仅停留了比闪电更短的刹那,随即再次彻底翻白,恢复成纯粹的麻木与混乱。他抱着骨头的姿势丝毫未变,只是咧开的嘴角似乎无意识地拉得更大了一点,一个无声的嘲笑无声地消逝在死寂的空气里。

士兵们沉重的足音远去。

疯子依旧靠在角落,对着空无一人的御道无声地痴笑。他怀里那块烧焦的兽骨上,一道细微难辨、几乎融于焦黑纹理的白色刻痕,却深得如同伤口。他污黑如爪的指甲,正极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在兽骨那道刻痕旁更深地抠挖着,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极其微弱的“沙…沙…”声。

寒风肆虐。厉王宫高台之下,那片开阔的夯土广场边缘。

一片刺目的鲜红突兀地闯入视野。

一块被新近斫削成的粗粝松木板,足有半人高,被两根深深楔入冻土的木桩斜斜支撑着,如同一个狰狞的告示牌。红漆!大块大块未干的红漆如同尚未凝结的新鲜血迹,涂满了整个板面。漆色在惨白的冬日天光下猩红得发亮,散发着刺鼻的桐油和丹砂混合的气味。

木板的边缘还沾着粗糙砍斫留下的木刺,木板下端浸在融雪和泥泞中,那猩红便向下晕染,如同受伤淌血的伤口。木板两侧,两名身着铁甲、手持长戟的士兵肃立,如同守护刑场的石像,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细微的动向。

红漆未干的板面上,用浓稠的深黑漆液写着新的律令。大字方正规整,比上次公告栏上模糊的“监谤令”文字更粗重、更霸道,带着一股要把人钉死在地的劲头:

“专利令:”

字面下便是细款,犹如刀痕一道道刻开人心扉:

“凡山林柴草,不纳市税而取者,鞭百,枷三日,罚为城旦,邻伍不举告,连坐!”

“凡市肆交易,敢瞒一钱者,抄家没产,鞭三百!”

“凡……”

每一句结尾那个加重加大的“罚”字或者“没”字,黑漆淋漓,如同一个个滴血的烙印。

广场边缘,人影寥落。几个庶民裹着单薄补丁衣裳,脸上冻得青紫,缩着脖子,远远地、极其卑微地瞄着那新鲜血腥的公告牌。没人试图上前细看那些黑字写的是什么。一种冰冷麻木的恐惧已深深植入骨髓。他们的目光仅仅在接触到那铺天盖地的血红底色时,便如同被烙铁烫到一样飞快缩回。

其中一个老妪,干瘪的嘴唇剧烈哆嗦着,眼眶深陷无神,却再流不出一滴眼泪。她死死盯着“罚为城旦”那几个粗黑的字,又好像穿透木板看着更远处虚空里某个无形的影子,手臂徒劳地颤抖着想要举起,最终却只是更深地缩进破烂的袄袖里。旁边一个汉子眼睛布满血丝,嘴角因用力咬紧而撕裂渗出血丝,喉咙里发出极其压抑的咯咯声,似困兽的闷嗥。

离公告牌稍远处,靠近高台基座下一堆杂乱的建筑废料——断裂的石础、劈开的椽木、碎裂的陶片——角落阴影里,半掩着一块形状扭曲、边缘烧焦的烂木头。它曾是监谤令的木牌残骸,早被风雨剥蚀,字迹湮灭,只余黑褐色的斑痕和焦裂的木纹。它倒卧在泥雪和碎砾石中,被废弃得彻底。木牌边缘缝隙里钻出几茎干枯孱弱的荒草,在寒风中无力摇曳。

高台上,宫殿的重檐琉璃映着惨白的天光,沉默俯瞰着这片宣告新规训的血色。风声呼啸着卷过广场,那新竖起的猩红木牌在风中发出细微震颤的嗡嗡声,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分外响。

夜色如漆,泼满了镐京。

白日里大市上的死寂,在黑夜的掩盖下并未消减,反而沉入更深的泥潭。寒风卷着破碎的草叶和枯枝在空旷的街道上盘旋,发出呜呜的哀鸣。除了巡城军偶尔单调划一的沉重靴声、铜戈末端撞击地面的钝响,以及远处宫墙巍峨如怪兽巨影的沉默,整座王城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

内城西北角一条破败拥挤的闾巷深处。

一间低矮的土屋窗棂被厚厚一层茅草堵死,透不出丝毫光亮。昏暗逼仄的屋舍之内,几支插在歪斜土台上的牛油灯,火焰细若蚕豆,被从缝隙钻入的寒风扯得忽明忽暗,在土壁上投下不断扭曲、拉长的鬼魅般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脂的酸臭、浓烈的草药味和无法忽视的霉腐气息,令人窒息。

墙角用几束干草垫起的地铺上,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黑瘦男人。他的左腿以一个可怕的弯曲角度裸露在破被外面,肿胀发亮,伤口处溃烂发黑,脓液浸透了包裹的污秽布条,散发出浓重的腐臭气息。正是当初城郊被乱棒打断腿骨、如今伤口溃烂成痈的小民,名叫阿黍。冷汗混合着油污,在他急剧凹陷下去的脸颊上犁出道道沟壑。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伴随着喉咙深处浑浊的咯咯声。

一个佝偻如同枯树根的老妇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抓住自己散乱干枯的白发,枯槁的脸上遍布纵横的刀刻般的皱纹,眼窝深陷浑浊,毫无神采,直勾勾地望着虚无。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瘦骨嶙峋,只有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证明她还活着。

屋内唯一的活气来自地铺前一个人影。那是阿黍的弟弟阿稷。他蹲着,手中颤抖地捧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里面盛着刚从瓦罐倒出的、近乎透明的草药汁,散发着极其微弱的苦涩气息。

“喝啊……哥!你得喝!这药……这药……”阿稷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将碗沿凑到哥哥干裂渗血的嘴唇边。

阿黍的头颅沉重地晃动了一下,喉咙里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浑浊而涣散,似乎已经认不出眼前的人,只是本能地对那苦味流露出抗拒。“……冷……”他牙齿打着颤,断续挤出一点含混的呻吟。

“喝下去就不冷了!就有劲了!哥!”阿稷的眼泪大颗砸进手里的药碗。草药是他和那小女孩连续三日冒着被抓的风险,摸黑在冻土里刨挖来的。

哐当!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紧接着是几声野狗争抢食物的凶狠呜咽和撕咬声!

声音清晰地穿透墙壁。阿黍浑浊的眼睛骤然间圆睁!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深处爆发出一种非人的、被极致的恐惧淬炼出的光芒!他枯瘦如柴的手,不知从何爆发出一股濒死的巨力,猛地向上胡乱抓去!死死掐住阿稷捧着药碗的手腕!

“啪嚓——!”

豁口陶碗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抓猛力打翻在地!浑浊的药汁飞溅开来,大半泼洒在散发着霉烂气息的泥土地上,瞬间被干土吸收,只留下深褐色污迹。剩下的药汤淋在阿黍骨瘦嶙峋的胸膛和破被上,氤氲开一片刺目的潮湿暗痕。一股更加浓烈的草药苦味,混合着屋里的腐臭,如同铁锈般弥漫开来。

“税……税吏!来了!”阿黍喉咙里爆发出极度惊恐的嘶吼,双眼血红,掐着阿稷手腕的指甲几乎抠进皮肉里!身体剧烈扭动,那条腐烂变形的断腿疯狂地蹬踹着,脓血浸湿的布条绷紧欲裂!

“哥!没有!没人!是野狗!撞倒东西了!”阿稷忍着腕骨剧痛,另一只手试图按住哥哥疯狂挣扎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哥!没有了!药……没了!没有了啊!”他看着地上那片迅速消失的药迹和哥哥扭曲恐怖的脸,眼泪汹涌而下。

角落里的老妇被嘶吼和破碎声惊醒般猛地抬头,呆滞的眼睛看向地铺,看到洒翻的药汁和儿子疯狂扭动的身体,喉头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嗬嗬声,身体向墙壁更深处蜷缩。女孩把头更深地埋进膝盖,小小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

阿黍的嘶吼渐渐变成破风箱般的抽噎,掐着弟弟的手颓然松开,眼睛里的血色飞快褪去,如同燃尽的灰烬,只剩下比黑夜更深的空洞。他身体一阵强烈痉挛,如同被无形的手扼紧了脖子。

“饿……”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像游魂最后的叹息。随即,脖子猛地向旁边一歪,再无声息。唯有他那张瘦削得不成人形的脸上,扭曲着定格在最后那极致恐惧的瞬间,嘴巴微张,眼珠灰白地瞪着茅草堵塞的黑暗窗棂。一股淡黄色的、腥臊的液体,顺着他干瘪的大腿缓缓流下,浸湿了身下的草垫。

破旧的陶灯被踢倒。

最后的灯火剧烈摇曳了一下,噗地熄灭。深重的、带着尸体腐败腥气和草药残留苦味的浓稠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吞没了这个角落,只剩下一个女人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啜泣断断续续地从屋角传来。

夜更深了。风撕扯着破败的屋顶茅草。闾巷深处,几声野狗为抢食而起的厮打呜咽再次响起,很快就平息下去。整条巷子如同被彻底遗忘的坟场,陷入绝对的死寂。

厉王宫深处。雕梁画栋,灯火辉煌。

一盏盏硕大的兽首铜灯树镶嵌在巨大的廊柱之间,灯碗里堆积着丰厚的油脂,燃烧着极其明亮稳定的光焰,几乎将整个偏殿照得如同日间。赤金般的光晕在殿宇四壁铺陈的巨幅彩绘帛画上流淌,勾勒出祥云神兽、狩猎宴飨的画面。殿顶藻井繁复深邃,中央镶嵌着一整块完美无瑕的硕大墨玉板,在灯火的映照下折射出暗夜星辰般的深邃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沉香、龙涎与西域名贵乳香交织的浓郁气息,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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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正中央铺展着一幅巨大的雪白羔羊皮毡。周厉王姬胡身着常服,赤着脚踩在厚密柔软的毛毡上。他那深陷的眼窝中此刻流转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彩,紧紧锁在毡毯上摆放的物件上。

十几个内侍抬着沉重的樟木箱子吃力地挪到玉几附近。箱盖被掀开。刹那间,金玉之光喷薄而出!新近收缴归库的珍宝在这里无声地聚集,发出无声的喧嚣,比灯树的火焰更加刺目。

几大块未曾雕琢的璞玉堆积如山:有黄如冻蜡的蜜蜡黄玉,白如截肪的羊脂玉,青如碧潭的青玉籽料,甚至有一方罕见的、内部仿佛蕴藏燃烧火焰的血玉璞石。原石表面带着天然的土黄或赭红色皮壳,如同沉睡巨兽未经剥开的粗糙皮肤,却在灯光下隐隐透出内里温润或浓艳的光泽,充满了原始而诱惑的力量。

几堆新收缴上来的金饼排列整齐,边缘锋锐厚重,表面有些还带着火耗的粗糙印记,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令人心颤的黄色光芒,冰冷又霸道。

几件雕工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玉器更是精绝:一方巨大的龙纹青玉禁,盘虬复杂的夔龙缠绕其上;一尊通体玲珑剔透的九孔白球,内套三层镂雕,每一层都是微缩的灵禽异兽;更有一柄镶满松石和各色美玉的青铜短剑,华美得如同神物而非兵器。

荣夷公则跪坐在玉屏前一个用整块巨大白玉精心磨制、专门用来承托宝物的台座前。他弯着腰,像一个最精细的珠宝匠人,小心翼翼地用一支镶嵌着细小金刚石的精致玉锥,在一件大约半尺高、整体呈碧绿通透的整块翡翠玉莲藕上作业着——那是芮良夫府邸被查抄时,从库房隐秘处搜出来的奇珍。莲藕雕得饱满丰润,数个藕节节点清晰可见,每一节莲藕中间都嵌着一颗颗硕大圆润的紫色珍珠,闪烁着神秘而华贵的冷光。

莲藕旁还放着一个打开的小巧的玳瑁匣子,里面铺着暗红丝绒,丝绒上静静躺着数枚大小不一的紫色珍珠。荣夷公屏着呼吸,用玉锥尖轻轻拨弄着翡翠莲藕上原本完好、此时底部却出现了一个细如蚊脚般的微小孔洞的部位,再轻轻拨弄一颗匣子里的紫色珍珠,意图精准无比地将二者在某个角度拼接起来。他的动作轻柔到极致,似乎那微风吹过都能损伤宝物。屏风前还跪着两名专门负责调光的寺人,手持打磨得异常光亮的铜镜,小心翼翼地将旁边灯树的光汇聚到荣夷公手下那片狭小的区域。光线如同聚拢的水银,精准地打在翡翠和紫珍珠上,流淌出无法言喻的迷人光彩。

“大王洪福齐天!”荣夷公声音里浸满了兴奋,眼睛因过度专注而显得更加细长,“臣今日查点芮良夫旧藏,竟得此等奇物!这整料翡翠浑然一体,毫无瑕疵,色相已是绝世。这藕上每一孔洞处竟全嵌满了纯天然的无核紫色海珠!不知需多少蚌才得一颗!更难得是这莲藕之形,浑然天成之中又见匠心,尤其这孔眼穿凿,”他用玉锥尖点了点那微不可见的孔洞边缘,“不见人工凿痕,浑然如天生!这是何等的巧思!此乃天降祥瑞于王室之兆啊!”

厉王赤脚踩在柔软的羔羊皮毡上,踱步到荣夷公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团流淌在光晕里的碧绿翡翠和莹紫宝光。他脸上肌肉松弛,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和无限满足,深陷的眼窝里映照着珍宝的流光溢彩。

“寡人这‘专利令’……”厉王轻轻抚摸着离他最近一块羊脂白玉光滑的表面,感受着那温润如凝脂的触感,悠然开口,仿佛在谈论最得意的杰作,“如北风席卷四野!凡山泽所生,天地所育,皆为吾有!汝等方才说……”他目光投向旁边一个刚刚呈报各地税收的司市官员,“洛邑西市今月得利几何?”

那司市官立刻跪直,声音因为兴奋而尖锐:“禀大王!托大王之福!洛邑西市今月交易税钱……所得逾往年一岁!铜布丝绸堆积如山!”

“镐京东市的盐铁铜税呢?”厉王目光扫向另一个人。

又一个官员叩首,声音更激动:“大王!东市商贾新税……较上月再翻一倍!王库已满其四!”

“好!很好!”厉王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开疆拓土般的豪气与不容置疑的傲慢,在珍宝璀璨的光芒中回荡,“天地之利,寡人制之!予制财命!荣卿此功,当铭玉简!财利如风,要刮向哪里——”他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掌控和睥睨万物的霸气,“由寡人来定!”

话音震得灯影摇曳。荣夷公也抬起头,脸上露出极端谄媚的笑容,正要开口称颂——

“轰隆——!!!”

地动山摇!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陡然炸裂!犹如天塌地陷!

那不是雷鸣,是距离宫殿极近的巨响!整座宏伟偏殿如同一个巨大的脆卵壳般猛然剧颤!

“哗啦啦——!”

悬挂于殿顶四角的巨大铜制悬铃同时疯狂地甩动起来!互相猛烈撞击!巨大的金铁交鸣声混合着无数脆响如同海啸般灌满了整个空间!墙壁上悬挂的巨幅帛画猛烈地狂舞甩动,像被无形的手疯狂撕扯!镶嵌于藻井中央那块巨大的墨玉板骤然发出一声可怕的裂帛般的脆响!蛛网般的裂纹瞬间布满光洁的玉面,无数细小的玉屑如同冰晶般簌簌而落!

殿顶精美的漆绘藻井木构件发出断裂与崩脱的刺耳声音!灯树!高耸的灯树剧烈摇摆!上面承托厚重油膏的灯碗猛烈晃动!滚烫的膏油、巨大的火焰如同失控的火龙般泼溅出来!流淌的火舌和燃烧的油液落在羔羊皮地毡上、精美的木几上!瞬间燃起炽热跳跃的金红火焰!

“护驾——!护驾——!”

尖利变形的嘶喊声此起彼伏!内侍们如同受惊的虾米般四散尖叫扑打,有人身上瞬间燃起火!

“噗通!”

“哐啷!”

厉王因脚下震动猛地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上!那温润的羊脂白玉从他惊惶失神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磕掉一角!他惊恐地撑起身体,赤脚踏在流出的滚烫油膏上,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他那张因震惊、剧痛和极度的难以置信而扭曲变形的脸上,此刻只余一片苍白得如同纸色的惊骇!深陷的眼窝睁到了极限,充满了被现实无情碾碎后爆裂的迷茫、暴怒,以及对未知灾劫赤裸裸的恐惧!他看着自己冒烟的脚心,又茫然地抬起眼看向混乱燃烧的殿顶藻井,那喷溅的油火,那破碎坠落的墨玉板碎片如雨点砸落,发出惊心动魄的噼啪声!殿门被砸得巨响!墙壁仿佛在哀嚎!整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在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剧烈摇晃,发出嘎吱嘎吱即将解体的呻吟!赤色的火焰席卷帷幔,贪婪地吞食着殿内所有奢华的木质构件,翻滚腾起的浓烟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熏得人睁不开眼!赤红色的火光在厉王放大的瞳孔中疯狂闪烁,映出的只有一片崩塌的地狱。

他攥紧的拳头里,不知何时死死地攥着半截跌落时慌乱中抓到的、滚烫的残玉断片。玉片边缘锋利割破了他掌心,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被滚烫的油脂和火焰舔舐过,也沾染了他手中流出的、滚烫黏稠的鲜血!血玉!他那扭曲的脸上残留着最后一丝源于荒谬的困惑,失神地望着宫门方向排山倒海般涌入的混乱、火光与人影,嘴唇无声地掀动,像是在质问这片被碾碎的奢华迷梦:

“他们……不爱我的玉吗?”

镐京城内。

昔日森严坚固的宫城如同一头垂死的巨兽。数道宽厚的宫墙在无坚不摧的洪流面前不断崩塌、瓦解。巨大的墙体向内侧轰然倾塌!被烈火熏燎得漆黑变形的青铜门轴发出撕心裂肺的摩擦,最后支撑不住,在狂烈的撞击声中彻底断裂!巨大的包金铜门像两片被狂风吹落的树叶,沉重地拍砸进宫门内侧庭院激战的尸山血海之中!

“杀!”

“诛杀暴君!诛杀荣贼!”

震天的吼杀声不再是几个人的呼喊,是汇聚成滔天巨浪的怒吼!成千上万的镐京国人、野人、西六师倒戈的士兵、逃亡的工匠、忍无可忍的野人部落……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怒潮!手中不再是锄头木棍!是缴获的青铜戈矛!是磨利的石斧!是燃烧的木柴!如同一股愤怒的血肉洪流!疯狂地冲向最后的核心宫殿!

宫城御道。

昔日白玉铺就、仅供王驾通行的神圣道路,此刻已被践踏得面目全非。死尸层层叠叠——既有穿着破烂布衣手持农具的国中平民,亦有身着残破皮甲、血迹斑斑的西六师士兵残骸!更有多数是被践踏得不成人形的宫中禁卫!被丢弃的铜盔、断裂的戈戟、撕碎的绣有祥云瑞兽的旌旗……混合着浓稠近乎凝固的紫黑色血浆和滑腻的肠肚碎片,在脚下被踩踏成泥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恶臭!每一次冲锋的踏步,都响起一片粘稠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噗嚓声!

“挡住!挡住!保护大王!杀光叛——”一名甲胄最为华丽、顶羽都被削掉一半的卫尉军官发出最后的嘶吼,疯狂舞动着沉重的长柄青铜戈!

“噗嗤!”

话未吼完!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从他侧面残破的雕花木门阴影里如同毒蛇般射出!一柄极其简陋、刃口布满缺口卷曲、木柄上裹着破布的青铜短斧!毫无花巧!带着破空尖啸!狠狠劈进卫尉颈部铠甲的护颈软钢片缝隙!

血泉如箭般喷射!混合着卫尉喉骨破碎的异响!那个卫尉军官双目暴突!剩下的字眼永远卡在了裂开的喉管里!魁梧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巨木,轰然栽倒在泥血混杂的尸堆之中。

手持断斧的男人——赫然是曾在公告牌角落抠刻兽骨的那个疯子!他此刻脸上的污垢被汗水血水冲开数道痕迹,露出一双锐利冰寒如同鹰隼的眼睛!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愚钝混乱!他踩着卫尉的尸体一跃而过!朝着前方宫殿最深处,那灯火已被血色和人影遮蔽的宏伟方向,发出一声凄厉如同鬼哭的长啸!迅猛地冲入前方更加混乱的战团深处!随即被更大的厮杀浪潮吞没!

“轰隆——!”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爆炸,而是更为巨大沉重的青铜礼器或巨门崩塌的闷响!整个地面仿佛都往下陷了一寸!

战场的核心已然推进到了厉王平日所居的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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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正殿那两扇巨大、厚重、曾经象征着神圣王权的雕花彩绘青铜门板,被十几根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原木从外面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撞击!巨大的青铜门便向内凹陷变形一分!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如同蛛网般在沉重的青铜门面上迅速蔓延!浓烟从裂缝中滚滚涌出!

无数根手臂从四面八方伸出!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缝隙!青铜门边缘!门框上的雕花!用血肉之躯疯狂地向后拖拽!撕扯!

“哗啦啦啦——!”

刺耳欲聋!令人牙酸的撕裂崩断声!

整扇巨大的青铜门再也承受不住内外力量的撕裂!如同一片被硬生生剥下的巨大甲壳!从中裂开!轰然向内倒塌!被外面如潮水般涌入的、燃烧着复仇之火的身影瞬间淹没!

冰冷彻骨的夜风如同鞭子抽打在黄河古渡口。

浮冰撞击着粗粝的船帮,发出沉闷空洞的“嘭——嘭”声,如同亡灵的叹息。岸边衰败的枯苇在凛冽的风中发出呜咽般凄厉的嘶叫,断茎瑟瑟发抖。稀疏的星光无力地映照在这片萧索荒芜的流放之地。空气里混合着河水的腥咸和枯苇腐败的气息。

岸边,一座低矮残破、勉强可避风的茅草窝棚前,一堆微弱的篝火噼啪作响,火光在姬胡那张骤然苍老了二十岁的脸上跳跃不定。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颧骨尖利地耸起,皮肤枯槁褶皱如被烈风揉烂的纸。昔日象征着无上尊荣的袍服早已换成了粗糙不堪的灰褐色麻布襦衣,刺得他干裂的皮肤阵阵不适。他佝偻着腰,蜷缩在火堆旁一块冰冷的石头上,麻木而空洞地望着脚下跳跃不定的火焰。

火光映着他紧握的双手——那双曾弹压奏议、把玩绝世珍宝的手,如今骨节嶙峋变形,手指因寒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而死死攥着一块暗色的东西。那东西的棱角硌得他生疼,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一个身着褐色皮甲、面容漠然的流放监官走上前来。他手中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浑浊得如同泥浆的粟粥。监官走近,目光锐利地扫过姬胡紧握的双手。

“此为何物?”监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冻结的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每一个字都砸在篝火细微的噼啪声中,“流徙途中,私藏物件,按律当没收。”他直接伸出了布满老茧的手掌。

姬胡僵硬地动了动嘴唇,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那块东西攥得更紧了些,指关节捏得发白。

监官浓眉一挑,眼中厉色闪过,探出的手猛地发力!一把握住姬胡紧攥的拳头,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直接掰开那几根固执的枯指!他粗糙的手指粗暴地伸进姬胡紧握的手心,扣住那坚硬物件的边缘,毫不客气地往外一抠!

“嘶啦——”

掌心传来皮肉被棱角刮破的轻微裂痛。

那物件被监官抠了出来,捏在指尖。在跳跃的篝火光下显出了原形——不过是一块小儿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深灰褐色石头。石质粗糙无比,边缘锐利如刀锋,表面布满无数小坑和杂乱的纹理,沾满了泥土的污迹和一抹刺眼的新鲜血痕——那是刚从姬胡掌心刮下的血污。没有一丝玉石的温润,也没有任何珍奇之处,只是一块扔在路边都不会有人多看两眼的粗劣顽石。

“一块烂石头?!”监官眉头重重地拧在一起,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指尖这块粗劣不堪的石头,又低头扫了一眼姬胡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那脸上凝固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呆滞。监官脸上浮现出深重的鄙夷和讥诮。他手腕一翻,如同丢弃秽物一般,毫不在意地将那石头向着黑暗的河岸随手一甩。

噗通。一声极其轻微的落水声淹没在黄河冰裂奔流的汹涌波涛声中。

监官收回目光,不再看地上那个蜷缩如朽木的身影,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那半碗浑浊的粟粥直接塞进姬胡空洞无力的手中。冰冷刺骨的陶碗触感让姬胡本能地颤了一下。

“新令!”监官转身面对河风,冰冷的宣告在古渡口呼啸的风中弥漫着最后的寒意,“朝旨已下!自今日始,此河滩三十里方圆之内,不奉王命,只准渔猎果腹!敢采石、伐薪、取草木于山泽者……”他的声音如同北地的寒冰,一字一顿砸下,在狂风中冰冷地碾过姬胡骤然僵硬的枯朽身影,

“违者……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