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九鼎移位(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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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如同磨得锐利的刀刃,裹挟着呛人的浓烟直往肺腑里扎。镐京城东那片连绵的桑林,曾经春日里尽是采桑妇孺笑语喧阗、沙沙桑叶摇动的蓬勃之景,如今却只余下一段段黑黢黢的焦木,无言地指向灰霾低沉的天际。风卷过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吹散了弥漫的烟尘,也让那些死死钉在焦木上、早已死透的周卒尸骸在风中轻轻摇晃。凝结成紫黑色的血滴,不时吧嗒一声砸在灰烬与冻土混合的地面上,溅起一朵朵微小的尘土之花。
风更紧了些,穿过残缺的城墙垛口,发出令人心悸的长啸。城外,犬戎骑兵如黑潮般在弥漫烟尘中涌动,夹杂着鄫国和申国士兵的身影。粗野的呼喝声、战马的嘶鸣声、兵器撞击皮甲的闷响,如同滚滚沉雷,混杂着持续不断的梆子般砸击城门的“咚!咚!!咚!!!”闷响,一阵强过一阵地撞在每一个守城周卒的心口。城楼上,青铜箭镞破空的厉啸已变得稀疏断续,仿佛垂死之人的喘息。石弹投掷机旁,守卫的士卒身影摇晃,汗水混着血污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粘在他们的皮甲和脸上,粗重的喘息几乎盖过了城外喧嚣。
城中心,宫城那几座宏伟殿堂朱红色的高墙在火光与暮色交织中,显出一种浓稠欲滴的、近乎鲜血凝固的暗红之色。往日金碧辉煌的宫阙,此刻像一头濒死巨兽伏卧于幽暗阴影之下。宫门前集结的残兵不过寥寥百人,个个眼神惊惶,握持兵刃的手臂因疲惫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几驾沉重的战车横陈在门前的白石广场上,堵住了宫门正前方最宽阔的通道。战车旁散落着折断的长矛和破碎的甲片。
宫门前一片死寂,风卷着零星的雪花和灰烬打旋。残兵的粗重喘息在此刻清晰可闻。猛地,“轰隆”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宫门处剧烈的爆炸将厚重的木板炸得四分五裂,无数碎裂的木屑、石块像暴雨般喷射而出!几个靠门太近的身影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这狂暴的力量掀得倒飞出去,撞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再无声息。
滚滚浓烟如同妖鬼般从破损的宫门里汹涌而出,其间陡然爆发出非人的嘶吼!数不清的犬戎身影,裹着浓烟和身上浓烈的腥膻气息,像一股择人而噬的恶浪,从门洞中决堤般喷涌进这象征天子威仪的白石广场。他们赤裸或半裸着上身,毛发纠结,脸上涂抹着狰狞的赭石和炭黑,眼中闪烁着猎杀的血光。手中的弯刀、骨矛、石斧闪着冰冷的光泽,每一次劈砍突刺都带起大蓬温热的血雨和骨肉碎块。广场上那本就脆弱的周人防线,瞬间被这狂暴的浪潮狠狠撕扯开来,如同纸片般脆弱不堪。惨叫声、绝望的怒骂声、骨头碎裂的骇人声响、犬戎兴奋的呼号声瞬间压过了城外所有的喧嚣。
宫城深处,王居的高台之下,一群内侍和婢女瑟缩成团,紧紧挤在角落。他们惊恐地望着通往王居的台阶上涌下来的身影——那是天子周幽王和他最宠爱的女人褒姒。周王匆匆穿戴了象征至尊的黑色大裘冕,但系带凌乱,玄衣纁裳歪斜,脸上血色褪尽,透出一种濒死般的蜡黄。名动天下的美人褒姒,此刻亦是花容失色,紧紧拽住幽王的衣袖,绣着凤鸟云纹的朱红深衣被匆忙挽起裙裾,金玉缀饰在奔跑中叮当作响,更显凌乱狼狈。
“慌什么!寡人有熊罴武士!”幽王猛地甩开褒姒,试图抓住虚空中某种已然散去的威仪,对着混乱的人影嘶声厉喝,声音却在剧烈的喘息中走了调,“顶住!予一人在此!随寡人向太庙突围!” 然而他威严的吼声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淹没在更加临近的、兵器猛烈撞击的刺耳锐响和野人疯狂的咆哮声中。
一队悍勇的熊罴之士冲上前去,试图以厚盾结阵,护住君王。但犬戎人数量太多,他们如同嗅到血腥的群狼,从各个缺口猛扑进来。一支闪着寒光的短矛,越过盾牌的边缘,从一个刁钻的角度骤然刺出!矛尖撕裂了幽王宽袍下的锦质中衣,划破了他肋下的皮肉。幽王惊骇剧痛之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嚎,身形猛地一歪,狼狈地向后跌倒在冰冷的石阶上。他华贵的衣袍皱成一团,冕冠滑落,歪斜地挂在发髻上。褒姒的尖叫几乎撕破了喉咙。
绝望之际,一名高大魁梧的将领怒吼着冲杀过来,手中长剑精准地磕飞了另一把刺向幽王的弯刀:“王上!走!快上马!” 那是尹球,在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冲回内苑。他浑身浴血,双目赤红如燃烧的炭火,顾不得君臣之礼,几乎是连拉带拽地将倒地的幽王和惊魂未定的褒姒从冰冷的地面上扯起,推向旁边拴着的两匹早已惊惧不安的御马。“向西!骊山行宫!与郑伯会合!” 尹球的吼声中充满了决绝。
混乱达到了顶点。幽王在尹球和几名拼死挤过来的近卫搀扶下,几乎是滚上了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的鞍鞯。褒姒也被仓促推上了另一匹马的鞍鞯,几乎无法坐稳。尹球断后,剑光闪烁,每一次格挡都迸出刺目的火星。他嘶吼着催促:“王上!珍珑阁右转!西小门!”
马蹄慌乱的踏蹄声混合着近卫急促的脚步,一小撮人簇拥着他们的君王和褒姒,仓皇地撞开混乱的人群,向宫城更深处的阴影通道狂奔而去。身后的战场,犬戎的狂啸彻底淹没了周卒绝望的抵抗。几道火炬点燃了宫室华丽的帷幕与梁柱,橘红色的火焰腾空而起,贪婪地舔舐着雕梁画栋,发出噼啪的爆响,映照着满地横陈的尸骸与殷红刺目的鲜血。
沉重的青铜箭簇耗尽,崩裂的臂甲在寒风中徒劳地敲打着城墙冰冷的岩石。最后的几处抵抗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在狂野的呼号下逐一化为死寂的灰烬。城门处传来木屑碎裂的巨大声响,一道缝隙被野蛮的冲撞强行撕裂开来。犬戎战士如蚁般涌入,疯狂蔓延开来,伴随着低沉的嗡鸣,迅速席卷了整个城池。
外郭城已然陷落。
申侯骑着一匹矫健的青骢马,在烟尘弥漫中穿行于镐京的街巷。火把猎猎燃烧,在他铠甲上投射下明灭跳动的光影。甲胄上溅满了不知是敌人还是己方兵卒的血液,湿腻腻地吸附在皮肤上,又被寒风冻得僵硬。他身后,申国的亲兵队列在焦木废墟与破碎砖瓦间行进。比起周围纵情劫掠、肆意嚎叫的鄫国士兵和更加野蛮、已然开始在街巷间追逐女人、砸开店户抢劫的犬戎部众,申国士兵保持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和奇异的紧绷感。
眼前是周王室的府库,沉重的青铜门已被蛮横撬开,厚实的木料扭曲变形,散落一地。鄫国士兵和犬戎人如同争食的鬣狗,在里面咆哮推挤。闪闪发亮的青铜礼器、成串的贝币珍珠、成卷的精美丝帛,被无数贪婪的手粗暴地拖拽出来,引发阵阵哄抢的骚乱。“让开!这是我们申伯先得的!” 一个申国屯长试图喝止混乱场面,却被兴奋得嗷嗷直叫的犬戎士兵蛮横地撞开。那犬戎士兵腋下紧紧夹着一个挣扎哭泣的女奴,另一只手却已胡乱抓过一把金珠塞进自己腰间的皮囊。几个鄫国士兵合力抬着一口硕大沉重的青铜鼎状器物,踉跄而出,铜鼎撞击在破碎的门框上,发出沉重而刺耳的金属鸣响。
“君上,” 申侯身边的近臣司徒奋压低声音,语调中带着强自压抑的亢奋,“我们……是否可以……?”他的手无意识地搓动着,视线却不自控地瞟向府库那边刺眼的光亮。
申侯握着剑柄的手指骤然收紧,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青铜花纹嵌入他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迟钝的痛感。就是这里!眼前这些被粗暴拖拽出的珠玉礼器,在七年前某个冰冷的朝堂晨曦中,曾被他精心挑选过,作为他心爱女儿——申后姜嫄的妆奁。他记得女儿接过一方蟠螭纹玉璋时指尖的轻颤和脸颊飞起的红云。而这一切美好,都被那位高高在上、昏聩绝伦的幽王亲手碾碎了!就在七年前的朝堂上,那个轻蔑而无情的声音将他女儿与襁褓中的外孙宣判成了罪人……
一阵尖锐的刺痛顺着肋骨窜上心头,申侯猛地吸了一口气,胸甲被挤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将旧时的幻影和胸中翻涌欲呕的恨意一同压下。“够了!”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石摩擦,“让他们去抢!告诉我们的军士,守住各要道口。” 他猛地一抖缰绳,青骢马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不再看那喧嚣哄抢的府库。“去太庙!” 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个地名。那里,才是象征周室八百年天命所归的终极所在。
太庙前的广场,空旷得令人心悸。空气异常沉静,唯有远处城内连绵的哭喊和狂啸如同背景中沉闷的潮声。巨大的白石广场映照着天际的熊熊火光,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赭石色。平日里肃穆伫立的石翁仲,有的被粗暴地推倒,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断成几截。太庙巍峨的木门洞开着,深不可测的黑暗仿佛巨兽的口腔。门口倒伏着几个身披甲胄的尸骸——那是死战不退的周室守庙卫士。浓郁的血腥气和古老殿堂特有的木头潮气、熏香残留混合在一起,在寒风中弥漫。
申侯翻身下马,沉重的皮靴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音。他身后的申国士兵依令在广场入口处停驻警戒,形成一道生人勿近的防线,阻挡着零星想要涌进来劫掠的犬戎和鄫国士兵。姜之成(申侯名)一步步踏上殿前高大的石阶。破碎的甲片和凝冻的血块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响。他没有停顿,径直穿过破损的高大木门,踏入那光线幽暗的圣殿深处。
殿堂内部幽暗深邃,唯有靠近门口和高窗的地方透进稀薄的光线,映照着悬浮的尘埃。浓重的黑暗里,矗立着一座座巨兽般的青铜鼎器,那是太牢之祭用的牛、羊、豕三牲之鼎。这些沉重的礼器默默无言,在微光中只露出庞大的、沉默的轮廓,如同沉睡的巨人。空气凝滞,只有自己脚步的回响,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千百年来无数祭祀所沉淀下来的威压和寂静。
突然,一阵沉重拖拽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从大殿最幽深处骤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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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啦…咔啦……咚!”
那声音如同沉重的巨石被硬生生地磨过古老的地砖,伴随着金属的呻吟,粗暴地打破了殿堂的幽寂。紧接着,几道跳动的火把光芒摇曳着,刺破了黑暗的帷幕。
申侯骤然抬头,瞳孔在瞬间急剧收缩!
在数名举着火把的西夷犬戎战士簇拥下,犬戎大酋长那威猛如山熊的身影清晰可见。他赤着虬结的上身,脖子上挂着几串不知从哪位王室女眷身上扯下的珍珠项链。他粗壮如树干的手臂上缠绕着几圈坚韧的粗麻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正牢牢捆绑在一个高大到几乎触及殿顶的巨鼎——那正是象征华夏九州王权无上、天命所在的“夏鼎”。粗糙的绳索死死勒进古旧冰冷的青铜鼎身,摩擦着繁复的兽面纹饰。火光下,鼎身上古朴狞厉的饕餮纹饰在绳索的拖拽下剧烈扭曲变形,仿佛发出无声的痛楚咆哮。
“嗬——哈!”大酋长低吼一声,鼓起的肌肉贲张,双足蹬地,再次发力狠狠拉扯。
“轰隆——”
重逾千钧的王权象征,竟真的被他那蛮横无匹的力量撼动,沉重无比的鼎足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长长摩擦声,拖曳出一道刺目的白色印记。鼎身上不知哪里悬挂的小铜铃,随着这粗暴的挪动发出几声微弱而诡异的叮当脆响,在一片混乱中清晰地刺入申侯的耳膜,狠狠扎进他的心里。几个跟随进来的犬戎战士也跟着发出兴奋的怪叫,甚至有人用手中的石斧尝试去敲打鼎耳,想砍下那坚硬的青铜器角。一个战士用蛮力揪住了供奉在鼎侧盛放祭黍稷的青铜簋,里面黑黍稷洒了一地,簋也被扭曲变形。
浓重的血腥气和兽皮的膻味,混合着焚香残存的微弱气息,灌入申侯的鼻腔。眼前这野蛮亵渎的场景,与他脑中无数年来积淀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礼法规条轰然相撞。这里供奉的每一尊神主,上至受命于天的后稷、文王、武王,下至刚刚葬身骊山的幽王之父周宣王,皆是大周血脉正朔,天命所系!他姜之成可以因女儿的屈辱和外孙的不公而伐周,可以亲手将这昏聩的幽王拉下王位,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这片象征华夏天命根基的神圣之地,竟被赤裸上身的蛮夷如此肆意践踏!更遑论这象征九州王权的九鼎竟被野蛮地拖拽在地!
“住手!!!”
一声非人般的嘶吼从申侯喉咙里破裂炸出!那声音尖利刺耳,饱含着愤怒、绝望和一种被掏空般的剧痛,回荡在幽深的殿堂里。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正被拖动的巨鼎,似乎想用自己冰冷沉重的铠甲去阻止那无可逆转的亵渎。
离大鼎还有两步之遥,申侯的身体却像被抽去了脊梁。他那身精良的赤兕甲随着“噗通”一声闷响,重重地砸在冰冷光滑的石板地上。他跪伏在那里,头颅深埋,宽阔的背脊在冰冷的甲胄下剧烈地起伏、抽搐。
“……天命!……非是……尔蛮……之……之……” 破碎的哽咽和含混不清的话语从他的齿缝间硬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冰冷的泪水失控地涌出,滚过他因风霜和多年仇恨而深刻的脸颊,迅速被铠甲和地面的寒气冻成了细小的冰珠。他紧握的双拳死死按在冰冷的石板上,骨节突起,仿佛要将自己的十指深深钉进这供奉着历代周王魂灵的地砖之中。悔恨、愤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对于秩序崩塌、纲常彻底瓦解的巨大恐惧,如同冰水浸透了他的骨髓。他这才惊觉,那根维系他数十载人生的、名为礼法、名分的金线,竟在他一手点燃的烽火中彻底熔断。镐京陷落之后,这世间再无真正令人敬畏的礼法。他看到秩序如同太庙的瓦片般纷然碎裂,无数野心的火种已在焦土下蛰伏苏醒,随时准备喷薄而出!他姜之成,成了礼崩乐坏的开端,更是亲手掘断了周室命脉的罪魁祸首!
大酋长被申侯这突如其来的嚎啕吓得一愣,松开了绳索,布满肌肉疙瘩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迷惑,显然无法理解这周人大贵族的举动。他旁边的战士也停止了动作,诧异地看着地上颤抖哭泣的申侯。
司徒奋冲入大殿时看到的正是这般场景——申侯伏地痛哭,犬戎人迷惑地围着王鼎。他心中焦急,几步冲到申侯身边,低声急道:“君上!君上!骊山……骊山那边……”
听到“骊山”二字,申侯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冷的钢针刺穿心脏。他混乱的意识被这两个字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
骊山!
对!他的仇!他最初的目的!那个昏君!他仓皇逃亡的所在正是骊山!
“说!” 申侯猛地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泪痕尚未干涸,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被混乱充斥的虚无瞬间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如同淬火毒焰般的恨意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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