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九鼎移位(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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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戎一部……追击幽王至骊山之下……”司徒奋语速飞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连同尹球等近卫……尽数……尽数授首!”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仿佛冰冷的火焰瞬间烧干了泪水和软弱。申侯的脊梁猛地挺直!他用指关节狠狠擦去脸上残余的冰凉痕迹,那些混乱无措的神情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层覆盖下的、深入骨髓的仇恨在疯狂燃烧!是幽王废黜他女儿申后,将太子宜臼连同他的母亲驱赶出国都。这份刻骨铭心的屈辱,支撑着他联合了鄫国,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招来了犬戎。那份屈辱仿佛又回到他的骨血里,猛烈地燃烧起来!
“尸身……尸身现在何处?!” 申侯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里凿出来。
“犬戎……取其首级,悬挂于……骊山行宫之阙……”司徒奋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忍。
轰!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撞上申侯的头顶,眼前瞬间血红一片!无数血腥的画面在脑中炸开:女儿姜嫄跪在冰冷的宫道上哀哭求告,外孙宜臼懵懂而惊恐的眼睛,被废贬斥的诏书那刺眼的朱印……如今,终于!那个昏聩无能的君王,如同猪狗般被野蛮人割下了头颅!
“哈哈哈——!呃——” 一阵怪异的大笑猛地从申侯的喉咙里爆出,随即又被一股强烈的抽搐和哽咽死死扼住,变作一连串破碎的咳嗽和呛噎。他踉跄起身,甲胄摩擦作响,原本想要抓住司徒奋的手停在半空,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太庙内幽暗的光线在他脸上分割出扭曲跳动的光斑,泪水再次涌出,滚过他痉挛的面颊,但这一次却混合着近乎疯魔的快意。“天道好还!天道好还啊!!” 他再次嘶吼,声震穹宇,带着一种复仇者饮鸩止渴般的嘶哑癫狂。这嘶吼,既是对天命的绝望叩问,又是对仇敌落幕时那无尽憎恨得到宣泄的淋漓宣泄。
犬戎大酋长皱着眉头,厌烦地看着又哭又笑、状若癫狂的申侯,像是看一只扰乱了猎场安宁的苍蝇。他冷哼一声,再次抓起地上的绳索,低沉吼了一句戎语。旁边的几个战士立刻也凑上来重新帮忙拖拽那沉重的青铜鼎器。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再次在死寂的太庙大殿里响起,如同无数厉鬼在同时啃噬着腐朽的骨骼。
当那座巨大无匹、象征九州至尊王权的夏鼎被那粗粝的绳索拖曳着,轰然撞上太庙那古老厚重的门槛时,申侯已经冲出了殿堂深处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他头也不回,步履快得像一阵席卷着仇恨的风。司徒奋和一队忠诚的亲兵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肃杀的白石广场上急促回响,如同乱锤敲打着巨大的鼙鼓。每一步落下,都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脑中厉喝:“骊山!骊山!”
骊山行宫昔日沐浴夕阳的金色琉璃瓦顶,如今已被无数滚落的砖石掩盖大半。宫门阙楼半倾,巨大的瓦当碎裂一地,露出下面狰狞的木骨。一道明显是新砍下的血迹,如同恶鬼的印记,斑斑驳驳地溅满了阙楼残留的下半截断壁。一颗蓬乱肮脏、沾满血污泥泞的头颅,被一柄蛮人特有的弯刀自眼眶贯穿,牢牢地钉在断裂的石壁上。狰狞的面孔因死亡和风干而扭曲,下颌大张着,仿佛还在发出无声的诅咒。几只灰黑色的寒鸦围绕着那颗头颅起落聒噪,争夺着皮肉上凝结的暗色血块。昔日帝王尊严,在野蛮的铁蹄下彻底化为荒芜的尘埃。
申侯立在阙楼之下。寒鸦突然被惊动,扑啦啦飞向灰蒙蒙的天空。他仰着头,望着阙楼上那颗怒目狰狞的人头。寒风卷起尘土,拍打在他冰冷坚硬的铠甲上。
“幽王宫涅!!”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最深刻的怨毒,“尔废我嫡女姜嫄,黜我王孙宜臼!视我西申如犬马!”
他猛地张开双臂,如同向虚空中某个主宰发起最激烈的控诉和宣告:“今日!此獠伏诛!暴君授首!” 他的声音因过度用力而破裂嘶哑,在这座残破的行宫上空回荡,“为申后雪恨!为平王正名!” (“平王”为姬宜臼谥号,此处提前使用作为名号)
说完,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某种无法承受的沉重猛地压垮了他。他再次轰然跪倒在冰冷的碎石瓦砾之上。面甲冰冷紧贴着皮肤,头颅深埋,宽阔的肩背在冰冷沉重的青铜甲胄下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这一次,没有声音再传出。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烈颤抖,穿透厚重的铠甲传递出来,使冰冷的甲叶发出微不可闻却又异常清晰的震颤之声。眼泪无声滚落,打湿甲胄缝隙下的战袍内衬,随即被寒意冻成冰冷的印记。七年仇怨一朝得雪,然而眼前却只剩下蛮族腥膻的胜利与被玷污的山河。那阙楼上怒目狰狞的头颅,在他眼中竟慢慢化作了自己残破破碎的内心……
郑国国君郑伯友的长子掘突站在骊山行宫不远的高地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身着麻衣,眼中布满血丝,带着未褪尽的悲伤和凝重。当他望见跪倒在废墟瓦砾中的申侯身影时,眉头死死拧紧,深切的忧虑如同一道刻痕,深深地镌刻在他的额头上,久久无法消散。这位年轻的君主在父亲殒命、周王被杀的双重打击之下,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令人窒息的寒意——申侯引犬戎攻破王畿,此例一开,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时代或许将无可避免地到来。昔日如北辰居中的周室权威,如同那阙楼上悬挂的首级,已成过往。
雪片细碎无声,悄然落满瓦砾废墟中的破碎鼎器残骸。曾经象征王权、盛放牺牲的太牢三牲之鼎,有的倾覆在地,沾满污雪和泥浆,曾经供奉祖先的热血早已冷却成深褐色斑块。破碎的陶豆碎片混在瓦砾之中,祭祀用的玉璧也沾染着踩踏的印记。
正殿被粗略清理过,火盆散发的暖意混合着残存的烟尘气息。殿前聚集着数十位诸侯与重臣。申、鲁、许、晋、郑等中原重镇诸侯,披着皮裘、战袍或正式朝服的衣袂,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他们身后甲胄鲜明的卫士沉默矗立,戈矛挺立,殿外亦有层层兵卒拱卫,警惕地注视着仍不时传来犬戎劫掠喧嚣的远方。
大殿深处,铺着草编的蒲席之上,端坐着刚刚在申侯等拥戴下加冕的青年新君——周平王姬宜臼。他身着临时赶制的玄端朝服,庄重中带着新硎初试的生涩与难以掩饰的疲惫苍白。曾经被废黜驱逐的少年储君,历经剧变,终于坐上了这个浸满血泪和狼烟的王位。他眼神沉静,望向殿内诸人,那目光深处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重。
大殿中央,申国军中的甲首正肃然宣告犬戎的去向:“……犬戎部众席卷镐京府库珍宝,已拔营向西遁去。申、晋两国联军设伏于歧道,予以重创,击溃其前部,夺回玉璧三双,金瓯一只……” 甲首的声音不高,刻意压抑着。夺回宝物的名称被含糊带过,那象征天子权柄的“金匮”玉玺与关乎国运的“九鼎”等重器下落如何,甲首却只字未提。他顿了顿,似有顾忌,“余寇溃散,已不足为患。”
甲首声音落下,殿内死一般寂静,针落可闻。诸侯们的目光彼此交错,又迅速低垂或移开。劫掠后的镐京已成焦土废墟,象征王权的至宝失窃或被毁,这是所有人此刻心照不宣却又无人敢于触碰的禁忌。一股沉闷而压抑的气息在殿中凝滞流窜,沉甸甸压在所有人的胸襟之上。新王的冠冕如悬千钧重担,初升之日却透骨凄寒。
郑伯掘突立在群臣中,目光却如同敏锐的鹰隼。申国司徒奋在宣读完犬戎去向后,不动声色地悄然移动,靠近立于上首的鲁国司徒侯,两人身形短暂贴近。掘突看到司徒奋的嘴唇极快地翕动了几下,动作细微隐蔽得几乎无法察觉。侯的眼角余光似乎也瞥见了鲁公,两人之间若有实质,一道短暂而心照不宣的信息似乎已在瞬间完成了传递。
掘突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暗流潜涌,各诸侯国的目光,何尝真系于废墟之上的新王?父亲临死前拼死护卫周室的遗志,与眼前诸侯间暗涌的寒流,让他握紧了袖中的双拳。礼崩乐坏之兆,已如冰刺刺骨。
大典的繁文缛节一步步迈向尾声。乐工席地而坐,击打编钟、吹奏埙篪的乐声刻意营造着庄严,却难掩几分失序后的虚弱单薄。太祝唱诵:“维新王嗣服……光绍前烈……” 嘹亮的颂赞声回响在空旷的殿堂,却仿佛撞在无形的冰壁上,激不起应有的洪亮回音。那词句中的“王畿旧都”、“天子重器”等字眼,此刻听来如同钝刀子切割着每一颗在场的心。
新王姬宜臼起身,依照古礼将象征福酒的秬鬯赐给拥立他的大国诸侯。赐予申侯时,他端起沉甸甸的青铜爵,步下台阶,来到申侯身前。少年的眼神清澈而沉静,带着几分孺慕,更深藏着如渊般不可测的沉重:“寡人得居大位,赖舅氏之力,殚精竭虑,驱除国蠹。”
申侯麻木地站在御座侧前方最尊贵的位置,如同被无数隐形的、由冰水和荆棘编成的绳索捆绑着的泥塑木偶。他那身崭新华贵的侯爵袍服下,身躯却如同被掏空了灵魂的皮囊,僵硬得如同冰封的岩石。他空洞的双眼茫然地望向殿下模糊晃动的诸侯身影——那些人的面孔,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油腻而模糊的阴影,扭曲不定,如同梦境鬼魅;唯有乐官手中青铜钟鼎发出宏大又缥缈的回响,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钢针,反复扎刺着他的太阳穴和魂魄深处!太庙里那沉重巨大的夏鼎被拖过光滑地砖时留下的惨厉刮擦声,与幽王那颗怒目狰狞头颅下方溅落的血滴,在他耳中和眼前不断叠加、轰鸣、放大!一股来自五脏六腑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恶寒,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着他的脊柱,冻僵了他的血脉。
当那属于青年天子的清澈声音响起时,申侯如同被惊雷击中,猛地一震!
“……赖舅氏之力……”
这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混沌的意识。他僵硬地转过脖颈,动作迟钝得如同锈蚀的机括,深陷的眼窝中,那双涣散空洞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在近在咫尺的新王脸上。少年天子清澈沉静的双眸,透过初升冕旒的缝隙,正直视着他,眼神中的孺慕与沉重的责任交织如深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像明镜般映照出申侯此刻混乱、狼狈、污秽不堪的精神。
申侯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窒息,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慌乱中,他那原本垂在身侧冰冷僵硬的手指,猛地痉挛收缩!他的右手死死攥住腰间皮带上一个沉重坚硬的小物件——那是镐京东城楼被他亲手砸下的一枚带血的青铜门钉,粗糙冰冷的尖锐棱角,透过锦袍的层层丝帛和皮甲,深深硌在他几乎失去知觉的掌心皮肉里。刺痛感尖锐无比,穿透麻木直抵混乱的心魂。
就在这刻骨铭心的剧痛中,他看到了新王眼中清晰的自己——
那个披着簇新锦袍站在华美殿廷上的诸侯,与那个在太庙王鼎前嚎啕痛哭、在骊山断壁下对着仇敌头颅疯狂哭笑的身影轰然重叠!
这身影,既是为外孙夺得王座的无双权臣,更是亲手砸开王畿大门引狼入室、导致象征王权天命的“九鼎”被亵渎掠夺的千古罪人!
那深埋于骨血数十载、支撑他行至今日的礼法名教,其金线早已在他亲手点燃的烽火中熔断殆尽。纲常崩毁的冰水此刻彻底将他的脊髓与脑髓一同冻结。他引外族毁宗庙、掠九鼎,从此以后,天下诸侯眼中“尊王攘夷”的铁律,已被他申侯本人劈开一道染血的深渊巨口!当诸侯觐见的目光掠过他腰间的血钉,那份毫不掩饰的质疑便如寒冰刺骨!
新王清澈瞳孔中映照的那个身影,如此清晰,又如此陌生、如此可怖!
极度的惊恐与彻骨的寒意在申侯眼中彻底凝固!他整个人僵死在了那张蒲席之上,那青铜门钉冰冷的棱角似乎已深深刺入他的掌心、嵌进他的骨肉深处,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自己还残存着活物的体温,尚未彻底化为一块供放于新王身侧的冰冷祭品——一个以毁灭开创者身份而被永久供奉在耻辱柱上的牺牲!
新王姬宜臼端着那象征尊崇与感激的酒爵,等待着。他的目光,越过了申侯凝固如雕塑般的僵硬肩背,望向了殿堂外铅灰色的天际。
殿宇飞檐的尽头,一颗孤独而明亮的启明星高悬空中,在黎明的第一缕惨白冷光中,显得格外锐利、刺目。然而,这新生的晨光,在少年天子的眼中,却无法照亮眼前沉沦破碎的九州山河。他清楚地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正从脚下的瓦砾废墟中升腾而起,那启明星的光芒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如同一道冰冷的预言——它在闪烁中悄然转暗,消沉下去,仿佛预告着这个崭新王朝的未来,将是一片充满荆棘的长夜幽途。
殿堂之内,乐声与颂赞仍在竭力维系着那份微弱的庄严。新王身侧,那个以国舅之尊理应如同山岳般矗立的身影——申侯姜之成,却像是一截被风雪冻裂的石柱,只有袖中那枚染血的青铜门钉,在他颤抖的、紧握成拳的手指缝隙里,泄出一星微弱而凄厉的光,如同一滴永不干涸的、属于旧时代的血泪,无声地沁入冰冷的黎明。
启明星最终彻底熄灭在大殿窗棂格间涌入的灰白天光里。新王姬宜臼微不可察地轻轻合了下眼睑,再睁开时,幽深的瞳孔深处,已是一片沉淀尽所有波澜的、无光永夜般凝重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