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射破九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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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慌如墨滴入清泉。周王整个左翼在陈军瞬间瓦解的冲击波中彻底动摇!原本勉力维持的联军阵列瞬间扭曲变形!蔡国人惊叫着丢弃盾牌武器向后狂退,推搡中将同伴撞倒在地。卫军位置稍后,已有士卒不顾号令掉头就跑,下意识朝着自以为安全之处——周王中军方向或虢公右军后阵盲目逃窜。

“左翼!进——!” 祭仲的指令在左翼郑军阵前炸响,如寒冰断裂般冷冽清晰!象征冲击的青玄色玄鸟令旗猛烈挥落!

与此同时,祭仲左翼阵前箭矢再次腾空!目标并非混乱溃逃的陈军残骸,而是紧随其后、已显混乱的蔡、卫两军前锋!

噗!噗!噗!利箭贯入人体甲胄的沉闷声响混杂在凄厉惨叫之中,瞬间点燃更大的恐慌!蔡军、卫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再无人尝试组织抵抗,求生的本能如同山洪,裹挟着所有士卒丢盔弃甲,在泥泞中哭喊、推挤、践踏!无数身躯绝望地试图钻出这铁与血的巨大磨盘!他们本能驱使下的逃窜方向,正是周桓王赤色王旗竖立的中军核心地带!失控的溃兵潮水混杂着少量追击的郑国轻锐步卒,如同决堤洪流,从侧面狠狠撞向王师中军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铁墙!

这一撞,地动山摇!

周军中军前沿那道铁灰色的盾墙枪林,被狂涌而至、陷入终极恐惧的自家溃兵与混迹其间的追兵重重拍击!精心构筑的阵列瞬间扭曲变形!失去理智的溃兵用身体、头颅、甚至断肢疯狂地撞击着密集的矛杆和冰冷的盾面!哭嚎、哀求、恶毒的咒骂、甲胄碰撞的乱响、金属折断的刺耳尖鸣……所有声音在死亡的压迫下汇聚成足以撕裂耳鼓的恐怖声浪,瞬间将周军中军前阵维持秩序的号令与鼓点彻底淹没!

中军阵列像被巨拳狠狠砸中的陶罐。最前方的盾手、矛手在自家人潮推挤和外围挤压的双重力量下脚步踉跄!人推人!枪杆被冲撞得刺不出去又收不回来!巨大的裂缝在绝望的嘶吼与人潮的暴力冲撞下硬生生被撕开!

就在这坚固壁垒剧烈摇撼、裂痕丛生的千钧一发!

郑庄公身后的貔貅大纛被第二次、带着毁灭一切意志地猛烈挥动!旗面如黑色龙卷翻滚着直刺如铅雨幕!风助旗势,旗上的貔貅仿佛在雨雾中咆哮欲出!

“郑!虎贲!” 郑庄公与身旁子元的声音重合爆发!喉中喷出的是铁锈般的腥气!

“全军——合围!”

吼声撕裂风雨!破空的杀气凝聚成锐利的剑锋,刺向前方那片混乱核心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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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隆!隆!

震天的战鼓如同狂暴的九天雷霆,从郑军中军阵前、从刚刚完成驱赶陈蔡溃兵任务、早已推进至周军核心前沿的曼伯右翼与祭仲左翼三个方向同时迸发!不再是之前的催促节奏,而是宣告最终裁决的末日狂澜!沉重!狂暴!密集到让人心脏停跳!震得大地泥浆都在颤抖跳跃!

所有潜藏在战车缝隙之后,如同磨砺已久的锋利獠牙——那些精锐的“伍”队,仿佛被无形的巨鞭狠狠抽打!五人成尖!盾抵盾!矛相连!狂吼着同一个战号——“郑!虎!虎!虎!”——汇聚成一股比熔岩更灼热、比百炼精钢更锋利的死亡洪流!向着周军中军被自家溃兵冲开的、如同鲜血淋漓的裂口,向着那已然显现崩溃迹象的中军心脏地带,猛烈、无情地狠狠楔入!

“死战!”中军车左,高渠弥发出炸雷般怒吼!一柄巨戈带着横扫千军的力量狠狠挥出,将一个侥幸攀上车轼的溃兵头颅打得粉碎!红白之物爆溅在泥地里,惊悚万状!吼声未落,郑庄公手中青铜长剑已然出鞘!多年未沾血肉的锋刃在握,此刻却同样跃动着嗜血的寒芒!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凌空斜掠!滚热的鲜血立刻在冰冷的雨水中飞溅开来,溅上冰冷的青铜甲胄和他自己的脸颊!

真正的血肉屠场拉开帷幕!恐怖的短兵相接之音响彻云霄!取代了所有的鼓角!郑军的锥形小队如同最有效率的死亡收割机,在因溃兵冲击而彻底散乱变形的周军缝隙里疯狂穿刺!矛戟贯入甲胄刺穿躯体发出“噗噗”的沉闷死音!刃锋撕裂骨骼筋肉带起的黏腻怪响!濒死者的哀嚎与伤者不似人声的悲鸣!兵刃凶狠交击爆出的火星!盾牌相撞的沉重闷雷……混杂着泥泞被千百只脚掌疯狂搅动拍打的“啪嚓”声浪,在灰雨腥风的天地间,奏响了只属于地狱深处的血肉交响曲!

周军阵列在内外交攻、相互践踏的漩涡中被绞扯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那面巨大的赤色王旗在风雨中依然顽强矗立,如同残存的不屈意志。然而旗杆周围最精锐的王室虎贲卫队,也早已卷入生死边缘的惨烈搏杀!每一次兵器猛烈磕碰爆开的耀眼火星,都在瞬息间照亮一张张写满血污、恐惧、疯狂与绝望的扭曲面容!

子元稳稳立在郑庄公车右的位置,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狂乱绞杀的血肉海洋深处!层层叠叠的惨烈混战中,一簇簇密集环绕着王室徽记的护卫身影中间,那辆墨黑的高大御车骤然在涌动溃兵与激烈搏杀的人潮缝隙中闪现!车驾正竭力转向,试图撤离这死亡漩涡!而就在车轼之上,一抹异常刺眼的明黄色身影,在灰暗铁血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夺目——正是周桓王!

就在郑庄公捕捉到这抹明黄的瞬间,子元的声音如同淬火利刃,带着近乎冰寒的狂热决断,在他耳畔割裂般响起:“祝聃!王在彼车!射落黄盖!天下震怖!” 他手臂如弓,狠狠指向那片混乱的核心地带!

回应这索命呼唤的,是左前方一辆隶属郑国中军的突前战车上,一道身影如同劲弩般骤然绷直而起!那是祝聃!身形壮硕,双臂修长如猿臂探枝!冷雨中,他铁青的面容冷硬如铁,深陷的眼窝里只燃烧着两点纯粹到只剩下杀戮的冰冷火焰!一张黝黑巨大、两端弓梢如凶兽獠牙般狰狞上翘的强弓已在他双手中被拉成浑圆饱满的战栗满月!

嘣——!弓弦炸裂!一支尾部粘着数缕刺目血缨的重箭,如同撕裂苍穹的黑色闪电!挟着穿透灵魂的凄厉死亡尖啸!那带着尾痕的轨迹几乎在众人视网膜上灼出黑线,斜穿漫天雨幕与人头攒动的缝隙!箭簇尖端那淬炼得仿佛浸透猛毒的深青幽光,在灰暗光线下诡异地一闪!

噗哧!

一声低沉到极点、却足以令心脏瞬间停滞的、穿透血肉与骨骼的沉闷裂响!

那致命的箭矢以刁钻至极的角度狠狠洞穿了墨漆御车侧面一处稍显薄弱的板壁空隙!带着无坚不摧的毁灭力量,狠狠钉入了御座上那团明黄身影的左肩胛骨缝深处!

周桓王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狠狠砸中!猛地向前剧烈痉挛!“嗷——!” 一声短促到几乎被空气挤扁的、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口中撕心裂肺地挤出!奢华织锦的明黄龙袍肩部瞬间被撕开一个狰狞裂口!一股深黑浓稠、几乎分不清是凝滞血液还是内部组织液体的浓稠物事喷泉般从裂帛下狂涌而出!泼溅的黑色浆液在那象征皇权的明黄锦缎上,迅疾晕开大片大块触目惊心的暗红!他整个上身因剧痛和那巨大的冲击力猛烈弹起,若非驾车的御手亡命般探出铁钳似的手臂死死箍住他的腰腹,那沉重的箭矢几乎要将少年天子带得倒飞翻坠车下!

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股死寂般的极度震撼如同极寒冰霜瞬间冻结了整个战场的核心地带!喊杀声、搏斗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呻吟……一切喧嚣嘈杂似乎被那只滴落天子之血的恶魔箭矢瞬间全部抽吸干净!战场上无数目光如同被无形磁石吸附,死死黏在那杆犹自在高高在上的御座上簌簌震颤的箭杆上!那箭尾的猩红血缨在冷雨斜风中凄艳欲滴地摇摆!那道刺穿煌煌天子、刺破神圣皇权的乌暗利刃,在灰暗血腥的天空下无声控诉着天翻地覆!那张年轻却因无法想象的剧痛与灭顶恐惧彻底扭曲的、被污血染污的脸,凝固成了天命崩塌、王权坠落最冷酷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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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聃猛地收回弓!脸上肌肉剧烈抽搐,眼中喷薄的火焰几欲溢出眼眶!声音因极度的兴奋与狂暴而嘶哑变形:“主上!王……王中箭矣!臣请穷追!擒……擒天子而还!天下定矣!”他急不可耐地回头看向郑庄公,双手剧烈挥舞,指向那面王旗之下明显速度骤减的墨漆车驾!

“住口!”郑庄公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音波穿透喧天风雨,瞬间将祝聃后面的话以及四周将领因天子中箭而瞬间点燃的狂热呼喝硬生生压盖下去!

冰冷如刀的目光狠狠刮过祝聃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面孔,随即扫向身侧原繁紧按剑柄、虎视眈眈的煞气!高渠弥喘息粗重、提着滴血巨戈的躁动!甚至子元胸膛急促起伏、眼中精光大盛、同样升腾的凛冽战意!

郑庄公猛地抬起手臂!那只沾满敌人滑腻血浆的手紧攥着冰冷的青铜剑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冷酷决断,在血雨腥风中清晰传播:

“此非逐鹿猎场!彼为天下共主!君子御强敌可存社稷,岂能追猎负伤之真龙于野!吾辈所求——郑国存亡续绝!足矣!鸣金!收兵!”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坠玉盘,斩钉截铁!

祝聃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滚烫的烙铁被猛地投入冰水!错愕!震惊!随即是岩浆般喷涌的不甘和无法理解的愤懑!他甚至下意识向前急踏一步!

郑庄公手腕陡翻!沾血的剑刃在雨水中闪过一道冷冽清光,剑锋斜指地上那摊被雨水不断冲淡稀释、却依旧刺目惊心的粘稠红浆:“违令者,立斩!”

“当——当——当——当——!”

尖锐凄厉到撕裂耳膜的铜钲声终于从郑军中军阵后爆起!一声紧似一声!如丧亲哀鸣般从最高亢处陡然跌下,带着疲惫与冰冷的终结意味,刺透纷乱雨幕,灌入每一名杀红了眼的郑军士兵耳中!金属特有的震荡尾音在充满血腥气的空气中盘旋不散,如同敲响在累累尸骸之上的丧钟!原本如同烧红了撞锤般疯狂前突的郑军铁流,瞬息间被无形的堤坝拦腰截断!许多追红眼、杀上头的锐卒脚步踉跄着被迫停滞,茫然无措地望向后方那些猛烈挥动的、代表撤退的令旗!

雨势骤然加剧!由稀疏散落的冰珠子霎时转为一片遮天蔽日的哗啦暴雨幕墙。整个繻葛旷野陷入一种诡异而沉重的死寂背景,只有喧嚣的雨水在肆无忌惮地冲刷、冷却着这片滚烫的屠场。战车缓缓后退,沉重的车轮在泥浆中留下深陷的辙痕,里面混杂着暗红的浆液。戈矛被收回,无数沾满泥泞血污的兵刃低垂,刃尖上断续滴落猩红的血滴,在雨水中拉出瞬间消失的红线。劫后余生的徒卒拖着僵硬疲惫的身体,在泥沼中蹒跚跋涉,身后拖曳出混杂鲜血的长长暗红轨迹。

祝聃如木桩般立在原地。暴雨冲刷着他那张依然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却洗不去眼中炽烈的血色残痕和深深的茫然。那张巨大的硬弓依旧被他死死攥在手中,指关节因过度用力发出“咯咯”的刺耳响声。身后车上,子元默然伫立,雨水顺着蓑衣边缘不断滴落在车板,发出单调的轻响。远处那片混战的残局中,那面曾高高在上的赤色王旗仍在风中歪斜地挣扎飘摇,护卫着那辆承载着受伤天子的墨漆战车,如同漏网的伤兽,在漫天雨幕的掩护下,艰难而惶恐地向西方蠕动、消失。只留下遍地残破断裂的旌旗、倾覆的战车骨架、残缺模糊的肢体碎片以及泥水与血浆搅拌成的暗红色泽,在渐浓的夜色中沉淀为无边地狱般的底色。

风雨在夜色初合时竟诡异地平息了。然而风势却愈发凶狠,如同幽魂般在广袤的屠场上空盘旋嘶啸,卷起浓得化不开的、混合了血腥与尸体初步腐败的、令人作呕的浊臭气息。这气息狠狠扑打在郑国军营内各处被雨水浸透、无力低垂的旗帜上,发出湿布甩动的沉重闷响。中军主帐内,青铜三足灯盘的油脂将尽,唯一一点微弱的橘黄火焰在浓稠潮湿的空气中艰难跳跃,努力撕扯着帐内物件的轮廓。郑庄公坐在昏暗中心的茵席上,厚重的青铜饕餮护心甲尚未卸下,甲面上凝固的大片血块在跳跃火光下泛出深紫近黑的幽光。冷风掀动帐幕布帘灌入,搅动混沌气流,引得灯芯猛然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剧烈晃动的阴影。

帐帘无声掀起,一股浓烈呛人的血腥铁锈混合膻味冲入帐内。祭仲的身影走了进来。他已换下血污战袍,玄色深衣外罩着件挡露的羔羊短裘,脸上带着战后深刻的疲惫倦色,但眉眼间更多是绷紧的警惕。他脚步极轻,近至郑庄公身前丈许,不出一言,深揖至地——沉默的动作比任何山呼叩拜更显凝重千钧。

郑庄公的目光依旧凝在豆灯那摇曳不定的光焰上,仿佛要从中剥离出早已冷却的秘密:“天子……伤情如何?残兵退驻何处?” 声音在寂静昏暗的帐内响起,沉如地底闷雷。

祭仲缓缓直起腰身,昏黄灯光下,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王驾狼狈奔走逾四十里,最后在长水东岸七里处勉强扎营。臣已遣暗探混入王师溃卒营中详察……” 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拂过冷玉,“……王肩箭簇,深嵌骨肉缝隙间,据闻……极难拔出。溃营仅有粗陋医工,束手无策。传言……”他气息微屏,每个字吐出都带着彻骨寒意,“……箭镞锈蚀,其毒入血。王寒热交作,时而呕血,神志已不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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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只余灯芯燃烧的微末噼剥爆裂声,在凝滞空气中异常刺耳。祭仲垂手肃立,玄色衣袍的下摆在夜风卷动的缝隙里微微拂动。时间如沉铅流淌。

“取营内最上品的金疮药来。用新汲泉水,须以白茅根煮沸三遍。再割新宰羔羊前腿嫩肉,慢火炖成糜烂羹汤。备足十骑。” 郑庄公的声音打破死寂,平稳、冷硬,如同宣示最终裁定,“你去。” 眼皮抬起,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凿子钉入祭仲微微垂下的眼底,“就说是你的主意,与孤无关。”他顿了顿,“该说的,不该说的,你自己把握分寸。”

祭仲瞳孔猝然收缩!惊愕、一丝几乎瞬间闪过的疑问,最终全部沉淀为深不见底、重若千钧的明悟与责任。他嘴唇无声翕张,终归紧紧合拢,下颌骨绷起如同刀刻斧凿的棱线。

“祭仲……领命。”再无他言,他再次深深揖下。灯光在他躬身时投下的巨大阴影吞噬了半边脸庞,唯有唇角那道紧抿的线在昏昧中清晰如刻。旋即,他无声旋身,身影迅速被帐帘外无边的黑暗吞噬,如同一滴墨融入汪洋。

营外残余的几堆篝火在泥泞污血间苟延残喘,微弱的光晕跳动不定,映衬着遍地残甲断戟以及被泥水与血浆搅合成暗红色的坑洼沼泽。马蹄踏过稀烂泥浆的声音在死寂暗夜中格外清晰。祭仲领着十名精悍随从,马匹蹄上都厚厚包裹了麻布,在血腥气与焦臭味、尸骸腐败前夜气息浓稠弥漫的营盘外围疾走。远处那片低矮的山坡下,几点星火黯淡如风中残烛,摇摇晃晃缀在无尽黑暗里——那便是天子仓皇败营的最后一点微光。

距王帐尚有百步之遥,王师守卫已如惊弓之鸟炸毛嘶吼:“何人!?止步!!” 声音干涩颤抖,充满末日将至的惶怖。

祭仲勒马,利落下鞍。身后十骑护卫手按剑柄,绷若满弓。祭仲独自向前数步,停在篝火映照下明灭不定的拒马桩前。他解下佩剑,玄色袍袖在夜风里翻动,随即,向着那些虚张声势、兵戈歪斜的王帐守卫,缓缓地、恭敬地躬下了腰身。脊背挺直如松,姿态却无可置疑地谦卑庄重。

“郑国下卿祭仲。”他的声音在死寂深夜里异常清朗,字字清晰,刻意融入了郑地方音的柔和,却字字如裹寒冰般刺入所有听闻者的耳膜,“奉我主郑伯之命,听闻陛下于繻葛荒野不慎为流寇暗箭所伤……” “……郑伯忧心如焚,夜不能寐。此特遣微臣斗胆,携医家妙药,奉上琼汤温羹,惟愿陛下龙体康宁,实乃郑国臣民……日夜焚香祷祝之至诚也!” 他身后骑士捧上精致陶罐汤盒。

祭仲再次深深揖下,额头几乎要碰触到身前冰冷的湿泥地面:“万望通禀!祭仲卑微,唯此心念陛下之安泰……愿……献微物于天子阶前……略表……属国赤诚之心!” “属国”二字尤其加重,如同冰冷的铜印,清晰地盖在每一个屏息静听的守卫心坎上。

死寂吞噬了一切。王帐前的守卫被这极端谦卑的姿态和话语中“郑伯之命”的雷霆名号震慑得魂飞天外,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一步。祭仲维持着躬身至地的姿势,额头触碰的泥土冰凉刺骨,鼻孔里灌满了腐朽血腥与大地深处的土腥气。夜风扯动着他额角散落的几缕湿发,寒意刺骨。

时间如同凝固的铅块。突然,王帐深处毫无预兆地炸起一片压抑到极致、却又饱含怨毒与暴怒的厉啸!那声音穿透重重帐幕,灌入祭仲耳中,带着被剧痛与毒素双重折磨撕裂的绝望嘶哑:“逆贼!郑寤生!……逆贼!……尔……尔敢如此嘲弄于孤?!……孤……孤……” 猛烈的呛咳与倒吸冷气的痛苦嘶响打断言语,周桓王的声音如同濒死孤狼泣血诅咒,“……药!药是剧毒!郑寤生!……尔……尔辱孤至此……竟……竟要以此……毒……毒死孤!” 吼声猛然拔到顶点,如同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取来!取彼郑狗之毒药……掷……掷入马溷!不……不许一片布!一寸铁……近……近孤之帐!” 狂吼戛然而止,被一连串咳至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的猛咳彻底淹没!

帐内立时响起一片更为慌乱压抑的脚步、低声仓惶的劝阻声。帐门一角猛地被掀开缝隙,透出里面更加昏乱摇晃的灯火光影。一名身着近侍服色的小臣跌撞冲出,面色青白如鬼,嘴唇哆嗦着不敢看祭仲,只朝着拒马旁的守卫绝望挥手:“快!……快啊!扔了!按王命……扔了!快快扔干净!” 尖利的声调透着魂飞魄散的恐惧。

守卫如蒙大赦,两人立即扑出,几乎是抢夺般拽过祭仲身后护卫手中的陶罐和温盒,像捧着滚烫的火炭或恶臭的疠风,踉跄着脚步奔向营后马匹排泄污秽堆积之处,毫不犹豫地将这些精细的容器连同里面珍贵的药物汤羹,狠狠抛进了腥臭冲天、满是粪便尿溺的污泥之中!哐啷!扑通!几声刺耳的脆裂闷响!

祭仲依旧保持着额头贴地的躬身姿势,冰冷湿泥传来的寒意沿着鼻梁丝丝蔓延。他甚至能清晰辨认出容器在马溷污物中沉没时泥浆翻涌的声音。与此同时,帐中少年天子那痛彻骨髓、充满无力与无边耻辱的凄厉嘶喊——“郑寤生!”——三个字,如同灌满毒汁与血泪的烙印,被那破锣风箱般的咳喘切割得断断续续,在这浸透血水与恐惧的秋夜寒风中,显得格外锥心刺骨,悲怆彻骨!

祭仲身后十骑护卫的手“唰”地全部按上了腰间的剑柄!身体如待射的劲弩绷紧!杀机弥漫!祭仲却纹丝不动。风势陡然加大,卷得他衣袍猎猎狂舞。他缓缓地、无比从容地直起身来。仿佛只是久立稍感疲惫,活动一下筋骨。他抬首,最后凝望了一眼那座被无边黑暗和痛苦喘息包裹的王帐——帐幕上灯火人影疯狂晃动,光怪陆离如同幽冥鬼舞。

祭仲无言地翻身上马,拨转马头。马蹄沉重地踏入浸透暗红汁液的泥泞,重新发出黏腻的“噗噗”声响,节奏沉稳地踏向归途。背后那片溃烂营盘投射的浓黑阴影里,少年天子的裂心刺肺般的呛咳与混杂在咳喘中的模糊咒骂,如附骨之蛆,又如地狱刮出的阴风,紧紧缠绕在每一个人身后。

祭仲没有回头。只抬起手,在空中轻轻挥了一下。一个沉默的指令:速归!不必留恋。十名护卫紧随其后。马队涉过冰冷的溪流,激起哗啦水响。马蹄踏碎了溪水中倒映的残火微光,如同踏碎无数细碎虚幻的金鳞,瞬间散开,彻底湮灭于沉沦无边的浓黑夜色中。溪水对岸,新郑方向,黑暗依旧深邃如墨,无边无际。

天际泛起一丝病态的鱼肚白,微弱得如同垂危蚕丝。郑军壁垒森严如故。营外战场废墟间,半截折断的巨大车辕斜插在暗红色泥浆中,半幅曾经象征天子威严的赤色车帷卷裹其上,沾满了凝固如膏的血块和冰冷的污泥。风呜咽着掠过,将那残破帷布掀起一角,又颓然落下,如同垂死者沉重的叹息。

中军大帐深处。郑庄公坐在青铜灯前。案几上铺开的崭新竹简光洁如玉。笔尖再次饱浸了丹砂,红得如同尚未凝结的伤口。朱砂缓缓流落笔尖,在竹简空白处重重写下四个字。血迹般的朱痕尚未干透。灯光晃动,橘黄的光晕恰好笼罩了那四个字——“周郑交质”。赤色笔迹如同刚刚撕开皮肉的创口,在晨曦前最深的夜色中,无声昭示着一个时代的撕裂与新的、更血火交织的篇章正悄然翻开序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