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周室暗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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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洛邑,王畿腹心,本该沐浴在和暖的阳光与复苏的生机之中。然而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沉沉地压着这座曾经象征天下礼序的巍峨王城。风带着料峭寒意,穿过宫阙的重重门廊,掀起玄色锦幡,发出沉闷的扑打声,檐角青铜风铎的叮当,也透着滞涩的空洞,仿佛古老的王朝在无声叹息。

太师周公黑肩,立于大殿幽深的阴影边缘,侍从都已被屏退。他身形魁梧,如同山岳,即使静立,也散发着无形的威压。他面前摆放着一尊半尺高的三足圆鼎,鼎腹饕餮纹路狰狞,在几案旁摇曳的灯影下,更显森然。他正用滚热的沸水,缓慢而细致地浇淋着冰冷的青铜鼎身。袅袅白气升腾,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那眼底深处,是常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权谋与力量,也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戾气。

“新井田?” 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嗤笑,极轻,却带着冰渣摩擦的质感,只有近在咫尺才能捕捉。“姬佗……庄王?”他的手指抚过滚烫的水流,感受着青铜被焐热后的温度变化,“你这稚子,登基方三载,便敢动祖宗之法,效仿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诸侯,行‘彻田’之制?削割世族之根基,损毁我等旧臣之力,可是嫌这周室江山,崩塌得不够快?”

一个名字在他心间无声划过——王子克!那是已故先王的庶长子,才华卓绝,处事沉稳,更难得的是,其母族乃东南劲旅南燕国之贵女。周公黑肩微阖双目,先祖周公旦辅佐武王、成王,制礼作乐,定鼎中原的赫赫功勋如在眼前。眼前冰冷的礼器,似乎诉说着昔日的荣光与秩序,也映照着今日王权的黯淡与动荡。

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一名紫衣侍臣仓惶闯入,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如纸:“禀……禀太师!王子克殿下……殿下他……”

黑肩浇淋鼎足的手蓦地一顿,水流刹那中断,残留的水珠顺着饕餮狰狞的眼角滑落。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同实质的铜钎刺向来人:“如何?”

“田猎归来途中……惊马……坠鞍!”侍臣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幸……幸赖天佑,殿下只是皮肉擦伤,可那坐骑……前腿粉碎,已然无用!太仆大夫亲查马具,说……说关键处的皮绳,似乎陈旧朽断已久……”

“陈旧?朽断?”黑肩的五指无声收紧,指关节泛出青白。他嘴角扯动一下,仿佛听到极其荒谬的笑话,“克儿自幼习六艺,精于御射,他的马具,纵然是旧物,下臣亦当日日检视,更换维养!旧?断?何其蹊跷!”那‘蹊跷’二字,如同两块冰砖狠狠砸落。他猛地跨前一步,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君上何在?”

“回太师,琼台偏殿,正……正与宋、陈、蔡诸国使臣……宴饮赏乐。”

“宴饮?”黑肩重复着这两个字,胸膛在玄端朝服下微微起伏,眼中那抹寒光倏地收敛,只余深不可测的暗流。他挥了挥手,侍臣如蒙大赦,躬身疾退。偌大殿堂,复归死寂。唯有灯台上孤寂的火苗,将黑肩投映在冰冷石壁上的巨大影子拉扯得扭曲晃动,宛如一头伺机而动的凶兽。

他重又回到鼎前,伸出宽厚手掌,覆上夔龙纹凹凸冰凉的表面,那触感如同一条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掌心,也似某种沉重命运的谶言。先祖功业,王室衰微,嫡庶纷争,暗算冷箭……诸多思绪翻滚交织,最终沉淀为一点凝缩到极致的星芒,在他幽深的瞳仁里跳动,似利刃藏锋。

黑肩抬头,望向殿外那片同样阴沉的天空,那个沉甸甸的决定在这一刻,终于如同冰冷的青铜般冷却、定型。为防王子克再遭毒手,更为保周室血脉不坠,免于被宋国联姻的新君彻底操控……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沉重的殿门发出冗长的呻吟,他的身影融入门后更深的黑暗里,宛如巨兽隐入洞穴。

……

城西西市,泥泞不堪,辛伯独自沿着被车辙和牲畜踏烂的道路缓行。这里是洛邑繁华之下的疮疤。两侧摊贩多是面有菜色的城郊野人,目光浑浊呆滞。摊上无非是些带着湿土气的柴薪、半死不活的河鱼、或捆扎潦草的枯黄干菜。

一阵细若游丝的呻吟传入辛伯耳中。墙根泥地里侧倒着一个老妇,襦褴褛得不成样子,裸露的皮肤冻疮密布,青紫肿胀的脚踝如同发霉的蒸饼。她枯瘦的手臂徒劳地伸着,朝不远处泥水中的半块粗粝粟饼爬去。

“辛子……行行好……”声音破碎,带着老迈的颤音。

辛伯的心猛地一揪。他不认识这妇人,但那句“辛子”,口音中残留的“国人”腔调,如针般扎在他心口。这些曾在城根下有薄田,为周室屏藩的国人呢?都被新制挤兑成了枯骨?他下意识地摸向袖中几枚贝币。

“辛子当心!”身后突然传来戈鲁急促的低喝!

几乎同时,一道腥臊污秽的身影如同饿疯的野犬,猛地撞开路人,直扑那泥水中的饼!辛伯的随从戈鲁反应如电,穿着皮履的脚带着恶风狠狠踹在流民的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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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那身影惨嚎着,如同破口袋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泥地里,蜷缩抽搐着,发出不成调的哀鸣。四周几个野人商贩惊恐地缩回目光,低下脑袋。

“不长眼的贱胚!敢冲撞贵卿!”戈鲁对着泥泞中的身影啐了一口,转向辛伯,脸上的凶戾瞬间切换成憨厚的恭敬,“辛子莫惊,这等不知死活的流民,就跟野狗没两样,见了能吃的不咬人已是万幸!”

辛伯袖中的贝币悄然滑回囊底。他张了张嘴,一句“莫伤性命”卡在喉咙里,化为无声的叹息。他看着戈鲁忠诚的脸——一个下大夫,本该是国人之盾。他再看那老妇,浑浊眼中只剩极度的惊恐,枯瘦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秋叶,拼命想把那脏污的水碗抱在胸前。辛伯移开目光,不忍再看。远处,洛邑的城垣在薄雾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曾经礼序的王化象征,此刻却成了压垮子民的沉重负担。城垣之巅,宗庙方向隐约传来祭祀的钟鼓磬音,庄严肃穆。可这泥泞中挣扎,为一口馊食便可互相践踏的人间,那高高在上的礼乐声越庄重,越是刺耳的反讽。

他沉默着,整了整肩头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领口,仿佛那是周礼最后的壁垒,也是无形的镣铐。

……

太庙偏殿,香火气与压抑并存。周庄王姬佗面沉如水,嘴唇紧抿,年轻的脸上笼罩着被冒犯的愠怒和隐隐的不安。

“放肆!”他猛地一拍几案,险些震落旁边的玉琮,“子元公!那些下贱匹夫,嚼舌根竟嚼到了寡人的宫闱之内?!”

阶下,辛伯身着素色深衣,垂手肃立,如沉静的礼器。“君上息怒。市井流言,谓‘并后’之言甚嚣尘上。臣思虑,此虽悖礼,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君上继位已三载有余,中宫之位仍虚悬。臣斗胆……”

“够了!”姬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不容忤逆的威压,震得殿内嗡嗡作响,“寡人之事,岂容尔等置喙!先王早有成议,择定宋公之女为后!寡人不过念其年幼,待其及笄之年自当迎聘!此乃天家体统!汝等何敢妄揣天心!”他胸膛起伏,玄鸟纹章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努力彰显着威严。

辛伯身形如古松,不为雷霆所动,声音沉稳如山间磐石:“君上明鉴。礼有定规:‘君无嗣,择长而贤者立之;然有嫡长之分,若无正嗣,当告庙卜筮,示于公卿,定其国本’。今中宫未立,王子克乃庶长之身,才学德望素着,侍君至诚。然此等无稽之谈甚嚣尘上,若置之不顾,如积薪于烈焰之侧,终恐星火燎原,宗庙震动,天下不安!”

他抬起头,目光澄澈直视君王:“礼乐者,国之堤防。堤防溃则洪水至!庶长与嫡位,本无关联,流言将其混同,乃根基动摇之始!此非但涉及王子克安危,更是祸乱周室宗法之源!臣请君上立断,明示中宫,定太子之位,以绝天下之疑!”

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打在年轻君王的神经上。姬佗怒视着辛伯,那目光似要将对方点燃。辛伯的谏言核心却如同冰冷的铜钟在他心间嗡鸣——这“并后匹嫡”的流言,荒谬绝伦,是否正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忌惮?而那忌惮的源头,是否就在他那如擎天巨柱般横亘于朝堂的太师叔父——周公黑肩?

殿内气氛凝滞,唯剩远处雅乐平和悠扬的余音。姬佗紧握御座扶手,指节发白,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字:

“退下!”

辛伯依礼深揖,步履沉稳地退出,厚重殿门在他身后沉闷地关上,隔绝了君王的怒火和他执着的忧虑。他走过长长的甬道,殿宇高大的阴影投在身上,心头却比来时更加沉重。堤防已见蚁穴,崩毁只在旦夕。

南燕使臣夜宴的华靡气息尚在甘霖宫缭绕,丝竹残留的甜腻混着青铜酒器冷却后的腥甜。一道巨大的彩绘屏风之后,却是另一番光景。烛火暗淡,气氛凝滞得如同寒冰初结。

太师黑肩盘坐于一块厚实的虎皮上,魁梧的身躯如山岳稳镇。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生光、触手微凉的上乘玉圭。那玉色如凝固的月华,光晕流转间透出沉甸甸的寒意。对面,王子克背脊紧绷,褪尽了平日的温润如玉,脸色在摇曳烛光下青白交加,嘴唇抿得发白,下颚线的细微抖动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殿下可知此圭何来?”黑肩声音低沉,如同地底涌动的暗河,每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重量。

王子克摇头,喉头滚动了一下。

“南燕国主——你的舅父!”黑肩目光如刀锋刮过王子克的脸,“此乃其密使携来,同至者,更有口信!”他将玉圭递向王子克,“此为信物!亦是战书!”

王子克如遭电击,下意识地接过那冰凉的玉圭,却被那沉重的分量和黑肩话语中的锋芒刺得手指蜷缩,险些脱手。他强自镇定:“舅父他……何意?”

“何意?”黑肩眼中寒芒暴涨,“王子克!你可曾细思,为何会在洛邑近畿、天子脚下坠马?王马金贵,马具无上,若非暗藏鬼蜮,图谋性命,岂会如此!”

王子克身体猛地一颤,眼中浮现坠马瞬间的惊怖与那根断裂皮绳的诡谲影像。阴影猝然被撕开,寒气刺入骨髓。

“这王城,早已不是周公制礼、召公宣教之净土!”黑肩身体前倾,巨大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变得稀薄,“它已被宋国吹来的阴风,被那些仰仗新政钻营上位的蛀虫,变成了蛇蝎鬼魅的巢穴!姬佗——你口中视为兄长的君上!若无老夫极力周旋,假借追查严惩之机震慑那些宵小,王子克,你早已成为乱葬岗上枯骨一具,洛水河畔无主冤魂!何谈兄弟情义?何惧嫡庶名分?!”

王子克如坠冰窟,冷汗瞬间浸透内衫。玉圭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黑肩的话如同滚烫的铁水灌入他的脑海,将仅存的侥幸烧成灰烬。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必不可成!”黑肩的声音愈发凌厉,字字如刀,直剖这表面平静下的血淋淋现实,“看看那辛伯!满口礼法规矩,仁德正义,实则伪善至极!句句嫡庶尊卑,纲常伦理,不过是替那些欲乱大周根基、攀附新贵、排斥宗亲的佞臣,锻造出一副束缚你我手足的铁锁镣铐!礼法若只锁君子而纵小人,便是杀人饮血的钝刀!他们以礼为枷,缚我等良善之人,却于暗影中磨刀霍霍,觊觎尔我性命!再忍下去,周室八百载基业,便要断送在姬佗小儿之手,断送在这些乱臣贼子手中!祖宗血食,将尽付东流!”

他猛地抓住王子克握着玉圭的手腕,力量之大,令后者痛哼出声,腕骨几欲折断。王子克被迫直视黑肩眼中那片焚尽一切的火焰与决绝。

“太师!”王子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若……若事不成……”

“事在人为!由不得败!”黑肩咆哮,如虎啸山林,瞬间碾碎王子克最后的犹豫,“王子克!你非孤身一人!老夫在!南燕数万铁甲在!洛邑城中忠义志士在!箭已在弦,刀已在手!不是你承天命,御九州!便是你我今日相谈之地,成为埋骨之所!别无他路!”他将玉圭狠狠按进王子克汗湿冰凉的掌心,“持此信物,藏于腑脏!振作尔胆魄!我二人同心戮力,以雷霆之势,拨乱反正!则天命可易,大道可期!”

王子克眼中最后一丝光彩被绝望的黑暗吞噬。他颓然靠住冰凉的墙壁,闭上双目。玉圭的轮廓如同狰狞的爪牙刺入掌心。黑肩那庞然、执拗、带着毁灭力量的身影深深烙印在他脑海,如同一道无从摆脱的宿命符咒。血与火的气息,已然弥漫至鼻端。

……

数日后,还是甘霖宫那间暗室,灯火比前次更显昏黄压抑。

辛伯又一次肃立于阶下。他心中早已波澜万丈,面上却如深潭古井。从各种隐秘渠道传来的蛛丝马迹,尤其是王子克深居简出、府邸异动,都印证着他最坏的预感——那位权势熏天的太师,似乎已在铤而走险的边缘策马扬鞭。礼崩乐坏的最终大幕,似乎即将拉开。他必须再做最后一搏。

黑肩背对着他,正俯首于几案前,执笔挥毫,身形沉静,每一笔落下都带着千钧之力。墨迹在简牍上蜿蜒,如同蓄势的毒龙。书写完毕,他才缓缓放下毛笔,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刀凿斧刻般的侧脸,威严如神只,那眸底深处却似有熔岩翻涌。

“辛子此来,夜已深沉。”黑肩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目光却锐利如鹰,刺向辛伯,“扰了安枕,倒是老夫之过。然事态紧急,不得不为。”

辛伯依礼微躬:“太师有召,伯不敢怠慢。不知何事?”

黑肩缓缓绕过几案,步履沉重,停在辛伯身前不足五尺之处,巨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辛伯完全覆盖。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辛子饱读诗书,通晓古今,尤以明礼法、知利害着称。”黑肩紧盯着辛伯的双眼,不放过一丝细微变化,“近日洛邑城内,阴风阵阵。诽谤宗亲,扰乱圣听,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辛子可知,此类言语其毒更甚鸩酒,足可瓦解人心,动摇社稷根本?”

辛伯迎着他的目光,心中了然,脸上波澜不起:“太师所指,可是坊间所谓‘并后’、‘匹嫡’之说?”

“正是!”黑肩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闷雷滚过暗室,沉甸甸地压在辛伯心头,也震得灯焰一阵摇曳,“污蔑王子克德行有亏,不堪为君储?简直荒谬绝伦!克儿敬贤爱士,仁厚聪慧,朝野有目共睹!这滔天谣言源起何处?用心之险恶,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辛子,”他踏前一步,阴影彻底将辛伯吞噬,“你是朝中为数不多尚存风骨、明礼知义的老成重臣!当知此等混淆视听、乱国毁家之恶徒,乃是王朝肌体上必除之疥癣!礼者,国之纲纪,君之盔甲!礼崩则国亡!”他目光如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裹挟,“今日辛子既至,老夫便开诚布公,欲借辛子素负之直谏忠名,祭周礼之神器,行雷霆之手段,涤荡妖氛!肃清君侧,重振礼纲!辛子可愿与老夫同心同德,挽此狂澜于既倒?!”

黑肩的话语如同战鼓擂响,带着鼓动人心的力量和无形的威逼。灯花猛地一跳,昏暗瞬间加深了他脸上冷峻的线条,如同庙堂祭器上的饕餮,威严肃杀,准备吞噬一切阻碍。

辛伯在那短暂的光线黯淡中微垂眼睑,避开了那迫人的灼热视线。心,却如坠冰窟。眼前这人,已彻底被权欲和仇恨裹挟,听不进任何不同的声音了。那所谓的“涤荡妖氛”、“肃清君侧”,不过是他行篡逆的遮羞布。礼,在他口中不再是维护天下的规则,已然堕落为他铲除异己的工具。巨大的悲哀攫住了辛伯,但他知道,任何犹疑此刻都将万劫不复。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硬,带着殉道者的平静。

“太师明察。流言生于暗壑,确需明断。然惩奸除恶,当依国法,由君上颁诏,百官司职,彰明法度以正视听。此非臣子可越俎代庖,擅自行刑。况且……”辛伯略作停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凿入青铜的金石之音,“臣闻古礼有训:君者,如北辰居所,众星拱之。外制六师,内驭公卿;内宠不得干政,外臣不得涉私。此乃君道所昭,亦为臣子圭臬。今君上中宫未立,王子克但为庶长,恪守臣职,侍奉于前。太师乃国之栋梁,三公首辅,正宜导君上遵古道,行正礼,速定中宫,明立嫡位。如此,则流言自消,尊卑自明。若舍本逐末,效法非常之手段,则上下离心,君臣互疑,此乃祸乱之端,社稷之险啊!太师……”辛伯的声音陡然加重,一字一句,如同在冰冷的大殿中敲响四面警钟:

“……妾媵并同于王后,庶子相等于嫡子,权臣和卿士互争权力,大城和国都一样,此乃‘四乱之本’!绝不可为啊!”

“四乱之本……”黑肩反复咀嚼着这最后四个字,声音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眼中那燃烧的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毫无温度、深不见底的寒潭。他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那表情既非震怒,亦非嘲弄,而是一种彻底的失望与冰冷的疏离。

“如此说来,”黑肩缓缓直起身,俯视着辛伯,巨大的阴影几乎要将对方碾碎,“辛子此来,非为襄助老夫定国安邦,乃是……教训老夫何为为臣之道咯?”

辛伯保持躬身的姿态,脊梁却挺得笔直:“臣不敢。惟一片赤诚天日可鉴,唯恐太师……一子落错,满盘皆输!此非祥瑞!实乃凶兆!请太师慎思!”

“好!好一个忠贞不二的社稷之臣!好一个万劫不复的‘凶兆’!”黑肩发出一声低沉如闷雷的冷笑,震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光影变幻如同鬼蜮降临!他猛地一甩袍袖,带起一股劲风,灯火骤暗,将他转身而去的背影瞬间投在巨大的屏风上,扭曲膨胀,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远古凶兽,挣脱了礼法的束缚,咆哮着要踏碎这殿堂!

辛伯不再言语,垂手肃立。昏黄的烛光下,两人一个背对,一个肃立,中间隔着几案,更隔着天堑般的理念深渊。礼的堤防,在黑肩的冷笑声中,终于轰然塌陷了一角。辛伯知道,最后的时刻,将要来临。

太庙深处,幽邃的殿堂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寒意。肃穆的香火气与祭器特有的青铜冷光交织,却未能掩盖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铁锈腥甜。那是鲜血干涸后的味道。

周庄王姬佗端坐于象征着沟通天地神明的祭祀方台中央,身下蒲团冰冷。他年轻的面庞在牛角灯跳跃的幽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度紧张带来的惨白与扭曲。深陷的眼窝周围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而瞳孔深处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恐惧与杀意交织,几乎要将他点燃。贴身近卫申涂和另一名甲士按剑而立,如同两尊沉默的杀神,腰间的青铜长剑在昏暗中折射出冷冽光芒。

“辛卿……” 姬佗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压出来,“你……你方才所言……指证太师欲行大逆之事……可敢以性命担保?!”他的目光如同濒死的野兽,绝望中透着凶残,死死锁住台阶下的辛伯,仿佛辛伯就是他手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辛伯缓缓屈膝,玄端深衣的下摆铺陈在冰冷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上。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双手稳稳地平按于冰凉的石板之上,以一种近乎朝拜神明的肃穆姿态,深深埋首叩拜。石板的寒意透过掌心和额头直抵肺腑深处。

良久,他才抬起上半身,动作沉缓而有力。他直视着王座上那惊疑不定、几近崩溃的年轻君王,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似经过了千锤百炼,在这空旷得连回音都令人心悸的殿堂内回荡:

“臣蒙先祖余荫,世受周室王禄。先祖辛甲公,从文王理政,武王伐纣,至周公摄政制礼定鼎,常以恪守宗法,翼护王嗣为家训。臣虽驽钝,不敢一夕或忘祖宗遗命,更不敢有片刻忘怀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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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作停顿,目光从姬佗脸上移开,落在地面一块描绘着夔龙纹的石砖上,仿佛在凝视着历史的沟壑与即将发生的风暴。再开口时,声音更加凝滞,却带着万钧之力:

“太师黑肩,位极人臣,手握重器,诚然有大功于国。然近岁以来,其行止乖张,渐生骄蹇之心,所谋之事,臣……不敢不奏!”

辛伯深吸一口气,那混合了血腥与陈腐气息的空气冰冷刺骨。他挺直腰背,一字一句,清晰冷冽,如同法庭上掷地有声的最终宣判:

“其一!太师府中豢养宠妾邹氏,所服纨素绮罗,所用铜车玉器,僭越礼制,竟与王后之尊比肩无差!朝野皆有所闻,更兼其动辄以太师府诏令行于宫中,其势凌驾于内宫规制之上!此非‘妾媵并同于王后’而何?!”

姬佗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急速褪去。宠妾邹氏之跋扈,他自然有所耳闻,虽未亲见其僭越之实,辛伯如此言之凿凿,绝非空穴来风!

“其二!”辛伯的声音如同寒铁,毫无情绪波动,继续凿刻那颠覆秩序的罪证,“太师之子姬罴,其母出身微末,不过府中贱婢,然仗太师威权,强逼大宗伯府将其名录入宗谱,序齿列于诸公子之间!结交公卿,收拢门客,出行以宗子仪仗自居!庶子之身,俨然已成嫡系之望!朝中已有攀附者,视罴为潜蛟!此非‘庶子相等于嫡子’而何?!”

申涂在一旁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握剑的手背上青筋骤然暴起!

姬佗的面色已从惨白转为铁青,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王叔宠爱那个婢女所生的儿子姬罴,并为其谋图前程,他并非毫无察觉,却不曾想已明目张胆到如此地步!这已是在动摇他未来子嗣的根本地位!

“其三!”辛伯的声音陡然提高一线,字字如雷,“太师安插亲信,排除异己!司马仲允原不过城卫小校,因附其门,竟得擢升为王宫司马,手握宫禁兵权!太史令梁茂,弃占卜之正业,专司为太师勾连四方!更有甚者,太师府议事,此辈已敢公然与司徒、司空等三公重臣分庭抗礼,擅改政令!太师之令,几有凌驾于君诏之势!此非‘权臣和卿士互争权力’而何?!”

一股冰冷至极的寒意瞬间席卷姬佗全身!兵权被控!史官被收买!甚至三公之权亦被侵夺!王权已然被架空到了何等境地!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辛伯在做最后陈述前,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巨大的悲怆和义愤填满了他的胸膛,化作最后沉重的一击:

“其四!太师以‘巡视四方,辅弼王化’之名,长期滞留南疆洛邑大营!私募虎贲甲士,数目已逾王城卫戍之半!更广征粮秣,在南郊私筑武库三座,其规模宏大,壁垒森严!南郊武备之盛,竟……已隐然与王城分庭抗礼!昔日都邑为天下枢纽,诸侯封疆拱卫。今南郊之重,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此便是赤裸裸的……‘大城与国都一样’!此为祸起萧墙、颠覆邦国之首乱!”辛伯的声音带着最后的沉重回响落下。

“四乱之本……四乱之本!”姬佗失神地喃喃自语,脸色青灰得如同墓中尸骸。这四个字宛如四根烧红的巨大铁钉,狠狠钉入他的脑髓!辛伯最后的话语更是彻底砸碎了他心中残存的侥幸——拥兵自重!划地抗衡!这是赤裸裸的叛乱!不是针对王子克,不是针对朝臣,根本就是针对他姬佗!针对整个姬周天下的王权!

“他要杀寡人!他早就想杀寡人了!”姬佗猛地从蒲团上弹跳起来,因极致的恐惧而陷入歇斯底里的狂暴。他五官扭曲,双眼赤红,指着虚空处声嘶力竭地咆哮,唾沫横飞,“不!不不不!寡人要他死!要他立刻就死!立刻!!申涂!申涂!!”他如同疯兽般扑向身侧的申涂,双手死死揪住对方冰冷的青铜胸甲前襟,指甲在金属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眼中喷射出噬人的火焰,“调兵!调兵!给寡人调集所有能调动的甲士!封死城门!围了太师府!把黑肩给寡人揪出来!取其首级者!赏贝百朋!赐城邑一座!速去——!!”

最后三个字撕裂般尖锐,在空旷的太庙中疯狂撞击,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诺!!!”申涂眼中凶光毕露,猛地顿首,甲叶铿然作响!他霍然转身,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风冲出殿堂,刺耳的金铁召集令随即划破死寂的夜空!

殿内只剩下辛伯与状若疯癫的姬佗。年轻的君王在短暂的狂怒后,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虚脱般跌坐回蒲团,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殿内如同破鼓。忽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射向辛伯,那眼神里混杂着滔天的怨毒、极度的依赖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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