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风雪王座(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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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得刺骨的风一阵阵卷起驿站房檐下的尘土,裹着冰粒般粗糙的沙砾,扑打着简陋的木门缝隙,“噼啪”作响。卫、燕边境野地驿站残破不堪,门板颓败,仿佛随时都会从歪斜的门框上垮塌下去。室内更是昏昧一片,仅有角落一支粗劣松明勉强燃烧,发出微弱昏黄的光,在这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内摇曳挣扎,在粗陋墙壁上映出几个蜷曲失魂的影子。浓重苦涩的霉味混杂着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气,充斥着每一寸空气。

王子颓紧挨着那仅有的火头坐下,几乎将身体埋进火塘上空的暖意里。但他依然冻得双肩微微抽搐,露在敝旧羊裘外的十指关节已经冻得泛青,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发出细碎而恼人的“咯咯”声。驿丞奉上的一碗稀薄浊酒和两块又冷又硬的杂粮饼放在眼前草席上。王子颓伸出僵硬的手,捧起缺了角的粗陶碗,试图汲取那一点可怜的温热。酒液入口,只有一股子凉薄寡淡又带涩的苦水感,丝毫暖不了喉咙以下的身体深处。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跳动的火苗,仿佛那跳跃的光晕是某种能吸走魂魄的妖异之物。

“殿下,”苏氏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强行压抑后仍丝丝外泄的疲惫。他同样裹在厚实却破旧的裘衣里,脸颊深深凹陷,眼眶周围晕着浓重的青黑色。“请再用些……虽粗陋不堪,聊可果腹御寒。再往前七十里,过了这道关,便是卫国境内了。我已遣得力家臣先行前往濮阳,向卫侯……啊,是卫公,如今当称‘公’了,”他语速稍快纠正着昔日旧称,声音仿佛枯叶摩擦,“陈述详情。卫公念在与大王旧谊情分,又有周公、召公……五位大夫的情面在,定会接纳殿下,保您平安。”

“平安……”王子颓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喉咙里挤出模糊不清的一声,目光终于从摇曳的火苗上挪开,缓缓扫过室内。角落里,仅存的几个狼狈疲惫的亲随挤在一堆破麻絮里取暖,有两人似乎已坠入不安的梦乡,身体却仍微微痉挛着。地上残留着点点尚未干涸的深色污迹,是之前强行喂那匹伤重濒死的坐骑灌下药汁时洒落的。那匹来自郑地的名驹,终究没能熬过腹背皆伤的折磨以及这无边酷寒的侵袭,已在一处荒僻山涧咽了气。它的血曾为王子颓趟开了一条生路,如今却永远消失在冰冷的泥土中。

一股尖锐的寒意陡然攫住了王子颓的脊骨,远胜于窗隙透入的凛冬之风。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短短数日之前,他还在温县田猎场上纵马驰骋,锦绣被服缀满日月星辰,周遭是如云仆役,鼓乐声喧嚣震天。鹿群惊慌窜逃的身影,羽箭破空的锐响,猛犬兴奋的吠叫……一切都恍若隔世。然而那场耗尽心思、极尽奢靡的盛事竟骤然变成了他命运断崖的起点!猝不及防的变故,如闪电劈开了歌舞升平的假象。姬阆那张平日里伪装敦厚的脸,撕破伪饰竟狰狞得如同恶鬼!禁军的戈矛寒光刺目,甲胄碰撞之声如同催命的符咒,将整个温县行宫化作了修罗炼狱。没有宣判,没有诘问,只有冷酷无情的扑杀。王子颓直到被最忠心的死士裹挟着强行推上马背,于乱军中死命冲杀出一条血路时,才在剧烈的颠簸与呛人的血腥气息中惊然醒悟——他,王子颓,先王宠爱的嫡次子,姬阆最忌惮的眼中钉,原来从未真正安全过。所谓宴安欢宴,不过是他那兄长耐心编织、收拢网口的猎杀陷阱。

“姬阆……”王子颓无意识地挤出这个名字,牙关咬得死紧,声音在齿缝间挤压摩擦,发出咯咯怪响,犹如困兽在低低咆哮。他的指甲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一阵尖锐清晰的刺痛提醒他还活着。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个玉人的微凉触感。那是前日逃亡途中,惊闻噩耗:母后,那位早已失势、仅存尊严空名份的王后,在得知他陷于“谋逆重罪”消息的那一刻,不堪凌辱、忧惧交加,竟自绝于洛邑冷宫中。“母后……”这两个字几乎要撕裂他的喉咙,却在冲口而出前被一股混杂着浓烈耻辱与怨恨的巨大力量死死堵了回去。泪水并非汹涌而下,而是灼烤般干涸在眼底深处,凝固成一块块冰冷硬实的炭火,生生灼痛着他的眼眶和内心。她留给他的最后遗物,只有贴身老宫女临死前拼死指使可靠家人送出宫禁的那枚小小玉人护身符——母亲幼时佩戴之物,玉质莹润,雕着一个骑牛的小小童子。

他摸出怀内紧贴胸口藏着的玉人,它沾染了体温,透着点温润。雕着的骑牛童子,眉眼在灯火摇曳中模糊不清。母后啊……他将玉人攥得死紧,指节都变了颜色,似乎想从那玉石的冰冷中榨取一丝力量。“姬阆……苏卿,这笔债,孤……与他不共戴天!母后在天之灵为证!”他终于艰难地将这刻骨仇恨宣之于口,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砸在昏黄的泥土地上,仿佛要砸出坑洞。

苏氏身体微微一震,浑浊的眼中掠过一缕复杂的光。他沉默片刻,终是抬起那双布满忧惧与疲惫交织的眼,压低声音:“殿下,慎言!如今孤悬在外,情势比纸还薄。微臣知道,殿下心中积郁如万石之山!王后之殇,国之变故,皆令人椎心泣血!然则……”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只够钻入王子颓的耳朵,“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五步,王者之怒当如雷霆万里!微臣所言归国路艰,是指殿下需存王者之气象,暂藏万丈豪情于胸,隐忍图强。卫公是关键,南燕是羽翼,温、原、边、蒍、詹五大夫皆是昔日追随大王的老臣,各有根基,其离散之心尚未可知,需殿下示以恭谦宽厚,方能重新笼络,以成股肱之力。此非委曲求全,此乃潜龙蛰伏,是吞天之怒须先积蓄的雷霆之势啊!”

“吞天之怒……积蓄的雷霆之势?”王子颓咀嚼着苏氏的话语,目光渐次沉凝下来。他下意识地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紧握的玉人童子,目光凝在那憨态可掬的轮廓上,眼中锐利光芒与哀伤痛楚反复缠斗绞杀。良久,紧攥玉人的手指因太过用力而泛起失去血色的青白,终究缓缓松开了些。那紧锁的双眉并未完全舒展,像是被寒冰冻住的岩石,但那股几乎要焚毁自身理智的暴戾气息,被艰难地、一丝丝压抑回胸腹深处。他用枯涩微带颤抖的声音道:“卿言……甚重。孤受教了。”

窗外,寒风猛烈起来,凄厉呼啸着穿过稀疏的枯树枝桠,如同万千怨魂在黑沉沉的荒野中索命哭嚎。破碎木门被风撞得哐当乱响,驿站四壁缝隙透进更深的寒气,屋内那本就微弱的火光被门缝中钻入的风压得剧烈跳跃挣扎,光线忽明忽暗,几乎随时可能熄灭。昏暗中,王子颓的脸颊在光影明灭交错中显现出奇异的轮廓——那是一种被巨大苦痛和无边仇恨淬炼过、尚未完全凝固成形的阴沉。仿佛一座沉寂的死火山,滚烫的熔岩在暗黑的峰体内部奔涌,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预示随时可能爆发出焚毁一切的毁灭力量。

风卷起的寒气钻入衣领袖口,砭骨刺肤。王子颓重重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试图汲取身下席草的微温。驿站外的茫茫黑暗,仿佛无边无际的深海,而他只是这怒海深处一粒绝望的尘埃。

凛冽西风穿掠过濮阳高耸的城阙缝隙,发出尖锐刺耳的哨鸣,声音干涩如同兽骨摩擦。殿中铜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着,发出噼啪爆裂细响,殿内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份渗透梁椽之间的凝滞冷硬气息。那气味源于年深日久不曾挪动的厚重黼黻屏风、雕琢繁复的几案、还有铺陈四壁的玄黑帷幕上浸润的冰冷檀香与尘埃。卫侯姬朔身着纹绣精致的深衣,半倚在铺着珍贵虎皮的宽阔坐榻里。他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支着额角,指尖看似随意地敲击着紫檀木几面,微闭着双目,仿佛陷入某种沉思或仅仅是慵懒小憩。面前几案上,一只盛满温酒的犀角杯正幽幽逸散出诱人的醇香。

卫侯的心腹大夫,宁跪,垂手躬身立于阶下阴影处。殿中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雕琢有饕餮纹饰的墙壁上拖曳晃动。他刚刚结束了一场长时间的密奏,详尽陈述着王子颓一行进入卫国后的种种情形——如何狼狈不堪,如何仅剩寥寥数人,如何借居在苏氏隐秘的郊野别院暂避风头,甚至将王子颓在驿站中紧握一枚玉人、牙关紧咬几乎渗血、以及听闻王后自戕噩耗后几近崩溃的情状,都描绘得如同亲见,巨细靡遗。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声响和窗外永无止歇的凄厉风啸。卫侯那只敲击几面的手指倏地停顿了。

“如此……山穷水尽、丧家之犬……” 姬朔终于缓缓掀开眼皮,他那深邃的褐色眼瞳里无波无澜,却隐隐透着冻湖之下难以估量的寒凉。目光扫过阶下毕恭毕敬的宁跪,落在案上那份摊开的帛书上——那是王族五大夫联署的求援信,笔迹仓促潦草,沾染着不知是墨渍还是血痕。信上字字泣血,控诉新王姬阆刻薄寡恩,肆意杀戮王族勋旧,直斥其为“昏君”、“悖逆先王遗德”,情辞激烈。

姬朔的目光在那帛书上滞留了许久。烛火跳动,使得帛书上干涸的深色痕迹如同活物般轻轻扭动起来。一幕幕前尘如烟如雾般在他眼前弥漫凝聚,带着刻骨的怨毒气息。多年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廷喋血……姬朔闭上眼,清晰地回忆起父亲卫宣公晚年昏聩,他不得不与亲母合谋,最终让哥哥太子汲死于非命,自己才终于登上君位。然而,本该稳固的权柄却被周室那位表面温厚内里藏奸的公子拦腰截断!若非公子黔牟借助周室威仪与国内某些顽固守旧之人的拥戴,悍然发动兵变,将他姬朔,堂堂卫国君主,硬生生逐出国境,流亡天涯如同丧家犬一般足足八年!

那八年,风霜刀剑刻在脸上的何止是沧桑?更有无时无刻不啃噬内心的深重耻辱与怨恨!他藏身异国,托庇于强大诸侯羽翼之下,日夜谋划着卷土重来,将属于自己的权柄重新牢牢攥在手心。终于,在齐国霸主桓公的倾力扶持下,他挥师复国,以雷霆之势荡平公子黔牟及其党羽,亲手了结了这场长达八年的流亡噩梦。但那盘踞心头的怨恨并未随之消散,反而更深地扎根,尤其对于那位高踞洛邑、庇护黔牟、使他流离失所饱尝苦楚的周庄王,其怨恨早已入骨透髓,融进了他的血脉深处。

“庇护黔牟……周天子?”姬朔低声重复着,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激起轻微回响。他睁开眼,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那绝非笑意,更像是一头猛兽发现值得猎杀的目标后,嗜血本能在肌肉深处引发的细微抽动。这个称谓引出了他刻骨铭心的怨恨,一股冰冷刺骨的戾气悄然从他紧抿的嘴角蔓延开,眼底深处浮起一抹狠戾幽光,如冰层覆盖下的暗流汹涌。

“王子颓……当今天子的亲叔叔,被他的好侄儿亲自驱逐,成了无枝可依的丧家之犬,前来向寡人乞求托庇?”姬朔的声线恢复了他特有的那种难以捉摸的平缓低沉,如同在泥潭深处潜行,“呵,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他端起了面前的犀角杯。温热的酒液缓缓流入喉间,带来一线辛辣的暖流。这份暖意流经四肢百骸,非但没有融化那份淤积经年的寒冰,反倒如添薪助火,让那潜藏心底的猛鸷戾气开始灼热、翻腾。

“宁卿,”姬朔目光如鹰隼,直直盯在阶下的宁跪身上,“王子颓身边那个苏氏,是个明白人么?”

宁跪深陷的眼窝因殿内暖意稍有缓解,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卫公明鉴。苏氏其人,乃王子颓心腹死士,更是王族五大夫共推的智囊中枢,其心计深沉缜密远超常人。其欲借我卫国之力,扶王子颓于危厄之境,重夺王位。” 他略作停顿,观察着君上的神情,续道,“彼之所求,无非卫公之援兵与威名。然则,殿下……” 他话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苏氏曾言:王位易主之际,旧盟亦可焕新颜。”

“焕新颜?”姬朔的手指重新落回紫檀木几面,只是这次叩击声不再零乱,节奏沉缓,一下,又一下,带着金铁般冰冷的质感和某种沉甸甸的决断分量,如同沉重的战鼓缓缓擂起前奏,“新颜?这倒是一桩有趣的买卖。寡人庇护黔牟之仇雠,便是周室如今王座上的那个姬阆!既然他的叔叔自己送上门来……”他语气一转,骤然变得森然无比,“宁卿,速遣密使,疾驰南燕!以寡人名义告知燕侯:周室昏聩,天降伐罪。王子颓乃庄王所爱,正位在即!其与我卫国,共成大事之日……就在今年寒冬!”

宁跪心脏骤然一缩,几乎忘了呼吸。他猛地抬头,撞上卫侯那双深不见底、寒意森然的眸子,瞬间明白了这“大事”所蕴含的惊心动魄的分量。寒风穿过宫殿深廊的尖啸声在耳中骤然放大,化作金戈铁马隆隆奔腾的预兆。

深秋凛冽的风已刮得越来越野,如同无形的巨鞭狠狠抽打着成周王城灰黄的土墙。城中气氛一日紧过一日,坊市之间行人步履匆匆,脸上都凝着沉沉的忧惧颜色,眼神时不时便不由自主地瞟向城外方向,又恐旁人窥见心思般慌张移开。关于卫国境内兵马异常集结的消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像带着腐烂气味的苔藓一样在王都的大街小巷暗地里疯狂滋长蔓延。

天官冢宰詹父府邸后园深处一间临水的暖阁中,炉火烧得极旺。案几上青铜小鼎内温热的美酒香气袅袅氤氲,暖阁四壁皆以厚实的丝帘层层遮蔽,阻隔着呼啸的风声,也隔绝了外界一切不安的窥探。成周王族内权势最重的几位人物——边伯、子禽、祝跪、詹父、蔿国,齐聚于此。众人目光都不约而同凝结在案几上那份帛书之上。帛书由特殊药水浸泡过,此刻在盆中热水升腾起的白雾熏蒸之下,渐渐显露出暗藏其间的隐秘文字,正是王子颓的亲笔信!

那字迹不再有昔日王子所特有的张扬浮华,反而透着一股强行压制的沉重与刻骨苍凉。信中先深切哀悼其母后之殇,字字泣血,直指洛邑冷宫实乃杀人之地;继而控诉新王姬阆猜忌刻毒、残杀股肱、灭绝人伦天理。最后笔锋一转,倾诉卫公感念旧情仗义收容并施以援手之情,更有卫国承诺,以举国之兵助其廓清君侧!并泣血申明:“若祖宗垂怜,事幸得成,颓虽愚钝,定不负五公再造深恩,裂土为誓,共卫宗周!”落款处“颓”字,墨水浓重几乎浸透丝帛边缘,那份决绝之意扑面而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烫得在座诸人指尖发颤。字里行间蕴含着的沉痛、疯狂、还有那不惜一切的赌徒般的魄力,像沉重的磐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裂土为誓啊……” 子禽指尖敲击着冰冷的漆案表面,发出极轻的“嗒、嗒”声,打破暖阁中窒息般的沉寂。他微眯着眼,似在评估字词后面深不可测的承诺究竟价值几何。“卫人当真能如其所言?南燕那边可有确凿消息?”

“有!”一直端坐角落的边伯接口道。他身量中等,五官轮廓分明,此刻压低的嗓音却极具穿透力,“派往南燕的细作今晨传回密讯,千真万确!卫燕两国使者已在边境深谷密会,所议无非夹击成周!南燕那位君上素来贪鄙无信,但其地近卫国,若卫人重币厚赂,再许以克成周后掳掠之利……此人必为虎作伥!”

此言一出,暖阁内温度骤降。除了炉中炭火爆裂偶尔“噼啪”一响,只剩下窗外愈加狂怒的风声撕扯窗棂纸面的刺耳摩擦。

石速一直沉默着,此时终于抬起头,那双阅尽周室兴衰沉浮的老眼扫过众人,声音苍老却含着千钧之力:“诸公以为,仅凭卫国、南燕之兵,便能撼动这积年的成周?姬阆虽猜忌暴虐,然洛邑城高池深,甲兵充实……此事,败则身死族灭,遗臭万年!胜……”

他刻意顿住,留白之处,一个更骇人的可能性已悬在众人心头。蔿国捋着胡须,沉声说道:“然则……王太后自戕深宫,此等血仇,岂能轻轻揭过?姬阆刻薄寡恩在先,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削权打压日甚一日!若待其根基稳固,缓过气来,屠刀落下,你我还有身后阖族子弟,岂有活路?五大夫之名头虽响,在那位天子眼中,不过是案板上随意宰割的牲畜罢了!”

“周公所言……鞭辟入里!”詹父猛地一拍案几。他身躯肥胖,这一动作,面颊上赘肉颤动,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伸头是死!缩头……也是死!姬阆小儿早已视我等为待宰羔羊!何如效法当年文、武二圣创业之举,另立新君,再开社稷乾坤!王子颓,先王嫡嗣,血统贵重,素得人心!他既有此血性盟誓,卫人愿为前驱,我等在内响应,天命在我!”

他肥短的手指戳向那盆中热气氤氲的帛书信函,动作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此非我等背君,实乃姬阆自绝于天!我等所为,乃拨乱反正,重整河山!” 一番话掷地有声,在密闭暖阁中激起嗡嗡回响,那长久压抑在每个人心底对王座之上那位的恐惧以及由此滋生的刻骨仇恨,被彻底引爆出来,如同暗黑熔岩般沸腾涌动。彼此目光在跳动炉火映照下激烈碰撞,无需再言,那炽烈的杀伐之意已然交织凝聚——赌上一切,在这场即将来临的血雨腥风中改天换日!

冬月的寒风如千百万头野狼,在成周城外无边枯寂的旷野上凄厉嚎叫,卷起的枯草碎叶和粗硬雪粒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如同刀割。天地之间被无边无际、肮脏昏沉的铅灰色调所笼罩,厚重的云层沉沉坠下,仿佛要将整个大地压垮。

两团巨大的、移动的铁灰阴影从东北方和东南方朝着成周王城的方向碾压而来。那便是卫与南燕的联军。卫国中军赤红色的旌旗在凛冽寒风中狂野抖动,其上所绣的黑色玄鸟仿佛要振翅飞出。旗下千乘战车在苍莽大地上排开纵横交错的长阵,驷马铁蹄敲击冻土的声音沉重而密集,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滚动。被甲持戈、衣甲皆黑的军士簇拥在车轮滚滚之间,远远望去如同黑色铁流无声吞噬大地。战马口鼻喷出的浓重白气瞬间又被寒风吹散,金属碰撞声、皮革绷紧声在铁蹄踏地声中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死亡巨网。

与之遥遥相应的是南燕国灰白杂糅的杂乱旗号。南燕军容远不如卫军整肃威赫,阵线在疾行中也现凌乱之态,兵士服色杂乱,许多仅着粗麻褐衣,手持简陋的木矛石斧。但其士卒眼中流露的却非怯懦,而是饿狼窥见肥羊一般的贪婪光芒。他们紧随卫国中军两翼之后,如同附着在巨鲨身侧的鬣狗,目光灼灼地盯住前方地平线上逐渐清晰的城郭轮廓——那里堆砌着他们此行渴望劫掠的金帛、粮粟和人口。

“呜——呜——”

低沉肃杀的牛角号声穿透寒风响彻荒野。紧接着,沉闷如崩山裂地的隆隆鼓点声震撼大地!刹那间,两军阵营中旌旗齐齐前指,如林的戈矛矛尖瞬间下压,千乘战车骤然加速,驭手挥动长鞭的脆响与战马嘶鸣、车轮碾过冻土的轰鸣骤然交织!兵刃在混沌天光下泛起一片幽冷金属波涛的寒光,直扑向已成惊弓之鸟的成周王城!

成周坚固的城墙上,瞬间便陷入一片喧嚣的恐慌泥沼。望楼之上,戍卫的兵卒眼望远如浪潮般狂涌而来的敌军,骇得面无人色,恐惧如寒冰渗透四肢百骸,有人甚至已瘫软在地。警钟被慌乱敲响,“铛!铛!铛!”震耳欲聋却急促杂乱,完全乱了应有的节奏,徒添混乱而已。箭垛后的弓手们在凛冽寒风中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弓,箭矢稀稀拉拉射出,多未及射程便纷纷力竭坠下。更有惊慌失措的士卒在城头狭窄的通道里没头苍蝇般乱撞推搡,喝骂与惊叫声混杂一团。

“稳住!稳住!守住垛口!擂石滚木——”守城将领的嗓子已经撕裂般嘶哑,拼尽全力呼喊试图稳住军心。然而,他那命令如同投入汹涌洪流的小石子,瞬间被城下骤然爆发的震天撼地战吼淹没!那是成千上万喉咙里爆出的、充满原始杀戮欲望的疯狂呐喊,仿佛野兽奔袭山林时的啸叫,其中夹杂着南燕士兵狂野刺耳的呼啸,汇成一股摧城灭国的声浪风暴,狠狠撞击在古老的城墙上,震得城头戍卒胆裂魂飞!

“轰隆——!!!”

沉闷如地陷般的巨响猛然炸开!成周最坚固的主城门在早已潜伏城内间谍的策应下被悄然打开一道窄缝,旋即被门外汹涌人潮彻底撞开!巨大的包铁木门向内轰然洞开,木屑碎片四散飞溅!早已集结在门外、如狂暴蚁群的卫军前锋甲士,发出震破肝胆的吼叫,洪流般狂涌入城!

“杀!!!”

兵刃撞入肉体的沉闷撕裂声、战车冲撞碾压的碎裂声、绝望或癫狂的惨叫、濒死哀嚎……汇成一片血肉漩涡的恐怖奏鸣曲。抵抗的零星火花被黑潮轻易吞灭,血腥味仿佛凝结成了有形的赤红薄雾,蒸腾而起,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王都百年深植的权威与尊严,在这狂飙突进的无情铁流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枯枝,不堪一击。

就在城门轰然洞开的那一瞬间,数骑快马如同挣脱罗网的困兽,自王宫西侧隐蔽的小角门内暴突而出!当先一骑正是周天子姬阆,昔日端严庄重的冠冕早已不知去向,华贵的王服更是沾满泥土雪水,狼狈不堪,只剩下金线绣龙纹路在昏暗天光下隐约闪耀,却反衬得此时的仓皇格外凄凉。他伏于马背之上,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死命抽打马臀,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嘶吼。身后紧随的护卫们亦皆丢盔弃甲,惊恐万状,如同被猎犬追逐的野兔。

姬阆的马头朝着西方,那是温县的方向——那是王子颓经营已久的旧封地,亦是流亡的王族五大夫昔日盘踞的势力范围。此刻那里已成风暴边缘唯一可能的避风港口,一线微薄到随时可能断裂的残存希望。快马卷起一路飞雪烟尘,很快便消失在灰霾深处,仓惶背影最后一点模糊轮廓最终也被吞没在冬日无尽的荒凉之中。

“跑了!那昏君向西逃了!”有人指着马蹄印消失方向惊声尖叫。

“追!别让他走脱了!”几个策马冲来的卫军悍卒立刻转向。

忽然间,密集破空之声凄厉而至!“嗖嗖嗖!”数十支力道凶狠的长矛从暗巷深处疾射而出!那是守城军中的残余死忠分子在绝望中爆发的阻击!冲在最前头的两名卫军骑兵如同遭了重锤敲击,连人带马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掼倒在地,长矛贯穿身躯,钉入冻土!其余追兵顿时惊马、急避,攻势为之稍稍一顿。

就在这短短一阻的瞬息间,那西逃的零星马蹄印痕,便彻底断绝在通往温县的茫茫冰雪世界深处,再无丝毫痕迹可循。

朔风如同万千尖锐冰锥,裹挟着无数细小雪粒,持续不断、凶狠无情地击打着成周王宫高高耸立的朱墙。宫门之外,那场短暂而激烈如夏日暴雷的喧嚣终于稍稍平息。叛军正在有序清剿零星的顽固抵抗者,然而空气中那浓稠得令人窒息的铁锈般的血腥气味,却如同凝固的冰层,紧紧覆盖着宏伟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雕琢精美蟠龙纹饰的巨大宫门发出沉重喑哑的叹息,被数名神情肃穆、铠甲染血的宫廷卫卒缓慢而有力地推开。以苏氏为首,王族五大夫——边伯、子禽、祝跪、詹父、蔿国紧随其后,簇拥着一个锦衣身影,踏着冰封坚硬宫砖迈入宫门之内。他们身上裹挟着门外风雪、厮杀的寒气以及难以磨灭的血腥气,每一步落下,坚硬的靴底与地上冻结暗红污迹摩擦,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王子颓缓缓踱步走在最前。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极其庄重的玄黑锦袍,衣缘袖口滚着象征王族身份的金边回龙纹,纹路在宫灯摇曳不定的光芒下熠熠生辉。他的面容似乎经过精心修整,显得极为平静,不见多少血色,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无情的直线,只是那双曾经充满愤怒或张狂的眼睛,如今深如渊潭,里面像凝结着层层不化的坚冰,幽深不见底,只映着宫苑中残存的肃杀寒气。

通往太庙和正殿的宫道长路两侧,密集林立的尽是叛军甲士。盔甲冰冷,刀刃闪烁刺眼寒芒。这些披坚执锐的士卒如同黑铁铸就的塑像,挺立在风雪之中,无声却散发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威压。他们每一双眼睛都跟随着这位即将走上最高王座的王子身形移动,目光里没有任何热切拥戴,只有纯粹冷漠的审视、服从命令的刻板以及最底层的、对最高权力的天然畏惧。这无数道毫无温度的目光刺在背上,如同芒刺丛生。

王子颓的脊背挺得笔直,没有丝毫弯曲。他眼神直视前方,穿过宫阙林立的殿顶,越过风雪混沌的天空,仿佛已触及到了某种遥不可及的虚浮极点。胸腔深处那颗心却在沉沉下坠,被无数丝线紧紧缠绕,冰冷得毫无知觉,只余一个空荡荡、不知何物的巨大漩涡在不断扩深。目光扫过路旁一滩明显被刻意铲过雪却仍透出深褐色痕迹的地面,瞳孔骤然猛烈一缩,呼吸随之屏住——那里,不久前曾倒下过一位拼死阻其入宫的内宫侍卫长,那年轻而愤怒的面孔被卫人冰冷长戈轻易洞穿的场景再次清晰地浮现于眼前。那个侍卫生前曾是他幼时习武场上的旧识,一个总是憨厚笑着的伴读。

王子颓的指甲深陷进掌心,那刺骨的疼痛尖锐传来,几乎让他麻木的神经发出锐响。掌心触到紧贴胸口佩戴的那枚骑牛童子玉人的轮廓。冰凉,圆润。那一点点温润的触感似乎通过掌心传递,让他僵硬的身躯维持着向前迈步的本能。母后……她是否在那遥远飘渺的归墟看到了这一切?看到了儿子踏着昔日故人的血污走向冰冷的王座?这个念头如同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脑海深处,带来一阵令头皮发麻的眩晕感。

引路的宫门卫尉在太庙前台阶下躬身止步,声音如同冰面开裂一般僵硬死板:“殿下,百官已在太庙与明堂之间玉阶丹陛处恭候圣驾。” 他所指的“百官”,此刻确实已黑压压汇聚于太庙高耸肃穆、供奉周室历代先王牌位的大殿与前方宏大空旷、专为君王举行大朝会所筑的明堂之间。两道宏阔宫殿群落之间,一条由巨大白玉铺就、象征连接天人通途的神圣玉阶,在漫天雪沫纷飞中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晕。

台阶底部,由蔿国、石速等五位权倾朝野的“老臣”带领着所有在场的王族近支、成周侥幸脱过屠戮的高级官员、军中将校,以及匆匆赶来跪拜于风雪泥泞之中的城中豪强们,早已分班列队,如同石俑般静候。雪粉不断落在他们官帽锦袍之上,一层层堆积、融化,又在寒风中冻结成冰晶薄壳。

当苏氏低声示意,由他代表王子颓向百官宣告临时安民口谕时,王子颓缓缓抬起了手,一个极其微小的制止动作,无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径直越过苏氏身畔,独自向前,一步,一步,踏上了那冰冷坚硬、泛着玉石独有的死寂光华的第一级玉阶。靴底与玉面接触,发出清脆又空阔的回响。冰冷触感透过靴底,瞬间钻入骨骼深处。

苏氏与下方百官皆是一怔。太庙沉重朱漆大门洞开,其内数百盏铜灯与兽脂巨烛火焰,因大门洞开卷起的猛烈风势而急促跳动不稳,光影也随之剧烈摇晃。太庙之内,象征周天子至高无上权柄的巨大青铜九鼎列阵森严肃穆,鼎腹上狞厉兽纹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那沉潜千百年的饕餮仿佛忽然在昏暗光线里睁开了吞噬之眼,冷冷注视着阶下渺小的生灵。巨大深远的鼎形空间将任何声音都放大成嗡鸣,那低沉风啸被纳入其中,犹如龙息呜咽不止。香炉里燃烧的艾草与特制香木气味被凛冽寒气冲淡了许多,反而被一股子旧木陈腐与冰水混合的气息悄然取代。

他继续向上,一级又一级。脚下白玉温润剔透的光华在昏暗天光下流淌,一级高过一级,不断向上攀升。玉阶两侧,黑压压跪满了各色人等。那无声的沉默,那无数投向他的目光之中所蕴含的,再无半分朝堂论政的清明气息——恐惧如同粘稠的油脂,浸透了每一张脸庞,又迅速凝结成冰;谄媚如同剧毒的藤蔓,从某些卑躬屈膝的眼中无声疯长;窥探如同幽暗处的蛛丝,遍布每一道闪烁不定的眼风。更有大片的茫然与空洞混杂其中,如同雪地里无力的枯草。

这成片的冰冷目光仿佛有形之物,缠绕在王子颓的双腿之上,使得每向上迈出一步都变得加倍艰难。太庙深处,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烛火中沉默地排列延伸,排山倒海般倒映入他的瞳仁深处。血,无边的粘稠血海,在他脚下玉阶之下无声蔓延,那是今日刚刚凝结的温热鲜血,带着亡者最后的惊恐与怨念。姬阆那张仓皇西遁、被恐惧扭曲的脸庞,太庙前那青年侍卫染血的脸孔,还有母后在冷宫中悬梁自尽前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神……无数张面孔在他脑中旋转飞舞、撕扯变形,不断发出无声的尖叫与哭泣。

王子颓忽然感到一阵彻骨冰寒。不是源于身外风雪,而是从五脏六腑最深处弥漫蒸腾而出,冷得他牙齿都开始无法抑制地咯咯打颤。他猛然意识到一个冰冷蚀骨的事实:这座恢弘宫殿深处,无论太庙还是明堂,抑或是前方那张至高无上的王座,从来不曾真正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它们只是一个庞大冰冷怪物凝固的血肉骨骼。天子、诸侯、卿大夫、庶民……所有人,都不过是依附在这具名为“礼乐”枯朽骨架上的浮游生物,被其裹挟,被其碾压,被其吞噬。而脚下这通往至尊之位的白玉阶梯,每一级并非玉石所铸,而是由代代相承的血肉与白骨、无尽的生命为祭品铺就而成的绝路!登上顶端的那人,不会成为真正的主宰者,而只会成为这巨大古老躯干上最新鲜的献祭牺牲,用以维系它行将就木的腐朽喘息。

玉质台阶清冷的光晕映照着他青白的面颊,幽魂般的寒意不断渗透衣物,直浸骨髓。就在他步履维艰,即将踏上最后一层玉阶、迈向太庙那空旷高阔,象征最高神圣性门坎的那一瞬间——

“呼——!”

毫无征兆地,一股极其迅猛、强横、裹挟着狂野雪沫的飓风如同从九幽深渊咆哮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地贯入了太庙与明堂之间空旷的殿前广场!风势狂暴到了极点,尖锐凄厉的啸叫撕裂空气!

轰!噼啪!嗤啦——

飓风如同狂暴巨兽般掠过丹墀玉阶!太庙沉重巨大门扇被风掀得猛烈晃动,“轰”然碰撞墙壁发出震耳欲聋回响,门内两侧长排如林的巨大牛油火烛竟被这股邪风瞬间齐刷刷扫灭!连那青铜灯树上插满的数百盏精铜小灯也无一幸免!浓烈的油烟焦糊味混杂着冷冽的寒风猛地灌满每个人口鼻!方才虽然阴郁却依然可视的庭院瞬间被浓稠如墨汁般的绝对黑暗彻底吞噬!

“啊——”

“天神震怒!”

“庇佑!祖灵庇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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