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风雪王座(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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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被猛地撕裂!百官人群中顿时爆发一片极度的惊慌与骚动!人堆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巢,彻底乱作一团!压抑至极的惊呼、仓皇失措的推搡、被踩踏者的痛苦嚎叫、撞倒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此起彼伏!巨大黑暗与无端的妖异狂风瞬间撕裂了方才勉强维持着庄严表象,将人类内心最原始的恐惧赤裸裸暴露出来!有人就地扑倒疯狂磕头,念念有词祈求上苍宽宥;更有失去理智者开始尖叫逃窜,只想立刻逃离这片被神明诅咒吞噬的黑暗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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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颓的身体在狂风中剧烈晃动,冰冷的玉阶湿滑异常。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抓向身侧任何可以倚靠之物,却只抓到一片虚无寒风。脚下骤然一滑!
就在重心彻底失控、将要坠落的刹那,一条强壮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从后方抄住他的腰肋,将他沉重下滑的身体牢牢稳住!
一片绝对死寂般的黑暗里,只能听到耳畔如同风箱般粗重的喘息声。但那声音并非来自救助他的人。王子颓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撞得胸腔剧痛,四肢冰凉得不听使唤。
一个低沉、嘶哑、冰冷得如同地底幽魂磨牙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几乎是贴着王子颓的耳廓深处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寒冰的利刃,直直扎入那冰封死寂的心湖:
“王位……是用最滚烫的鲜血洗出来的……岂能……不带丝毫尘埃?”
话音方落,那股诡异得仿佛有生命意志般的狂风骤然止歇。如同它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无踪。仿佛刚才那吞噬一切的光明、撕裂意志的风暴,只是一场骤然降临又骤然而去的恐怖噩梦。
太庙深处,几盏幸存的火苗在角落微弱地挣扎了片刻,终于重新稳定了豆大的光明。那点微光渐渐照亮四周,殿柱阴影张牙舞爪,投在每个人脸上,映照着无数扭曲惊怖犹疑的面孔。苏氏那张因过于用力而棱角分明的脸就在咫尺,正牢牢扶住王子颓,他那深陷眼窝里的瞳孔因刚才骤然爆发奋力而急促收缩着,闪烁着鬼火般摇曳不定的幽光。
百官群臣如同惊魂未定的落水鸡,衣冠凌乱,有人官帽斜戴也浑然不觉,彼此对视间皆面无人色。
风停了。但另一种更庞大、更窒息的死亡黑暗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那玉阶顶端,原本象征着天命与权柄的虚空之处,在残留的微光与憧憧鬼影映衬下,此刻竟如同洪荒巨兽幽暗的食道,弥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与彻骨冰寒气息。
青铜灯盏被风激荡出一点幽光,颤巍巍挣扎着勉强照亮此方狭小的空间。一股腐木陈积的霉味混合着地下新翻的湿润土腥气,沉沉地压在鼻端。水滴坠落的声响异常清晰,规律得如同催魂的战鼓,笃笃、笃笃地敲在耳膜深处。南燕国国君仲父猛地惊醒,脖颈上那圈坚硬冰冷的镣铐随之咣当作响,勒入皮肉,刺骨的寒冷一直渗进骨髓里。
他睁圆眼,努力适应昏暗,这才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不知何处、由湿冷原木深扎围筑的监室之中。回忆潮水般凶恶袭来:那场设在温暖堂皇厅堂中的宴饮,歌舞升平、鼎沸汤羹热香四溢。居中尊位上,赫然便是王子颓与围拱他身旁如群星托月的五位大夫——边伯、子禽、祝跪、詹父、蔿国。觥筹交错间人人红光满面,言谈虽含蓄隐晦,眼角眉梢却清晰透出掩不住的蓬勃野心。他仲父在角落里勉强应对时,不慎失言流露一丝对叛乱模糊的支持,只记得当时郑厉公那双眼睛如狩猎的鹰隼迅速锁定他,漆黑深沉似无底深渊,其中没有半点温度与犹疑。
牢门锁链突然爆出刺耳的金属摩擦之音。仲父浑身猛震,镣铐随之叮当作响。逆着门外甬道深处更微弱摇曳的油灯长光,一个高大的人影堵在门口轮廓被勾勒得坚实冷硬。即便只隔了这些距离,那股战场沉淀下来的血腥味道仍如有实质般穿透污浊空气,直逼面门。
郑厉公缓步跨入矮门。身披简洁犀皮甲胄,甲片在幽光里折射短促的冷光点;玄色大氅仿佛将外面初春所有的寒意都凝集裹挟于其中。他目光沉如重铅压上仲父惶恐不安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碾碎骨头般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惠王受难,王子颓僭越,周室蒙尘,诸侯不安。仲父君曾言道‘此亦势之所趋’,今日,我便想请你入郑城小住,好看清这‘势’,究竟是山间野火,还是地脉震动。”
仲父心口轰然下沉,如坠冰窖。“厉公,那不过席间微醺之语!王室内务,鄙邦岂敢,岂敢……”他嘴唇颤抖着辩解。
“敢或不敢?”郑厉公冷嗤打断他,嘴角勾起一道凛冽如刀的弧线,“孤与惠王面晤于颓城之外,五大夫执意拒孤于城门。刀剑都已架上孤与天子的颈间了,仲父君竟还以‘微醺’自饰?”他俯身逼近,甲胄在弯腰那一刻发出轻微摩擦之响,俯视的角度下,他那双眼中沉淀的是权力场搏杀后的余烬冷意。仲父喉咙被无形的巨大力量死死扼住,惊怖之下吐不出半点音节。对方的声音低沉地轰击他的耳膜:“燕国北临强戎,南望王畿,位置微妙。孤今日不取你性命,非不能也,实有所待。待你清醒时日长,待那‘势’如海潮退去露出狰狞礁石之时,你再细细思量——你的‘势’,究竟在何方!”
言毕,高大的身影骤然转身,玄色大氅卷起一道利落阴冷的劲风,将他甲胄后背的黯淡幽光也一并带走。哐当一声巨响,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猛地关上!最后的光源刹那湮灭,重油浸泡的硬木深深契入门框的力道,震得四周腐土簌簌剥落。囚室陷入一片比深夜更深沉的漆黑。仲父全身骤然失力瘫软在地,脖颈上冰冷的青铜镣铐坠着他的头颅死死贴向污秽潮湿的泥地。无边黑暗如潮水淹没了视线,唯一清晰的,只有那无穷无尽、单调得能磨穿意志的水滴敲打之声。滴答,滴答……仿佛他行将被葬送的生命流逝。
车马在野道上颠簸前行碾压出一道道深痕车辙,将大片新绿的、尚带着初春潮湿露水的野草卷入轮下碾压成深色的草泥。时值盛夏近午,炽热的金色阳光毫不吝啬地灼烧万物,空气里滚烫得如同有形火流荡漾扭曲,马蹄践踏干燥土地扬起的细尘如一层昏黄热雾般迷蒙浮动。周惠王姬阆缩在车内,即便卸去了那身象征天子身份的繁复华衮,仅着素色麻质中衣,层层细密汗珠仍持续不断地从他额头、鬓角渗出滑落,最终浸透胸前一片深色痕迹。车内闷闭如同蒸笼,唯一流动着的是车辕持续颠簸的节奏以及驭者不断催促疲惫牲畜前进的吆喝嘶喊。
颠簸的帘幕被风忽地掀起一角,外面烈日下大片田亩炙烤的景象瞬间涌入眼帘——农夫们赤着精瘦的上身,背负毒日跪伏在滚烫泥地里劳作。一滴浑浊滚烫的汗珠顺着惠王眉骨砸落到他枯瘦的手背上,水痕迅速消失,留下一小片黏腻的触感。他眼前不受控地闪回出颓王都内一幕:叛军士卒狰狞着面孔,手中冷光凛冽的兵器毫不留情直刺,他仓皇裹着一件破败侍从的外衣,趁着血腥混乱于暗夜里侥幸滚落城墙,荆棘撕碎了他的衣衫与肌肤。逃亡!流亡!他这位堂堂大周天子,竟沦落得比此刻田野间劳作的农人更加狼狈,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股巨大的羞耻与屈辱之感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狠狠烙印在他心口,烫得他猛地闭上双眼,手指深深掐进麻木颤抖的腿侧皮肉。
颠簸终于逐渐平缓。车辕被驭者死死拉住,拖拽出绵长的摩擦沙土声响。
“陛下,栎邑…到了。”驭者的声音传来,低微得几近被滚烫气浪吞没。
惠王艰难挪动早已被汗水浸泡得湿漉沉重、麻木不堪的身体爬出车厢。刺目的白光令他瞬间视线眩迷。他勉强抬手遮挡住眼睛,从指缝模糊看去:一座依山麓而建、形制算不上宏伟的城邑伏在面前。夯筑的土墙显得陈旧而疲惫,被几场夏日的暴雨冲刷后处处是深色的泥水剥蚀的沟壑残迹;城门是厚重原木所制,深裂的纹路如同老者脸上的褶皱,斑驳不堪。卫队士卒甲胄在正午烈日爆射下光芒刺眼,只是脸上无不刻印着长途跋涉的倦怠与燥气。
郑厉公已站在车旁。他换下了厚重的甲胄,一身墨蓝色的宽大丝质常服也依然笔挺利落,站在那灼人烈日下如同一棵不畏烘烤的青铜古树。他向惠王伸出手臂。惠王动作迟缓近乎僵硬,手指碰到对方那粗砺掌心的一刻微微颤抖了一下。厉公眼神平静似深潭:“栎邑虽不如王城巍峨,然地处东南隅,控河水之咽喉,进退皆宜。陛下暂可在此处安身。五大夫猖獗,不过是秋虫罢了。”
惠王嘴唇无声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他喉咙深处如被砂石紧紧堵塞,眼眶深处一阵阵无法遏制的酸热灼烫翻涌上来。他随着厉公的手势走向城墙下的阴凉处。前方城门洞开,里面扑面袭来相对凉爽些的空气,但也卷裹着市镇深处混合牲畜的腥臊气味、熟食的油烟味、陈旧土墙的粉尘气味……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麻布衣角下那双沾满泥泞的鞋履沉重地踏过栎邑粗砺的泥土路面,一步一印,宛如在记录这被命运嘲弄的足迹。每一步都踩着他已然残破不堪的天子尊严。
深秋时节的风已带上金属质地的寒意,在成周宫阙的高墙夹道间呼啸冲撞,发出尖利悠长的哨音。郑国的武士如冷铁的楔子深深扎进宫廷甬道,他们身披的精铁甲片在晦暗云层天光下闪烁点点寒芒,唯有甲叶随着步履移动,在沉寂中才爆发出整齐肃然的铿锵刮擦声。周惠王站在空寂的宗庙前空旷庭院中央。高大深暗的宫阙剪影沉重压覆而来,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铎在寒气侵袭中只偶尔传来单调干涩的“咯哒”微响。
面前,厚重的殿门已被强行推开。一股混杂着浓烈熏香、陈旧丝麻以及最深处、若有若无的细微腐朽霉味的气息扑面扑来,浓烈到令人窒息,几乎像是墓穴中逸散出积聚千年的幽魂之息。惠王微闭了一下眼,再次睁开时,目光投向郑厉公所在的位置。对方立于他身侧靠后半步处,身上那件深黑底缂金纹的披风在风中被掀起一角,露出内里细密繁复的金线回形暗纹在幽光里闪动,那光芒冷静锐利,与他注视着殿门深处时目光的硬度如出一辙。
“陛下,请入殿。” 厉公的声音响起,如同嵌入冰冷石板般稳定。
惠王深吸一口气,那腐朽而浓烈的混合气味如铁线贯入肺腑深处。他迈步踏入高阔空旷的神庙主殿。巨大的石柱笔直拔起直抵头顶高远的幽暗藻井,壁上玄色的巨大饕餮纹路阴影在微弱光源下微微浮动。正前方的厚重石台上,那最神圣的九鼎八簋在微光中显现出庞大幽暗的身形。鼎身纹饰深邃如沟壑,古老青铜沉重黯哑,凝滞不动,仿佛千百载时光在其上沉淀堆积的无声尘土,无声亦无息。它们庞大无声地踞守着,散发某种亘古的威慑,像是周室血脉深处沉眠的魂灵在这里无声地凝结。
郑厉公的声音再度打破这令空气都冻结的沉寂,沉稳如磐石:“请陛下择珍器。”手势沉稳地扫过这些庞然巨物。
惠王沉默着,在冰冷滞重的空气里缓步向前。他的手迟疑良久,最终落在居中位置一只庞大而器型最为凝重的方鼎之上。鼎足为神兽,纹饰乃狰狞兽面,那是周室天命之象征,承载着开国以来的祭祀烟火。指腹触碰到冰冷青铜表面的刹那,指尖传来极寒、又仿佛能吸噬所有热意的奇异触感。这感觉沿着血脉一路窜入心脏深处,冻得他几乎战栗。他猛地缩回手。
“陛下,事急从权。”郑厉公的声音带着钢铁般的韧性,在空旷高阔如深渊的主殿中回响撞击,“王器离于其位固然非礼,然王威若不彰于行在,岂非更使豺狼觊觎?”言语间仿佛有千钧重力碾压过冰冷的青石砖地面。
惠王沉默着,缓缓阖上眼眸又睁开。他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细微的幅度,却如耗尽他全身所有的力气。厉公手一挥,身后那些披挂着寒霜般铁甲、面无表情犹如钢铁雕塑的武士应令鱼贯上前。他们分成两组,一组用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套住铜鼎巨大的兽耳,另一组将粗壮厚实的新伐榆木抬起穿过沉重的鼎腹下方。准备妥当后,指挥的军吏低喝一声,沉闷得如同从地下传来,如同大地深处爆发的闷雷。武士们齐齐吐气开声、喉间压抑着肌肉极度爆发而挤压出的低沉嘶吼声,手臂和肩膀的筋肉遒劲绷起!汗水瞬间在冰冷空气中蒸腾起白气,粗壮绳索在巨力拖曳下刺耳地绷紧、变形、呻吟,那些深嵌鼎身、代表神灵与力量的狰狞兽面纹在摩擦中发出短促刺耳的刮擦之音——沉重、庞大如亘古山岳般的青铜礼器,在众人合力之下,终于发出一阵低沉、痛苦、如同大地呻吟般的摩擦,极其勉强地离开它千百年来从未挪移的位置分毫!
“起——!”武士的号子声如同砸入深水的巨石,轰然在死寂的庙堂中回荡开来!
器物一件接一件地挪下石基,拖出刺耳噪音在光滑石板上刮出深痕。仪仗武士护卫着这支装载了沉重礼器的队伍缓缓退出宗庙。沉重的车轮碾过广场巨大石板上的接缝处发出沉重的轰鸣声响。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秋日冰凉的雨丝,细密而冰冷,打在裸露的脸颊上如同针扎。周惠王默默跟随。他走出宫门那沉重阴影笼罩的那一刻,忍不住回头。成周巍峨的宫阙轮廓在灰蒙暗淡的秋雨与暮色中浸泡浸透出一片令人胆寒的铁灰色,如同巨大沉默的巨兽伏在苍茫大地上。雨水顺着他低垂的额角不断滑落,刺骨的冰冷渗入骨髓深处,仿佛周室沉甸甸的血脉力量也随之远离。
队伍沿着王城古老荒芜的郊野古道往东而行,方向坚定指向郑国栎邑。沉重的青铜在牛车板上不断摇晃,每一次颠簸都在板壁上撞出低沉喑哑的回响,如同被从地脉深处强行挖出的魂灵在辎重中愤怒、凄哀地呻吟哭号。车轮沉重地碾碎沿途枯草覆盖下那些早已深埋于黄土中的断裂兵戈与朽碎白骨,吱呀作响,像是在周王疆土日渐崩裂的躯体上又拖出一道新的、难以愈合的惨伤创口。
春天冰冷的雨水在弭地营垒间泥泞的土地上肆意横流。郑伯大帐之内灯火明亮粗重。一方厚大粗糙的木板地图在火光中铺展开,上面山川水系城邑的标记刀刻斧凿一般深嵌木质纹理之中。郑厉公手中一支粗硬炭笔悬在王城的位置,悬停半空久久不动。炭笔尖端细微的、未落下的黑色粉末无声落下如同尘埃落在图上山川间。
沉重的帐帘被卫卒猛地掀开一道缝隙,灌进来一阵裹挟寒意湿气的风扑向炉火激得火光突地蹿高摇曳。高大的身影迈步踏入,雨水顺着来人深色的斗篷边缘滴落在铺着粗硬兽皮的地面上,迅速氤氲开暗色水渍。他抖开厚重遮蔽,露出一张刚毅如青铜刀削斧凿的脸庞,眉骨嶙峋粗大,浓眉下眼神犀利如淬火的剑锋上寒光,虢国君主虢叔站在火光影下。
厉公的目光瞬间如离弦之矢钉在虢叔脸上,炭笔重重戳在木图王城核心方位上:“叔父!王子颓盘踞王城,五大夫助纣为虐!周德虽衰,天道犹存!孤欲解天子之困,虢国愿与我共举义旗否?”声音如同从喉咙里碾出的闷雷。
虢叔一步踏前,厚重皮靴踩踏在木板上发出沉重的叩击声。他盯着图上被炭笔点黑的那一点王城,眼中寒芒与账内跃动的火光相激。“虢国虽小,礼义不能废!”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钢刀劈断枯木,“厉公乃王室至亲,既执意匡扶,虢必追随!”
粗犷军吏疾步趋近,单膝点地,奉上一只半满陶碗浊酒。厉公一手按在图中央王城方位,一手接过陶碗,将那浓稠如血的酒液倒向虢叔掌中。虢叔同时接过另一碗,手腕纹丝不动。
厉公举碗,目光从虢叔脸上扫过,再扫过帐中如铁铸般伫立的众将面孔,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铜钟猛然炸响于冷雨寒夜:“天命在我,讨逆诛颓!”吼声冲出大帐撕裂雨幕!
“讨逆诛颓!!”帐内所有披甲武夫同声怒喝,刀鞘铠甲相撞之声如暴雨骤落!众人一同昂首,浊酒混合着冷雨一同滚入喉管深处,如同吞下滚烫的铁水!
风势骤紧,黑沉沉乌云卷裹成巨大的漩涡在王城上方翻滚奔腾,天色被死死压成一种令人绝望的铁黑灰色。夏日正午本应有的炽热彻底被森然冷气取代。王城高耸的夯土城墙沉默矗立如巨兽死寂的脊骨。突然间,“嗡——嗡——嗡——”三声撕裂般的弓弦震荡破空尖鸣,裹了油脂点燃的火箭如同地狱召唤的赤蛇,划过阴霾厚重的天幕,带着刺目凶戾的亮光,狠狠撞击在王城西门楼坚固铺盖的木顶之上!霎时,焦黑烟雾冲天窜起,细小燃烧的木屑碎片在风中狂乱飞舞!
“杀——!”一声震动大地的吼声如炸雷爆开!如汹涌潮水般的郑、虢联军士兵刹那间淹向城墙!攻城巨木包裹的铁角重重撞击在巨大的包铁木城门之上,爆出撼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天雷撞入地脉深处!巨木轮次撞击!城楼上守军惊惶张弓,箭矢稀稀拉拉射出如同垂死蜂虫在暴雨中胡乱坠落。撞锤沉重规律的轰鸣,每一次撞击都让整座厚实城门如同濒死的巨兽发出骇人的嘶吼震荡!城门内侧支撑的巨型门栓木在震裂声中显出一道极深的巨大裂缝!
巨大的断裂破碎之声猛然炸响!厚重的门闩被巨力从内部彻底震碎折断!王城西门——圉门,在那致命撞角最后一击之下猛地向内张开一道狰狞豁口!
郑厉公身披墨色厚革重甲,甲片上幽蓝冷光一闪即逝,手中青铜长钺刃口血槽流动赤金火焰般的光色,他侧首向身边。周惠王身上是临时赶制、尚能看到粗糙缝制针脚的冕服,上面玄黑深红交织,威仪仍在,然脸色苍白如蜡,唯有一双眼中是燃尽一切的火焰。厉公声音穿透战鼓、破门巨响和震天杀声:“陛下请随我身后!”大钺向前有力一劈!
铁甲洪流裹挟着那个穿着冕服的身影汹涌冲入那道打开的裂口!无数刀矛如狰狞林莽在烟雾中闪现寒光,血色瞬间在门洞阴影内炸开!踏过尚在痉挛抽搐的血泥断肢之骸!高亢军号在身后撕破所有喧嚣——“迎天子入城!”
同一时刻,城北方向,更为狂烈的搏杀声浪爆炸般冲天而起!巨大的云梯钩爪攀附上雄浑如黑岩的城墙壁垒!虢公虢叔的身影矫健如一只林间巨豹,他一手紧握弯刀刀柄,另一手牢牢抓住仍在剧烈晃动的云梯,踏着湿滑血痕飞身腾跃而上!城墙垛口就在眼前!一名守卒嘶嚎着挥舞长戈直刺虢叔心口!虢叔粗腰一侧弯刀如毒蟒出洞向上反撩!“铮!”火花爆射!戈刃应声折断!
虢叔另一只空着的手竟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铁钳般瞬间死死扼住那名守卒裸露的脖颈!咔嚓一声细微脆响!守卒的嘶吼戛然而止,躯体如同失去所有骨架支撑的软泥,被虢叔手臂一挥重重摔向城下!虢叔借力拧身,整个躯体如大鹏展翅翻上城墙垛口!他身后紧随的精锐死士接二连三嘶吼着跃上城头!北门城楼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短兵相接的怒吼咆哮和濒死惨叫,血色在青黑墙砖上急速流淌蔓延!
浓烟如同数条巨大黑龙在宫殿群落上空搅动翻滚不息。一队残兵溃卒慌不择路撞开偏殿沉重雕花的殿门,企图向后宫深处潜藏。殿角帷幔阴影之中如雷霆般冲出数名郑国重甲锐士!盾牌撞击、长矛直刺撕裂皮肉的闷响!几名溃卒几乎来不及惨叫便倒伏下去。混乱的人群散开,露出中间一个穿着异常华丽、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宽大缂丝礼服的身影。他仓惶回头,面颊上涂抹的厚重脂粉也掩不住惨白底色——正是王子颓!
“逆贼颓,授首!”厉公冰冷的声音如同极北之地吹来的寒风。在他身后,数十名甲士迅速逼近,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半圆包围圈。
“寡人…寡人乃天子所……”王子颓嘴唇剧烈颤抖着,想辩解什么。一支长矛猝然从郑厉公身侧一名甲士手中掷出!如一道冰冷的毒电撕裂偏殿昏暗的光线!噗嗤!矛尖没入胸口的声音沉闷得令人窒息!
王子颓的喉咙里爆发出短促而极不协调的嘎声,双眼猛地圆凸,如同濒死之鱼望着虚空,口中喷涌出的血沫在华丽缂丝衣袍上溅开大片刺目猩红碎花。他踉跄一步,试图低头去看胸前的矛杆,这个动作只完成了一半身体便失去所有力量,沉重地扑倒在地。华丽衣袍上的血泊迅速蔓延晕染,如同盛开了一朵巨大的、妖异的地狱之花。同一瞬间,另一个方向刀剑破风之声狂啸而过!边伯、子禽、祝跪、詹父、蔿国——五位大夫几乎在包围圈形成的刹那间便被从不同角度突刺而来的兵刃狠狠穿透!鲜血泼溅如浓墨重彩甩在描金饰彩的宫廷廊柱之上!顷刻之间,叛乱主谋尽数横尸于昔日他们宴饮作乐之地的雕花彩绘地砖上。
厚重的血腥气粘稠得仿佛能塞满整个宫阙之间所有的缝隙,久久无法飘散。郑、虢两国的精锐武士犹如青黑色的磐石阵列,肃立于西阙宫门外开阔的广场之上。甲胄兵戈在正午强烈的阳光垂直爆射下反光刺目,形成一片巨大而冰冷的钢铁森林。空气中依然漂浮着淡淡未散的硝烟与血腥余味,沉重如铅。就在这片刚被暴力扫清不久、死亡气息尚未完全散尽的地方,新设的宴席在原本是武士列阵、血染尘土的场地上铺陈开来。猩红色的巨大锦缎从宫门深处一直铺向阶下深处,如同一道从至高权力核心流淌而下的血液长河。
编钟悬挂在宫阙的巨大廊檐下,沉浑悠远的巨大铜钟撞击声如洪流裂开山壁般轰然倾泻而出!与之应和的是磬的清越、琴的绵长、瑟的幽咽……宏大完整的雅乐如同无形的恢恢天网升起,瞬间覆盖了整片宫阙和广场!乐音庄严深广,是王权秩序在历经残酷撕裂后,被强力重聚后的恢弘回声。曾经布满尸首的位置空荡了,被厚重锦缎覆盖,只有些许深褐色的印记顽强地透过新铺上的红色渗出来,如同沉在血河之下的古旧疮疤,难以消除。
“臣等,恭迎陛下回銮!永执九鼎,祚继宗周!”乐声中郑厉公与虢公虢叔在红锦深处面向宫门正中、缓缓步下高阶的身影,同时躬身朗声道。声音洪亮,盖过钟鼓齐鸣!
周惠王姬阆立于高阶顶端。崭新的十二章纹玄色冕服覆盖全身,日月星辰的辉煌绣纹在炽烈的日光中熠熠生辉,华贵得如同不属于这个刚刚被血洗过的场所。他挺直脊梁,竭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下方广场铺展红锦掩盖不住边缘遗留的深褐色血污旧迹、看到列队武士甲胄刃口上尚未拭净的暗红血斑、嗅到空气中顽固弥漫的淡淡血腥与铁锈气味……喉头深处突兀地泛起一阵难以遏制的恶心翻涌,他强行压抑下去,指骨却在宽大袍袖掩盖下握紧得青筋迸现。他缓缓步下玉阶,脚步踏在猩红锦缎之上无声而沉重。
“孤…不,朕……”惠王的声音在钟磬轰鸣的间隙响起,沙哑而艰难,他目光一一掠过郑厉公肃杀刚毅的面容,落在虢公虢叔粗粝刚硬的脸上。“郑伯护佑,身经危难;虢公戮力,扫清宫阙!”他的声音渐趋稳定,终究带上了属于周天子的宏大气魄,“此大功于社稷,恩德至深!朕岂敢忘之!”
早有数名身着礼官服饰者静立于旁多时。此时其中一人肃然趋步向前,在惠王与两君之间躬身展开两卷赤帛金轴之诏书。惠王提气,以帝王之尊诏告天下,宏朗之音传彻西阙——
“虢公叔父忠勇为国,战阵有功!朕感念其诚,特赐以西陲酒泉之地!世代承袭!”诏念出地名之时,虢叔眼中骤然光芒爆发,那是疆土、人口与权力带来的炽热熔岩!
“郑伯厉公!”惠王提高的声音转向侧前方玄衣身影,眼神深沉凝聚有千钧之力,“乃我先祖武公苗裔!今岁驱驰,功高难仰!朕复其故封——自虎牢之地以东,山川城邑尽归郑国!”
“虎牢以东!”
厉公立于阶下。风猛烈地掀动他那墨色宽大的深衣袍角翻涌不息,露出内里一截冰冷的铠甲边缘。他头颅微微抬起,下颌线紧绷如同铸刃。惠王诏书里的声音如同洪钟撞击空气,将“虎牢以东”四个字一遍遍回荡在他的灵台之中,撞出深不见底的漩涡。那个广大的地域——险峻如锁的虎牢关隘,关隘后广阔富饶的平原腹地,河网密布、城邑密集的膏腴之所……昔年郑武公开国之基石基业所在。
他宽大袍袖中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起森森骨白!这失落的旧疆,终于回来了!以此刻无可辩驳的王权恩典的形式回到了郑国手中!
内监已从礼官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过两份卷好的地契帛书。一卷用玄青丝绦束紧,一卷则用象征虢国赤土的红色锦带固定。内监躬身,先将一卷捧向虢公虢叔。
虢叔眼中迸射出锐利如刀剑锋芒的亮光,他大手伸出,一把接了过去。厚重的赤帛在他那常年握刀、青筋暴起的有力手掌中显得异常渺小。他紧握住它,指节如铸铁般紧紧攥锁,感受着这小小锦卷中所承载的酒泉土地上绵延的山河轮廓、流淌的河流与生息的黎民。
内监转向郑厉公,双手奉上另一卷沉甸甸的玄青束帛之卷。此卷似乎格外沉重,丝帛层叠更甚。
厉公稳稳伸手。动作看似平静至极,却在指尖触及那玄青锦卷冰冷光滑表面的瞬间,骤然一滞!虎牢关的城堞在脑中轰然耸立!那关隘后广袤沃野的气息——麦浪翻涌的金黄原野、水流纵横灌溉的阡陌脉络、密布的封邑与城墙的烟火……他手掌向下摊开,将那沉重的卷轴缓缓、缓缓地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锦缎的触感冰冷光滑,其下却仿佛涌动着难以驯服的龙脉狂力!锦卷外束紧的玄青丝绦嵌入他虎口粗厚的茧皮深处,勒出一线微陷的白色肉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那些被丝绳紧勒的指掌间脉动奔流,如同他郑人祖先的灵魂在那片即将归附的广袤大地上奔腾呼啸!失落的封疆,失落的血脉根基啊!这锦卷不仅仅是纸帛,更是将一条奔涌的巨河重新导回故道的枢纽!
他握住了它。掌心收拢,最终将整份地契图卷深深、深深地握入铁钳般的手中。那份量极其沉重,压在他的掌心,也深深贯注了他整条臂膀,最终沉沉地落在那颗为权柄、为疆土激烈跳动的青铜心脏深处!此刻西阙广场上方,周王朝的疆土图卷以不可逆转之势再次向内收缩塌陷,被诸侯的铁腕在版图上悍然撕开一道巨大的豁口,那缝隙正是通向诸强并起未来的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