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天子乞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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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路!” 毛伯卫猛地打断他,声音又尖又利,如同被人狠狠掐住了喉咙强行挤压出来,在寒风中变了调。他死死闭着双眼,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像风中的枯叶。脸上沟壑纵横的皮肤在冰冷的月光下绷得又紧又硬,早已失去了感觉。

御夫惊得一缩脖子,再不敢多言。

车辕在冻结的硬土上颠簸震动,每一次颠簸,都让那堆捆扎简陋的包茅发出巨大的“簌簌”摩擦声响。草屑飞旋,落了毛伯卫一头一脸,干硬如同针尖,扎得他脸颊皮肤微微刺痛。一股强风横卷而来,将一束捆扎不紧的茅草猛地掀起,在空中打着旋儿,骤然拍打在老御夫的后背脖颈上!那冰冷粗砺的触感让御夫猛一哆嗦,勒缰的手一滑,车轮骤然失控歪向道旁!

“哐啷!” 一声闷响!

车厢剧烈一歪!那堆本就不堪重负的茅草山受到巨震,几大束草料失去了束缚,轰然滚落,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砸在被霜染成冰冷的泥土地上。

“吁——!” 御夫魂飞魄散,死命控马。

车总算摇摇晃晃停了下来。

毛伯卫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甩得狠狠撞向侧面的车栏。他紧抱着葛布包袱的手肘重重磕在硬木上,剧痛瞬间刺穿麻木的臂膀,几乎令他眼前金星乱冒。

“亚卿恕罪!亚卿恕罪!” 御夫跳下车辕,扑到滚落在地的茅草前,手脚并用地试图将散落的一大片草束重新拢起,声音带着哭腔。

毛伯卫喘着粗气,捂着剧痛的胳膊,挣扎着从车辕上站起,踉跄着走下车。夜风带着凄厉的呼啸扑面而来,瞬间卷走了他身上本就不多的暖意。散落的茅草覆盖了路边的一大片冻土,在惨白的月光下如同覆盖着无数具僵硬的尸体。一股更为深重、冰冷刺骨的气息从脚底窜起。

他踉跄向前,僵冷的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那凌乱肮脏的草堆里。他勉强站稳,目光却如同被吸住一般,死死钉在其中一束被车辕压得有些残破、露出内里的茅草束上——那草的断茬口,还带着一点微弱的、被压榨出来的浅淡绿意。

这点微不足道的绿色,在死寂冰冷的月光下,如同一点诡异的磷火。

毛伯卫的目光被那一点残绿死死攫住,再也无法移开分毫。他伸出手,不是去拉扶身旁惊恐万状的御夫,而是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探向那点微弱的绿。

指尖碰触到那被压榨出一点汁液的草茎断裂处。

凉。一种渗透骨髓的凉意。并非来自北风,而是源于这种坚韧、顽强却又卑微渺小的植物深处。这冰冷的气息仿佛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开来,爬过手臂,冻结血液,直抵心脏最深、最黑暗的角落。它宣告着某种赤裸裸的现实——它毫无价值!这点绿色所代表的生命力,在绝对的需求面前,不值一提!

他猛地捏住了那截带一点残绿的草茎。枯槁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凸起、青筋暴露,仿佛要将这点毫无意义的生命信号彻底捏碎、碾成齑粉!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剧烈颤抖、翕动着,那无声的嘶喊如同一场剧烈的风暴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却终究被冻结的胸膛死死堵住。

他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混合着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蔓延绞缠着他的五脏。他只觉得这具衰朽残破的躯壳沉重冰冷得如同千年古墓里的石俑,仅存的微弱意识还在徒劳抗拒着被彻底湮没、撕碎的命运。

他终究没有将那点微绿彻底碾碎。只是无力地松开了手。那点残绿依旧蜷缩在冰冷的断茬口,在无情的月辉下,如同一点嘲弄的冷笑,又似一个恶毒的预言。

雒阳城。

冬日的白昼短暂得如同一声匆匆的叹息,而腊月与新春交接的二月寒风,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阴鸷力道。王宫深处那巨大的殡宫,原本肃穆沉寂的气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绝望与匆忙的粘稠空气彻底浸透了。

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带着棺木的陈木气息、防蛀药材那挥之不去的微苦药味,还有一种难以驱散的、源自停灵棺椁内部散发出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可闻的腐败气味……这几种气息交织糅合,像一张无形的、冰冷的膜,湿漉漉地贴在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的鼻腔和胸口上。

数具巨大的兽首铜鼎在殡宫四角燃着旺盛的火光。跳跃的火舌驱散着殿宇高阔穹顶下的部分寒霜,将殿内肃立的人影在墙壁上拉扯成巨大诡异的摇晃形体。然而那跳跃的火焰带来的并非暖意,反倒更衬出四周无处不在的阴寒。墙壁上巨大的玄黑帐幔在暖气与寒流的激荡中沉重地起伏飘动,发出如同呜咽般的沉闷声响。火光是滚烫的,气流却是彻骨的冷流,冰与火交织撕扯,在这停灵的重地制造出令人极度不适的温度和氛围。

姬壬臣身着沉重的斩衰麻衣,粗糙的麻布如同无数细小的刺,磨砺着他年轻脖颈和手腕娇嫩的皮肤,带来持续的疼痛与火辣。他僵立在殡宫正门内侧的阴影里,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铸就的铜像,唯有宽大粗糙的麻布衣袖下,那双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肉里的手,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每一次颤抖,指尖传来的微弱钝痛都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时间正一分一秒滑向深渊的边缘。

毛伯卫枯瘦的身影佝偻在靠门更近处,身上的玄端礼服在巨大的丧服仪仗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被挤入礁石群中的一叶浮萍。他低垂着头颅,视线牢牢钉在自己破旧靴子前方的一小块被踩踏得失去光泽的黑石地板上。那块冰冷硬实的石头承载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似乎只要看得足够专注,就可以将眼前这场注定寒酸、注定会被天下耻笑的最后祭礼彻底从视野中抹去。然而那萦绕在鼻端的混杂气味——兽炭的燥烈、药材的苦涩、以及……那丝若有若无却顽固存在、如同毒蛇钻进心底的腐败气息,却在反复地撕裂他徒劳的回避。

风裹挟着雪粒子拍打在紧闭的殿门上,发出细碎急促的“噼啪”声。

猛地!一阵沉重、整齐而有力的脚步混合着辚辚车轮声,极其突兀地穿透厚重的殿门和高墙阻隔,清晰地送入殿内!

如同溺水垂死的人骤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姬壬臣紧握的双拳猛地松开又瞬间攥得更紧,巨大的冲击力甚至让他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斩衰丧服里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的头颅霍然抬起,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拔起!一直努力平复着剧烈情绪的眼神里,骤然爆发出熔岩般滚烫的、难以言喻的渴切光芒!那光芒如同实质,穿透昏暗,死死投向那道紧闭的、象征着最后希望的巨大宫门!那渴望如此强烈,瞬间点燃了他因为寒冷和绝望而僵硬滞涩的血液!父王!父王……有厚葬之资了?!

毛伯卫的头颅在姬壬臣猛地动作时也瞬间抬起,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几乎要裂开般急速地看向殿门方向。身体深处某个地方轰然垮塌的声音仿佛炸响在耳边——鲁国!鲁国终于来了!那些粮秣!那些金贝!那些车!那足以支撑一场哪怕是简朴但也勉强算体面的葬礼的钱粮!那足以洗刷新君无法安葬父君污名的东西!来了!

沉重冰冷的巨大殿门发出“吱呀呀——”刺耳悠长的呻吟,被力士从外部缓缓推开!

寒流伴随着外面更大风雪的呼号,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着涌入殿内!灵台上密密麻麻的白色丧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强风骤然横扫,烛火剧烈摇晃,“噗”“噗”连响,瞬间熄灭了数十盏!大片黑暗如同墨汁滴落,瞬间将整个巨大的、原本灯火通明的殡宫空间吞噬了大半!

光线急剧黯淡!

所有侍立在侧的内侍、守卫都猝不及防,发出一片惊惶的低声骚动和压抑吸气声!黑暗中,人影慌乱移动去护住剩下的烛火。

姬壬臣被这骤变的风和陡然降临的巨大阴影吓得猛一哆嗦。就在这短暂的光线扭曲的瞬间,他竭力睁大被风刺得生疼的双眼。

逆着门洞灌入的惨淡天光以及远处雪地的反射光线,他看到了一队人!

为首一人身披素色麻帛,面容模糊,肃穆行礼:“鲁使华臣!奉寡君之命!奉金十镒!粟麦百车!奠于天子灵前!祈先王安然升遐!佑周室安泰无疆!”

声音洪亮清晰,穿过呼啸的风雪,砸在每一个听得懂的人耳中。

姬壬臣身体猛地一震!十镒金?百车粮?这……这声音,这洪亮、清晰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他心中那濒临枯竭的泉眼!十镒金!百车粮!有了这些……够了!哪怕是最简朴的葬仪,哪怕只用最普通的木料打造一辆替代“龙輴”的灵车!也够了!他能下葬王父了!这耻辱和绝望的煎熬终于可以终结了!一股滚烫的液体瞬间涌上他的眼眶,视野骤然模糊。他甚至向前下意识地迈了半步,身体因为激动而有些摇晃。

毛伯卫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狠狠击中了他的心口!他眼前骤然一片漆黑!耳朵里那洪亮的宣报声反复轰鸣回荡:“十镒金……百车粮……” 十镒?!百车?!这点东西……这点连中等卿大夫的丧礼都支撑不起的薄礼……竟然是鲁国献祭给天子的?!屈辱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堤坝!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咆哮,那是他一路积攒的愤怒和悲哀的回响:这就是你讨回来的东西!这就是你千辛万苦、忍辱含垢换来的周室最后的颜面!价值……十镒金!百车粮!他还记得离周时,新君绝望地交给司空核算过的、支撑最基本葬礼的数目,那些冰冷巨大的数字……这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甚至连王畿里那些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庶民……都打发不了!

一口腥甜的热血猛地涌上喉头!毛伯卫身体剧烈摇晃,眼前大片大片的黑斑飞舞,身体里支撑了一路的、已经朽坏的骨架如同被瞬间抽离!他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双脚再也无法支撑,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亚卿!” 近旁的一个年轻内侍眼疾手快,惊呼一声扑上去搀扶。手刚刚触及毛伯卫的臂膀,便感到那身躯枯瘦干瘪,没有丝毫活气!

毛伯卫的身体沉重地跌入那内侍的臂弯,头部无力地后仰,白发稀疏的头颅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喉咙间一阵剧烈的咯咯作响,如同风箱破漏。那涌上喉头的热血终究没有喷薄而出,他死死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般从他那紧闭的眼角瞬间迸涌而出!滚烫的泪珠划过沟壑纵横、沾满尘土的干枯面颊,在冰冷空气中留下一道道亮得刺目的湿痕,旋即被呼啸而入的寒风吹散,只留下冰冷的、泪痕干涸后的刺骨印记。

内侍惊慌失措的呼喊被淹没在重新燃起灯火的仪式预备嘈杂里。殿门依旧大敞着,那鲁国使臣华臣正指挥着十数名鲁国力士,将一个个沉重的木质箱箧和一袋袋鼓鼓囊囊却显然不算饱满的粗麻布袋,依次抬入殿堂。

姬壬臣被身边的内侍低声提醒,猛地回过头。视线恰好对上毛伯卫被半搀半扶、瘫软下去时那泪流满面、彻底崩溃却死寂无声的枯槁面孔!

那瞬间的撞击如此剧烈!

如同一柄冰冷的重锤,挟着从风雪中带来的全部寒气,狠狠砸在姬壬臣刚刚被“十镒金”、“百车粮”勉强点燃起来的、那一丝微弱虚妄的希望火苗上!

“噗嗤!”

极其微弱的,一声湿闷粘腻的破裂声响,却异常清晰地撕裂了这片巨大嘈杂之上的幻象!

火焰灭了。

只剩下透骨的冰冷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姬壬臣猛地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在刹那之前残留的、微弱的、刚刚被点燃的希冀光芒里。那光芒如同被寒冰冻住,迅速褪去血色,只剩下惊愕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冰冷!那冰冷的绝望顺着毛伯卫无声的崩溃和泪水,顺着那箱箧、粮袋极其有限的数量,如同潮水般淹没过来,将他刚刚提起的心彻底拽入一个深不见底、再无一丝光亮的冰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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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鲁使华臣指挥力士放置贡品时,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向自己这边扫了一下。那目光极短暂,却异常清晰——不再有曾经应有的敬畏,也并非同情,那里面只盛着一种冰冷到骨子里的……权衡和计算。像商贾在评估一件难以出手的旧货。

姬壬臣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身体仿佛沉入了腊月冰封的河水深处,被巨大的、不断压缩的水流紧紧包裹、挤压。血液凝固了。心口像压着一整座冰山,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法抑制。比殿内四处蔓延的腐味更清晰、更真实地钻进他的鼻孔、钻进他四肢百骸的,是一股味道——

铁锈味!

这味道浓烈得令他窒息。来自那数具燃烧铜鼎新添的劣质黑炭所释放出的浓重烟尘,来自棺椁深处更加清晰弥漫开来的腐败气息,来自一路奔波而来的粮袋表面沾染的泥尘气息,来自殿宇深处那些曾经光华闪耀如今却黯淡无光的青铜礼器上暗生的斑斑绿锈!来自毛伯卫老人无声流淌的浑浊泪水!来自他自己心脏在冰冷重压和绝望中剧烈搏动、即将碎裂前的预警!

那是腐烂的终章正在奏响的第一个音符!

这铁锈味、腐锈味……他猛地扭头,视线投向大殿最深处——

巨大的黑漆棺椁在明暗摇曳的烛火下,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沉默巨兽。它静静停放在那里。六个多月了。那些精致繁复的漆画纹饰,在长久的静置中不可避免地卷起了一些微小的气泡和细如发丝的裂纹。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却又顽固存在的木质微朽与内部……交融的特殊气味,此刻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清晰起来。

铁锈的气味……死亡的气息……和腐朽的味道……无孔不入!

丧钟浑厚、滞重的巨响如同巨兽濒死的哀鸣,一次次撕开雒阳城二月冰冷厚重的空气,在城垣与衰草覆盖的河滩间回荡。每一声落下,都震得道路两旁默默肃立、披麻戴孝的周室亲族、寥寥可数的诸侯使者与战战兢兢的洛邑庶民心中一凛。

庞大的送葬队伍沿着刚刚解冻不久、泥泞不堪的“王径”逶迤前行。巨大的灵车——“龙輴”,本是天子棺柩专用之物,象征着最后的王权与尊崇。然而眼前这辆灵车,却显得如此单薄而窘迫!车辕和箱板是新斫的松木,粗陋的榫卯与来不及仔细刨平的纹路裸露在外,覆盖其上的既非传说中用玄、黄丝帛密密织就的车帷,也非金玉装饰,唯有一层用微黄的蒲草反复编织、捆扎的粗糙“包衣”。一路行来,泥水早已将蒲草下缘浸透、染污,不断有零星断裂的草屑从车身晃落,在泥泞中滚倒。

没有预想中百车粮秣随行护送、散发出的新粮暖香,更没有如流水的五鼎牺牲发出的浓烈血气。只有数十个由司寇属下调拨的力士,正拼命支撑着拉拽这沉重灵车的巨绳。他们深陷在冰冷的泥泞中,每一次发力,口中都会喷出大团白雾,沉重的号子声被压抑在喉咙深处,化作令人心悸的呜咽。车辕在不堪重负的呻吟中吱嘎作响,如同一场无休止的悲鸣。

姬壬臣身披斩衰麻衣,僵硬地坐在随行仪仗队列的前方。他微微抬起眼睑,透过那象征着天子尊荣的九条沉重的白玉旒珠帘幕缝隙,望向那辆寒酸的“龙輴”。覆盖在棺椁和车身上的蒲草在冷风里瑟缩抖动,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簌簌”声。那声音仿佛永无止境的嘲讽。他想起数日前,当那点微薄的“鲁国赐赙”送入雒阳时,司空那惨败如纸的面色,以及工正嗫嚅着汇报“金…金仅够购此等松木车驾…草…草绳,此皆…皆工坊自取…自取…”时那难堪欲死的眼神。倾尽国库所有,最终也只能换来这样一件勉强裹住父王遗体的粗劣外壳!心口像是被尖锐的寒冰反复刮过,每一次“簌簌”声都加深那无情的划痕。

道路两旁,那些麻木静立的庶民面孔在旒珠帘影里模糊扭曲,变成一片模糊的灰黄。但那些偶尔投来的视线却如同冰冷的箭簇,轻易穿透了礼器、距离和权力的迷障,无声地钉在姬壬臣的肌肤之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冰冷、饥饿、带着一丝本能的敬畏,但更深层处,却是无法忽视的……了然。那是一种了然!所有人都知道棺中躺着的是谁,更知道这包裹着棺椁的蒲草意味着什么!周室倾其所有也无法安葬一位天子!这赤裸裸的现实,已无需任何言辞宣示!绝望像冰冷黏滑的蛇,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棺椁在松木车上剧烈摇晃了一下!巨大的惯性让姬壬臣的身子猛地前倾!额头重重撞在晃动的玉串上,发出细碎刺耳的碰撞声。

一名身披粗麻、头戴象征引魂神禽羽毛高冠的丧祝,正立于“龙輴”前引路。他面色苍白,声音早已沙哑,仍在用尽全身气力拖曳着最后的调门,嘶声吟唱着古老的送魂哀歌:

“……绥万邦……屡丰年……天命匪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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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年……匪易……” 姬壬臣在心中无意识地跟着默念这几个字,字字带血。鲁使华臣那句洪亮的“粟麦百车!”再次在耳边炸响。百车!然而司会今早面如死灰、颤抖着跪在地上禀报的数字再次浮现:“粮……粮……鲁粟一百又七斛,掺杂半数陈粟、秕壳,实……实不足百斛……”

不足百斛!这便是鲁国口中“百车”粮的真实分量!这点东西……连支撑这场寒酸的葬礼队伍所需的人马嚼谷都显得捉襟见肘,更何谈支撑王庭后续的开支?他被欺骗了。被那些光鲜的言辞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金十镒”糊弄了!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羞耻和被赤裸裸愚弄的愤怒在胸腔里翻搅冲撞,几乎冲破喉咙发出咆哮!

寒风卷过泥泞的道路,如同冰窖中刮起的寒风。队伍在坑洼中前行,灵车的每一次剧烈颠簸都伴随着车身更大的呻吟。突然,侧前方一个小泥洼被硬物猛地硌了一下!整个“龙輴”剧烈地弹跳倾斜!左侧一条负责牵引承重的粗大麻绳如同绷紧的弓弦,在拉力达到极限的瞬间——

“嘣!!”

一声异常清晰的、如同骨肉断裂般令人牙酸的脆响炸开!

那条由新收茅草混着劣质麻丝反复搓拧成的巨大粗绳,竟从最受力处硬生生断裂开来!断开的绳头如同被斩断的蛇尾,带着巨大力量向上方猛地甩起,卷着泥水,在空中呼啸着划过一道恶毒的弧线!

“天哪!”

“绳子断了!”

队伍瞬间陷入大乱!恐惧的惊呼、斥骂、哭嚎声骤然爆发!

被巨力挣脱的粗绳带着残余的力量甩回!狠狠抽打在灵车侧前方一位躲闪不及的、负责敲击丧锣的年轻助丧奴仆脸上!“啪!”一声可怕的抽击皮肉的闷响!那少年连惨叫都未及发出,被巨大的力量直接抽翻在地,脸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泥水横流,倒在泥泞中不省人事。

更可怕的失重感!一侧承重的巨绳猝然断裂,让那原本在泥淖中就艰难前行的沉重灵车瞬间失去了左侧平衡!原本就粗制滥造的单薄松木车辕在扭曲的巨力下爆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木裂声!巨大的黑漆棺椁随着车体的剧烈倾侧,竟发出一声沉闷巨大的“嘭”响,猛地向后、向着倾斜方向的低洼处滑脱了一段!

覆盖其上的蒲草早已松散零落。那滑动中,厚重无比的黑漆棺盖微微错开了一丝缝隙!

一股浓郁得如同实质、瞬间盖过泥腥与汗水气味的奇诡气息,被猛烈的寒风吹送而出,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

那是一种混合着特制防腐香料也无法完全压制的、独属于彻底腐败的木质微朽与内部物质变质交融的……浓烈刺鼻的气味!

距离最近的几位王族宗亲,如姬壬臣几位年幼的堂弟和一位年迈的老王叔,首当其冲!一个七八岁的童子正因惊变而张着嘴号哭,那气息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他的喉咙!孩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弯下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抽搐。那位老迈的王叔猝不及防吸入了一口这浓烈的气息,浑浊的老眼猛地翻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倒气声,枯瘦的身体向后便倒,被身边侍从手忙脚乱地扶住才免于栽倒泥泞。

这股带着浓烈死亡和腐朽气息的气味风卷残云般横扫送葬队伍的前端!刺鼻、腥臭、冰冷而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蔓延!前排的人纷纷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更多人发出无法抑制的呛咳和恐惧的哀鸣!

混乱如同决堤的洪水。维持秩序的护卫、卿士惊恐地吼叫,试图稳住濒临崩溃的队列。力士们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拼死抵住还在危险倾侧的灵车,用肩膀、用脊背顶着那冰冷滑动的沉重棺椁,嘶吼着试图将它推回原位!几个靠近断裂绳索的宫奴被吓得瑟瑟发抖,瘫软在地,身下一片湿热扩散开来,污秽的气息弥漫,又被风与那棺椁泄露出的浓烈异味无情覆盖……

姬壬臣被贴身的内侍死死护住身子,才没有被混乱失控的人群冲撞推倒。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苍白如纸。他愣在原地,目光直勾勾地越过内侍颤抖的肩膀和眼前晃动不休、撞击作响的玉旒,死死钉在那一刻——

就在那粗绳断裂、绳头卷飞泥水并抽打在助丧少年脸上溅起血花的瞬间!

几点黏稠、冰冷、颜色深如墨汁的液体,竟随着棺椁剧烈的滑脱移位,从那微微裂开缝隙的棺盖处被巨大的内压甩脱激射而出!

寒风吹送,那几点带着腐烂气味的冰冷墨色液体,如同索命的毒雨,精准地飞溅,洒落!

几点砸在近旁一个搀扶老王叔的内侍后背上,瞬间浸染开深色的污痕!

而另一点,那墨色最深的一点液体,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带着淡淡腐败水汽轨迹的弧线,如同宿命的谶语……

啪嗒。

一声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惊心动魄到足以冻结时间和血液的落点声响。

它冰凉地、沉重地,落在……姬壬臣膝上展开的斩衰麻衣——那玄色的部分!

玄色之上!麻衣之下!恰是……新绣、象征着天子威严和新生希望的……暗金色龙纹所在!

深墨色的腐败尸水……如同剧毒粘稠的污迹……迅速在粗糙的玄色麻布表面晕染开来!

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冻结了姬壬臣!那冰冷的触感透过麻布渗入皮肤,直抵心脏!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停止了流动!目光缓缓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一点点移向他膝上那片被迅速污染扩散开来的龙纹处!那冰冷的湿意和浓烈扑鼻的、无法形容其成分的腐朽气味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直接贯穿了他的理智!

他猛地抬眼!视线穿过混乱奔逃推搡的人影缝隙,穿过那倾侧的寒酸松木车、断裂的草绳和不断散落飘飞的蒲草碎片……

死死落在那具刚刚被力士们强压在车板上、棺盖缝隙已勉强被压紧复位、却依旧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巨大黑漆棺椁之上!

龙舆倾侧,棺椁滑脱,尸水……龙袍!

这一切都清晰地在他脑海中闪过,如同烙印!

姬壬臣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那吸进的不是空气,是毒!

是那股无处不在、浓烈得化不开的铁锈味!

混合着棺椁深处散发出的终极腐败气味!

混合着草绳断裂、劣质棺木撕裂后散发出的粗劣木腥!

混合着鲁国贡粮粗麻布袋上附着的廉价尘土气息!

混合着远处春耕田地里新翻开的、带着腐殖质和冰冻湿气的泥土腥味!

这几种气息疯狂地、无可阻挡地钻入他的鼻腔!蛮横地闯入他的脑海!绞缠、融合!

它们变成了一股气息——

周室!

这就是姬周王室的……

命定之气!

这就是……葬送大周天命……的……最后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