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笙引鹤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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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邑的霜气来得一年比一年凄寒。周灵王姬泄心斜倚在冰冷的王座上,厚重的玄色纁衣徒然堆叠,却仿佛无法御寒,刺骨的凉意沁入骨髓深处。他微阖双目,听阶下一位来自东方的年老大夫颤声奏报,话语破碎,断续如同寒风里勉强粘连的枯叶。
“禀……王上……郑人今秋再度侵扰王畿麦田……我遣人诘问……彼辈竟……竟悍然驱逐天子使臣……”声音艰涩微弱,“更有……更有传闻……楚子已僭越用那车乘、仪仗……礼崩……王上啊……礼崩!”
老大夫匍匐在地,声音里浸染着无力的泣血悲鸣。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然袭来,姬泄心用手死死捂住嘴,整个瘦削的身子剧烈震颤着,几乎要散架。内侍官伯阳父神色紧张地趋前,想说什么,却被灵王一个极其疲惫的手势制止了。他咳喘稍定,目光掠过阶下几位形容枯槁却仍挣扎穿着褪色朝服的大臣,最终落在大殿之外。庭院尽头那两尊曾象征无上威仪的青铜神兽,如今在萧瑟秋风里瑟缩,锈蚀的鳞甲剥落处犹如溃烂的伤口,透着一股无言的颓败与朽气。寒鸦聒噪着掠过宫墙的琉璃檐角,爪子在瓦片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罢了……”他声音微不可闻,如同浮尘落于冰冷的青铜地面,“由它去吧……都……散了罢。”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胸腔里的空气,沉重地坠入空旷殿堂的沉寂之中。
重臣们面面相觑,喉结滚动,枯槁的面容上流露出难以尽言的复杂情绪,最终也只能黯然叩首,沉默地鱼贯退出。沉重的殿门闭合时,发出喑哑冗长的“嘎吱”声,像是碾碎了一段不堪重负的岁月。
宫殿深处重重垂落的锦帐里,隔绝了朝堂上空洞的威严。一个瘦小的身影像只受惊的小兔般猛地钻了出来,带着一股孩童莽撞的活力,撞破了这片沉疴般的死寂。
“父王!父王!”十岁的幼女姬璎,穿着大红锦织的小坎肩,蹬着精巧的鹿皮短靴,眉飞色舞地挥动着手臂,“你听见了吗?又响了!又响了!”她红扑扑的脸颊因为奔跑和兴奋泛着光泽。
姬泄心脸上紧绷的肌肉如同冰封春水初遇暖阳般,一点点艰难地、柔和地松弛开来。他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去,窗外天空灰白,秋风萧瑟,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痉挛般抖动。
“璎儿莫嚷,”他试图维持语调的平稳,但那掩饰不住的虚弱像细沙一样从声音的缝隙里泄出,“哪有什么响动?”
“真的有!真的有!”姬璎急得原地跺脚,小脸涨得更红,“吹笙的声音!特别特别好听!父王你仔细听嘛!”
“唉……”姬泄心长长地、极慢地叹出一口气,这叹息仿佛从五脏六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生命本身的沉重,“是你大哥留下的旧曲……在风里……在树上……”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他伸手,微颤的手指艰难地在案几下摸索了好一阵,才终于触碰到了那个藏在最深处的东西。他慢慢地、无比郑重地将它抽出——那是一管用细密雅致的紫竹制成的笙箫。它的表面在岁月和人手的无数次触碰下已然温润如玉,闪着一种沉静内敛的光华。姬泄心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拂过上面每一根细管,最终停在一个不显眼的接口处,那里有一道微小却依然明显的裂痕,如同记忆深处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
他不再言语,只是低着头,将那冰冷的竹管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上。殿宇深处盘旋的阴风呜咽着,像无家可归的孤魂,穿过早已松动脱榫的窗棂缝隙,卷起帷幔飘动,发出簌簌的低鸣,宛若一曲寂灭的悲歌,应和着父亲此刻无声却汹涌如潮的哀伤。
他指尖触碰着笙管上的裂痕,轻微的磨损感直透心底。姬璎安静了下来,困惑地歪着小脑袋,看着父亲眼中漫上的水汽。
那个名字,那个缠绕了他整整二十个春秋的身影,又一次不可抗拒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被高热折磨的意识里——晋儿。
他记得那是怎样的一个春日。洛水岸边的柳枝刚刚染上极鲜嫩的新绿,被温煦的风揉成了一片流动的碧烟。年轻的姬晋斜倚在河畔亭阁的雕栏上,手里托着新斫成不久的竹笙。阳光慷慨地洒落,把他初着青色暗纹深衣的身形勾勒得清俊挺拔,唇齿间的微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忧意气。笙管被他的气息轻轻唤醒,初时只是一阵细微而灵动的跳跃,如同清泉在石上碰溅。紧接着,几个明亮的音阶流淌出来,那么清亮悠扬,一瞬间,连风都好像被这乐音驯服了,温顺地绕过,河面亦被抚平。
更令人惊奇的是,不知从何处林薮中,几只罕见的雪白色羽翼的雀鸟竟循着这乐声翩翩落下,轻盈地停在亭角的琉璃瓦上,歪着小小的脑袋,好奇地“啾啾”低鸣,竟像是要与这笙声相应和。姬泄心那时是储君,正立于亭中陪伴父王,见此情景,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骄傲,目光紧紧追随着亭下那个沉浸在音律之中的身影,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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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晰地记得,父亲,当时的周天子,脸上长久笼罩的阴郁也被这乐声与灵鸟的异象稍稍驱散了片刻,威严的嘴角难得地松弛下来,竟微微勾起了一丝赞赏的弧度。
那是姬泄心生命中最明亮、最值得骄傲的一刻。王族的继承人不必天生肩负千斤重担,不必通晓多少权谋之术,晋儿便如同一片春日里的飞羽,以最纯净的乐音轻轻拂过尘世的忧虑,于无形之中便足以抚慰一颗天子疲惫的心灵。那一刻的姬泄心,骄傲得几乎要溢出来,年轻的胸膛里满是澎湃的自豪和暖意。
如今想来,那笙音里令人迷醉的温暖,竟仿佛是上天设下的一个预兆般的陷阱。那个春日融融的光亮如此炫目,以至于当黑暗骤然降临时,才显得更加冰冷彻骨,更加令人绝望。
仅仅三年后的一个秋夜,那场噩梦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记忆的碎片再次猛烈刺痛姬泄心,昏沉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弥漫着苦涩药味和压抑死亡的殿宇。深宫内苑的重重帘幕遮挡不住灾难的气息。空气中浓郁得化不开的药石辛气中混杂着炭火燃烧的烟气,殿内四角高耸的巨大铜人灯奴臂膊上,一排排粗大的油灯正竭力燃尽灯油,烛火被殿门开合的气流吹得东倒西歪,投下的巨大阴影在墙壁和众人苍白惶惑的脸上疯狂摇曳跳动,如同地狱鬼魅在狂舞。
内侍们弓着腰,端着铜盆清水进进出出,步履压得极低,神色凝重似水。老迈的宫廷巫祝们身上佩戴着沉重的骨铃玉璜,口中念念有词,围着帷幔低垂的太子榻床摇动得几乎要散了架子。那繁复的咒语声混合着越来越重的喘息声,构成一曲令人心惊胆寒的送葬前奏。
姬泄心失魂落魄般呆立在榻前,仿佛被抽空了骨骼般依靠在冰冷的殿柱上。他的目光穿透了那些晃动的人影,死死地、一瞬不眨地锁住帐幔后那个模糊的身影。
每一次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挤压破碎的咳嗽爆发时,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也随着那可怕的震动被撕裂一次。那双曾经用来抚弄笙管、点染出天籁之音的、白皙而充满生机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织锦的衾被,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濒死的青白色。
“晋儿……”一声嘶哑的呼唤像是从姬泄心喉咙深处咳出的血块,模糊破碎,淹没在巫祝们更加高亢的咒语声中。帐内撕心裂肺的咳喘猛地顿住了,如同琴弦在最紧绷处被生生掐断,只剩下一个极虚弱、如同游丝般的气音断断续续地回应:
“父……王……”
那声音轻得几乎被空气的重量碾碎,却像一把生锈的铁锥狠狠凿进了姬泄心的心脏。他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双腿陡然一软,若非身后的柱子撑着,几乎要瘫倒在地。眼前一阵发黑,帷幔后那张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清俊年轻面孔,瞬间被病痛蹂躏得灰败可怖的景象直接烙进了他意识的深处。
殿角巨大的青铜漏壶里,浑厚的水滴落在一池更深的寒冷寂静之中,发出沉重而规则的“嗒……嗒……”声,冷漠得如同为生命敲响的丧钟。每一滴落下,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姬泄心紧绷的神经上,砸在他早已寸寸崩裂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如同一瞬,又如同熬过了一个甲子的轮回。突然,帷幔内所有的声息彻底平息了。那沉重规律的滴水声仿佛也骤然停顿了一瞬。
死寂。仿佛整个天地瞬间冻结成冰。
然后,一声凄厉至极、完全失控的、由巫祝发出的哀嚎划破了这片能冻结灵魂的死寂:
“——太子!!!”
这声嘶嚎如同地狱释放的咒符,瞬间抽光了姬泄心残存的所有力气。支撑着他身体的最后一丝支柱轰然垮塌。他喉头一甜,一股浓重的腥气涌入口腔,再也抑制不住,身体前倾,“噗”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织锦衣襟上,浓烈的腥锈味猛地冲上鼻腔。眼前所有的光线和摇动的人影顷刻扭曲、崩塌、碎裂,最终融化成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漆汁,包裹、挤压着他。姬泄心猛地从那撕裂心肺的梦魇中惊醒过来,浑身骤然被一阵寒战掠过。
“王上!”侍女南嘉那带着惶恐的细微嗓音立刻在近旁响起,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黑暗的浓稠。一张年轻却写满忧虑的脸庞在昏暗中浮现出来,她手中执着的小小陶碗里汤药的气息随之弥漫开来。
姬泄心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越过南嘉瘦削的肩膀,落在大殿角落里另一名贴身内侍陈顺的身上。这人年纪稍长,一向精于察言观色。此刻,陈顺正努力维持着平稳的神情,但那双眼眸深处,却仿佛隐藏着一场风暴来袭前夕的诡异静谧,死死锁在姬泄心苍白的脸上。
姬泄心微微喘着气,感觉心脏狂跳的余震尚未平息,他抬手想要撑起身,却又一次被那深入骨髓的虚脱感死死钉在榻上。
“咳…咳咳…什么时辰了?”每说一个字,都耗费着胸腔深处最后的气力。
“禀王上,”陈顺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刻意放得既轻且稳,如同怕惊醒什么沉睡的怪兽,“刚过子时三刻。”他微微躬身,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清水,向前送了一送,眼角的余光却瞟向了姬泄心仍紧紧攥在手里的笙管,“您……您方才梦魇了。”
水是温的,但流入喉咙,仍像是带着细小的冰碴。姬泄心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那笙管冰凉的触感紧紧贴着他的手心。他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像被砂纸磨过,想问的话,关于那个梦魇里重新清晰起来的可怕场景,堵在那里,灼烧着他衰朽的理智。
“父王,”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沉稳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怀。姬贵——他的次子,此刻就站在陈顺的身后不远,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来到殿中。他的面容平静,身形挺直,深衣的一丝褶皱也无,仪态俨然已是未来的王者风范。他的手里,端着另一份汤药。“您的脸色很差,”姬贵的声音如同浸过温水的绢帛,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戚,“太医令再三叮嘱,药须按时服用,不可中断。社稷黎庶,都仰赖父王康泰啊。”他将药碗递到南嘉手中,示意她侍奉。
姬泄心如同没有听见药汤被重新递到眼前的气息。那双深陷在青黑眼窝里的瞳仁死死锁住角落里那座巨大的青铜漏壶。里面铜箭的影子沉在冰冷的水底,水面没有一丝涟漪,寂静得令人窒息。方才梦中那仿佛滴穿心脏的“嗒……嗒……”声又一次在他死寂的脑海里清晰地、沉重地回响起来。他干涸开裂的嘴唇颤抖着,那个被血染红的念头再次冲破封锁,嘶哑地挤出喉咙:
“二十年了……晋儿……”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冰棱,在黑暗的殿堂里撞出幽暗的回响。他手中冰凉的笙管被他攥得更紧,指关节透出瘆人的灰白颜色,几乎要碾碎那段坚固的紫竹。
姬贵面上的忧色更深一分,欲言又止,目光投向陈顺。
那善于察言观色的老内侍陈顺,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一下。他猛地深深伏拜下去,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板上,声音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狂喜的激动:
“天佑啊!恭喜王上!大吉兆啊!”他的声音在空阔殿宇中激起突兀的回音。
姬泄心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如同生锈的机括,终于聚焦在陈顺那颗紧贴地面的灰白头颅上。空洞的目光如同在质问一件死物。
陈顺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嵌入冰冷的铺地方砖,声音却越发响亮,像要把每个字都钉进听者的骨头里:
“回……回王上!老奴该死!方才惊厥失措,此刻心头方明白过来!此异象正合古圣所传!”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换了副狂喜难抑的笃定表情,“就在今晨!城西归隐的野叟老翁,天未亮时路过少室山麓!千真万确亲眼所见!”他刻意停顿,用力咽了口唾沫,营造着悬念,“见一人御风而立!丰神俊朗,紫气缭绕,身跨雪白仙鹤!手中执玉箫,仙音袅袅……正是已归仙班的先太子殿下啊!”
陈顺伏在地上的脊背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声音带着热切的蛊惑,几乎要自己先被这谎言编织的美好幻景点燃:“是浮丘公!定然是那嵩山的仙人浮丘公垂怜!引太子殿下得列仙班!那老翁亲耳闻听仙乐,并得太子嘱托,要他传信王上——托言曰:‘暂栖嵩岳,极乐无忧,父王勿念!’”他猛地又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天显其灵!王上!殿下……他已在云端逍遥长生去了!”
“浮丘公……”姬泄心无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的目光缓缓移动,越过陈顺激动难抑的脸,转向身侧那扇巨大的、紧闭着的雕花宫窗。窗外,洛邑沉睡在早来的寒意里,天地间只有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蓝,连一丝星光也无。嵩山在那重重黑暗的彼端,遥远得像隔着一个宇宙。
他的视线收回来,落在自己掌心紧攥的那管紫竹笙箫上。指腹下的竹管冰冷坚硬,那一道几乎抚平的裂痕无声地存在。殿宇内炉火的暖气与陈顺热切的话语交织着,却一丝一毫也渗透不进他的身体深处。他感到一种比先前更彻骨的寒冷,正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
他缓缓张开干裂的嘴唇,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陈顺脸上最后一丝谄媚的激动,也让垂首侍立一旁的姬贵眉尖不易察觉地轻蹙了一下。
“浮丘公……”声音嘶哑,每个字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那……是上古仙人的……名号啊。”他枯瘦的手,指尖颤抖着,无比缓慢地摩挲过笙管上冰凉光滑的竹节,触碰到那一道细微却永恒的裂痕。他微微抬起眼皮,那双曾经锐利如今却浑浊得如同老玉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欣喜,只有一片比窗外夜色更浓重、更绝望的死寂冰河。
“凡人的……凡人的笙声……”他喃喃自语,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屑,从他身体最深处艰难地抠挖出来,“怎能通得过……那……九重云霄?”他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盯在笙管上那处不完美的裂痕,仿佛那是沟通幽冥人天的唯一凭据。他忽然用力攥紧了笙管,力气大得让干枯的手指关节发出可怕的惨白,那沉寂多年的裂痕似乎都在这无声的悲恸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他的声音猛地拔高,不再是喃喃自语,而是穿透重重锦帷、撞向殿内每一根冰冷圆柱的绝望号泣,每一个字都迸出血泪:“除非……除非是晋儿自己回来……亲手……亲手吹给我听!”
这声裂帛般的嘶喊在殿宇内盘旋回荡,撞在冰冷光滑的墙壁上,撞在沉寂肃立的巨鼎上,最终撞得粉碎,如同消散的雪花坠入无边的寂静深渊。再也没有第二句话。
他不再看任何人,枯槁的身体像是被彻底抽走了所有活气,颓然倒回冰凉坚硬的玉枕上,只是将那管冰冷的笙箫紧紧、紧紧地按在心口的位置。仿佛那是他破碎生命中仅存的一小块带着余温的碎片,仿佛那冰凉的竹管能再次感应到一个遥远如隔世的身影,再次流淌出那穿越生死的笙歌。
陈顺激动难抑的表情瞬间僵死在脸上,如同一张拙劣的面具,每一道虚假的亢奋纹路都骤然冰冻,只余下茫然失重般的空洞。他伏跪在地的身影骤然矮了一截,额头上那片刚才因用力磕碰而泛起的红印,此刻在幽暗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而狼狈。那编织的炫目祥云还未升腾便已被洞穿,只留下无处遁形的尴尬,沉沉压在他的脊背上。
南嘉端着药碗的手臂细微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浓黑的药汁在那陶碗边缘剧烈起伏,几乎要泼洒而出。她的嘴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垂下的眼睫掩藏着深重的忧虑与哀伤,视线牢牢钉在自己绣鞋的素绢鞋尖上,不敢去看榻上君王那令人心碎的绝望。暖热的药汤在陶碗里旋转,却怎么也传递不到她冰冷的指尖。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姬贵缓缓走近了一步。他的步履极稳,没有一丝犹豫,深衣的下摆纹丝不动,显示出绝对的自控。他微微侧首,对着僵如泥塑的陈顺,声音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吩咐道:“父王心绪起伏过甚,虚乏了。仔细看护着。”那“看护”二字出口,语调依旧平稳,内里却仿佛掺入了无形的冰碴。
陈顺如蒙大赦,连连叩首,额头叩在冰冷地面发出急促的闷响:“诺!诺!老奴该死!老奴罪该万死!”他狼狈爬起,躬着腰退到更远的阴影里,再不敢抬眼看任何人。
姬贵的目光随即落在了侍药不前的南嘉身上。那目光沉静如水,没有责备,甚至也读不出什么情绪,却像一道无声的命令。南嘉被那目光一触,立刻如同受惊般微微一颤,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职。她强自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稳稳了手臂,将手中的陶药碗重新向姬泄心的榻前轻轻递送,柔声劝道:“王上,药……请用药。”
药碗近在咫尺,那股苦涩混着干草根茎的气息直冲鼻端,浓烈得让姬泄心胃部本能地一阵抽搐。他依旧双目紧闭,仿佛灵魂已飘游到某个世人无法企及的痛苦罅隙中,对眼前的一切毫无所觉。那管紫竹笙箫像一块冰冷的烙印,死死地、紧紧地压在他胸口,汲取着他本已微薄的体温。
南嘉端着药碗的手僵在半空,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她抬起头,用求助的目光望向立在旁边默然不语的姬贵。
姬贵脸上没有任何愠色。他只轻轻抬起右手,虚虚向下一按。这是一个清晰的、毋庸置疑的指令——暂退。
南嘉如释重负,却又带着更深的惶惑,小心地将药碗放在榻边,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低下头,身影融入宫殿深处幽暗的光影里。殿内只剩下角落里的滴漏之水,仍旧执着地“嗒……嗒……”敲打着沉寂,如同缓慢逼近的死神脚步声。
姬贵的视线长久地落在父亲那张枯槁得只剩下骨头与薄皮的侧脸上。那紧锁的眉头,深陷的眼窝,死死按在胸口的笙管……都在无声地述说着一种他根本无法理解,也绝不允许自己去理解的执念。这念想比山岳更沉重,却阻挡不了诸侯的战车;比东海更深邃,却盛不住一滴失去的泪珠。
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与漠然,如冰晶凝结,悄然划过他深邃的眼底。那是权力天平上,对于无力与无用的最终裁决。他不再停留,转身时袖袍拂过冰冷的空气,没有带起一丝风,像一片不祥的预兆之影,无声地走出了这座被无尽悲伤和虚幻思念封锁的内寝,身影融化在大殿门扉开启又关闭后投下的、更浓郁的黑夜之中。
自那虚妄的“嵩山白鹤仙踪”之语被残酷戳穿后,洛阳王宫变得更加岑寂。
那管承载着绝望寄托的紫竹笙箫,始终被牢牢按在姬泄心冰凉的心口。日子一天天流逝,他却只在一日又一日难以入眠的煎熬中沉沦,如一颗腐朽的珍珠坠落在积满淤泥的深潭。
他的眼睛日渐混浊不清,如同蒙上了经年尘土的琉璃器皿,纵是午后难得的暖阳穿透窗棂,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双眼眸也如同蒙尘的死水,映不出一丝神采。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沉地卧在榻上,半梦半醒,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又混乱。
只有当窗外偶尔掠过飞鸟的影子,翅膀拍击空气带来微弱的风声,才能将他从沉寂的泥沼中猛地惊起片刻。他会失声地喊出一个名字:“晋儿!”浑浊的双眼中霎时间爆发出惊人的、短暂的火星,随后又在看清那不过是寻常的飞鸟之后,那点点微弱的光芒便迅速熄灭,重新被更加深重的灰霾覆盖,仿佛那瞬间燃起的不是希望,而是对虚妄更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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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暑往,周景王五年末冬的朔风,裹挟着前所未有的凶悍,如同一头苏醒的巨兽撞击着王宫的每一扇门户,每一扇窗户。风中夹杂着遥远战场所独有的铁锈味和血腥气,甚至隐约还有冰封大地下百姓无声哭泣的悲鸣。
紧闭的门窗外呼啸着凄厉的风声,室内巨大的铜炉燃烧着珍贵的炭火,火光通红,却依旧无法驱散那蚀骨的寒冷。
侍奉的南嘉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灵王枯槁手指上不慎沾染的药渍。忽然,一阵冷风寻着窗棂缝隙钻进,将角落里青铜漏壶的水滴声送得更清晰了几分。
灵王闭着的眼皮似乎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侧了侧头,浑浊的目光像两道迟滞的泥流,缓缓移向殿角那座记录着岁月流逝的巨大青铜漏壶。
“水……”他无声地翕动着龟裂的嘴唇,吐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像枯叶最后的轻颤。浑浊的眼珠,艰难地、一瞬不瞬地投向角落那座沉静的青铜漏壶。水面似乎比昨日更低了些,那根冰冷的铜箭斜刺里指向的刻度,于他混沌的脑中,只拼凑出一个更接近于末路的图景。
南嘉立刻会意,端起旁边一个精巧的玉杯,里面盛着温热的、飘散着淡淡白气的清水。她跪在榻前,一只手小心而有力地托住灵王削瘦的肩膀,将水缓缓凑近他焦渴的唇边。灵王顺从地张开嘴,水流入枯涩的喉咙,发出轻微的“咕咚”声。他的喉结随着吞咽艰难地上下滚动。
“王上,今日是癸巳……快交丑时了。”南嘉的声音压得极轻,几乎被炉火的噼啪声盖过。她抬眼望向窗棂缝隙外浓重的墨蓝夜幕,仿佛在数算那无垠的黑暗里还剩多少时间可供喘息的碎片。
姬泄心缓缓眨了眨眼,眼珠移动得极其滞重缓慢,最终重新落回角落漏壶那冰冷的水面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口中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短促,如同气流勉强挤出缝隙的回应:“唔……” 随即,他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身躯,动作迟钝得如同关节已经锈蚀,想要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锦被之中,却似乎连掀起被角的力气也已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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