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笙引鹤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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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嘉立刻帮他掖好被角,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依旧低烧得有些烫手。她默默拧了条冰凉的巾帕,小心地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灵王在巾帕冰凉的刺激下似乎又清醒了一霎。他喉咙里艰难地滚动,像有浓痰堵塞,终于挣扎着发出几个更含糊的音节:“……冷……冷气……要来了……”他疲惫地阖上眼皮,手指下意识地去寻找,触碰到那管一直被放在手边的紫竹笙箫。那冰凉的竹管贴上皮肤,他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像是抓住了一根早已失去效力的救命稻草,干瘪的手又紧紧地将它握拢了。

南嘉无言地看着。殿外的风声咆哮不止。角落里漏壶的水滴,依旧固执而冰冷地敲打着:嗒……嗒……嗒……

仿佛永不停歇,又仿佛永无止境。

南嘉在青铜漏壶水底那冰冷的铜箭指向子时二刻时,再一次轻手轻脚地靠近了榻边。姬泄心似乎终于陷入了较深的昏睡,呼吸浅而急促,额发也被冰凉的汗水浸湿,粘在青灰的额角上。那管紫竹笙箫被他一只手拢着,压在胸前单薄的衣襟里,一半竹管露在外面,在炉火光晕下泛着脆弱的光泽。

她小心地在榻前安放软垫处坐了下来,将头微微靠在床沿的雕花栏杆上。连日的忧虑与疲惫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眼皮上,让她无法抵抗困意的侵袭。殿内只剩下炭火爆裂时偶尔迸出的一两点火星和那永不疲倦的、催人麻木的滴水声。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终于支撑不住,沉入了那无边无际的、同样被焦虑弥漫的昏睡之中。

万籁俱寂。

突然间,姬泄心那双紧闭的眼皮开始剧烈地颤抖,如同蝶蛹承受着内里生物的激烈冲撞。喉咙深处发出窒闷含糊的呜咽声,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呼吸的通道。他猛地张大了口,如同濒死的鱼徒劳地挣扎着渴望空气。

——一片无边无际、柔白轻盈的云雾。没有风的呼啸,没有彻骨的寒冷,只有一种奇异的、令人骨血都随之飘散的温暖包裹着周身。脚下是柔软到近乎虚无的层云,每一脚踏下都漾开温软的涟漪。在那朦胧视界的尽头,一只巨大而优雅的白鹤在云霭深处翩然舞动,舒展着圣洁得令人落泪的羽翼。

鹤背上端坐一人影。青衫淡薄,衣袂随风拂动。隔着那温暖的云雾织成的帷幕,看不清面目,唯有一双眼睛,澄澈如昔年春日洛水畔的碧波天光,盈满笑意,穿过遥远的时空静静凝望着他。

他认出那种只属于少年人的笑意,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

那人影向他伸出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指节如竹,掌中还安然握着一管熟悉的紫竹笙箫。

笙箫——紫竹笙箫!

姬泄心被云雾托举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那片光亮伸出手,喉咙里迸发出无声的呼喊:“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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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伸出的手并未因时间流逝沾染丝毫风尘,姿态熟悉得令他心碎。然后,那青衫人影的唇轻轻含住笙管,微微垂首。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吐纳之气吹入笙管之中……

那声音来了!

如同久旱大地上听到的第一声春雷,如同黑暗深渊中乍现的星辰之光。它穿越生与死的辽阔鸿沟,撞破数十年时光堆叠成的厚重尘埃,撕裂王权的铜墙铁壁,洞穿垂老躯壳的沉重朽壳——就这样毫无阻隔地、清晰无比地,直接抵达他灵魂最深处那片已然荒芜干涸的废墟!

一个音节流淌出来——纯净、饱满、完美——没有一丝裂痕!

姬泄心猛地睁开了眼睛!

寝殿的黑暗在这一刻如同幕布被粗暴撕开!炉火在角落奄奄一息地吐着最后的微弱红光,几近熄灭,映照不出任何光明,只徒然在墙壁上涂抹着大块扭曲舞动的鬼魅影迹。那一直折磨耳鼓的滴水声仿佛被一种压倒性的力量暂时屏蔽,消失了。

他没有发出一丝惊叫。

所有的困顿、病痛、沉重的暮气如同一件湿透的旧袍被瞬间撕裂、抛弃!

他猛地从冰冷的卧榻上翻身坐起!动作之迅疾,如同被一道看不见的天意绳索强力牵引,与那枯槁垂死的躯壳完全不符。

就在同一瞬间,沉睡的南嘉被榻上剧烈的震动惊醒过来!她下意识地惊呼一声,猛地睁开眼,慌乱地想要起身:“王上?!您——!”

“别过来!”一个异常清晰、穿透黑暗却完全陌生的声音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年轻君王的金石之力,瞬间将她的呼喊和动作冻结。

姬泄心跳下冰冷的脚踏石板,甚至没有弯腰去触碰摆放在脚踏边的锦履。他赤裸着枯瘦的双足,踏在殿内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之上,那刺骨的凉意未能激起一丝战栗。他背对着惊惶的南嘉和那微弱火盆的残光,面朝着那巨大而紧闭的宫门,纹丝不动。宽大的玄色纁衣如同巨大的鸦羽散落在地,将他枯瘦的脚踝也淹没其中。

“来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梦呓中的嘶喊,而是一种穿透生死、斩钉截铁的宣告,带着狂喜的震颤,如同金石掷地锵然有声!

“它们终于来了!——就在外面!”他猛地抬起双臂,像要拥抱天地,“我的晋儿!他骑着仙鹤回来了——!”

这句话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瞬间击溃了南嘉的意志。她踉跄着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却毫无所觉。巨大的惊骇让她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沉重无比的殿门在那枯瘦身躯双臂展向虚空的同一瞬,仿佛被一股来自天外的无形伟力轰然撞击!

“轰隆——!!!”

一声震彻整座沉睡宫殿、足以惊起夜宿所有鸟兽的巨响猛烈爆发!宫殿最核心的两扇厚达尺余、铜木包镶的庞然巨门,竟在这巨力撞击下向内猛地崩开!深冬刺骨凝冰般的凛冽寒气和着雪粒碎片,如同汹涌的海浪倒灌而入!

殿内几盏将息未息的灯火在这狂暴的气流中瞬间全数熄灭!

无边的、纯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南嘉最后的视线里,借着门外廊下残存的微弱夜灯光芒和漫天倾泻而下的冰冷素白,清晰地看到:

姬泄心干枯的身体在那肆虐的寒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宽大的玄纁衣袍被风猛地向后拽起,鼓胀翻飞,如同即将御风而去的神袛袍服。

他扬起那张枯槁得只剩下骨架的脸,在漫天飘落的白色飞雪里,朝着被巨门洞开的、幽深无垠的夜空——那不是绝望的嚎哭,而是整个生命在最后一刻燃烧沸腾、如同幼童般终于得偿夙愿的、迸裂式的、放浪形骸的——大笑!

那苍老嘶哑、却饱蘸着无上欢愉的笑声直冲云霄!

“哈……哈哈哈哈哈……晋儿——!”

然后,他张开的双臂如同翅膀般向上微扬了一下,如同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拥抱。就在南嘉惊恐失声叫喊之前,他那单薄得如同风中秋叶的身影,就在这大笑声中,带着决绝的、狂喜的、了无牵挂的意味,朝着门外的黑暗与风雪笔直地、义无反顾地扑落下去!

“王上——!!!”南嘉那撕裂胸腔的哭喊终于冲破束缚,尖利得变了形。

她连滚带爬地扑向那片骤然洞开的黑暗门槛,手指在结着薄冰的金砖门槛上抓出刺耳的声音。殿门外回旋的寒风卷着大片雪花,冷得像是无数把冰刀,猛力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台阶之下,那个玄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倒伏在皑皑新雪之中,散开的衣袍如同一片不祥的黑莲铺展在冰冷的素缟之上。他的一只手还执着地朝着无穷远方的虚空伸着,保持着最终拥抱的姿势。

周围死寂了一瞬。随即,整个沉睡的宫苑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殿宇、回廊、角楼……无数道门扉猛地被拉开或撞开!惊恐的喊声、杂沓的脚步声瞬间爆发,刺破了原本死寂的夜。无数手持风灯的内侍、卫士从四面八方的黑暗甬道中汹涌而出,微弱的灯火在风雪旋涡中剧烈摇摆,将纷乱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交织成一幅仓皇失措的地狱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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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南嘉跪在殿门门槛内,浑身被寒冷彻底冻僵。她死死地盯着灵王倒下的雪地,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汹涌而出,落下时却已变得冰凉,无声地砸在脚下同样冰冷的地面上。

黑暗里,宫苑某个偏殿的门扉也被惊动地打开了。姬贵穿着整齐的常服,袍服上织锦的暗纹在门内透出的微光下只闪烁了一瞬,便被他稳健的身影遮去。他立在门槛内一步的位置,凝望着远处主殿前那片骤然被杂沓人影和微弱光亮搅动的雪地,那双幽深的眼眸像两口封冻的古井,风雪亦无法在其上留下痕迹。他只是在那里站着,如同一尊为此刻早已准备好的冰冷石像。

子时的更鼓声带着一种迟到的冰冷麻木,从宫墙外某个深远的角落,沉重地、缓缓地传来,“咚——咚——咚——”地敲打着每一个被这寒夜惊起的活物。

“当当当——!”

沉重的丧钟被撞击着,声音如同冰凉的铁水,泼在周王室冰冷阴暗的宗庙上空。悲凉的回响在王城洛邑狭窄的巷道中反复碰撞,最终消散在铅云低垂、弥漫着血腥气与草木焦枯气息的冬日寒风里。

周灵王的梓宫陈设于正殿中央。棺木厚重,漆黑深沉,如同凝固的暗夜本身。灵王枯槁的身躯已被仔细收敛,躺在层层繁复礼制的殓服与名贵香料之中。南嘉与其他侍丧宫女身着粗糙至极的白麻衰服跪在梓宫脚端。每一人都是同样的面色惨白如纸,嘴唇青紫麻木,不知是冻还是过度悲恸。她们身体僵硬,头颅深深垂着,如同被风雪压垮的芦苇,长久维持着这象征着卑微哀悼的姿态。殿宇内只有她们极力压抑的、细微到几乎消散在冰冷空气里的抽噎声在死寂中艰难起伏,混着新近点燃白烛燃烧时滴落烛泪的“滋啦”轻响。

数位位高权重的公卿身披象征最高等级国丧的五服重孝——绖、衰,面容沉穆如水,排成僵硬的队列,在礼官的引导下,按照繁缛的仪式规程,逐一趋步向前,向着那庞大的黑色灵柩伏拜叩首。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刻意为之的庄重与迟滞,仿佛要将每一分哀戚都拉长到能浸透时光的深度。他们口中念诵着流于形式、空洞浮泛的哀悼之词,音节在空旷幽冷的殿宇内碰撞回旋,被四周冰冷的空气吸去了大半温度,变得飘忽而遥远。偶尔,某位年迈公卿的腰在伏拜间发出的骨头不堪重负的细微摩擦声,都会在这绝对的沉寂中被放大得格外清晰刺耳。

伯阳父这位老史官,须发枯白如深冬草灰,笔管在手中竟微微地打着颤。他佝偻着因长年累月俯首竹简而早已变形的脊背,伏在一方低矮的漆木小案上。案旁燃着一盏光线微弱不稳的油灯,勉强照亮案上铺开的简牍。他每一次落笔都似乎极其艰难,枯瘦的手指用力握着笔杆,指甲深陷进饱经沧桑的皮肤里,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刻进这承载历史的坚硬竹骨之中。细小的墨点随他颤抖的笔尖时不时地溅落在简牍边缘,如同失控的、无声的泪痕。

“……王二十又二年……冬月癸巳……王……薨于正寝……”,竹简上刚写下寥寥几笔,墨迹未干。当写到那个“薨”字最后一竖时,伯阳父的手猛地剧震了一下,那竖画瞬间带出一个不受控制的颤抖的拖痕,如一道猝不及防的伤口划在整齐的字列旁。

一股汹涌的血气骤然冲上喉头,伯阳父猛地低头,用宽大的孝服袖子死死捂住了嘴,身体剧烈地抽搐,喉间发出含混浑浊的咳喘。旁边的年轻佐史慌忙想去搀扶。伯阳父用另一只尚能动弹的手臂,如铁箍般死死攥紧佐史伸来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他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扭曲变形、泛着青灰,身体绷得像一张即将断裂的弓。

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那袖子下面不断传出沉闷的、撕裂般的咳嗽声,瘦削的肩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般疯狂抖动。

良久,咳声才渐渐微弱下去。他缓缓地放下袖子,在昏暗灯光的勾勒下,嘴角分明残留着一缕未擦净的、极其扎眼的暗红色污迹,像是陈旧的血痂。他没有看那惊惶的佐史一眼,布满浑浊老泪的双目只死死地盯住案上那染了墨点、添了丑陋拖痕的简牍。仿佛那上面沾染的不是墨汁,是某个难以承受的、必须掩盖的真相。

沾了墨的笔被重新握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更加凸显。他不再书写,只是长久地、死死地凝视着简牍上那个歪斜的“癸巳”和那个带着痛苦拖痕的“薨”字,仿佛在无声地与历史本身进行着一场精疲力竭的角力。

殿门之外,新丧笼罩下的宫廷如同一幅凝固的素白画卷。纷扬了整晚的雪片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停歇下来。重檐歇山的高大殿顶覆盖着皑皑白雪,肃杀的冷光从青黑厚重的瓦片上折射出来。空旷冰冷的殿前广场上,一排排身着冰冷甲胄的王宫卫士如同沉默的冰雕,长戟尖端在清冽寒气流下泛着瘆人的幽蓝光芒。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穿透层层厚重的孝服,刺入每一个在场者的骨髓深处。空气凝滞得近乎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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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开口说话。没有人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姬贵独立于高高的丹墀之前,与梓宫停放的正殿相隔不远。他所立的平台稍高,避开了阶下聚集的人群,仅有两名捧着器物、垂首侍立的贴身内官立于他身后丈余处。同样是最重的斩衰,同样的粗劣麻布包裹全身。然而那粗糙的麻衣之下,被特意收敛起的肩膀异常挺拔笔直,显出一种与周遭悲怆氛围格格不入的内在力量。那张俊逸的面孔上,五官依旧清晰如刻,眉梢眼角的线条却在寒冷中透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冷硬质地,如同北地封冻千尺的玄冰,深沉、坚毅,隔绝了一切不合时宜的悲情。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没有聚焦于眼前庄重哀戚却沉重压抑的葬礼场景,也没有望向殿内那具象征着逝去时代的巨大棺椁,更没有落在台阶下方或殿外任何一张被寒冷和悲痛扭曲的脸庞上。他的视线穿透了这座古老宫苑低矮的墙垣,掠过洛邑城中那些被冰雪覆盖的、如同低伏沉默野兽般的低矮屋脊,越过荒野上焦黑突兀的树桩,最终投向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层层叠叠的远方山峦。

在那远方的层云与烽烟之后,有郑国屡犯王畿的铁骑践踏的烟尘,有楚国僭越礼仪、僭用九鼎八簋的流言蜚语,还有更多诸侯国野心勃勃、觊觎九州的豺狼之眼……如同一幅巨大的、支离破碎的舆图,摊开在他意识最深沉的角落。

就在这时——

一阵奇异的风突然在高耸的殿宇上方旋起!

空气被急速撕裂发出尖锐而短暂的啸音!像是沉重的、由巨大羽翼猛烈拍击空气所发出的声音!数道巨大到不可思议的、如同投射在雪地上的水墨阴影瞬间从丹墀上方一掠而过!

“嘎——啊——!”

高亢清越,却又带着穿透一切尘世喧嚣冷寂的、难以形容的悲唳声,刺破冬日凝固的云霄!

丹墀阶下死寂的人群如同投入石子的冰面般轰然惊炸!

“鹤!是白鹤!”

人群的缝隙中不知是谁第一个控制不住喊出了声,声音里饱含着惊骇与难以言说的悸动。无数人惊恐又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目光仓皇地追逐向殿顶那片澄净如洗却了无痕迹的天空。天空依旧蓝得沁人心脾,像一块巨大的、毫无瑕疵的寒玉。方才那沉重的振翅声与穿透魂魄的鹤唳,竟如同一个诡异的群体幻觉,寻不到任何存在的实体证据。

只有广场的卫士阵列出现了一阵极其短暂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微扰动。离姬贵最近的几名卫士下意识地向上扫视了一眼,握紧长戟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随后又迅速恢复了那种冻结般的身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风又静了下去。方才那奇异的声音彻底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

姬贵依旧挺立于丹墀之上,纹丝未动。方才那声穿云裂石、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悲唳响起时,他的眼睫似乎极其短暂、难以察觉地眨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

他微微仰起下颌,侧面的线条在清寒的光线下如同用最坚硬的寒玉琢刻而成,找不出一丝弧度。那双幽深如古潭的眼眸,视线重新投向前方空旷的、铺满积雪的殿前广场。

在那里,无数身披素缟的渺小身影,正如同蚁群般无声地蠕动,朝着象征宗周最后权力的中殿方向匍匐跪拜。在他目光凝视的终点,大殿内巨大棺椁前几排新燃起的白烛群,正奋力燃烧着,跳动的火苗在冰寒的空气中显得渺小、挣扎又无比执拗。

一种无形的、沉重到仿佛连空气都发生扭曲的重压缓缓聚集,落在他宽阔平整的肩膀之上。那不是悲伤的重量,而是比悲伤更实质、更冰冷、更令人无法喘息的存在。

他身后捧着仪器的内侍,其中一个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玄漆承盘。承盘内里衬着象征至尊的赤色锦缎。锦缎之上,一方崭新的冠冕端正地摆放着。那冠冕以玄纁二色为骨,前垂十二旒白玉珠串,每一颗玉珠都在天光下流转着冷凝的光华。两侧束带的金玉饰件静静蛰伏,只在微弱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锋芒,如同沉睡的猛兽无声呲露出一点獠牙的寒光。

那冠冕静静地躺在那里,离它即将落下的头颅只有数尺之遥。

天光刺破层云,穿过敞开的殿门,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柱,恰好投射在新君玄端之上那冠冕低垂的十二旒白玉珠串上。玉珠在雪后初霁的冷冽光线中幽幽流转出内蕴的寒光,一串接着一串,如同冻结的泪滴被无声地串连在权力的枷锁之中。

姬贵立于这束光线之外一步之遥的幽微地带,晦暗交织。他沉默地凝视着那具象征着旧日终结的沉重梓宫,眼神像穿过了一片被遗忘的古战场。在这片只有死亡与新生的短暂寂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感攫住了他。远处,老史官伯阳父再度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宗庙祭器沉重的铜锈气里艰难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