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血火九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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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根细长黝黑如同毒蛇般的吹筒毫无预兆地自水面上茂密如海的芦苇丛深处鬼魅般伸出。筒口在水面探出的瞬间无声。紧接着便是令人心惊的“嗖嗖”声破空响起!那声音极轻极锐,却又极其密集!细小的、在昏暗中几乎不可见的短小吹箭,如同淬了剧毒的蜂群,扑向那队艰难跋涉的人马!
惨叫声骤然撕裂湿冷滞重的空气!一个侍卫喉头多出一枚细小黑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便猛然挺直向后倒去,“扑通”砸进污浊的水中,溅起巨大的、混杂着黑泥和腐叶的水花。另一个卫士后颈处也无声多了一枚黑刺,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直挺挺地向前仆倒,头颅砸入浑浊得发黑的水中。毒药霸道无比,见血封喉。
“有刺客!!”卫士长惊骇欲绝地嘶吼出声!声音凄厉扭曲,在无边无际的水泽里徒然回荡,显得异常微弱无力。他慌乱而徒劳地拔出佩剑,徒劳地挥向四周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芦苇丛。其余护卫在巨大的恐惧与死亡阴影下,如同被狠狠捣了巢穴的黄蜂,彻底炸开了!他们拼命向中间聚拢,想要用身体去为王子朝遮挡那来自四面八方黑暗芦苇深处的无声死物,又有人想要强行架起王子朝往前闯,更多的人则如没头苍蝇般在水泽里疯狂打转,绝望地挥动武器劈砍看不见的敌人。
王子朝被紧紧护卫在核心。他脸色煞白如灰,嘴唇因寒冷和极度的惊骇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一支吹箭毒蛇般射来,狠狠钉在他挡在胸前的右臂上!一股麻痹感瞬间炸开,沿着手臂疯狂蔓延!他想呼救,喉头却只发出“嗬嗬”的窒塞嘶哑音。
水草深处,一道冰冷锐利如锥的目光透过芦苇的缝隙,毫无波澜地钉在混乱中心那个人惊惶挣扎的躯体上。执筒的手稳得如同岸边亘古的顽石。那人再次凑近了黝黑吹筒。筒口纹丝不动地抬起,一丝幽暗的光泽在细密的铜质管壁上流淌。在如此纷乱危险的水泽中,他的动作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唯一的目标——王子朝下意识捂住麻痹手臂的、暴露出来的心脏位置——咽喉下方稍偏左方,因恐惧而剧烈起伏跳动的颈部动脉轮廓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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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比之前更加细微、却仿佛抽尽了所有空气的尖锐破空声响起!
王子朝喉结下方近旁的颈侧皮肤猛地一跳。那动作细小如同水面的微澜被针尖点破。一股浓黑到发紫的鲜血瞬间从那个微小破口处喷涌而出!那血太浓,浓得像陈年的酱垢,浓得脱离了人血的常态,一股带着极深腐朽与铁锈味道的腥气猝然爆发开来。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身体只来得及剧烈地抽搐痉挛了一下,便像一截被瞬间抽去了骨头的皮囊,直挺挺地栽进了深达腰腹、稠如泥粥的冰冷黑水中。水花溅得很低,发出沉闷而粘稠的“咕咚”声。污浊的黑水立刻翻腾着,贪婪地吞噬着那具躯体,大量深紫色的血丝如同有生命的异虫在漆黑水体表面迅速洇染蔓延开来。
几乎在同时,云梦泽那永无休止的腐臭瘴雾深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抽掉了所有声音的根基。卫士长那狂乱的嘶吼被掐断在喉咙里,他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子朝没顶的那片黑水漩涡,水面正急剧泛起无数细密污浊的气泡,很快只剩下浑浊的泡沫和散开的污浊涟漪。围绕王子朝挣扎的护卫们动作刹那间全都僵死凝固!如同时间突然被定格在绝望的某个瞬间。他们脸上扭曲的表情还来不及转换,身体还维持着推挤、格挡、或试图救援的姿势,但眼中的光已经熄灭,被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死亡预感取代。水汽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身上,带着沼泽深处陈腐的气息。短暂的死寂降临,比先前刺耳的惨叫更令人胆寒。这片水域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尸身搅起的泥浆缓慢沉降的微响和气泡升腾的破裂声。
“当啷!”一声刺耳脆响。卫士长手中紧握的长剑掉在浑浊的黑水中,溅起一蓬污水落在旁边卫士沾满泥浆的脸上。那张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嘴唇颤动,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恐惧终于以更加彻底的形态降临。不知是谁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临死前的低沉呜咽。紧接着,所有残余的卫士如同惊弓之鸟,惊恐万分地朝四面八方挣扎逃命!再不顾及同伴与刚刚尽忠保护的对象。他们像受惊的野鸭般在冰冷污浊的水中扑腾、深陷、撞倒芦苇、又被水草缠住,发出绝望的嘶喊。
芦苇丛深处,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星芒扫过这片混乱而绝望的水上猎场。执筒者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情绪光泽消失了,彻底化为深沉的死寂。悄无声息,无数道细长黝黑的吹筒如同退潮般,沉入了墨绿色的、仿佛永恒的芦苇深处,再无踪迹。水面上的涟漪圈圈扩散、交叠,最后一切重归虚无的平静。唯有那深紫色的血污如同被诅咒的纹样,仍在缓缓洇散,一点一点地被更庞大的墨黑吞噬掩盖。
风骤然刮过狄泉宫阙上的新漆檐角,发出如同呜咽般的低沉哨音。宫阙深处,那尊玉琮默然静立案头,墨绿的兽眼冷然反射着窗外移动的阴云影子。
王子朝已殁的消息是沿着楚国边境密布的水网,经由那些隐秘的渡口和沼泽中穿梭的、脸孔模糊的信使们,如同黑色的水流缓慢而确定地渗透回了楚国残存的据点。信报最终送达狄泉王宫的那一夜,没有庆贺的钟鼓,没有宴席。敬王独自待在深殿的昏暗之中,只命内监点起一支孤灯。他在灯下长久地坐着,目光虚虚投向窗格,窗外是狄泉一如既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水气。那灯盏跳跃的火光将他投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极大、极扭曲,恍如一头被无形绳索囚禁在方寸之地的困兽。那庞大的影子贴附着冰冷的墙壁,纹丝不动。他放在膝上的手指,极其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王子朝死了。
可那些追随王子朝的人似乎还在呼吸。流散的残卒像被风吹散的枯草种子,落入楚国被战争撕裂的广袤焦土。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在楚地的伤痛之上萌发了一种更隐蔽、更顽固的力量。某种无声的暗流开始在楚国北方靠近周境的区域悄然汇集。关于“复周室正统”、“为太子朝雪恨”的呓语开始如湿冷的幽灵,游荡在荒废的驿亭、破败的市井暗巷、和那些逃亡武士临时聚集的棚屋里。风声穿过楚国北境荒凉的树林,呜咽着那些模糊而危险的词汇。这种不祥的低语如同冬夜的暗流,在冰面下方蠢蠢欲动,缓慢而执着地寻找着薄弱的裂隙。
楚国这棵曾称霸南方的大树,已然被吴人的利斧砍得伤痕累累,主干摇摇欲坠,无数旁逸斜出的枯枝败叶在风中飘摇。那些在战火中幸存的旧部、那些不甘失败的野人、那些对楚王仓惶奔逃充满怨恨的边境卫士、那些流离失所渴望依附强者以图生存的流民……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砂,开始向着一个核心悄然汇聚。在那片因大败而混乱躁动的土地上,“儋翩”这个名字逐渐从这些散乱的低语中被提炼出来,反复提及,每一次都带着更深的敬畏与期待。这个曾被王子朝倚重、现在如同蛰伏的猛虎隐在暗处的武将,成了所有离散恨意与暴烈渴望的天然收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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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公元前504年的寒气刚刚从大地上有所消褪的迹象,狄泉周围的旷野依旧覆盖着一层枯黄的草甸。王师散布在狄泉外围的营寨像往常一样入夜沉寂。只有哨楼的灯笼映照出远方微弱的天光。然而这个春夜,在狄泉王城西南方向一片低洼的谷地中,那些原本星星点点的哨楼灯火,却像被狂风卷过一样,一盏接着一盏地、骤然熄灭!
浓稠无比的黑暗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
王师营地方向传来几声极其突兀、撕心裂肺的短促惨呼!叫声凄厉却骤然中断,随即便是无数混乱的脚步践踏声、盔甲与金属的碰撞刺响、钝器击中躯体的沉闷“噗噗”声……各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瞬间爆发开来!紧接着,火光,炽烈的火光,毫无预兆地在多处营帐蓬顶腾空而起!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布料,如同赤红的恶魔瞬间舒展着肢体疯狂舞动!营地的黑暗被撕裂,疯狂摇曳跳动的火焰光芒将人影、刀光、帐篷扭曲倾倒的轮廓放大了无数倍投射在空中!
“杀!”
“清妖孽!复正统!”
嘶喊声狂野如同林中野兽,汇聚成一片刺耳的声浪!无数火把在黑暗中乱舞着被高高举起,瞬间连成一片翻腾燃烧的火海,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响,驱散了浓重的黑暗。火光映照下,显现出无数身着各式破旧甲胄、手持利刃的凶悍身影!他们如同黑色的潮水,自四面八方涌出,狠狠撞上了仓促应战、阵型混乱不堪的王师外围屏障!刀锋砍入骨肉的声音、濒死的哀嚎、兵器疯狂碰撞的火花彻底撕裂了原本尚存一丝宁静的春夜!营地彻底陷入疯狂的炼狱。浓烟裹挟着呛人窒息的焦糊味、血腥味以及铁器的腥气冲天而起,遮蔽了半片天空。
远处狄泉王城外围最高的望楼之上,司阶官面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用变调的尖锐嗓音冲着下面的宫门狂喊:“西营!西营起大火!喊杀声……杀声震天!叛贼!是叛贼来袭!”
狄泉新筑的宫墙在跳跃的火光下如同一条蛰伏的黑色巨兽,城门骤然“吱呀呀”敞开一道缝隙!一支仅由数十辆战车和少量甲士组成的王师精锐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城去,直扑陷入混乱火海的西营!领军的将军在颠簸的战车上嘶声力竭地指挥。然而,冲击西营营地的叛军们像是算准了王师的反应,在遭遇这支生力军前便突然折返方向,带着刚刚掠夺的兵器和部分粮秣,如同鬼魅般向更深的黑暗深处、南方那片广袤的荆棘丛和密林边缘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血腥与燃烧的烈焰。当王师主力艰难地扑灭营火、收拢残兵,企图追击溃散的敌寇时,那些来去如同幽灵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只剩下遍地燃烧的余烬和不绝于耳的痛苦呻吟。这支王师疲惫的队伍茫然地停留在散发着焦臭和血腥气息的土地上,宛如一片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枯叶。
“陛下!”内史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了调,几乎是在哭号,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敬王那间深邃而寒冷的内殿,“叛军势大!西营已破!他们……他们分兵数路……合围宫城!城门……危矣!”他额头上汗珠混合着尘土不断滚落。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遥远的宫墙之外,如同呼应一般,骤然爆发出一片山崩海啸般的狂野呐喊!“儋”字战旗似乎在被点燃的火焰之上狂乱挥舞,那狰狞的大字在火光中跳动燃烧,带着无尽的恶意与复仇的癫狂。
“儋!儋!”一声声嘶哑的吼叫如同利爪刮过狄泉冰冷的宫墙。
“儋!儋!”又一波更加狂暴的吼声滚滚压来。
敬王猛地从冰冷的席上站起!巨大的冠冕猝不及防下被骤然牵动,珠旒剧烈地相互撞击,发出一片急促脆响!他那深潭般的眸子骤然收缩,凝聚在宫殿内壁角落投射的、剧烈抖动跳跃的光影之上——那是远处城门处燃烧的冲天大火隔着层层宫墙投射进来的变幻光斑,带着浓烟和血的色泽!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喉结上下艰难滚动。殿内燃烧的铜兽熏炉散发出的沉香气息,此时被浓烈的烟火味彻底淹没。他迅速转身,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向内侍总管与几名心腹近卫:“备车!”
命令如冰珠坠地!刹那间,整个王宫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下,原本压抑的死寂瞬间被击碎!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物品被急促翻动的碰撞声、惶恐到极致反而无声的奔跑……所有声音混杂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背景噪声。
敬王已脱去碍事的沉重冕服大袍,只着一身内里便于行动的玄色深衣。他一步便跨出了内殿门槛,衣袂被穿廊而过的风骤然鼓起!内侍总管脸色苍白但动作麻利地紧随其后,几个贴身甲胄鲜明的精锐卫士如影随形。他们旋风般卷过漫长空旷的回廊!风猛烈灌入回廊,冰冷刺骨,廊外远处叛军震天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越来越清晰,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礁石,一波更比一波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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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近在眼前。厚重的门轴发出艰涩的“嘎嘎嘎”巨响,一道缝隙刚刚够一辆马车挤出!敬王的马车如同离弦之箭从那缝隙中射出!车轮碾过宫门外广场坚硬的铺石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滚雷之声。战马早已被这巨大的不安和杀戮的气息刺激得焦躁嘶鸣不已,口鼻喷出滚滚白沫。驭者狠狠将粗糙的缰绳在手上缠死一圈又一圈,长鞭在空中炸开一声霹雳!
“走!”车旁甲士低吼,佩刀在混乱火光里闪烁出刺眼的亮光。所有护卫车辆和轻骑瞬间收缩聚拢,紧紧护卫着那辆在颠簸跳跃的火光中时隐时现的玄色车驾!
就在车驾冲出宫门的刹那,在不远处一座刚被废弃民居点起的巨大篝火的光焰之中,儋翩的身影如同一尊骤然凝固的火中之魔!他手中那柄长刀宽阔的刀身被身后冲天肆虐的烈焰映照得通体赤红!刺眼血光跳跃流淌!就在那柄染血刀锋映亮他扭曲面目的瞬间,在那妖异的刀面反光里,一道清晰而转瞬即逝的景象被精准地捕捉定格——如同闪电划过漆黑的岩壁——一辆由四匹惊惧战马拖拽的玄色马车,正以亡命之势冲出狄泉王宫最后那道缝隙!马匹因为恐惧瞳孔张得巨大,车影在狂舞的火光与浓重烟尘的扭曲下一闪而过!那道疾驰的车影,像是被永远地灼烧在儋翩那柄沾满温热鲜血的长刀锋镝之上。
敬王的车辕在剧烈的颠簸中不断发出呻吟。车壁在晃动,阴影剧烈摇晃摩擦。他一只手死死攥住车内一个固定在板壁上的铜环,骨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异常。另一只手则下意识紧紧按住胸口左侧的位置,隔着一层层衣物,一个坚硬冰冷、带着尖锐棱角的轮廓物正在他手掌下被紧紧攥住、按压——那是自狄泉仓皇逃出时,从王宫内殿御案上那尊兽面玉琮上硬生生掰下来的一片残角碎片!锋利的断面深深刺入他的掌心皮肉。痛楚如同冰冷的电流,顺着血脉直刺入脑髓深处。掌心的刺痛感异常清晰锐利,如同冰冷的刻刀正沿着经络缓慢切割。然而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本质的冰冷空洞感,正从胸口那块按压在衣衫下的玉琮残片处弥漫开来,疯狂侵蚀着他体内每一处曾经充满野望的地方。
车窗外,狄泉宫阙那些刚刚被漆过、在暗夜中尚能隐约看出鲜亮轮廓的檐角,在那片浓烟与烈火构成的猩红背景中无声地坍塌下来。巨大木头断裂的声音沉闷地撞击着夜色,在混乱厮杀声的间隙中格外清晰。燃烧的木料如同火炬倾坠,砸向地面,溅起漫天火星,如同散落一地的残血泪珠。
他按住胸口的、握着残玉的手指猛然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其生生捏碎,骨节透出僵硬的青白。碎裂的玉石边缘再一次狠狠嵌入早已流血的伤口。掌心的剧痛如同电流再次蹿上脊背,但这一次却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丝毫无法在那片胸腔里蔓延开来的、无边无际的冰冷与虚无中激起丝毫涟漪。痛,反而更清晰地映衬出了那无声坍塌背后,某种更加沉重的剥离。
“哗啦——轰!”一块高耸宫墙在火焰吞噬下猛然向内倒塌的巨响远远传来。碎裂的砖石坠落声浪清晰冲击着他的鼓膜。他的身体随着这声坍塌猛地一震!那在火光中倾斜着坠落、最后轰然砸地的巨大宫墙影像,并非投射在车窗外的夜色里,而是瞬间烙入了他被痛楚和空虚交织的眼眸深处。那景象,如同预示着他身下这座仓促奔驰在茫茫黑暗中的车驾,所承载的一切,似乎也正沿着某道无形的命运斜坡,加速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底部。
公元前503年的秋天,洛水两岸的土地被成熟的谷物染成了斑驳而沉郁的金黄色。收获本该带来的劳作声响在此刻荡然无存。河风穿过岸边光秃秃的苇秆,发出空洞而绵长的呜咽,仿佛是大地在喘息。晋军的黑色阵列如同铁铸的山岭,密密匝匝地在河岸边铺展开,巨大的玄色旌旗在风中翻卷,“咚咚咚”的沉重鼓声如同巨人的心跳,稳定而凶悍地撞击着河畔的每一寸土地,激起河水的阵阵震荡。数万只战靴整齐踏地的回响,汇聚成一片滚雷般的轰鸣,自晋国方向碾压而来,沉重地滚过空旷的原野,碾压着周境冻硬的土地,直到最终逼近雒邑方向狄泉边缘的王师营盘。
敬王在狄泉残破宫城的瓦砾之上,他看见远方的地平线被一道无边无际的黑潮淹没,晋军如同移动的钢铁山脉压境而来。残存的王师士兵们呆立在简陋的望楼或壁垒之后,望着那片推进的黑色洪流,眼中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濒死的木然,握持着卷刃豁口兵器的手指毫无血色。当那滚雷般的步伐最终停滞时,整个狄泉外围阵地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次日黎明,天色晦暗阴郁。一支规模极其庞大的晋国精锐使节队伍抵达狄泉。为首的晋国上卿立于狄泉残破宫门之前,身姿挺拔如利剑。他面朝高台之上端坐的身影,声音如同铁石交击,清晰地刺穿整个宫城内外凝滞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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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乐崩坏,社稷蒙尘!今晋承天讨罪,复君安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骤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周天子!臣等,奉晋侯命——迎陛下还都——雒邑!”
“迎陛下还都——雒邑!”随行所有晋国官员、护卫,乃至远处晋国庞大军队列阵的无数喉咙同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般冲击着残破的宫门,撞荡回旋在整个狄泉上空!
“……雒邑……”高台上,那个玄色身影在声浪的冲击下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珠旒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碰撞声,如同珠玉跌落冰面。他缓缓抬起头来,声音不高,在宏大的声浪之后更显得轻飘无力,却又带着某种难以描述的分量。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似乎想抬手示意什么,最终却只是搁在身旁冰冷的扶栏上。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冰冷的栏石表面缓缓划过。这缓慢的动作像是对那滔天声浪的延迟回应,又像某种无声叹息落下的终点。
迁驾的仪仗浩浩荡荡折返雒邑。重新踏上周王室的核心土地,敬王的座驾穿过雒邑巨大城门阴影的刹那,那熟悉的景象在日光照耀下纤毫毕现:曾经象征着无上尊荣、壮丽无比的宫阙,如今像遭受了岁月的巨创,处处残留着火烧烟熏的印记,大块大块色彩华美的漆面斑驳脱落,露出底下腐朽焦黑的木质肌理。精心琢磨的雕梁画栋布满刀斧砍凿的疤痕,一些华表被生生砸断,半埋在草丛里如同断裂的巨兽骨骸。被精心铺就的宽阔御道石缝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茎秆,在车轮碾过时瑟瑟抖动。风中飘散着一种奇特的、浓烈刺鼻的混合气息——那是新翻上的湿冷泥土腥气与建筑焦糊烟气还有尚未散尽的、血腥腐败气味混合而成的不祥气息。这种气味顽强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如同某种挥之不去的诅咒烙印。
敬王步下王车,没有立刻走向那尚在仓促清理中的、熟悉的王殿高台,他的脚步反而略微迟疑了一下。最终,他的身影竟微微转向了太庙一侧被废弃许久的偏殿所在。晋卿眉头微皱,但立刻抬手制止了旁边想要劝阻的近侍。
偏殿回廊深处,一堵被烟熏火燎得乌黑的宫墙裂开了一道深邃的缝隙。那裂缝边缘参差不齐,如同魔鬼咧开的巨口。一道暗淡的金属反光刺入了敬王的眼帘。
他停住了脚步。在那道散发着烟尘与朽木气息的裂缝深处,赫然插着一柄断剑!那剑身上蒙着一层厚重的、锈蚀如苔藓的暗红铁锈,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形状和锋芒,只有小半截残缺不堪的剑锋还顽强地露在外面,尖端依旧微微斜指向缝隙内部幽暗的深处,凝固在一种象征性的进击姿势。
敬王沉默地凝视着那截几乎被遗忘的断剑,那锈蚀的、黯淡如污血的颜色深深烙进他的眼底。片刻的寂静后,他向前缓缓踏出一步,靠近那道裂缝。袖袍带起的微弱气流扰动了墙壁缝隙深处的陈腐灰尘,尘埃颗粒在光线下狂乱飞舞。他微抬起右手,食指伸出,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奇特的仪式感,指尖向着那嵌入裂缝深处的、生满暗红锈迹的断剑残锋缓缓伸去。
指尖最终在距离那冰冷锈蚀锋芒不足半寸处凝住,凝固在了布满尘埃的凝固空气中。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从裂缝里涌出的那种来自地底砖石深处泛起的、永恒不变的刺骨阴冷。他的指腹在虚空里极轻微地战栗了一下。殿宇深处传来木工修复敲打的“咚咚”闷响,在寂静的回廊里突兀地回荡。那声响沉重而无生气,仿佛敲打在巨大空洞的腹腔。
“寡人……”敬王的声音响起,异常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磨过粗粝的砂石,被周围回旋的冷寂放大又迅速消融,“……鼎……终究是轻了。”最后四个字吐得极其轻缓,轻得像尘埃最终被风吹散。他收回手,指尖残留的冰冷空气似乎凝成了冰霜。他转身,不再看那墙缝中断剑的锈迹,迈步走向那片曾经承载九鼎的宏大大殿台阶,每一步踏在清扫后却依旧沙砾堆积的宫道上,都发出枯叶碎裂般的微响。
晋卿目光深邃地看着敬王的背影,看着他身上玄端礼服袍袖间流动的光晕在阴郁的日光下晦暗难明。随即,晋卿转回身,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命令道:“备大典。”没有波澜的话语击穿空气。宫人们立刻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激活,无声而迅捷地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