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裂鼎余响(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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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在位。
……
晋地多山,深秋时层层染染,一派赤红金黄的交错壮阔。风卷着苍茫黄叶扫过新绛城头,昔日晋君巍峨宫阙仍在,却是满目萧然,大门上的红漆褪色斑驳,青铜兽面衔环爬满青绿锈迹,守卫稀稀拉拉倚着城墙打盹。城中心那座历经风雨的社稷坛倒清理得干净,只是石缝新长出的蔓草透露着无人经管的无奈。
天刚破晓,铜盆里煨着温水,宫人伺候魏斯更衣。他身材高大,肩背宽阔,动作间骨骼筋脉凸起,蕴藏着习武人特有的精悍。侍女小心翼翼地将层层叠叠深黑色诸侯礼服披上他肩头——宽大的深衣庄重肃穆,领缘袖口绣满繁复云雷纹饰;玉璜用赤色组绶郑重佩在胸腹之间。这是魏氏几代人心心念念的颜色与形制。魏斯一动不动站着,任人摆弄,目光沉在远处,只有眼角微微颤动的一丝红光泄漏了那份早已抑制不住的躁动。一旁的段规——他那谋臣,向来机敏精悍,此刻也如一只随时待捕猎物的豹子,腰间的铜剑锃亮如新,眼神如刀般不断逡巡着宫苑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无声搜索每一处可能的埋伏与陷阱。
“君上请看,” 段规低声道,手指虚点着新绛宫城深处几片半塌的偏殿屋脊,“这便是晋伯遗业,如今竟连屋顶破败都无人修葺。三族承命祭扫晋之宗庙社稷,乃是天道昭然!”
魏斯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系有金组绶的玉璜在腰间用力按了按,玉璜发出低闷沉闷的一声响动。门外有脚步匆匆传来,一名家臣疾趋入内,喘着粗气禀报:“主君,赵使将至辕门!”
段规眼神陡然凌厉几分,如鹰隼锁定了目标:“赵氏那边…今日派何人前来参礼?”
“是赵公座下中军佐,赵恢。”
段规眉头拧得更紧,像拧紧的绳索般骤然锁成一团:“此人勇武绝伦,更是赵雍心腹爪牙!此番…恐非纯来观礼!” 他右手已下意识地按上了剑柄。
魏斯终于开口,声音如同打磨过的生铁,沉稳低哑:“无妨。今日谁敢阻路…”他抬起眼,那抹血红更甚了几分,“社稷坛前血溅五步便是!天命归我魏氏,岂能因一匹夫而惧?”
社稷坛位于宫城之西,此时已经被新竖起的厚重玄色帷幕隔成了内外两层。坛上青铜鼎、簋、豆等器摆布有序,刻着兽面图案的礼器在秋阳下冷硬如冰,沉甸甸地反射着令人窒息的威严;太牢牺牲的血气,混杂着祭祀用的香料燃烧的浓郁气息,在帷幕内外无声地弥漫开。风起风落,帷幕猎猎作响,间隙之间可见内围诸侯们肃穆到僵硬的身姿,而外围护卫与家臣的身影则刀戟林立,静默得如同雕塑丛林,只有刀尖矛簇在风中闪出一点两点寒光。
司礼官员那苍老而竭力拖长的唱喏声响起:“——请使节登坛!”
帷幕骤然向两侧掀开,魏斯当先踏出。阳光倾泻在他宽大的黑色深衣上,那赤色组绶上垂下的玉璜随着步伐撞击着他坚实的甲胄,发出沉稳冷硬、金石一般的“铿、铿”声,每一步踏在铺石路上,都如同重锤敲在地脉之上。他目不斜视,径直朝着坛上那象征诸侯册封的铜案走去。赵恢高大如熊的身形紧跟魏斯身后半步,他紧绷着身躯,如同拉满的硬弓,手始终不离腰间剑柄,仿佛随时准备脱鞘饮血,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在魏斯宽阔的背影上。韩侯使者韩武紧随其后,脸色同样绷得发白,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扫视着赵恢那只蓄满杀机的手,自己搭在剑柄上的手也下意识地微微颤抖起来。
魏斯走上祭坛,面向南方。礼器陈列,香火缭绕,青铜光泽在晨阳中冰冷而古老。身后两名侍史官展开了一卷边缘镶着玄端、用金泥细细绘就周室章纹的册书,卷轴两端雕饰着龙蛇兽纹,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光芒。侍史展开书帛的声音“哗啦”一响,整个社坛瞬间落针可闻,连风声都仿佛滞住了。侍史清了清早已干燥的喉咙,竭力模仿着昔日太庙宣读册命的庄重腔调:
“周天子威烈王诏曰:惟尔晋臣魏斯、赵雍、韩武——”
尖锐刺耳的崩裂声骤然响起!一道白光裹挟着凌厉无比的劲风,直射魏斯后心!那不是寻常冷箭的“嗖”声,而是一截折断矛尖被猛力投掷出来的撕裂空气的厉啸!赵恢出手了!
电光石火之间,早已蓄势待发的段规猛虎般扑出。他一脚踹在赵恢膝弯内侧最为要害之处,踹骨裂声细碎作响,赵恢庞大身躯失衡前扑,但投掷的动作已经完成,那冰冷的断矛仍如毒蛇般飞窜!
“君上!”
魏斯猛地侧身旋腕——几乎在段规呼喝的同时。“叮——!”一记带着金属质地的刺耳锐鸣炸开!断矛撞在他宽大的玄端袖摆边缘弹飞出去。魏斯宽大的袍袖因快速动作而展开,那袖角似乎被锋芒擦过,裂开了一道不起眼的细缝。就在这瞬息停顿间,赵恢虽被段规踹倒,却如负伤的凶兽,咆哮着拔出腰间长剑欲再次扑向魏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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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规的剑更快!
冰冷的剑光一闪即没,直接自铠甲的缝隙插入赵恢颈侧。段规手腕一拧,拔出——一道灼热的、赤红的轨迹随着喷涌血泉飙向半空,几滴炽热的液体正溅在魏斯庄重的玄衣袍袖上,如墨滴在白雪上,显得格外狰狞刺目。赵恢沉重的身躯轰然砸倒在地,眼睛暴凸,血沫不断从口鼻间涌出,挣扎扭动如离水的鱼。
社坛外围护卫一阵骚动,寒光四射的长戟矛尖猛然调转方向,密密麻麻地对准了赵氏随行人员。而赵氏那边,领头的军吏看到地上赵恢仍在抽搐的尸身,脸色煞白如纸,死死按住欲拔刃的手下,喉结剧烈滚动着,眼中交织着极致的狂怒与恐惧,硬生生将那不甘的戾气压了下去。
段规收剑归鞘,动作干净利落得令人心寒,看也不看地上那具迅速冷却的尸体,只朝着魏斯微一躬身:“狂徒作乱,惊扰典仪,已伏诛。请魏公继续受命!”
魏斯脸上无悲无喜,冷硬如磐石。他抬手,用拇指指腹拂过袖摆裂口沾染的血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仪式感,仿佛拂去的并非生命终结的印记,而是一粒碍眼的微尘。他目光越过脚下还在微微抽动的尸身,重新投向前方司礼官,声音比方才更沉冷几分:
“请司礼继续。”
那司礼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握持册书枯槁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嘴唇哆嗦着,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用尽全身力气维持平衡,嗓子干涩得如同被粗砂纸磨过,声音变得尖利断续:
“——天命难违……今……今赐尔……魏氏、赵氏、韩氏……”
“谨受——王命!” 魏斯对着那象征王命的卷轴,第一个躬身施礼,腰弯的深而沉稳,头颅恭敬地低垂下去。他身后及侧畔,韩氏使者和回过神来的赵氏代表连忙随之俯首,袍袖伏贴于冰冷的青石地面。
司礼官仓促念完最后一句“永镇北疆”,几乎是跌撞着卷起那分量沉重的册书,双手递给魏斯时,册书边缘冰冷滑腻,像是某种沉睡巨兽的鳞甲。
魏斯抬手接过。铜铸的卷轴在掌中沉甸甸的,冰冷的寒意透过指尖直浸血脉。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新绛城低矮的箭楼,投向了南方遥远的天际线。苍穹高阔而苍茫,没有一丝云翳遮挡日光泼洒下来,周王室的城池轮廓却如同蒙着灰翳,模糊黯淡得几乎无法分辨。
礼毕退下祭坛时,段规低声跟上:“晋公残脉已不足虑。所忧者,唯东境、南境。此名分既得,君上便可…”
段规后面的话融入风中。魏斯大步向外走着,步履沉重,踏上早已预备的车驾,他清晰感受到,周遭诸侯投来的目光无比复杂,灼烫中混杂着警惕与探究。魏斯端坐车中,玄色衣袖垂下稳稳搁在膝盖处,纹丝不动,宽大车篷投下的阴影掩盖了他的神色。车轮碾过黄土大道,扬起干燥尘埃,如同迷蒙的大雾般遮蔽了那仍残留着新鲜血迹的社稷坛。
魏斯稳稳托起那卷由沉甸甸铜轴系着的华丽册书——这象征天命转换的沉重诏书此刻如同熔化的青铜般滚烫灼人。他摩挲着卷轴冰冷光滑的金属边缘,目光却是飘摇的,投向远方模糊黯淡的成周轮廓。
“名分……到手了。”段规的声音在车驾回辕的沉闷节奏中适时响起,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击碎了凝固的空气。
魏斯缓缓阖上了布满红丝的眼,沉沉吐息,如同卸下千钧重担般让那口气息深深沉入肺腑深处。车厢随之晃动一下,铜轴册书也在他紧握的手中微微震动着,仿佛有了生命。再睁眼时,那眼中只剩下两簇寒潭似的幽光。
“名分到手了……”他低低重复了一句。
声音散在风尘中,再无声息。
……
公元前386年,周安王姬骄在位。
……
冬日齐都临淄的天空阴沉如铅块,寒风似钝刀般不断切割着街道上的行人面颊。田氏府邸庭院内积雪早被清扫干净,青石地砖透骨的冰凉却依旧如毒蛇缠绕双腿。高墙外市井的喧嚣声被刻意地挡在了外面,显得府内空旷得令人心头发冷。宗祠的檐角高高挑起,在灰白天幕的衬印下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剪影。
田午独自站在冰冷的宗祠中央。室内燃着巨大的铜炉,炭火通红,暖意却仅仅浮在皮肤表面,更深处的骨髓依旧被空旷厅堂弥漫的寒意层层侵噬。他身着正式庄重的玄端深衣,玉组垂挂身前,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指尖却深陷掌心肉里。田午身姿挺立如同庙宇里坚硬冰冷的石柱,目光长久停滞在条案之上——那里端端正正供奉着新铸的田氏宗谱玉版。
家老田居疾步入内,踏在冰冷砖地上的脚步急切而谨慎,躬身到极致,在田午身侧耳语:“公,周王特使已入城安歇,只待您定下行期。”
田午目光仍黏在玉版那深刻清晰的“田氏”二字上,仿佛在确认字迹的深度是否足够将某个长久埋藏的印记彻底覆盖。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沙哑干涩,如同被粗粝沙石摩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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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使面上…颜色如何?”
田居的腰弯得更低了些,声音压得更细微:“侍从探过口风,倒是无甚刁难意思。只是,只是……特使车驾轻简,随从不过二十余人,车马也仅数乘。排场实在……”他有些迟疑地顿住了。
“呵……”一声低沉短促的气流从田午鼻腔里冲出。他缓缓扭过脖子,看向窗外深灰色的天幕,目光仿佛穿透了高大的围墙和阴沉的云层,投向那片早已凋零的成周土地,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冰冷讽刺:“排场?周室尚存排场么?” 他深吸一口气,宗祠里熏染混合着炭火闷燃的气息刺入他的肺腑深处。“如今肯遣使来——肯来便是给我脸面。不,是给他留最后的体面罢了!礼数,排场,周全即可。”田午袖中的手指缓缓松开,掌心的刺痛逐渐消散,只剩一片麻木的冰凉。
“让田骝……亲自盯着点洛邑的动向。”田午突然换了话题,声音又沉下去几分,更低的音量中掺杂了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个老废物…搬出齐康公,务必尽快‘移驾’于城郊别院安置。要干净!别留什么话把。”
“诺。”田居心头一凛,躬身更深,领命而去。
“干净”二字落下,如同屋檐上的冰凌猝然断裂坠地,摔得粉碎,在空旷宗祠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周王特使驾临的仪式选在了三日后的正午。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当中,却驱不散寒冬的冷意。临淄王城正殿前宽阔的白石丹墀清理一尘不染。殿外新竖起漆彩华丽的旌旗与象征吉祥的木制玄鸟屏风,在朔风中猎猎抖动,平添几分堂皇排场。
特使身着传统赤黑色礼服,身型有些单薄,在这偌大宫院中显得有些渺小。田午率一众田氏核心族人早已等候在殿阶前,人人玄端深衣,组佩叮当,肃立如林。
钟磬庄严恢弘的合鸣响起,特使在引导下沿丹墀徐行,踏上层层台阶,直到立在殿门前。田午上前,依照仪轨,端正行稽首大礼。冰冷的石砖透过衣物沁入膝盖,寒意直透筋骨。
“齐卿田午,敬迎天子之使!”
特使微微颔首回礼。他双手从身旁随侍官员手中,捧起一卷沉重的册命简册。那简册用精心打磨的竹片串制,边缘包以鎏金铜轴,系着朱红色的丝绳。特使展开竹简,朗声诵读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有些微弱,却被风裹挟着送得很远,每一个字都敲在阶下每个屏息凝神的人心上:
“周安王有诏:咨尔田午,承天景命……德彰于齐……允继先侯之祀……承袭爵位,以绥东海……”
田午垂着头,额头几乎抵上冰冷的地面,然而在无人可见的层面之下,他的嘴角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牵扯。那册命的词语“允继”“承袭”在他耳中激荡回旋,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焦渴大地贪婪吮吸着甘露。这些词句像滚烫的金块,一次次重重地烙印在他和田氏子孙的灵魂深处,烫得他灵魂在颤栗中狂喜。
“谨受王命!臣田午……代齐国上下……”待特使颂毕,田午再度深深稽首,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然溢出缝隙的哽咽与震颤,几乎要撕裂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谢天子浩荡圣恩!”
行礼罢,田午抬首。目光却并非看向近在咫尺的特使和那卷象征着正朔大义的册书,而是越过了众人,死死攫住了殿阶下那群衣冠楚楚、垂手侍立的旧姜齐宗室遗老遗少们。那一张张脸上再无丝毫姜氏血脉的倨傲,只剩下惶惑、麻木,抑或是深深的怨毒与死寂。姜氏宗庙,早已沉寂黯淡无光多时了。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灰败的脸孔,如同利刃刮过朽木,最后才落回到那卷珍贵的竹简之上。
册礼之后,盛大筵席在殿中摆开。
酒肴丰盛,热气蒸腾,钟磬丝竹之声弥漫殿堂。酒过三巡,气氛似乎松弛些了。一名周室随从小臣在向旁人低语,声音恰好能飘入田午耳中:“……听闻田公曾梦两尾巨鱼入府,不知此瑞象…可有所验?”那人表情带着几分小心,几分探究。
侍立田午身侧的儿子眸光骤然锐利,手几乎下意识按向腰间。田午却抬手,用动作阻止了儿子。他面上堆起温和谦恭的笑意,放下耳杯,转向那位好奇的小臣,声音朗朗,清晰地压过喧闹的乐声:“上使所闻确有其事。”他微微倾身,言辞恳切,“先祖昔日得此异兆,卜者占曰:‘鱼为水族,双首为奇,主家国有巨变新章。’ 自那之后,吾族夙夜惕厉,唯恐德薄才疏,有负上天所示。今日得承大位,实乃奉天应命,上感圣王、下安黎庶之举。岂敢因区区幻梦而自矜?”
他话语平实,毫无炫异之色,只在“奉天应命”四个字上,那温和微笑里藏着唯有熟悉他的亲信才捕捉得到的一丝金石般的锋芒。
堂内不少宾客闻言都显出释然敬重之态,交口赞许。唯有东侧角落,一位须发皆白的姜氏老宗正,死死盯着面前案上几乎未动的酒食,枯瘦的手紧握着耳杯,青筋毕露。他浑浊的眼中映着殿宇中辉煌跳动的烛火,那火焰在他眼中却成了两尾不断扭动纠缠、垂死挣扎的“双鱼”。那老人猛一仰头,像是咽下某种无法言喻的苦痛一般把一杯冷透的酒狠狠灌下。辛辣的液体流过喉咙,留下火辣辣的灼痛,与心底冻僵的恨意交织翻腾,却终究被他那深陷的眼窝藏匿起来,沉默得如同一座正在被风沙侵蚀的孤坟。
大宴持续良久。至夜阑人散,空阔大殿只余残羹冷炙与缭绕余香。
田午屏退了侍从,独自伫立在空旷大殿的中央。高处烛台上巨大的火把噼啪作响,在他身后拉出巨大摇晃的阴影。阶下,空荡荡的华毯延伸至殿门。
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上,仿佛在承接九天洒落的星光。
掌心的纹路在手背火把映照下格外深刻清晰,这双手也曾沾染过血腥与征尘,也曾紧握过冰冷的权力与剑柄。此刻,他只是平静而专注地注视着它们。
周特使留下那卷沉甸甸的册书被两名侍者恭谨捧着,侍立于侧后。那镶有鎏金边饰的竹卷在摇曳火光下反射着温润而威严的光泽。田午没有去看,也没有去触碰那竹简。
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掌。视线如同凝成实质般刻在掌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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