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裂鼎余响(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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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在握了……”田午低语出声,他的声音不再伪装,不再抑扬顿挫,平静得像凝固的一潭冰水,冷冽而绝对,“在握了。”
空荡大殿传来他低沉回声,一圈圈荡开,最终被更深的寂静无声吞没。唯有阶前案上供奉着的玄鸟屏风,在穿堂的风中发出单调诡异的“呼啦——呼啦——”声响,如同某种巨大却垂死的羽翼在徒劳拍打虚空。
……
公元前375年,周烈王姬喜在位。
……
暮春时节的雨水连绵不绝,淅淅沥沥笼罩了古老的成周王城。灰败的城墙在烟雨中越发显出沉重颓败的气象,墙根爬满了厚厚青苔,湿滑欲滴。宫城内更是冷寂如古墓,唯闻雨水冲刷琉璃瓦檐细碎的沙沙声,从宫苑深处某处不知名角落传来一两声宫人压抑的咳嗽,更添幽深。
太卜署东侧一间值房内,铜鹤香炉里燃着劣质线香,闷闷烟气缭绕盘旋,也驱不散水汽凝结的冰凉与霉腐气息。
“那…那齐使团真递了国书?” 老迈的史官伯阳,声音如同枯柴在风中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喘息,手中那卷发脆开裂的竹简几乎要握不住。
“千真万确!”对面的周宗亲姬茂压低声音,混浊眼底闪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光:“昨日晚间递入。自称齐侯田午亲行朝觐!使节数百,车乘甚重!” 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面前盛着温汤的陶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屋里仅有第三人在场,一直沉默擦拭着一件青铜觥的老太卜猛地抬头。铜觥在他掌中跌落案几,“当啷”一声锐响在沉闷室中格外刺耳,香灰被震得簌簌散落。
“田午?”老太卜满是老年斑的手停在半空,声音像被沙子砾石堵住,“田氏僭主田午之子?他来成周朝觐?觐谁?!” 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扭动起来,浑浊眼球难以置信般外突,“觐…觐那个住在东偏殿、连肉糜都难得周全的天子?!”他枯干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门外那风雨飘摇的东方一角。
满屋死寂,只有雨水滴答不绝。呛人的劣质线香烟雾缓慢无声地弥漫,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肺腑之上。他们互相望着,谁也说不出话来。这消息荒谬如同梦魇,却裹挟着令这王城死水都不敢信的惊涛拍打而来。
太卜枯槁手指摩挲着桌案边缘一处深陷的木痕,那是漫长岁月刻下的印记,深可见木筋。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一只青铜小兽尊,浑浊液体泼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刺鼻酒气弥散开。
“备!” 他从枯竭的肺里挤出一个沙哑字眼,“备!开宗庙正门!所有礼器!全部启库擦拭!即刻!”老迈身体绷得笔直,仿佛瞬间年轻起来。
王城的沉寂被突然凿破了。
沉重巨大的宫门在多年幽闭后,发出刺耳生涩的“轧轧”声,被数十名衣不蔽体的卫卒费力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潮腐的尘埃味涌入空阔死寂的宫苑甬道。更多形容枯槁的宫人如同从冬眠中惊醒的虫豸,被仓促驱赶着,擦拭蒙尘多年的九鼎,翻出堆积在角落、虫蛀发霉的旄旌仪仗,生疏地套在细瘦伶仃的木杆上。雨水冲刷着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末日降临前的荒谬和一丝几不可察的激动。
三日后的清晨,雨势竟奇迹般地小了些,变为一片迷蒙的灰亮天光。
古老的周王城,在湿漉漉的青石街道尽头缓缓掀开了沉重帷幕。
齐侯田午的仪仗在灰蒙蒙的天际线处浮现。车驾之精良,在久被尘埃遮蔽的成周宫门前投下几乎令人窒息的投影:驷驾轩车通体玄黑,车衡、轼、轭、毂皆缠以赤帛,车壁上绘着展翅盘旋、象征田齐承继天命的赤金色巨大玄鸟图腾;车两侧护卫身着玄甲,甲片密集如同龙鳞,每片都打磨得反射出冰冷的微光,长戟的锋刃整齐划一斜指苍天,戟刃排列出慑人杀气;仪仗最前,青铜钺杖高举,沉重的钺刃劈开薄雾,顶端系着染成朱砂红的牦牛尾迎风招展,在寂静清冷的城门道上染开一道刺目醒心的赤色。
车驾正中,齐侯田午独立。他身躯挺拔如山岳巍峨,一身玄端礼服,庄重宽大的袍袖垂悬不动,衣袍上深邃玄色如同暗夜星空,却以赤红色织成威严磅礴纹饰,边缘用金线细细勾描出整齐卷曲兽面纹饰。组佩繁复层叠悬垂腰际,随车轮微震发出冰冷细碎、犹如天音般的玉石相击之声。他微扬着脸,那是一种既非倨傲,亦非刻意谦卑的姿态,下颌轮廓棱角分明,沉静目光穿越雨雾与敞开的宫门,直望那幽深王宫深处,如同要穿透其中沉疴迷雾,直抵那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衰朽神位。
宫门缓缓开启至极限,一股阴寒潮湿、混杂着陈腐木料与积年尘土的气息迎面扑来。城门甬道阴影深处,周烈王孤瘦的身影显露出来。
这位名义上仍执掌天下的君王身着褪色朱玄冕服,宽大冠冕下压着一张过分瘦削苍白的脸,脸颊深陷,唯剩骨架。冕旒垂下的珠玉在他额前微微晃动,每一次晃动都几乎要耗费他全身气力。他的步伐沉重缓慢而虚浮,行走得战战兢兢,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虚空边缘,枯瘦手臂需左右两名老迈内侍用力搀扶才勉强立稳。
风吹起齐侯田午的宽大袍袖。那一瞬间,他深衣宽袖边缘以金线织绣、象征着王权威严与力量的龙形纹饰在稀薄天光中猛地闪动了一下,锐利锋芒一闪而逝,如沉睡之龙刹那睁开的金眸,映亮了这阴翳深重的宫门甬道。
周烈王在数步外停住。他那双深陷于眉弓骨下的浑浊眼珠吃力地抬起,粘稠迟缓地聚焦在齐侯年轻挺拔的身形上,尤其是停驻在田午那象征着“诸侯大圭”身份、此刻正稳稳握于手中的、那支通体由纯粹玄玉打磨而成的玉圭之上。周王的目光艰难地在玉圭顶端精细流畅的玄鸟图纹上停留。那玄鸟昂首展翼,似要破玉而出。天子唇瓣几次细微翕动,如同脱水的鱼,却终究没有发出清晰的音节。喉结在松弛干瘪的皮肤下异常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搀扶他的老内侍手指加重了力道,仿佛要将那份失重虚浮的君王强行锚定于地面。
田午步履沉着近前,在两人相距十步之处停稳。然后,他做出一个令整条寂静宫巷、无数双隐在雨雾后窥探的眼睛瞬间倒吸凉气的动作。
他撩起玄端袍服下摆,袍裾拂过沾湿冷石板面,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行最隆重的稽首大礼!
额头触碰冰冷石板的触感刺骨,同时撞击在无数人心灵深处!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诸侯脊背弯折如弓,宽阔肩胛绷起衣料下的线条,赤金玄鸟纹饰俯伏在地面浑浊积水里,如同收起烈焰华翼的巨大生灵。他浑厚声音穿透雨雾,撞击着古老宫墙:
“东藩齐侯臣田午,叩见天子!” 他朗声报名稽首,每个字清晰有力地回荡开来。
雨声似乎也被压低了。风卷动仪仗赤帛,发出单调的呼啦声。跪俯的田午额心紧贴着冰冷石面,视线边缘是那件褪色王袍摇摇欲坠的衣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两侧那些亲随护卫骤然绷紧的肌肉和几乎抑制不住的呼吸声——那里面蕴藏着对齐侯这般重礼而生的惊愕、不解,亦或是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与屈辱。
老周王身体剧震了一下!那枯朽身形几乎在搀扶中倾倒。他浑浊得如同蒙尘琥珀的眼珠猛地爆开一丝光——那是瞬间被巨大外力惊醒的错愕之光,随即又被更深邃的疲惫与了然覆盖。他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破碎音节,像是急喘,也像是在喃喃低语着什么。
良久,他才在那两名内侍几乎耗尽体力的托扶下,向前极为吃力地挪动了一小步。
“东侯…起…” 周王的声音干涩如同被砂纸打磨,细微得几乎淹没在雨声中。他努力抬起颤抖的手,虚扶在空中,指向伏地的人。“远道…辛苦…” 后面的话化成一阵无法抑止的呛咳,撕心裂肺,在空寂宫门前回荡,弯下腰时那顶沉重冠冕几欲滑落。
田午恭敬地依礼三叩后起身。当他站直身体,目光重新投向咫尺之间的天子。他清晰地看到了周王冕旒剧烈晃动下那双深陷的眼——那里仿佛一瞬间闪过某种无比清醒而沉重的寒芒,那寒芒如同淬冰磨砺的针尖,刺痛了田午的眼,瞬间便消失无踪,快得令人怀疑只是雨雾中的错觉。
田午并未立刻开口。他稳步上前,伸出双手,动作沉稳得如同经过千百次演练,极其郑重地托住周王那只枯瘦冰冷如同嶙峋树枝的手肘——这动作不再是仪轨的一部分。
“天子保重圣体。”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如同暖炉边温厚铁器的抚慰力量,送入老周王浑浊耳中。
老周王的身体在这触碰下猛地一僵。那双几乎埋进眼窝的眼珠又一次睁开,定定地看向近在咫尺的田午。雨水珠正沿着田午棱角分明下颌滑落。老周王喉头剧烈起伏,眼神复杂得如同翻滚的乌云:有震惊、有试探、甚至有被冒犯的怒意一闪而逝,最终却沉淤为一片深不见底、裹挟着滔天疲惫的冰海。他手臂上松弛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然而最终,没有拒绝这份扶持,任凭田午年轻有力的手指承托起他那沉重而摇摇欲坠的部分体重。
“……请。” 一个字音,耗尽了周王残存的力气。他在左右搀扶和齐侯的手托承护下,极其缓慢地转身,被簇拥着一步步走进深宫那巨大如同怪兽食道一般的幽暗门洞。华贵的田齐仪仗紧随其后,鱼贯涌入那象征天下权力正朔核心的阴暗门洞中。在城门甬道彻底被黑暗吞噬之前,田午似乎微微侧首,余光扫过宫门外雨中肃立、如同石刻般凝固的自己的卫队阵列最前方一角。那里肃立着一位身姿笔挺如矛的青衫文士,那是稷下先生淳于髡,此刻那张清癯脸上毫无波澜,只那双隐在微垂眼睑下的目光,如同深潭投入巨石后激起的粼粼暗光,锐利得足以洞穿任何表面喧嚣,与他视线碰撞一瞬,随即没入幽深宫阙的暗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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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目光,似褒似贬,如剑如秤。
王宫正殿空旷得能听见每一滴雨水从某个角落渗漏坠地的回声,巨大的殿堂被数十枝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光晕之外是无边无尽的黑暗与沉甸甸的寒意。陈旧破损的仪仗簇拥着空空如也的高高王座,那上面覆盖的锦缎颜色已难以辨认。田午献上备好的玉璧、束帛、三牲牺牲礼器。司礼者拖着衰老的长音唱颂祭拜祖宗神灵的冗长仪轨。
田午依照古老的礼数一丝不苟地行礼,每一个屈身跪拜,每一次起身揖让,都做得方正周至,无可挑剔。殿宇四周阴影中那些仅存的周室旧臣宗亲们屏息凝望,眼中神色复杂如被暴雨冲刷的调色盘:有震撼莫名,有唏嘘惘然,有深深疑虑,亦藏着刻骨铭心的悲哀与羞愤。每一次田午华贵的衣袍拂过积满细尘的殿砖,每一次组佩玉石发出清脆冰冷的叩击声,都像鞭子抽打在那些古老的忠诚记忆之上。周王始终木然端坐在冰冷的偏座里,那张枯槁苍白的脸上像凝结了一层永不融化的薄冰,只有偶尔滑动的喉结暴露着其下暗流汹涌。
当祭拜礼最终完成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田午并未立刻跟随引导告退。他向前数步,来到大殿中央那片最为明亮的光圈之下,豁然转身,面朝四周高高低低或坐或立的周室宗亲重臣们,也朝向王座上气息衰微的天子。
“陛下!”他宏亮的声音骤然在死寂空阔的殿宇中响起,字字沉浑回荡,犹如洪钟震破尘埃。
“今日齐国朝觐之心昭昭,可表日月!东海之滨,臣虽居一隅,夙夜不敢稍忘天下正道本源在此!”他抬起手,有力的指尖几乎要划破大殿中沉滞的空气,指向殿顶深处,目光却如鹰隼锁定偏座上的周王,“愿以田齐之力,效仿昔日桓公尊王之志!”
“匡扶正道”四个字带着万钧之力砸落!
整个大殿骤然静得像坟墓。连烛火都似乎为之一窒。所有目光,包括一直木然的周王,都齐刷刷射向那道立在光晕中心、玄衣赤章、身影灼灼生辉的高挺人影。角落里那位须发皤然的老周史,原本半阖着眼的他猛地抬头,浑浊眼中瞬间爆出难以置信的精光,死死盯住田午,枯瘦手臂撑住拐杖,几乎站立不稳。
周王枯干的嘴唇剧烈抖动起来,他那双深陷眼中骤然掀起滔天风暴!所有伪装的麻木与疲惫被彻底撕碎,只剩下极致的惊愕与一种被猝然掀开面具后赤裸裸的尖锐痛楚!他那枯槁身躯在宽大冕服下筛糠般抖动,苍白的指节死死抠住身下冰冷椅座的边缘,几乎要生生抠进漆木中去!
然而田午的声音并未因这死寂而停顿半分,反而愈加铿锵激越,带着一种披靡无前的决绝意志:
“东海齐军,愿为天子爪牙!府库仓储,可济中原之困!” 他踏前一步,这动作带着山岳倾移之势,“天下诸侯若存不轨僭越之心,齐虽偏鄙,必以甲兵正之!周之天命,田齐世代不渝!”
“不渝”二字斩钉截铁掷出,如同刀斩玉璧,余音在大殿梁柱间嗡嗡震颤,久久不散,似要刺穿每个人心魄!
死寂被彻底引爆!几个角落发出无法抑制的抽气声。有人眼中燃起微光,有人面色涨得通红,更多人陷入惶惑不安的低语与左顾右盼。唯有周王,那双几欲爆裂的眼瞳死死攫住田午,里面翻腾的已不是震惊,而是刻骨铭心的、被彻底点破和灼伤的锐痛!
“陛…陛下?” 周王身侧那位须发尽白的老太师颤巍巍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困惑与求助地望向主君。
周烈王却置若罔闻。他僵硬地抬起手臂,手指颤抖如同痉挛的鸟爪,笔直地指向大殿中心那道立着的光影,嘴唇剧烈翕合,胸腔里发出沉闷风箱般的抽气声:
“他…他……” 声音破碎沙哑,每个字的吐出都像喉咙撕裂般痛苦,“他何曾……是要尊孤?他…他是在拜……拜他自家篡位得来的权杖!” 那尖锐如裂帛的喑哑喊声耗尽了他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软,向后瘫倒下去,枯瘦手臂无力垂落。几乎在同时,两行滚烫泪水如同熔化的蜡油般,猝不及防地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汹涌滚落,冲开那张苍老面具上的所有风尘,留下两道清晰的水痕,一路无声地滚入冕服那玄色衣襟深处,只留下瞬间扩大湿痕的阴影。
大殿瞬间混乱。近侍宗亲们慌作一团,涌向那倾倒的王座。惊呼、哭喊、仓促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在空阔大殿撞出无数杂乱回响。唯有田午,依旧站立在那中央的光影之中,如同风暴中心唯一不受波及的巍峨礁石。
他慢慢转过身,深黑如夜的眸子扫过那片仓皇与混乱。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深沉疲惫如蛛网般极短暂地掠过眼底,随即被眼底磐石般的冷光彻底吞噬掩埋。他抬手,微不可察地整了整胸前丝绦悬挂的组佩上微倾的玉璜,使其更端正地贴合玄色衣襟。然后,他不再看那倒伏的王座一眼,转身,玄端袍袖拂动,从容不迫地步向那片属于他的、沉默如铁的玄甲仪仗阵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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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疾风暴雪,一夜之间横扫了僵持对峙的诸侯邦国。
魏都安邑,田子方的府邸密室深处:
“尊王?他田午是在挖我列国根基啊!”魏武侯的咆哮裹挟着盛怒,震得梁上积尘簌簌掉落,“他那‘尊王’之旗一举,天下流民往哪里去?贤士择谁而侍?这大义名分!” 他猛然抓起案上那只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杯,玉杯在掌中微微颤动,“砰”一声巨响,狠狠砸在铺地的青铜饕餮镇席角!玉杯碎片在厚实斑斓的兽皮上凄厉四溅,锋利边缘闪烁着烛火冷光。魏武侯胸口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下方深垂头颅的谋臣公孙鞅,声音带着被激怒雄狮的咆哮震颤:“给寡人议!如何破他田午的‘尊王’旗!”
洛阳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内,烛火在晚风中明灭不定,将斗室四壁映得摇摇晃晃。齐国使者淳于髡端坐矮榻之前,对面是楚王特使那张矜持中难掩锐利的面孔。
“齐侯尊周室、践王道,” 淳于髡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丝穿珠般清晰坠入夜色,“此乃拨乱反正之举。楚乃江汉大国,何忍视王道陵夷、戎狄窃伺于侧?”他宽袖垂落间,手指轻点案上那份连夜誊写的简牍,指尖恰好落在一个“盟”字顶端蜿蜒如同蛇身的笔画上。
楚使目光在那字迹上停顿片刻,瘦削脸颊肌肉微微抽紧。沉默良久,他才端起面前已然凉透的陶杯,杯中水面不起一丝涟漪。他仰头,将杯中凉水一饮而尽。
“尊使之意,外臣……会带回郢都。”他放下空杯,声音如同青铜落盘,低沉而干脆。那张脸上所有表情隐没在烛火无法照亮的阴影里,如同深潭沉石,再无一丝涟漪泄露。
几乎同刻,东海之滨的齐国临淄城内更是彻夜沸腾。稷下学宫最高敞的明论堂内被无数枝巨型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年轻士子们个个面颊泛红,眼眸晶亮,奔走相告:
“我主尊王!天下正朔在齐!”
“齐国乃唯一知礼义根本者!”
窗外有巡城士兵齐整的脚步声踏破暗夜寂静,皮靴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坚定而充满力量的声响:“敬我主!扞天子!”的呼喝声浪如同潮水般,一次次撞击着宫墙与学宫的高檐。声浪穿透紧闭门窗,混合着年轻士子们昂扬兴奋的议论,在这启蒙智慧的殿堂内激荡不休。堂中悬挂的巨大玄鸟纹饰在密集火把映照下,翅膀轮廓流溢着金红光芒,它昂起的头颅在灯光摇曳中如同活物般昂扬舞动,似将要从帛画中振翅飞出,挟带风雷,遮蔽整个天地……
成周城内那场惊雷般的朝觐礼,已然在沉寂的天下棋局上投下了一枚看似古老、却足以掀翻一切旧规则的重石。天下尊周的道德之力,那曾经被天下诸侯视如敝履的无形重权,被田午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挖掘出来,重新锻造锋刃。
暗夜中巨棋在落子,无人知晓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