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血鉴仁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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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临淄城,本该是万物萌发的时节,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焦糊混合的怪味,压过了泥土的微腥。风从东面吹来,掠过城外那片巨大的盐场,将咸涩与苦涩一同灌入城中每一条街巷。盐池边,几缕残烟从烧焦的茅棚骨架里挣扎着升起,像垂死的蛇。一群衣衫褴褛的盐工,脸上刻着海风和劳苦的沟壑,眼中却燃着近乎疯狂的火焰,他们围着一具被草席半掩的尸体,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尸体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盐工,枯槁的手颤抖着,抚过儿子年轻却已冰冷僵硬的脸颊,那脸上凝固着惊愕与不甘。老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破旧的风箱,最终化作一声撕裂空气的悲号:“儿啊!我的儿啊——!”

人群骚动起来,低沉的呜咽和愤怒的咒骂如同潮水般涌动。

“司寇大人不是说‘仁者爱人’吗?爱到要了俺们的命!”

“交不起‘仁义捐’,就活该被当贼打死?天理何在!”

“营汤!营汤那狗官!吸血的蚂蟥!”

“姜太公呢?新来的君侯不是说给俺们做主吗?!”

老农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射出骇人的光,他抓起地上半块沾着泥污的残砖,嘶吼道:“跟他们拼了!横竖是个死!”这声呐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绝望。人群爆发出怒吼,残砖、木棍、甚至盐耙,凡是能抓到手的东西都成了武器,他们像决堤的洪水,冲向盐场边缘那队盔甲鲜明、手持长戟的司寇府兵卒。

兵卒们显然没料到这群平日温顺如羔羊的盐工竟敢反抗,队形微微骚动。领头的小校脸色一沉,厉声喝道:“刁民造反!给我拿下!敢反抗者,格杀勿论!”长戟如林,闪着寒光向前推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大地。一队玄甲骑士如旋风般卷入盐场,为首之人并未着甲,只一身玄色深衣,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清癯,须发皆白,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又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他身后一面大旗猎猎作响,旗上绣着一个古朴的“齐”字。

“住手!”一声断喝,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的喧嚣。

混乱瞬间凝滞。无论是激愤的盐工,还是杀气腾腾的兵卒,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齐齐望向那玄衣老者。

小校认出了来人,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慌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发颤:“卑职……卑职参见君侯!”

姜尚,这位新封的齐侯,目光缓缓扫过狼藉的盐场,焦黑的棚屋,悲愤的人群,草席下的尸体,最后落在那队兵卒身上。他没有立刻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掠过盐池的呜咽和人们粗重的喘息。

“怎么回事?”姜尚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小校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回……回君侯,”小校结结巴巴,“这些刁民……抗捐闹事,还打伤了差役,卑职……卑职奉命弹压……”

“抗捐?”姜尚的目光转向那悲愤的老农,“老人家,你因何抗捐?”

老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君侯!青天大老爷啊!俺们不是抗捐,是活不下去了!司寇府定的‘仁义捐’,名目越来越多,盐税之外,还要孝敬‘敬老钱’、‘恤孤银’,俺们日夜煮盐,连口糙米都吃不上!俺儿子……俺儿子就因交不出这个月的捐,被他们……被他们活活打死了啊!君侯!他们口口声声仁义,干的却是吃人的勾当啊!”他伏地痛哭,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盐碱地上,砰砰作响。

姜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古井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他翻身下马,走到草席旁,俯身,轻轻拂去年轻盐工脸上沾染的尘土。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人命关天。”他直起身,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铁,“此事,本侯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尔等暂且散去,收敛尸骨,好生安葬。若有冤屈,三日后,本侯在宫门之外,设‘肺石’,亲听民诉。再有擅动刀兵,激化民变者,”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小校和兵卒,“严惩不贷!”

兵卒们噤若寒蝉,小校更是抖如筛糠。盐工们看着姜尚,眼中的疯狂怒火渐渐被一种混杂着敬畏和渺茫希望的复杂情绪取代。老农抬起头,望着这位传说中的大贤,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姜尚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玄甲骑士簇拥着他,马蹄踏过盐碱地,扬起细碎的尘烟,朝着临淄城巍峨的宫门方向而去。风中,似乎还残留着老农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盐池苦涩的气息。

齐宫新成,殿宇巍峨,漆柱朱门,在春日阳光下闪耀着过于崭新、甚至有些刺目的光泽。然而这煌煌气象之下,却隐隐透着一股新木未干的生涩和不安。宫室之内,熏香袅袅,试图驱散那股无处不在的、来自盐场的咸涩与焦糊味,却显得徒劳而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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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尚端坐于正殿主位,玄色深衣衬得他面容愈发肃穆。殿下,齐国旧臣分列两旁,气氛凝重。为首一人,身着司寇官服,约莫四十余岁,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嘴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灵活得过分,正是司寇营汤。他手持玉笏,姿态恭谨,正侃侃而谈:

“……君侯明鉴。自太公履新以来,上承天命,下抚黎庶,齐国气象为之一新。然治国之道,千头万绪,归根结底,不过‘仁义’二字。仁者爱人,譬如春日之阳,泽被万物;义者循理,譬如秋霜之肃,整饬纲常。以仁养民,使其安居;以义束民,使其守序。此乃亘古不变之大道。下官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在国中大兴仁义之风,倡孝悌,尊老幼,恤孤寡。譬如,可令国中子民,凡有父母在堂者,子不事劳作,专事奉养,以彰孝道;凡有年长之妇,其夫当行拜礼,以示敬老之义……”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引经据典,将“仁义”描绘得如同华美的锦绣,铺陈在殿堂之上。殿中不少旧臣听得频频点头,面露赞许之色。营汤眼角余光扫过姜尚,见其神色沉静,并无不悦,心中稍定,言辞愈发恳切:“若行此道,则民风淳厚,上下有序,齐国大治,指日可待。此乃长治久安之基,望君侯明察。”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熏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姜尚身上。

姜尚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平静地落在营汤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他精心编织的言辞锦绣,直抵内里。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司寇所言治国之道,以‘仁义’为本,甚合吾心。”

营汤心中一喜,脸上恭敬之色更浓,微微躬身:“君侯圣明。”

“然,”姜尚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如重锤般敲在众人心头,“吾所言之‘仁义’,其意涵,或与司寇所言不尽相同。”

营汤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垂首道:“下官愚钝,愿闻君侯高论。”

“营汤,”姜尚直接唤了他的名字,目光如古井无波,“你且说说,在你心中,何为‘仁’?何为‘义’?”

营汤略一沉吟,胸有成竹地答道:“回君侯。仁者,爱人。爱人者,必不忍见其劳苦,故有子不食其力,当专心奉养双亲,以尽人子之孝,此仁之体现也。义者,敬老。敬老者,必尊其位,重其礼,故妻老而夫拜之,以彰人伦之序,此义之所在也。”他顿了顿,补充道,“此皆先贤遗训,礼经所载,乃治国安邦之正道。”

他这番解释,引经据典,冠冕堂皇,殿中又响起几声附和的低语。

姜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营汤说完,他才微微颔首,缓缓道:“爱人,敬老,此心固然不差。然则,仁,仅止于此乎?义,仅囿于斯乎?”

他目光扫过殿中群臣,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吾闻之:天有四时,地生百财。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故仁者,非徒空言爱人,而在于能与天下人共此天时地利!使耕者有其田,渔者有其泽,盐工得其利,商贾通其货!使天地所生之财货,不为一己、一家、一族所独享,而能泽被苍生,惠及黎庶!此方为‘仁’之真谛!”

他顿了顿,殿内已是鸦雀无声,连营汤脸上那惯常的微笑也彻底消失了,代之以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

“至于义,”姜尚的声音愈发沉凝,“在于和其众!与众人同忧!同乐!同好!同恶!民之所欲,我亦欲之;民之所恶,我亦恶之。与民同其心,共其志!如此,则义之所在,万民景从,天下同赴!非区区拜妻之虚礼可囊括!”

他直视着营汤,目光如炬:“仁义之道,贵在躬行,贵在务实!非巧言令色,粉饰太平!更非假仁义之名,行盘剥之实!营汤!”

营汤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惊得一颤,下意识地应道:“下……下官在。”

“你身为司寇,掌刑狱治安,口口声声仁义爱人,敬老恤孤。”姜尚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然则,盐场盐工,日夜辛劳于海卤之间,所得几何?尔等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所谓‘仁义捐’、‘敬老钱’、‘恤孤银’,层层加码,敲骨吸髓!致使盐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更有甚者,因无力缴纳苛捐,竟被尔等爪牙活活杖毙于盐场之上!此便是你口中之‘仁’?此便是你标榜之‘义’?”

营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他强自镇定,辩解道:“君侯!此……此乃刁民抗捐闹事,污蔑上官!下官一心为公,绝无……”

“绝无?”姜尚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府中库房之内,黄金珠玉堆积如山,锦帛粟米充塞仓廪!皆为国脂民膏!你暗中勾结盐枭,私贩官盐,中饱私囊!你收受富商巨贾贿赂,为其不法之事大开方便之门!你纵容属吏,欺压良善,草菅人命!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此便是你‘爱人’?此便是你‘敬老’?”

姜尚每说一句,营汤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殿中群臣更是惊骇莫名,面面相觑,无人敢发一言。

“你阳奉阴违,表里不一!口诵仁义道德,腹藏蛇蝎心肠!”姜尚的声音如同雷霆,在殿宇中炸响,“以你这般伪善之‘仁义’治国,非但不能安民兴国,只会使贪腐横行,民怨沸腾,国将不国!营汤!你可知罪?!”

最后一声喝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营汤心头。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玉笏脱手,当啷一声摔在大殿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碎裂开来。他浑身抖如筛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如同濒死的野兽。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群臣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营汤那张因恐惧而彻底扭曲的脸。

姜尚的目光,越过瘫软在地的营汤,扫视着殿中每一个面如土色的齐国旧臣。那目光沉静依旧,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诘问:你们之中,又有几人,是真仁义?

宫门之外,巨大的肺石已被安放妥当。这赤色的石头,形如肺叶,象征着君王倾听民声的赤诚之心。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的风,一夜之间传遍了临淄的大街小巷、城郊乡野。

天刚蒙蒙亮,肺石周围已是人山人海。盐工们来了,带着盐渍的衣衫和悲愤的眼神;农夫们来了,粗糙的手掌上布满老茧,脸上刻着风霜;小商贩来了,担着空空的货担,愁眉不展;甚至还有一些衣着稍显体面,却同样面带忧色的士人。他们扶老携幼,沉默地聚集着,目光都投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宫门。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吱呀——”

沉重的宫门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开启。两队甲胄鲜明的卫士鱼贯而出,分列两旁,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随后,姜尚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内。他依旧是一身玄色深衣,步履沉稳,面容肃穆,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没有乘坐车辇,而是步行而出,径直走向那块象征着公正与倾听的肺石。

人群一阵骚动,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寂静。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期盼,有怀疑,有恐惧,更多的是深重的苦难沉淀出的麻木。

姜尚站定于肺石旁,目光缓缓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朗声道:“肺石在此!有冤诉冤!有苦诉苦!本侯在此,为尔等做主!凡有冤屈者,皆可立于石上,直言无讳!”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力量。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轰然炸开!

“君侯!俺要告司寇营汤!”那盐场丧子的老农第一个冲了出来,踉跄着扑到肺石旁,未语泪先流,他颤抖着手指向宫门方向,“俺儿子……俺儿子勤勤恳恳煮盐,就因交不上那狗屁‘仁义捐’,被营汤的手下活活打死在盐场啊!君侯!求您给俺儿子做主啊!”他声嘶力竭,老泪纵横,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肺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声哭诉如同点燃了引信,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

“君侯!俺们盐场的工钱被克扣了大半!营汤的人说那是‘敬老钱’,可俺爹娘饿得皮包骨,也没见一个铜板啊!”

“俺家世代种田,营汤的爪牙说俺家地头风水好,要征去给他建什么‘敬老别院’,只给几个破钱,俺爹气不过,上去理论,被他们打断了腿啊!”

“俺在城里开个小酒肆,营汤的小舅子天天来白吃白喝,稍有不顺心就打砸,俺去司寇府告状,反被诬陷偷税,罚得倾家荡产啊!”

“君侯!营汤他……他强抢俺闺女!说是什么……什么‘敬献贤者’,俺闺女才十四岁啊!现在生死不明啊!求君侯开恩,救救俺闺女吧!”一个头发散乱、面容枯槁的妇人哭喊着冲出人群,扑倒在肺石下,绝望地哭嚎。

诉苦声、控诉声、咒骂声、痛哭声……汇聚成一片悲愤的海洋,汹涌澎湃,冲击着宫墙,也冲击着每一个在场者的心灵。桩桩件件,血泪斑斑,矛头直指一人——司寇营汤!他口中那套光鲜亮丽的“仁义”,在百姓的血泪控诉面前,被撕扯得粉碎,露出底下吃人的獠牙和腐烂的脓疮。

肺石之上,已无立锥之地,被悲愤的百姓团团围住。姜尚始终肃立一旁,沉默地听着,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将每一滴泪、每一句控诉都深深映入眼底。他的脸色愈发沉凝,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离得近的百姓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冷。

当最后一位老妪哭诉完她儿子被诬陷偷盗、屈打成招、惨死狱中的冤情后,场中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在风中飘荡。

姜尚深吸一口气,那气仿佛吸尽了天地间的寒意。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宫门内,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清晰地盖过了一切悲声:

“带司寇营汤!”

“带司寇营汤——!”

传令官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锥,穿透宫门,刺入深宫。片刻死寂后,一阵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营汤被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甲士押解着,踉跄而出。他身上的司寇官服已被剥去,只穿着一件素白的中衣,那象征着身份和权力的冠冕也不见了踪影,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竭力想挺直腰杆,维持最后一丝体面,但身体的颤抖和脚步的虚浮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惶。阳光刺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露出那张曾经白净、此刻却惨白如鬼、布满冷汗的脸。当他看到宫门外那黑压压、群情激愤的人群,看到那一双双燃烧着怒火和仇恨的眼睛时,他眼中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也彻底崩溃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被粗暴地推搡到肺石前方,正对着姜尚和那汹涌的民意之海。甲士松手,他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勉强用手撑住冰冷的金砖地面,才没有彻底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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