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大城临淄(1/2)
虾皮小说【www.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华夏英雄谱》最新章节。
齐宫大殿深处,齐献公的脚步声在幽静中回响,如同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打在那些沉默屹立的巨大铜鼎之上。青铜器壁厚实而冰冷,隐约映照出他行走的身影,却只映出些许变形的轮廓和周围跳跃的、不安分的烛火光影。壁上大幅的红色漆画图案古老又繁复,细看竟是连绵不绝的漩涡纹样,正无声旋转、流动,恍如要将他整个人吞卷进去一般。
“千乘?寡人定要超越周天子八百乘之威仪!”他的声音低沉而蕴含金石撞击的铿锵质感,骤然间打破殿内的幽沉。
年轻的司徒田恒垂首侍立,听闻此言,心头猛然一震,慌忙抬头应声:“君上宏愿!我齐国富庶兵强,正当……”他话未说完,便被一道如霜似雪的目光封住喉舌。
献公已行至殿中最广阔的区域——那曾是他父亲庄公受命天子的高台前站定。漆画上巨大的漩涡在他身侧无声盘旋,将他玄黑底色的宽大朝服一角似乎也带出一点起伏的波澜。他没有回头,锐利的眼神却穿透时空,落向东南方向那片低矮、拥挤、陈旧而嘈杂的营丘故城:“营丘…”他唇齿间吐出这个名字,却仿佛咀嚼着一颗酸涩的果实,带着显而易见的厌弃,“营丘太小!太旧!像个老迈佝偻的农夫,缩头蜷脚,何以配得上寡人的‘千乘’之国?看看这名字——营,丘!依仗个土丘,祖宗便觉安稳了?可笑!守成之策,焉足以争雄天下?”
侍立两侧的近臣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头颅压得更低了,几乎要深埋进领口。偌大的空间里,烛光在铜鼎冰冷的壁沿上无声滑动着。
“寡人欲在原城之上起造新城!”献公的话音不高,却在寂静殿宇中激起清晰回声,震得烛火摇摇晃晃,“扩十倍之广!用最新的版筑夯土法!夯土为基,砖石为墙,定要让它拔地百仞,如铁山磐石!”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如炬,扫过田恒和其他臣子的脸孔,那眼神仿佛燃烧的烙铁,“城高池深,箭楼林立,方是我‘千乘’齐国的根基!为它命名,也得有配得上它的气象!”
田恒微微抬眼,谨慎问道:“君上圣明!只是…营丘旧名相传已久…”这话说得极轻,尾音似有若无。
“旧名?”献公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冷,“寡人脚下之地已不配!”他顿了顿,猛地向前迈开一步,玄色衣袂掀起一阵劲风,“以水为名如何?那淄水不是日日都在我们眼前流么?”他微微眯起双眼,思绪似在奔涌的河面上漂流,“西戎侵扰?呵,正因有水环绕,寡人才要凭此为凭,借水势筑城防!它叫营丘一日,我齐人便会守着一座故丘一日!”
田恒等人屏息敛气,只觉胸腔因缺氧而发紧。
献公骤然张开双臂,那玄色宽袖如同展开的玄鸟之翼,在烛火微光中投下庞大而动荡的投影,覆盖着地面古老的暗色纹路,仿佛要将它们吞噬或重塑。“传令司空!”他的命令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仿佛用铜汁浇铸出来,“即日起征发全国劳役,伐南山巨木!采北地青石!扩城,营建新都!就以这磅礴不息、流淌万古的淄水为号,改‘营丘’为——‘临淄’!”
最后两个字砸落,殿宇幽深之处也似有低低的回声应和。那幅古老的漩涡漆画在烛光中显得更加幽深诡谲,仿佛也呼应着这个撕裂旧世的新名——一个将以血骨奠基的名字。
雨水似乎永无止境,泼洒在这片嘈杂、混乱又充斥着奇异的泥土被翻搅后特有的腥气里。匠人季武伫立在泥泞深处,周遭混乱的景象与雨幕交织难辨。
“动作麻利些!再磨蹭天黑也立不起这块板!”凶戾的暴喝在雨声中格外醒目。鞭影在季武眼前挥动,尖锐刺响破空而去,离季武只有毫厘之遥。那是司空属吏陈猊的手下,正手执皮鞭恶狠狠地驱赶着那些扛着巨大横木的人夫。鞭声过后,又是一记猛响沉重落地,那被鞭打的人扑倒在泥泞中,身体痛苦抽搐着溅起泥浆四射,如同一条离岸濒死的鱼,徒劳挣扎着翻腾。
季武咬紧牙关,喉间滚烫如炭,灼得生疼。他能清晰瞧见倒地的劳工背上那道瞬间红肿凸起的鞭痕在暴雨冲刷下变得狰狞又鲜明。
“季老哥!”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呼唤刺破雨幕,一个踉跄的身影挤到季武身旁。那是阿梁,面孔苍白如纸,雨水不断冲刷着脸上无法分辨是雨还是泪水的水痕,双手死死攥着季武湿透的衣袖,指节扭曲泛白,“我爹…我爹他今早刚咽气,就被他们拖到了城西北的乱土坡…连个草席都没裹…求你了季老哥,帮我请半天假……”阿梁话音未完,身后皮鞭携着疾风“唰”地扑来!一道红痕骤然出现在他肩背,衣衫撕裂开,阿梁惨叫一声缩紧脖子扑进泥浆里。
“谁准你离板位?!”陈猊的厉喝如铁锤般砸落,“死人?死人能挡得了水患?挡得了戎狄?耽误了工程扒你全家的皮!再不动弹,就把你扔乱土坡陪你爹!”
阿梁在泥泞里挣扎着爬起,背部那道新添的伤口在冰冷雨水冲刷下分外醒目。他惊恐又无助地望了一眼季武,嘴唇微微嚅动,终究什么也没有再说出口。
季武只觉得一股寒流自脚底猛地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雨水不断滑入他眼中,灼得生疼。他深吸一口气,冰冷湿润的空气带着腐烂气味灌入肺中,刺骨的寒意霎时弥漫全身。他不再看阿梁,转身用力踢开靴子边上滑腻的淤泥——那黏腻的触感令他作呕——随后艰难弯腰发力扛上那段属于他的沉重巨木。
雨水泼洒在粗粝湿冷的木身,激流顺着皱褶和纹路四溢奔流。季武屏住了呼吸,挺直脊柱,肌肉虬结绷紧如青铜的拉弦。他咬着牙,脚趾深陷入湿滑泥泞中寻找着支点,艰难地将那横木扛了起来。肩骨在那重压下发出呻吟般的摩擦声。泥土腥气、人身上的汗酸味与远处堆积木材散发的沉闷霉味混合一体,窒息般笼罩在这片扩建中的巨大泥坑中。
“起——!”有人暴喝一声,仿佛在撕裂浓密雨幕。
季武和无数沉默的脊梁一同发力,将那段沉重巨木艰难抬起。汗水混着雨水,不断淌过他粗砺的脸颊与颈项。他微侧过头,目光穿过浑浊雨帘望去,远处营丘旧址在雨水里轮廓早已模糊,那片狭窄、杂乱却曾被历代祖辈视为庇护之所的小土丘在风雨飘摇中几乎快要被无情雨水冲垮。而他们此刻正艰难搬运的木料,像一具具被雨水浸透浮肿的尸体,即将构筑起一座全新的、更加庞大的巨兽基盘。木料缝隙间不断渗出浊黄的水流——如同新创伤里淌出的新鲜血水,在泥浆地上蜿蜒曲折流淌开来,最终与磅礴雨流汇合。季武的视线追随着这道浑浊的“血水”,一路流向远处湍急的淄水方向。那滔滔奔流的水面,在这连天风雨中竟也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近似病态的浊黄色泽。
风如同垂死者的呼吸,带着沉闷的衰颓气息钻过临时工棚的每一道缝隙。棚内空气胶着凝固,刺鼻的药味与一种更深重、更加令人窒息的腐败气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挤压着每一个人的胸腔,几乎叫人难以呼吸。
季武盘腿坐在散发着微弱湿气的草席上,眉头因棚内浑浊闷热的空气而紧紧锁在一起。他身边的儿子小石仰面躺着,面颊上浮动着一种病态的潮红,瘦小的胸脯随着每一次急促而艰难的呼吸剧烈起伏,仿佛一只搁浅在岸边苦苦挣扎的小鱼。汗水早已浸湿了盖在他身上的破旧麻片,紧贴着皮肤,显现出他幼小身躯嶙峋的骨骼轮廓。
角落里传来一阵撕裂心肺的呛咳声,那声音像是要连着肺腑整个撕裂挤出,断续而无休止。接着是呕吐——液体冲击地面时发出的黏腻声响清晰传来。随后,干呕声混杂着有气无力的呻吟骤然沉寂下去。
没有人动。
只有棚外更夫的竹柝声带着奇异的空洞感,一下又一下,单调地敲打着这沉闷的黑夜。季武身体猛地一颤,眼神骤然暗淡下去,仿佛被那一下下敲击声抽走了灵魂。他缓缓抬起手掌,那双手布满裂纹、疤痕与老茧,沉重地按向自己疼痛欲裂的额头,汗水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滑落。
棚口厚实的草帘被猛地掀开一角,一股更汹涌的刺鼻药气骤然涌入。两个身穿陈旧葛布、口鼻被粗布捂住、只露出惊惶双眼的身影,手执一张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破旧门板,步履不稳闯进来。门板上蜷缩着一小团灰暗,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孩童。孩子的身体几乎陷在门板的纹路缝隙中,无声无息,仅有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空洞地凝望着顶棚垂挂的草屑。
“又…又一个高热的娃…”其中一个抬担的人声音嘶哑低沉,仿佛是从破旧陶罐的缝隙间艰难挤出来的,透出无法言说的疲惫与绝望,“西北角那处…已经堆不下了…”
没有人答话,似乎连叹息声也被空气中粘稠的死亡气息死死压住,无法挣脱胸腔的束缚。棚内只剩下各种沉重的喘息声和无力的呻吟如游丝般微弱起伏。
季武的手紧紧握成拳,指节苍白凸起,微微颤抖着。
忽然,一阵异样清晰、节奏异常分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啪嗒啪嗒敲击着泥泞的地面,打破了棚内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脚步声停在工棚之外。
一股热腾腾、带着浓重草腥与苦辛气味的雾气随即涌入工棚。有人拎着几只沉甸甸的陶罐堵在门口。陶罐里是刚刚煮好、还冒着滚烫热气的草药汤。
“起来领汤!”一个尖厉如同铁刮骨头似的女人嗓音从门口射进来。负责药灶的张氏叉着腰站在门口,她脸上罩着的粗布头巾沾染着可疑的深色污迹,“领了汤快喝!巫祝大人亲自祈禳过!喝了保管退热,熬过这瘟神索命的劫数!”她一边尖声叫喊,一边将陶罐里墨绿色的药汤重重舀进人们麻木伸过来的破陶碗里。
“我儿子…今晨刚发热……”角落有人声音微弱说道。
“发热?那是厉鬼缠身!就是被病气扑倒了真魂!喝药!喝了这符水就镇住了!别跟那边那个一样……”张氏粗暴打断,尖锐的目光扫向门板上那无声的小身体。几个粗壮的人夫默默走过来,仿佛早已麻木,弯腰抬起那块吱呀作响的门板。蜷缩着的冰冷小人消失在门外无边涌动的夜色里。
“快点喝!明儿一早天不亮就得上工!司空大人有令,病者不能误工,这汤水驱病消灾!”张氏那如同锥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粗暴地在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搅动,“君上开新城,那是天大的功德!是带着咱们齐国人奔向更大的福报!什么厉鬼瘟疫,挡不了新城的脚步!”
季武望着陶碗中那墨绿色翻腾的液体,浓烈苦涩的气味直冲鼻腔。他将药汤小心端至儿子小石唇边。孩子昏沉中本能地抗拒了一下,呛咳起来,墨绿的药汁洒在他滚烫的颈项上。季武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触手皆是骇人的高热。
棚外,搬运尸体的沉重脚步声由近及远,踏碎潮湿的泥水渐行渐远,最终消逝在远方浓稠如墨的黑暗里。只有风拂过棚顶草隙发出细微呜咽般的嘶响,仿佛鬼魂们临行前最后无力凄凉的告别。季武枯坐在原地,听着这若有似无的凄凉呜咽声在沉沉黑夜上空回荡不去。突然,又一阵剧烈呛咳声从深处某处阴影角落骤然爆发,撕心裂肺。季武浑身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将手中的破陶碗握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过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
冰冷的秋雨裹着寒意连绵不绝降落地面,让这夏末之夜格外凄凉寒冷。齐宫偏殿里,灯火通明,空气却凝固如铅块沉重。
几个鬓发花白的老贵族跪伏在光滑冰冷的地面上,尽管铺着织纹精细的席子,那份自石砖下泛起的森森寒意依然毫无阻碍地钻进膝盖和身躯。他们华丽的深衣被雨水濡湿,紧紧贴附在身上,沉甸甸垂坠的衣摆,在席子上浸染开一片片深暗的水迹,如同墨色晕开的花朵,缓慢蔓延着。
“君上!”为首的老贵族伏得更低,几乎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席面上。他那被酒色蚕食的嗓音有些许嘶哑哽咽颤抖,“三代的封田啊…祖上助太公立国有功,周天子亲封的膏腴之地!历代封君,便是先君庄公在时也万不敢……”说到痛处,他竟压抑不住情绪,老泪纵横顺着脸颊纵横交错的纹路流淌而下,在席上水渍里汇入更深的暗影中,“而今却为筑城……要尽数收没?叫臣等…如何向地下的祖宗交代?”
齐献公高踞在漆几之后,青铜灯柱错落分布,跃动的火光为他侧脸镀上明暗不定的金属轮廓,眼眸深陷在眉骨的暗影里,仿佛两口幽深的古井,映照出灯火的光芒,却波澜不起。几案上摊开着的,是司空田恒今早呈上的新城全图,那些精细工整的线条勾勒出的宏伟格局,在光下清晰刺目。
“祖宗?”献公唇齿间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凛冽的风霜刮过空旷的殿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齐国的开国之君,太公望,文治武功,裂土东海。”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到老贵族们身上,平淡如冰,“你们祖先之功,孤未曾忘记,刻在鼎上的铭文昭昭可见。”他停顿了一下,指尖缓缓划过图上一片特别标注的区域,“然新城当立,需为万世根基。汝等所献之地,正当新城东门要冲,城防锁钥!莫非尔等只念一姓私产,不顾齐国安危?难道只认得刻着祖宗姓名的祭鼎,却看不见城外虎视眈眈的豺狼戎狄?”
他的声音微微提高,一股凛然之气如无形的锋刃骤然压落。“孤意已决!”话语如同滚石落下深谷,沉重无比,“献地者,必酬以新城内的巨室美舍!倍偿其值!”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噤若寒蝉的脸,“若再纠缠…”手指在几案上重重一叩击,青铜案几发出“嗡”一声低鸣回响,在肃杀寂静中格外惊心动魄,“司寇府的铜钺锈没,孤正好派人重新磨亮!”最后一句已是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老贵族为首那人浑身剧烈一抖,如同被一股看不见的寒气当头灌顶穿透。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头颅沉重地垂下,那精心梳理的鬓发此刻凌乱不堪,花白的发丝与冰凉的席面黏连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阵异乎寻常的匆忙、杂乱又带着惊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骤雨般疾速冲过殿外悠长的回廊甬道。脚步声在偏殿紧闭的门外戛然而止,接着便是压抑着的喘息和惶恐的低语。
“君上!君上!”田恒的身影狼狈地撞开殿门,踉跄着扑进殿内。他衣袍半湿,沾满大块湿污泥泞,头发散乱黏在脸上,甚至脚上还少了一只鞋,赤足踩在冰冷的石砖上,全然不顾跪伏在地的贵族们惊疑不定的目光。
“何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献公眉峰骤然拧紧,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
“塌……塌了!”田恒扑跪在地上,声音撕裂般沙哑尖利,“正修着的东城墙!临着泗水的堤岸……全……全塌了!”他急促喘息着,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抖如寒风里的枯叶,“河水冲垮了岸基!新垒的墙连着旧城豁口都……塌了半边!人……埋……埋下面了……”
如同凝固成冰的空气瞬间炸裂开来!地上那个老贵族猛地抬头,脸上纵横的泪痕尚未干透,此刻却只剩下一种惊愕到极致的茫然。
“人呢?”献公霍然站起!袖袍骤然带倒几案上的一只青玉镇纸!玉质坠落在厚重席面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刺耳的钝响。
田恒的身体抖得像风中残烛,一个头重重撞在地面,额头砸在冰冷的砖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雨太大…水太急…救不得……至少……不下三百……”后面的话破碎不成句,被抽噎和绝望彻底吞没。
献公的身体在骤然听闻之下剧烈一晃!他猛地伸出手掌撑住身侧巨大的铜鼎。冰冷的青铜触感刺入掌心,鼎身上铸刻狰狞兽面的纹饰紧贴着肌肤,那冰冷的死物温度仿佛瞬间吸空了他心口所有气息,一时竟有些窒息。他稳了稳身形,目光越过田恒瑟缩颤抖的肩背,投向大殿洞开的门外——那里是泼天的雨幕倾泻而下,如同天地间倒悬了整片汪洋大海。
侍者慌张奔来想扶他。他手臂狠狠一挥,将那人的手猛地甩开。力气之大,竟将那侍者踉跄着掀退数步之远。献公独自迈步向前走去。沉重的脚步踏在大殿冰冷的石砖上,在空旷殿宇内发出令人窒息的回响,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朝着殿门之外那片翻腾着的水汽与墨色夜幕交汇的方向而去。风雨卷着细碎水沫狠狠扑打在他的面容和衣襟之上。
宫门阶下远处,黑沉沉的夜色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更加浓稠如墨。黑暗中只有一点微弱的光点在暴雨狂风里顽强摇曳,顽强又倔强地向宫门方向颠簸靠近。那光点在雨帘水幕中飘摇不定,模糊不定,仿佛随时可能被泼天盖地的雨水完全浇熄。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正极力护着那微弱的光焰,在泥水里一步一滑蹒跚而来。
风如厉鬼般凄厉嘶号,将骤密的雨点狠狠砸向浑浊不堪翻滚着的淄水河面。那水已经不再是水,而是裹挟着巨量泥沙和无数残骸碎屑的狂暴浊流,挟带着毁灭万物的可怖力量不断冲刷着、撕裂着岸边的一切。
季武僵立在没膝深的冰冷浑浊泥水里。水浪狂暴拍打着他双腿,每一次冲击都沉重得几乎要将他连根拔起抛向水中。他身前不远处,就是那片可怕的巨大豁口——新垒砌起不久的城墙连同原有的东岸土堤,在那股无可抗拒的洪涛之下,如同巨人啃咬过似的,生生塌陷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泥浆混杂着破碎土石缓缓翻滚奔涌流下,浑浊的河水急不可耐地往里灌涌倒流。
无数根巨木被冲散、折断,像天神丢弃的乱柴般在水中横七竖八地激荡浮沉,猛烈地相互碰撞又分离开来。无数石块翻滚碰撞,如同鬼哭狼嚎的声音混杂在风雨喧嚣中。
水中漂浮着的……是躯体……许多具躯体。它们浸泡在污浊的水里,随波逐浪载浮载沉,像一群毫无生气的诡异木偶。有的蜷缩着,有的舒展着。破败的衣衫缠绕在泥水中浮沉的断木上,在浑浊波浪中无力又缓慢地摆荡着。
一个身影猛地从岸上冲入洪水漩涡中!他试图抓住一截浮木上随波漂浮的破衣角,那是阿梁。浑浊的浪头猛地打来,卷起一片白色的水沫吞没了阿梁的头颅。等阿梁挣扎着冒出水面时,那截被撕烂的衣角早已随着浮木卷入了黑暗河心深处不见了踪影。
“爹!”一声稚嫩凄厉的哭喊在风雨中撕心裂肺响起。一个小小身影不顾危险拼命向河边挣扎冲去,“爹爹在哪?”那是小石。
季武猛地回神,那稚嫩的哭喊声如冰针狠狠扎进心脏。他转身向岸上冲,泥水拖着双腿沉重如同灌铅。一道迅猛的浊浪凶狠地砸向他面门!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他掀翻重重砸进泥浆深处!冰冷的泥水猛地呛进口鼻,带着浓烈的土腥腐烂气味。季武在窒息般的剧痛中挣扎着爬起身,吐出口中腥味的泥水拼命喘息。透过被雨水冲刷模糊的视线,他看到小石已经被另外几名惊惶失措的工友死死抱住了。孩子瘦弱的身体悬在半空,拼命踢打撕咬着抱住他的人的手臂,哭声凄厉如同濒死幼兽的哀鸣:“爹——爹!”手指绝望伸向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浑浊水面。他的亲爹,那个沉默寡言的匠人,就在那黑暗浊流中某个角落。
季武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如同一只受困濒死的猛禽用尽全力撞击着他的肋骨。他猛地抹开眼前糊满的泥水,眼神扫过身边那些浸泡在泥水中或死或生的躯体,扫过那巨大狰狞的城墙豁口,扫过那在浊浪中翻涌浮沉的破衣烂衫……目光终于死死定格在东城墙根下。
那里,一片狼藉的坍塌残堆之中,几根被泥沙冲散但仍倔强探出水面的木桩歪歪斜斜竖立着。在肆虐的风雨与湍急洪流撕扯拍打下,它们剧烈摇晃震动,如同亡魂在寒水底无声挣扎伸出手臂,企图抓住岸上那仅存的一丝光明和生路。季武死死盯着那几根顽强凸出的木桩,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那并非寻常用来夹板夯土的横木——它们是从更深的地层被那场剧烈崩塌猛地刺穿翻涌出来的黑色尖利木刺!上面裹着的淤泥已被洪水冲刷去了一些,露出更深层被掩埋着的、更尖锐的原始材质——那种曾用在营丘故城最初立基仪式上的古老硬木!
而其中一根被河水猛烈冲刷裸露最多的深色尖木顶端,似乎隐约裹缠着些东西。混浊的洪流不断拍打啃噬着它。那东西在浑浊的水流沉浮中顽强地起伏着……一块残破粗麻布片?几缕散乱沾着泥土的黑发?不……更像是一块缠绕在深色尖柱顶端、早已褪色斑驳的……染血粗麻布条?如同远古先民在敬神祭祖、祈求庇护时虔诚缠绕在祭桩上的图腾布帛!季武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寒彻骨的冷意自脚底沿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那些传说……幼时曾在月光下,在爷爷絮絮叨叨的故事里反复出现的碎片,那些早已被遗忘、甚至被嗤为愚昧古老乡野闲谈的传说,如同被这暴雨和眼前这根裹着破布的朽木桩瞬间点燃激活,带着某种来自祖先血源的原始战栗,轰然撞进季武此刻剧烈痛楚翻滚的心魂——那是这片土地上口口相传最古老的一句箴言:“勿拔骨钉,丘乃有营!”
就在季武心神巨震几乎站立不稳时,那片惊惶的人潮之中骤然发出更强烈的骚动喧嚣。
“君上!君上来了!”人潮惊呼声中裂开一道缝隙。无数身影在风雨泥泞中慌忙矮身匍匐于地,额头重重砸入水洼泥泞之中。暴雨猛烈抽打着这些颤抖的脊梁与头顶。
风雨深处,一道玄黑的身影穿过沉重雨幕昂然走来。齐献公的身影一步步踏入岸边那片浓稠湿冷的泥浆之中。他脚步沉重而稳健,未戴冠冕,墨黑的锦袍早被雨水完全浸透,紧紧贴附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身形轮廓。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往下淌流,双眼在风雨飘摇的黑夜里却如同最灼亮的星辰——不!那眼神更像是一块燃烧到极致即将彻底崩裂的炽热青金石。他径直走到那片坍塌的豁口边缘。距离那浑浊污秽的河水只有一步之遥,脚下是不断被水流卷走的淤泥石块。
他的到来,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冰冷石块,在跪倒的人群激流中骤然炸开一圈无声的剧烈涟漪。匍匐在冰冷泥水中的小石突然从死死抱住他的人怀里猛地挣脱开来!那双因哭泣而红肿模糊的眼睛死死盯着献公!眼中不再有恐惧,只剩下一种被绝望与巨大悲愤燃烧殆尽后的死寂灰烬!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爹……还我爹!”小石用尽全身力气凄厉尖嚎,那声音已然嘶哑变形!孩童瘦弱的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像一支愤怒射出的孱弱箭矢,竟冲破人群稀薄的阻拦,不顾一切地向岸边、向那位立在洪水边缘的一国之君猛扑过去!他小小的身体在泥泞中奋力挣扎前行,双手胡乱挥舞着似要拼命抓住什么。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
水岸边的泥地早已被急流泡透掏空,如同被野狗啃噬过、遍布溃烂痈疽的伤口边缘般疏松危险。孩子稚嫩脚丫猛地踏进一片虚软的泥沼区域!他身下那块湿滑的泥土骤然整体塌陷、断裂,裹挟着草根石块向奔涌的浊流滑坠!
“小石——!”季武撕裂般的狂吼冲出喉咙!他已不顾一切纵身扑去!
就在孩子失足坠落那一瞬间,一道模糊虚影竟比季武更快地冲出!在浑浊翻卷的浪头即将吞噬小石瞬间,那虚影精准而有力地截住了孩子下落的手臂!浑浊的浪花猛然卷起劈头盖脸砸落,瞬间打湿了那个人半边身躯!
岸上众人发出惊心动魄的倒吸冷气声!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